西湖安乐山樵吟
余叙列诸伶,以甲午为限。而前此名优之可采者,于斯附见焉。至于佚事、新闻可征者,述其颠末咏之;传闻者第寄一时兴感,其事则隐而不録,恐人言未的,不敢以之速咎。因分杂咏、杂感,聊寓讽诫,犹赋之有乱辞云。
杂咏共一十八则,计诗二十八首
友人言:苏伶有号『碧成夫人』者,姓李名桂官,字秀章,吴县人。昔在庆成部,名重一时,尝与某巨公乡谊,时佐其困乏,情好无间。后巨公莅外省,桂官亦脱身同往,于今十数年矣。闻其慷慨好施,颇无资蓄,是优伶中之勇于为义者,是可识也。
漫将巾帼事倾城,雅意怜才别有情。赚得豪儿金似土,夜来闻唤状头声。
友人言:昔苏伶唐玉林、方兰如,长洲人,在庆成部一时之彼美也。秀州某贾与之契好。所有贸易之资,尽耗于浅斟低唱中。既而贾以逋负被絷,二人告其友曰:『贾之事,公所知也。倘藉公之力,为渠解纷,则二千金之助。吾两人在,何至废业失所?』友感其言,为之平章息讼。未几,贾复与他伶狎。二人怆然曰:『溺不可拯也,我不负贾而贾实负我矣!』其金遂絶。噫!谁谓此辈中无真情侠骨者耶?为述其事书之。
雅遇周郎顾曲频,感恩知己两情亲。怜君金尽缘歌舞,羞作吴王宫里人。
乍可春回淑气和,欢场几见醉颜酡。桃花流水情无限,精卫辛劬奈若何。
友人言:京伶冯三儿,大兴人。昔在王府大部,旦中尤物,以声技蓄厚赀。弱冠后,颀长突弁,遂弃业为掌班,而颔下亦于思可玩。班素隶贵邸,一日,主人以旦色未佳,仍命三儿充之。因剃须复业,而孙寿之态毕露矣。
脱郄须眉复效颦,应缘曾现女人身。侍儿瞥见多相笑,仙子麻胡两失真。
施朱施粉事妖妍,顾影真堪一笑先。昔日欢郎多冷落,夜来惟有细君怜。
友人言:昔苏伶天保儿,姓陈氏,常熟人,在大成部,色技精妙,大胜今日魏、陈诸郎。卽《拐磨》一剧,非长生所能彷佛也。以获罪遣戍新疆,而周其困穷,保其开释,不乏有力之交。惜其福薄而殒,闻之慨然有感。
断袖何如割臂盟,胥靡犹系故人情。未知仗义孙宾硕,肝胆曾为若辈倾。
友人言:苏伶张蕙兰,吴县人。昔在保和部,昆旦中之色美而艺未精者。常演《小尼姑思凡》,颇为众赏,一时名重,蓄厚资回南,谋入集秀部。集秀,苏班之最著者。其人皆梨园父老,不事艳冶,而声律之细,体状之工,令人神移目往,如与古会,非第一流不能入此。蕙兰以不在集秀,则声名顿减,乃捐金与班中司事者,挂名其间,扮演杂色。噫!为名为实,吾不能知,而其志则可嘉矣。
笙歌丛里早知机,莫俟门前车马稀。一棹江南烟水阔,舞衫何似緑蓑衣。
攀援声价附清音,名实难窥两可心。甘就经师执都养,应羞孔目擅词林。友人言:蕙兰之在集秀,如为实,则耳濡目染,其技日进,犹执都养役于经师之门;若为名,是监生捐孔目,而自诩翰林先生矣。其语甚新而确。
友人言:昔京伶八达子,系旗籍,在萃庆部。貌不甚妍,而声容态度恬雅安详。大小杂剧无不可人意者,一时盛称都下。于甲午年沃若而陨,今其名尚津津在人齿颊间。谱中不録,犹记旧院而无马湘兰,为歌坛一大缺限矣!余闻之有感,不忍以未见而弃焉。
歌坛豪客忆声容,名下诸郎未许同。乐伎卽今腾众口,书生空愧老雕虫。
余作《燕兰谱》,惜杭伶乏人。符丈亭山曰:『廿年前京班一昆旦,为杭人,忘其姓氏。演赵翠儿一时独步,其它剧亦可观。』余忆丙戌秋,在桐乡与龙翔方丈让公观剧,一天竺僧谓余曰:『此班小旦作去声赵翠儿,真令人发渴』。让公有惭色。余曰:『阿师禅悟胜赵州茶矣!』相与大噱。今符丈所见,想亦发渴者耶?以乡人故附録之。
廿载歌场杳莫追,就中絶艺尚堪思。吾乡亦有风流旦,缓步传神赵翠儿。符云:翠儿途遇舒状元,与订姻后,数缓步最妙。
昔同让老近歌台,衲子忘机语不猜。解道翠儿真发渴,茶禅滋味个中来。
友人张君示余《魏长生小傅》,不知何人作也。叙其幼习伶伦,困阨备至。已亥岁随人入都。时双庆部不为众赏,歌楼莫之齿及。长生告其部人日:『使我入班,雨月而不为诸君增价者,甘受罚无悔。』既而以《滚楼》一剧名动京城,观者日至千余,六大班顿为之减色。又以齿长,物色陈银儿为徒,传其媚态,以邀豪客。庚辛之际,征歌舞者无不以双庆部为第一也。且为人豪侠好施,一振昔年委薾之气。乡人之旅困者多德之。嗟乎!此何异苏季子简练揣摩,以操必售之具耶!士君子科闱困踬,往往愤懑不甘,试自思之,能如长生之所挟否乎?然机会未来,彼亦蜀中之贱工耳。时乎!时乎!藏器以待可也。
揣摩时好竞妖妍,风会相趋讵偶然。消尽雄姿春婉娩,无人知是野狐禅。京班多高腔,自魏三变梆子腔,尽为靡靡之音矣。
题桥宁让马相如,回首西州泪满裾。今日梨园称独步,应将佳话续《虞初》。
余近见陈银儿《烤火》一出,状女悦男之情,欲前且郄,举多羞涩,既而欲念难消,肩背瑟缩,不能自禁,恍悟咸卦四五两爻,由心而背,一节深一节,非以脢为漠不关情处。讲家谓脢在心上不能感物,此春香之讥陈最良:『一些趣也不知』也。识者当自领之。
两美相逢悦有余,目瞤肩耸更踟躇。顿教悟彻咸其脢,快读儿家无字书。
天香子寓中有豪客数人,留连半日,抵暮而散,酒后兼有朱提之约。次日家僮不慎,几乎致讼。有大力者以白简吓之,诸人始为敛息。而大力者亦负螳螂捕蝉之诮焉。余曰:『欧阳子云「酒黏衫袖重,花压帽檐斜」。斯时,军流以下罪名亦胡勿为是,可为诸人针砭矣。』
何来豪客事呼卢,雀角无端起点奴。惹得侬家狂措大,袖中倾出醋葫芦。
见说螳螂欲捕蝉,谁知黄雀已擎拳。欧阳十字真成案,酒底花间好悟禅。
刘芸阁,伶中之卫玠也,一巨公颇为醉心。偶于冯氏席间,见吾乡徐又次封翁言:『芸阁必为赏鉴。』告以未识。巨公为之骇然,以芸阁常至冯氏也,封翁大蒙陈最良之诮。又山阴俞六爱,居京已久,于歌楼见芸阁,深悦之,作诗赞其美,携以示余,误以『刘』为『柳』,所用皆柳事。嗟乎!斯二人者,今之人欤古之遗也。
苦思搜句赠知音,刚卯讹将柔卯侵。那似徐翁真洒落,桃花满树不关心。『刚卯』取卯金义,见《史记》;『柔卯』言柳,柳为卯,本性柔。『桃花满树』,隐用刘郎。
友人云:京旦之装小脚者,昔时不过数出,举止每多瑟缩。自魏三擅名之后,无不以小脚登场,足挑目动,在在关情。且闻其媚人之状,若晋侯之梦与楚子抟焉。余曰:『闻昔保和部有苏伶沈富官,容仪娇好,缠足如女子,但未知横陈否耶?若偶渔婢,当有可观。』相与大噱,诗以解嘲。『渔婢』,卽渔妇跣足者。
似月如钩瘦影埋,竞夸娇媚试提鞵。风流莫问横陈夜,羞与婹婹读平声小姐偕。
明周宪王《元宫词》:『帘前三寸弓鞋露,知是婹婹小姐来。』按:字书,婹,嫩、软二音俱仄声,今当读作平声。
友人言:蜀伶新出琴腔,卽甘肃调,名西秦腔。其器不用笙笛,以胡琴为主,月琴副之。工尺咿唔如话,旦色之无歌喉者,每借以藏拙焉。若高明官之演《小寡妇上坟》,寻音赴节,不闻一字,有如傀儡登场。昔人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口无歌韵而藉靡靡之音以相掩饰,乐技至此愈降愈下矣!
有丝无竹少清音,始自秦中带郑淫。莫笑当歌同傀儡,胜儿原是抱胡琴。胡琴婢胜儿事,见《中吴纪闻》。
友人言:近日歌楼老剧冶艳成风,凡报条有《大闹销金帐》者以红纸书所演之戏贴于门牌,名曰『报条』。是日坐客必满。魏三《滚楼》之后,银儿、玉官皆效
之。又刘有《桂花亭》,王有《葫芦架》,究未若银儿之《双麒麟》,裸裎揭帐令人如观大体双也。未演之前,场上先设帷榻花亭,如结青庐以待新妇者,使年少神驰目瞤,罔念作狂,淫靡之习,伊胡底欤?
楚雨巫云黯不开,好传消息到歌台。春风是处鸳鸯社,借问何人补缺来。昔人以新妇未来,房中先设帷榻,名『待缺』。『鸳鸯社』见《妆楼记》。
友人言:近时豪客观剧,必坐于下场门,以便与所欢眼色相勾也。而诸旦在园见有相知者,或送菓点,或亲至问安,以为照应。少焉歌管未终,已同车入酒楼矣。鼓咽咽醉言归,樊楼风景于斯复睹。
飞眼皮科笑口开,渐看菓点出歌台。下场门好无多地,购得寃头入坐来。俗呼豪客为『寃大头』。
友人有以『歌楼一字评』相吿,嫌其于诸旦颇有未惬,乃以近时习见者为更定之。魏三曰『妖』以其开淫冶之风,旧评曰『骚』,未足以概之;银官曰『标』;桂官曰『娇』;玉官曰
『翘』;宜于健妇而少韵致凤官曰『刁』;白二曰『飘』;
飘逸也万官曰『豪』;郑三曰
『骚』;蕙官曰『挑』;三元曰『糙』平声。其它则未入品题也。至于昆旦,声容优劣
有不可以一字概,当彷书画评,各缀数语为善,姑阙之,以俟赏音者。
尹谢风流絶世无,聊将一字拟形模。歌楼尽日争娇艳,笑是绥绥九尾狐。
闻昔年,某伶于戏园遇一贵客,邀往酒楼,赞其色艺之妙,命仆携两元宝赠之。叩其寓,不吿,云是粤省太守来京补观察者,不日卽出京,毋庸往还也。次日,伶在别园,其客亦至焉。复招饮,赠银如前。将别,伶固请某日过寓午饭,其人沈吟再四,嘱以不须多费,只一二肴叙谈可也。是日,其人盛从而来,持赠千金,抵暮欲去,固留宿,乃遣仆返。曰:『明日不须早来』!伶延入卧室,与谈甚洽,凡箱柜所有悉吿之。更余,举家皆寝,二人尚喋喋不休。次早家人起,见门牖箱柜俱开,惟伶独卧榻上,唤之迷闷不醒,亟以水解之,乃觉,方知为盗席卷踰垣而去。余曰:『斯伶亦盗也,以盗捐盗,讵知彼盗之巧哉!』
两贼讻讻今日逢,青蛇有意敌黄蜂。温柔乡里迷魂阵,可奈强良穿我墉。谚云:『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皆毒物也。
岂是千金怜季布,谁言一饭重王孙。巧偷积岁逢豪夺,剩有余欢绕梦魂。
金陵富商某者,于癸巳年在京捐纳别驾。初时爱玩玉器,无他好焉。不数月,于戏园相识二人,俗名『拉纤者』,招伶来寓,日引日多,家人以二鬼目之。于是富商豪情顿起,酒肴车马,率以为常,昼则歌楼酒馆,夜则豪飮呼卢,每晚必留一旦在寓同宿。继为娶亲买屋,衣服器具皆备,一人不下千余金。凡五阅月,已为三人娶矣。都中之资既竭,复往家取。其子来京,劝以南返,不听,而阿堵物不能裕如也。后一伶索三百金,期彼数日,不能如约,其人在寓门诟詈,卽前所与娶妇者。商闻之怨悔羞忿,至夜而缢。约计不及一年,所费万金以外。其子欲讼之官,乡人劝以勿彰父过,为之吞声隐泣。嗟乎!谁实致之?皆二鬼焉!居长安道者可不慎所交哉!余闻之富商之邻,为所目击,因讳其姓氏,书之以为殷鉴。
大鬼昂藏小鬼嬉,招徕狐兔逐人迷。尊前听说金陵贾,一载春风化雉鸡。
狐媚依人似漆胶,狼贪藉物等菅茅。与君拂拭轩辕镜,莫为金陵作解嘲。见隋王度《古镜记》。
余十载京华,薄游歌馆,于白二之外多不知其姓名。姻娅赵君来京一载,凡出名之旦无不识之。余问其故,曰:『见好花而不知名,可乎?』是诚深于情者。余甚愧昔之卤莽也,聊以禅悟解嘲,而燕兰之咏,于斯渐入花丛矣!
十年歌馆愧匆匆,访艳应输天水翁。何似拈花成一笑,不教色相落胸中。
世事何劳问假真,人人竿木自随身。年来我亦登场客,惭愧诸郎格韵新。
杂感共一十八首
余自癸卯至今,有所传闻,形诸歌咏。姑以得诗先后録之,无有伦次,亦不计其工拙也。
曾闻侍史缀征衣,结契王郎世所稀。莫讶春光三月暮,红深颔下燕初肥。
歌台狂客起风波,鸡肋难容奈若何。解借公猴通一笑,漫劳司马奋投戈。『公猴』,明妓朱斗儿事,见《青泥莲花记》。
江东只子美无瑕,匕首难逢陆押衙。刎颈交情何惜尔,祗愁误唱《后庭花》。陆判官换美人头事,见《聊斋志异》。
避君三舍礼逡巡,郄笑先生见未真。待得啸梁频作恶,短长难禁路傍人。
三寿云亡泪黯然,阿谁娇好慰情牵。刘郎自是秋风客,莫道长晴不雨天。
艳阳回首卽残春,浪絮浮花卷作苹。羞对浔阳江上妇,琵琶何处嫁商人。
仙史言欢忆艳歌,黠奴凭借起风波。无端嫁祸虬髯客,和尚差哉会也么?姚广孝贵显回苏,往视其友,闭门不纳,遥应之曰:『和尚差哉!』
修真学佛语惺惺,欲海波澜棺未宁。莫被秦宫花里笑,戚施面目太酸丁。
漫说天怀同柳下,鲁男今见几人存?道旁苦李何堪摘,也作酸梅沁齿痕。
余桃已失分甘爱,断藕犹牵别绪长。奚似杜陵沤燕侣,去来亲近两相忘。
家世曾传八咏楼,酒垆饼肆见风流。狂奴气概犹堪取,争似谀文媚沐猴。
水绘园中迹已陈,搴芳图上又生春。泣鱼固宠纷纷者,几见流芬齿颊人。
撤瑟辰悲欲见难,愁容黯黯泪汍澜。床头玉匣休教殉,好付云郎画里看。
倜傥风流逈絶羣,长卿才气欲凌云。可怜一握刘蕡泪,羞谱新声《白练裙》。《白练裙》院本,明郎之文作,以调马湘兰者。
美人香草本《离骚》,金屋由来贮阿娇。珍重玉郎身似玉,艳情绮语写丰标。为芸阁赋
名士缠头翰墨香,诸郎身价藉文章。湘云赋后桐花赋,更有新诗到海棠。海棠诗者,为碧緑作。
豪情日日醉歌楼,佳话欣传若置邮。何似含毫清兴远,生香真色写风流。
沣兰沅芷总芳芬,漠漠湘波冉冉云。自我西郊密不雨,管教渴煞两参军。
癸卯端阳之后,伴鹤携扇一匣,嘱友人画兰,分赠诸伶之佳者。使宋朝之美,服燕姞之香,可谓一时韵胜矣。余以燕兰命名,盖仿于此。嗟乎!倚翠偎红,浅斟低唱,人生行乐耳。能适其乐,而同海客之狎鸥者,其画兰主人乎?是则余之小谱亦等诸雪泥鸿爪也。
披拂熏风写翠颜,芳香满袖落人间。与君妙选如兰契,漫说亭亭玉笋班。
北地胭脂滟欲浮,都含芳韵媚歌楼。先生好作《燕兰谱》,嫩白娇红尽解愁。
东风一曲紫山翁,旖旎无妨学道功。歌舞情怀聊漫与,任他人笑比顽童。
汲古緑深两眼寛,何来尤物可盘桓。忘机鸥鸟无心客,偶尔相逢也足欢。
《燕兰小谱》卷之五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