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纪九
禅通纪
昊英氏
昊英氏,或曰子英。昔者昊英之世,以伐木与杀兽。人民少,而木、兽衆。人帝之世,不麛不卵,官毋共备之劳,而死不得用享。事不同而阶,王以时异也。伐木者,衣薪之世也。
后有昊氏。
太上无名,其次有为,而名从之;其次名先,而实后。名先而实后,名先实后而名实难矣。是故为善无近,名中失而事过当,名尊而实可泊,君子不为也。有为,皆善,而孰为善邪?温良恭俭,明允笃诚,人与我以是名邪?何朅朅然击鼓,而求亡子乎?故善不可以有心为也,有心则伪,而一失之矣。
上世亲死,则内之沟,它日过之,狐貍食之,蝇蚋蛄之,心与目会,而泚达于颡,于是反累梩而掩之。掩之诚也,非为俭,非为奢也。掩之矣而土亲肤也,于是厚衣之薪,而棺椁兴焉。盖孝子仁人之掩其亲,苟可以致其诚者,亡不至也。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而已矣。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天子七种,诸侯五,大夫三,士二,庶人一。非直为观美也,彼藏千金之璧者,缇衣十袭,匣户九扄,斋沐而出之,犹以未也,况于亲?
伏羲人帝之时,非无供备之劳者,死皆用椁,岂固是弥文哉?而墨子曰『尧舜之丧,衣衾三领,窾木之棺,葛以缄之;夏禹之丧,桐棺三寸,蘧蒢以敛,余壤为坋』。吁可谓俭乎?尧、舜、禹不如是也,下铜三泉,上南山,金玉城阙,水银河海,固非君子之志,而孝子之心不如是之贫也。虽然,天子之丧动四海,属诸侯;诸侯之丧,动通国,属大夫;大夫动一国,属修士;修士动一乡,属朋友;庶人之丧,合族党动州里,古之数也。惟刑余罪人之丧不得合族党,独属妻子,棺椁三寸,衣衾三领,不以总,不以画,行凡缘而往埋之,反无哭泣,已事而踆,若无丧者,此之谓至辱。是则舜、禹若啓,以刑余罪人丧其君也。是墨子者,以至辱事其亲也。且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墨之治丧也,以泊为其道也,恶足以为俭?中古之制,圣人固不欲速朽也,以璠璵敛,而孔子丽级,岂虑其墓之抽哉?而王充犹欲明死者无知,以降泊葬,古之人胡为而死其亲乎?
嗟夫!俭者,一善之名,圣人御世之宝也。在乎内不在乎其外,何说者之谭?尧舜举狥外,而反卑之也。且怵戒涂者,尉李野人之璞俗、土阶三尺者,由余穷邦之陋风,户不扉,葢茨不剪,此楚之交子、鲁之周子鄙习也。而尧居衢室之宫,垂衣襞幅,邃如神明,集五瑞而见群后,带幅舄而入觐者,若众星之拱极;舜游巖廊之上,被袗衣皷,五弦绘日月于常备,十有二章黼黻,玄黄烂如也。出闻銮和,动有环珮,步趋中,于茎招之节,尧舜之备物也如此,而恶有所谓土阶三尺、茅茨不剪、欲涂而怵戒哉?此腐儒之所守,而污俗之所以相欺也。
人之言曰,天子无老夫食,则太牢而加珍服,则五采而饰玉,坐设章容黼扆,而诸侯孤卿奔走乎堂下,出乘大路,越席以养安,载臯芷以养鼻,错衡以养目,和銮以养耳。三公奉轭,诸伯持轮,居如大神,动如天地,扶老养衰,渠有善于此者。彼桀纣之奢而亡也,则戒奢者有礼存焉。
今也覧四海之赋,受九垓之经,入而茅茨土阶,欲以涂而不敢信,不然矣。且先王之制,改玉则改行,旂旒冕璪以示登降之品。而污世之人不通于礼,处尊而偪贱,居大而侵小,以天子之尊穷天之产、罄地之毛,而为圉隶,监门之奉亦难乎为下矣,不惟以陋于厥躬也。而又房无施其族党,上不丰其宗,祭而曰:『吾以是为俭也。』不亦鄙野、夷貊之人已乎?故曰,中失而事过当,名尊而实可泊,君子不为,而况唐虞与有夏氏乎?
有巢氏
昔载上世,人固多难,有圣人者,教之巢居,冬则营窟,夏则居巢。未有火化,搏兽而食,凿井而饮。秸以为蓐,以辟其难。而人说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
木处巅,风生燥,颠伤、燥夭。于是有圣人焉,教之编槿,而卢缉,而扉塓涂翳,以违其高卑之患;而违风雨以其革有巢之化。故,亦号有巢氏。驾六龙,从日月,是曰古皇。龟龙效,图书畀,于是文成而天下治。
其为政也,授而弗恶,予而弗取,故天下之民皈仁焉。其及末也,有礼臣而贵,仕之专而不享。欲削之权,惧而生变,有巢氏遂亡。居于瓕及盘领。
后有巢氏。巢父友许繇、樊竪。繇居沛泽,其道日光,尧朝焉,而逭之。父适闻之,洗耳于频。竪方饮其牛,乃欧而还。
利器,人之所大欲,而予夺者,天下之怨府也。百金之家不于千金,一命之士不登于,三命繇庶而止有不足者。是故圣人乘理而制天下,必有以厌服之,然后小大罔敢不壹于正。在易之观,神道设教;礼者,圣人之神道也。五之履显,以中正而观天下。以中正观天下,故下观而化之。然而上且观其可乐之生,而有輆軩之志,是以观盥而不观荐。孔子曰:『圣人患礼之莫尚于祭。』祭祀之礼,爵先盥灌而后荐盥者,敬之始也。荐者,礼之末也。荐备物而盥无有焉,观盥而不观荐,取虚诚以着信也。是以有孚顒若无器,而人自趋,不言而信,自谕爵赏,刑政有设而不用矣。岂复侵阳之事乎哉?
吾尝原易之所以消长者矣。
一阳上长,复;二阳上长,临;三阳上长,泰;四阳上长,壮;五阳上长,夬;君子道长之时也。一阴上长,姤;二阴上长,遁;三阴上长,否;四阴上长,观;五阴上长,剥;小人势长之时也。五阳之卦,皆述君子,姤、遁、否、剥各戒小人,而观之彖有不言焉。观,八月之卦也,而临卦其前方。临之时,刚浸而长,而先戒之曰:『八月有凶。』是戒祸于微而防患于未朕也。
瓜瓞,弱物也,非藉物引蔓,则不能上者也。杞包于瓜,渐引上也。干中姤长,而五乃包瓜,戒其进也。进之不戒,得亡丧乎。自九二丧,而遁始于无臣;九五丧,而剥始无君。初系金柅,则何进之足忧?金,坚物也;柅,制动者也。故曰利用于坚,制之防,戒之至,计也。方阳之消也,五存而不足,及其复也,以一而有余,此盛衰之势也。故善用物者,不使极盛;不极,则衰不生;衰不极,则盛不成。
自阳之不继,而后复生之。阴之不继,而后姤生之。姤之卦也,一阴遇妃,故初六曰:『龙化于虵,或潜于洼。』兹孽之牙,象不可与长也。所谓一人如女,尚可以去者,故名之以女焉。复之卦也,一阳反始,故初七曰:『龙潜于神,复以存神。』渊兮、无畛、操兮、无垠,象可与致用也。反始际变,静以待定,是以明王至日闭关,不可以有为也。君子之道始于复,而成于泰,泰而临,临而复,则能见天地之心矣。泰而不复,则荐之大壮,乃决之以五阳之夬,以反接乎六阳之干。又不能决,则极而无继。继极而无继,则小人出焉。故受之以姤,小人之势始于姤,而成于否。自是而退,则反乎姤,而入乎坤之顺,自是而进,则至于观而利宾。于王此观之六三,所以未失道者,以观我生而进退也。且姤与遁、否,小人道长而莫之止者也。非不之止也,有其利也;有其利而无其利势,不能反也。
至观之时,小人盛矣,而其位足以制之,中正足以临之。以临之又能观我生,以神教,是以下自观而化之。苟观又莫之能正,则进而至于剥矣。剥极而无继,则君子生焉。故受之以复。戏农,炎黄,汤放桀,武王伐纣,时也。故七七曰:『数穷致剥而终。』象曰:『致剥而终,亦不知变也。』夫小人之为剥,岂惟易之忧哉?始乎下而卒乎上,始于乎外而卒乎内,未有不然也。
诗云:『池之竭矣』,不云『自频上失其道』此剥之所以起也。诗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乱之生也』。无穷而剥之进也,不已,则上未有能安其宅者也。诗云:『溥斯害矣。』职况斯弘不灾我,躬其斯之谓欤?恶戏明王先戒于姤,初庸主犹忘于剥,庐方萌于用,而致戒焉。或者谓早计也,一日切近灾矣。泰早乎,圣人之于易胡为,而小人之详邪?小人无樽者也,其所以加乎尔者,特隙而已矣。苟动而中正,不显其符,俾无隙之可,则天下之吝其庶矣。非观之神道设教,以中正观天下,畴克尔。夫有观之位而不知变,又不能顺巽中正以观焉。以至于剥者,其惟有巢氏乎?岂惟有巢氏乎?
朱襄氏
有巢氏没,数阅世,而朱襄氏立。于是,多风、群阴閟,曷诸阳不成,百物散解,而果蓏、草木不遂,迟春而黄落,盛夏而痁痎。乃令士达作五弦之瑟,以来阴气,以定群生,令曰来阴。都于朱,故号曰朱襄氏。
后有朱襄氏。
乐者,阴阳之和也。圣人者,协阴阳之声,制其器,以宣其和而已。琴瑟者,乐之本和者也。琴统阴,以阳佐阴,不可易也。是故登歌,惟王备琴瑟诸侯,则有瑟而无琴,燕礼登歌有而已,所以别于王也。瑟惟阴也,故朱襄鼓五弦之瑟,而群阴来;琴惟阳也,故虞氏鼓无弦之琴,而南风至。阴阳之应,各从其类,是以伯牙鼓琴而马仰秣,瓠巴鼓瑟而鱼出听。鱼,水物;而马,火物,以类应也。杨泉曰:『琴欲高张,瑟欲下声,数不踰。』琴以佐阳也,阳主生,故其情喜;阴主杀,故其情悲。阴阳并毘,则寒暑不成,而四时忒矣。此帝女鼓瑟所以动阴声,而悲不能克也。故乐惟不可苟作也,先王以术调鼎,以鼎调乐,乐和而玉烛调矣。诗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此古之君子无故之所以不彻欤?
无怀氏
赞曰:
惟彼无怀,以德安形。人甘其食,而重其生。形有动作,心无好恶。彘犬相闻,龟龙以格。登代降云,勒坚昭示。孰曰无怀,聿臻文辞。
孰谓王通之不知礼乎?通之言曰:封禅之费,非古也,徒以夸天下,其秦汉之侈心乎?
封禅之礼,岂其非古哉?其所以非古者,费也。封禅帝王之盛礼也,历五帝三王而不能去之。非不去之也,我爱其礼也。昔孔子之论述六艺传也,略言观。易姓而王,封泰山禅梁父,昭姓攷瑞者,七十有余君矣。而俎豆之礼不章,盖难言之。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掌。子张问十世,子曰,虽百世可知也。何独于禘而不知哉?直不欲观之尔。夏殷之礼吾能言之,而杞宋不足质也;不足质者,文献不足故也文者,夏时之类;献,谓老成之人。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如有用我,则吾能质之矣。故曰风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自伤可致而不得致也。太史公亦曰,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符瑞见,而不陞中于泰山者也,故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商受在位,文王受命,政不及于泰山。武王克商,二年,天下未宁,而崩。爰周德之洽者,惟成王;成王之封禅,盖近之矣。禋柴之礼,存于大宗,伯告祭柴望,播于时,迈之诗。于皇时,周陟其高山,则成王褒神之对见矣。恶得谓之非古邪?且屈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哉?
燔柴于泰坛,埋于泰圻,此封山之礼也。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此封禅之事也。谓之无经见邪?昔舜类于上帝,而又初载之狩,柴燔岱宗,封禅之礼,莫此为盛矣。谓始皇、孝武之侈邪?彼以侈心用之,非封禅之非也。刑用之久矣,咎陶用之而仁,殃汤用之而,岂刑罪邪?
季氏旅于泰山,子曰:『恶乎鲁,是泰山不如林放乎?』犹曰泰山必不歆于季氏也。旅封禅之细也,三家之僭乎公室也,仲尼非少乎泰山也。
齐小白既伯,会诸侯于葵丘,因谋封禅。管仲曰:『古之封禅,七十有二家。夷吾所识者,十有二: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唐尧氏封泰山禅云云;虞舜氏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公曰:『寡人东救徐、存鲁、蔡陵;南伐楚,逾方城,一战率服者,三十有一国;北伐山戎,过孤竹,刜令支破屠;河西拘秦夏,涉鸣沙,收西虞,方舟投柎而浮于泲。东马句车,越大行,逾辟耳之溪,南伐牂,不庾,至卲陵,陞熊山而望江汉。九合诸侯,一康天下,三代受命,亦何以异乎?』仲乃设以辞曰:『古之封禅,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所以为藉。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翊鸟,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致者,十有五。今凤凰不来,而鸱枭比至;嘉谷不生,而藜荻茂庶。神不格守,龟不兆,而欲封禅,无乃不可乎?』公乃止。夫桓公以敬仲之言,而遂安冉有不能救,而季氏卒僭,曰:『救云者,为其有颠溺也。』司马相如非惟不能救,而又以将死之言道之,故曰敬仲加于人一等矣。恶戏无诸侯不得行巡狩,有天下可以为封禅,巡狩之事岂不可行邪?
秦汉而下,势不可行也。古礼之名存者,惟封禅矣人去之乎?方汉家之为封禅,太史公自以不得从事其间,发愤而卒子迁返使,适遭河洛,把腕啜清,直以不得从行,为命诚以希濶之不可幸也。乡使始皇能下车请罪,而不至下刑弃灰;卑宫室,而不至上象天极。孝武能茅茨不剪,而不至木不呈材;舞干羽,而不至于黩武穷邉;立谤木,而不至诽者捕死。躬尧舜之行,蹈颛喾之为,使天下之人引手加额,忻忻然愿世以为君,然后备葅楷饬,蒲车蹑凌,兢而封禅乎?天地不亦美哉?世无管敬仲,弗能救,其用之以侈心,非封禅之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