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知事试验为中华民国考试士子之第一事前后已举行三次,旧僚新进,聚集一堂,所演笑柄,不一而足,兹琐述之,足供茶余酒后之一粲。当亦读者所许也。
口试一场,照知事试验章程,原系询问地方之人情风俗习惯,乃据应考者之传述。询问之时,颇多趣语,足以供为谈助。某君履历纸上原注供职礼部,及询闻之时,乃曰:“汝曾供职学部幺?”或者故错乱其词,防其有假冒也。其人答曰:“非学部,乃礼部也。”有某君系宜兴人,委员特问曰:“宜兴出好陶器,近来陶器销路如何?”某君乃历举陶器情形以对。又有某君系常熟人,委员特问曰:“翁常熟之后人如何?”某君乃历举翁叔平之家世及其后裔之状况以对。此其所谓地方之人情风俗习惯乎!然亦太近滑稽矣。
有某君言县知事甄录试云,揭晓之后,有落第某甲,向亲知诵其作艺,全用八股体裁。第一艺信赏必罚为行政之大本论云,有大勋位也,嘉禾章也,优给年金也。此赏之所谓信乎?然何解于疯子之章太炎,枪毙也有期徒刑也,褫夺公权也,此罚之所谓必乎?然何解于表老爷之张镇芳。第二艺安静之吏悃忄无华日计不足月计有余论有云:“余自信生平未穿西装,不坐马车,不打麻雀,不吃花酒,殆所谓悃忄无华者非欤。余苟能侥幸,则考取县知事之后,更能不奔走政党,不结纳伟人,不提倡民权,不侵吞国税,殆所谓安静之吏者非欤。”做到日计不足月计有余之两大股,更高据题巅,指陈宪法,出股结语曰:“此总统连任所以一次二次三次而犹未足也。”对股结语曰:“此总统任期所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而不嫌多也。”并自谓按切时事以立言,无一字之空泛云。
知事试验受试者,以着蓝色长袍、天青马褂、青缎官靴、瓜皮小帽者为多,举动言谈,均各能极力模仿旧时官僚之态度,以期必售者也。尤有惹人注目者,众人均系新理之发,新刮之脸,大似彩楼配预备接彩时光景,殊可笑也。有某君者,亦试士也。一日,赴试场绝早,以朝暾未出,行人稀少,马路上犹为严霜所敷,白如宿雪,车行其上,碾碾有声,至议院门前,人已麇集。此时红日升矣,其光照于议院楼头之上,光华璀璨,类罗马皇帝之王冠。然议院铁门外,则有重笨之车数辆,满载寝具什物等类,若人家之将乔迁者。询诸守卫巡警,始知该院本日办交代,院中旧有人员即于此日搬出云。噫,幸此数日有知事试验之举,大足为该院一壮声色。不然者,其冷落之现象,尚堪入目耶?揭示原定七时点名,然此点名时间,殊难盼到,应试者均各寻相识评论前日之试验问题。有易之者,有难之者,窃观各人之面,则忧喜不同。带喜色者,则盼速速点名,有愁容者,则冀略延晷刻,可以翻阅小抄,以为备敌之用。忽第一牌引入矣,将近十一时。呼点始毕,题纸久不至,众皆现无聊之状,且呵欠连天作倦容,足见皆用功之人也。十一时后,题纸始下,方题纸未下时,有一警官持一白纸揭示至,上书“严搜夹袋”四字,字大如斗,盖试验委员长之命令也。迨题纸发竟,又有一委员闯然而对众演说曰:“昨日以搜出夹袋,被扣考至十七人之多,诸君皆为有用之人材,千万不可再有此等情事,自误功名。如有夹袋,一经搜出,定行扣考,千万留神。”语毕,冒然而去,此时众始伏案构思。忽监场委员大呼曰:“此人有夹袋,速扣其卷,逐出之!”众皆抬头愕顾,则一南方老先生,方拣视小抄,不防却被监场一眼丁上。此老先生初犹微笑,若不解监场所云为何,嗣经警官将其卷子夹袋扣留,掖彼出场,始含泪而去。此后众有所警畏,遂无再犯者。某君完卷时将近三钟,出场时已困惫不可支,头复大晕,以久不作楷书,写字一行,较作文十篇,苦有万倍也。某场试验时,点名已毕,题纸犹未发下,先入者已候至数钟,不免枯坐难耐,因以闲谈解闷,人声庞杂,中有大声发言者,意态激昂,聆其言,则致怨报馆也,其言曰:“各报连日骂县知事太挖苦,我们考县知事,即不值钱,亦不至如各报所言之甚,因此我们考县知事者,不免大受影响。”方欲言究,题纸已下,人声忽寂,忽又有数人大出怨言曰:“三道题目,一道比一道难,已可恨,策问中偏说我们考县知事的经济素裕,真不可解。莫非要叫我们捐官幺,须知我们因无钱才考县知事,若有钱,还愿来自讨苦吃耶?”喃喃不已。
某次知事口试,应试人入场后,照章均须先谒见主试委员长(即内务总长朱启铃)。当有众议员某君应试,其报名履历并未书明议员官衔,乃委员长一见即曰:“你是议员罢?”某君答曰:“然。”又问:“你是众议员,抑系参议员?”某君答曰:“众议员。”又问:“你办过行政事务否?”某君答曰:“没有。”即以笔挥之使去,及到光字号试验场,有委员三人,高坐堂皇,先由首席某委员问曰:“你做过议员罢?”某君曰:“然。”诸委员均摇摇头,又问:“你从前没有做过官幺?”某君答曰:“没有。”诸委员又摇摇头,又问:“你系何时由东洋毕业,及何时回国的?”某君答曰:“我系宣统三年毕业,当年七月回国的。”又问:“你在东洋共有几年?”某君答曰:“六年。”又问:“你毕业回来,曾做些甚幺事?”某君答曰:“曾在南京做过参议员。”诸委员等均熟视久之,大摇头而特摇头曰:“问完了,请去罢。”某君乃掩鼻而退。
有士子某,届口试期日,赴试甚早,晨十钟即至众议院守候,徘徊门外,闲观墙上布告,见有数人于卷内,因自署其名均已被摈不录,盖试场规则,系用糊名式。暗中摸索,苟于卷内称名,则疑预通关节,春光泄漏,自贻伊戚,亦可谓弄巧成拙矣。徘徊场外,久不得入。天气既渐和煦,正午太阳,炙人甚热,乃询警吏可入内休息否。警吏以为可,并索卷票为证,乃入,入后有警吏前导,延至休息室。又坐一时许,有招待委员翩然入室,有识之者,多起脱帽为礼。某询于众,知为内务部张长植,其人盖一蔼然儒者也。未几一钟已过,坐中人三五闲谈,几忘有考试之事。忽闻铃声琅琅,处长吴笈孙一手握铃,一面高声禁止众人喧哗,众人肃然起立,遂即按牌唱名,鱼贯入场。当未入场时,众人互言谓口试系学识经验器宇三者并重。一般揣摩风气之流,似早预闻此语,故有年过七十,须发斑白,此次均效唐绍仪岑春暄故事,草无余。有年未三十,恐以不及格被摈者,则均预留寸许短髯,作流行洋式,以冀投机。不料试验资格中三十岁以上五字,竟有如是奇效,是亦民国考试一种趣闻。第一牌点名既毕,众人均按次入座,朱委员长自外入,应试者听候唱名,以次至台前,预备问话。其时间长者约五分钟,其时间短者约一二分钟。大约曾任县知事及办过地方公务者,问话较多,若仅有学堂毕业或曾在中央为某官者,则问话甚为寥寥。问话毕,入休息室。约一二分钟,再由警吏延入试场,场中有试验委员数人,问话较多,然亦不甚穷究底蕴也。
考试知事政府注重老成一派,不料某届二场考试将毕,竟查出党人二人。迨往逮捕,早已闻风远扬。有此事实发生,委员长朱启钤益为注意,场内加添警兵侦探,严为访察。第一次口试,凡身着华丽衣服,虽答对如流,公事娴熟,皆不取中。后试者有鉴于斯,均易以宽袍大袖之布衣,做出老成态度,以迎合主试委员之心理,故众议院门前,又觉生出一种寒酸气象矣。
第一届知事试验之总榜揭晓后,毕业生落第者颇多。有学生六百人,上书朱总长,语甚愤懑,录其原呈,以见梗概,为呈请删改应试资格以恤下情事。窃读民国二年十二月二日,以大总统命令国务员全体副署颁布之知事试验暂行条例第二条所定应试资格,以三年法政毕业者列诸第一项,皇皇明令,在人耳目,议者均谓政府诚心求才,刷新政治,故学生来应试者独多。迨经第一试、第二试揭晓,又居然多列前茅,方谓政府未始无诚。孰意一经口试,大反前案,凡录取者尽是有经验之老人,学生等均以未曾做过前清十年亡国大夫,年龄未达五十岁,离死期尚远,竟不能邀口试委员之青睐,而概遭摈斥,或侪于丙等之列,实非意料所及也。政府须知学生等远道来京,大非易易。其中寒苦之士,十居八九,多系典衣卖地,始得凑集川资,来京应试,讵料尽受其骗。夫政府既抱定人惟求旧力排新进之方针,即不应规定毕业资格,今条例若彼,而考试若此,果何以见信于天下?在政府只图开玩笑行诈术,而不知天下之士,莫堪其苦矣!为此请求政府大发慈悲,即将第一项资格删去,以免后来者再受其骗,则寒士幸甚!全国学生幸甚!谨呈。
某届甄录试,场规颇不严密。试士往往于文思艰窘之际,辄从袖口或大衣内扯出史论及乡会试闱墨等书,以助灵机。甄录题目既极普通,而又有种种夹带以便抄胥,故获取者甚多。大众以为上次既如此,下次不妨放胆,及至正试,希望愈切,夹带亦不得不略为增添,免致枯肠失润。孰知监试者恶作剧,场中巡视偏又加严,因夹带扣考者二十余人,内有现任知事二人,即时勒令出场,不得与试。闻有一人当题纸接到后,从腰间取出巨纸一束,细字斜行,密写殆遍。不知所抄何书,方一展览,为监场者窥见,遂来搜取,其人始尚强辩,以为并非夹带,且以两手按纸,不听攫去,继见不免,乃改变颜色,向监试者乞怜,复连连作揖,求其饶恕一次,正当长揖未竟之时,而门外乃有一身着警察制服者入曰:“先生今且去,下次再来罢。”此公乃灵魂若失,身不自主,随之出院门矣。又曾有一人在厕所阅文稿,被巡警搜获扣考,可谓愍不畏法矣。
试院门外,所贴招领牌甚多。有遗失墨盒者,有遗失水笔者,有遗失手巾者,弃甲曳兵,仓皇出走,此均不足为奇。而最奇者,则在遗失卷票,如此者且不止一二人。无卷票则不能入场,不知应考诸先生,何以荒唐至此。
入场后,大家坐定。有人冷眼旁观,细为鉴别。见有半倨半恭者,望而知为前清府县,以其曾执手版,且尝临民也;有尚带寒酸气习者,望而知为前清京官,以其尚未纯粹沾染官僚派也;有举止轻脱得意疾书者,望而知为新毕业之学生,以其未知考试之艰难也;有鹰瞵鹗瞬顾盼自豪者,望而知为两院议员,以其犹有掷墨盒打议长之流风余韵也;有颦蹙构思袖底露出败絮者,望而知为新闻记者,以其日作数千言,伏案功深,即衣饰间亦不能自掩也。其余色色形形,疑彼间非试验场,乃博物院也。
第三届知事甄录试第一场,派定者为顺天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山东、山西、陕西、甘肃、广东、广西、南、贵州、河南、安徽旗籍计十六处。晨五钟余,考员陆续而来,率乘人力车,至则年岁老少不一,衣服华朴不一,虽南腔北调并为一场,然颇现一种稳健气象,较诸上二届则迥别矣。考员等率皆提皮包或皮夹子,忆及前此考先生背考篮颈卷袋者,气象迥别。六钟余入场,八钟余封门,题纸下,为刘晏喜用士人论一题,申刻交卷,不准给烛,题目极为明显。于是抽笔,书题于卷,大家构思,而哼哼嗡嗡,令人思薛大哥蚊子苍蝇,不禁欲吃吃作鹭鹚笑,声粗声细,入耳洋洋,亡何突然中止,则十一钟余面包之给也。面包半夹以糖,半夹以肉,面包制法颇干净,夹糖者亦甜美,夹肉者则肉仅一片,如纸之薄,较诸饭馆冷荤碟中物尤为玲珑漂亮。不知郢人运斤垩尽而鼻不伤手段,此厨司可与争奇否耶。食毕,饮茶颇热,可无腹疾之虞,场中温度亦合,有大小解者,随以老警,剑佩、然,惟仅许一人落后者内急情形,杂以言喻。须臾吟声又作,及放头牌二牌,均鱼贯而出,至三牌放场,于是皆提包出,至门,有警士收券。此届阅书者未能尽免,监场者则温然其容,怡然其词,绝无前次强硬态度,至考员则所见率皆长衫马褂似人人皆具有知事资格者也。
三届试验第二次甄录试时,有一士子甫出场,便大嚷曰:“真真苦恼子,坐处也弗宽;面包也弗够吃;要吃茶哉,叶子末弗好;要小解哉,偏偏有个巡警跟倪。”旁人闻之,莫不粲然。是场题纸为汉通、西域、宋弃、西夏若得若失论,有年岁略大鬓已颁白而剃面熏衣犹作惨绿少年态者,相与言曰:“是题恰是绝好两扇格,前分后总,作来颇不费力,兄弟誊写亦能字字入格,不似新少年之尽作草卷,一字占数格。”当此维新时代,即主试者尚未知见过字学举隅没有。吾辈自问颇不弱。其一曰:“俗语云,场中莫论文。吾辈逢场作戏,作得过去便是,何必认真?况且大日本平假片假作字先不能画一,我们就说看过字学举隅,也止可得失寸心知罢了。今晚且与兄弟到北林房灌点外国米汤,也省的如此沾滞。”且行且谈,直走出宣武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