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寺无僧,时听堕叶,参以寒蝉断续之声。乃忆十四岁时,随母羁异地,有女郎手书丹霞笺,以红线系蜻蜒背上,使飞入余窗,意似怜予蹭蹬也者。诗曰:“青阳启佳时,白日丽阳谷。新碧映郊ぁ,芳蕤缀林木。轻露养皇荣,和风送芬馥。密叶结重阴,毓华绕四屋。万汇皆专与,嗟我守茕独。故居久不归,庭草为谁绿?览物叹离群,何以慰心独。”读之饶有苍凉气,疑非闺阁手笔。
《寥天一阁集》中,《古意》两章最佳。诗曰:“磷磷日照鸳鸯瓦,姑射仙人住其下。素手闲调雁柱筝,花雨空向湘弦洒。”“六幅潇湘曳画缯,珠帘垂地暗香凝。春风不动秋千索,独上红楼第一层。”
刘三工诗善饮,余画《文姬图》寄之。病蝉为余题飞卿句云:“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刘三以六言三章见答曰:“白头天山苏武,红泪洛水文姬。喜汝玉关深入,将安阗此胡儿。”“东瀛吹箫乞者,笠予压倒眉梢。记得临觞呜咽,忽忽三日魂销。”“支那音非秦转,先见婆罗多诗。和尚而定国号,国无人焉可知。”又贻余绝句云:“早岁耽禅见性真,江山故宅独怆神。担经忽作图南计,白马投荒第二人。”时予将有印度之行,刘三诗故及之。
兵所以卫民,于粤中反为民害,真不祥之物也。力田《今乐府》有《梳篦谣》曰:“东家抱儿窜,西家挈妇奔。贼来犹可活,兵来愁煞人。况闻府帖下,大调土司兵。此物贪且残,千里无居民。掠人持作羹,拆屋持作薪。莫言少为贵,国威尝见轻。无功害尚小,有功害更深。问谁作俑者,必有林中丞。萧条夔子国,城郭为荆榛。贼如梳,兵如篦。猡犭回来,更如剃。保甯贼未除,羁州贼又炽。买马须快剑须利,从今作贼无反计。”仁人之言,满腹悱恻,读之令人扼腕抚膺。
海园湘南曹氏,天赋诗才,不幸短命。十四岁工艳体,有仙气,非寿徵。十九岁牧牛村外,失足溺死。余仅忆其“滴翠满身弹竹露,落红双屐印苔泥”、“乐谱暗翻《金缕曲》,食单亲检水晶糖”数句。
自巴利八版出石叻,途次多悲感。晦闻见寄七律一章,温柔敦厚,可与山谷诗并读。诗云:“四载离感索居,似君南渡又年余。未遗踪迹人间世,稍慰平安海外书。向晚梅花才数点,当头明月满前除。绝胜风景怀人地,回首江南却不如。”后一年,余经广州,留广雅书院,一醉而去。抵日本,居士复追赠一律云:“五年别去惊初见,一醉殊辜万里来。春事阴晴到寒食,故人风雨满离杯。拈花众里吾多负,取钵人间子未回。自有深深无量意,岂堪清浅说蓬莱。”居士旧有蒹葭楼,结构颇不恶,余因作《风絮美人图》寄之。不知爱我闲人者,又呕出多少心血也。
山寺中北风甚烈,忄忄逼人。读放翁诗,泪痕满纸,令人心恻。予最爱其“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过剑门”一绝。尝作《剑门图》悬壁间,翌日被香客窃去。
昔人卖子句云:“生犹如雏凤,年荒值几钱。此行须珍重,不比阿娘边。”又女致母诗云:“挑灯含泪叠云笺,万里缄封寄可怜。为问生身亲阿母,卖儿还剩几多钱?”两诗真一字一泪也。
金堡祝发后,居吾粤丹霞寺,著有《偏行堂集》。昔余行脚至红梅驿破词龛旁,见手钞淡归和尚诗词三卷,心窃爱之。想是行客暂为寄存,余不敢携去。犹记其《忆吴梅村》一律,大义凛然,想见其为人矣。诗曰:“十郡名贤请自思,座中若个是男儿。鼎湖难挽龙髯日,鸳水争持牛耳时。哭倒冬青徒有泪,歌残凝碧竟无诗。故陵麦饭谁浇取?赢得空尝酒满卮。”当日名贤可知也。
“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此境不足为外人道矣。
余有寄刘三《白门》二绝云:“玉砌孤行夜有声,美人泪眼尚分明。莫愁此夕情何限?指点荒烟锁石城。”“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
“艳女皆妒色,静女独检踪。任礼耻任妆,嫁德不嫁容。君子易求聘,小人难自从。此志谁与谅?琴弦幽韵重。”此孟郊《静女吟》也。今者吾国女子,崇尚高乳细腰,羡慕婚姻自由者,将书诸绅可耳。
秦淮青溪上,有张丽华小祠,不知何代初建,至今圮迹犹存。新城王士祯有诗云:“璧月依然琼树枯,玉容犹似忆黄奴。过江青盖无消息,寂寞青溪伴小姑。”二十八字可称吊古杰作。《后庭花》唱乐,天下事已非,当年风景,亦祸苍生之尤者耳。
张宪《崖山行》云:“三宫衔璧国步绝,烛天炎火随风灭。间关海道续萤光,力战崖山犹一决。”余恒诵之。曩画《崖山奇石壁图》,太炎居士为录陈元孝诗曰:“山木萧萧风更吹,两崖云雨至今悲。一声杜宇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傍舟我亦艰难日,愧向苍苔读旧碑。”风人之旨,无限爱国。此诗缠绵悱恻,读之令我黯然。
英人诗句,以师梨为奇诡而兼流利。尝译其《含羞草》一篇,峻洁无伦。其诗盖合中土义山、长吉而熔冶之者。太炎亦谓予曰:“师梨所作诗,于西方最为妍丽,犹中土之有义山也。”其目光殆与余同。(编者按:以上原载第十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