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古之贤者于大节断无亏损,然小闲出入,或多有之。此皆亵漫之事,非有关于作史。然贤者之嚬笑,与人自是不同。昔袁粲见王景文而叹曰:景文非但风流可悦,虽铺啜亦复可观。故于诸公细事,亦复记之以示来者,作杂纪一卷。
《中庸》之举九经,其一曰“体群臣”,又曰,“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余观唐宋以来,仕宦皆有旬休。盖治官九日,则赐一日洗沐。今世所言上瀚中瀚下瀚,即本于此。盖以初旬休日为上瀚,中旬休日为中瀚,下旬休日为下瀚也。夫人生处世,孰无取乐自适之心,难道一入仕路,即使之剖杯杓弃交游,一切皆禁绝之耶?故洗沐一日,乃使之少得自适其私,其体之也可谓至矣。故古之在官者,皆有善政。其即吾圣人所谓报体重者非耶?
白太傅之诗,亦可称诗史。唐人旬休事,他小说皆不载,独长庆集有之。其“郡斋旬假命宴呈坐客示郡僚诗”云:“公门日两衙,公假月三旬。衙用决簿领,旬以会亲宾。公多及私少,劳逸常不均。况为剧郡长,安得闲晏频。下车已二月,开筵始今晨。初黔军厨突,一拂郡榻尘。既备献酬礼,亦具水陆珍。萍醅箬溪醑,水鲙松江麟。侑食乐悬动,佐欢妓席陈。风流吴中客,佳丽江南人。歌节点随袂,舞香遗在茵。清奏凝未阕,酡颜气已春。众宾勿遽起,群僚且逡巡。无轻一日醉,用犒九日勤。微波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乐吾身。”此诗亦自情真语实。
其“初到郡斋呈吴中诸客”云:“待还公事了,亦拟乐吾身。”
其“宿湖中诗”云:“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
“泛太湖寄微之诗”云:“报君一事君应羡,五宿澄波皓月中。”
“夜游西武丘寺落句”云:“摇曳双红旆,娉婷十翠娥。”自注云:“容满蝉态十妓从游也,香花助罗绮,钟楚避笙歌。领郡时将久,游山数几何。一年十二度,非少亦非多。”观此诸诗,白太傅可谓无隐情矣。虽由当时法网疏阔,亦足以见白傅之诚心直道。故白公所至皆有惠政,苏杭二郡至今尸而祝之。今之守郡者,一有于此,则论者交至矣。是岂朝廷之意,皆由当事者不知大体,不顺人情,好以苛细责人。卒之近世亦鲜以循吏称者,岂上之人所以体之者有不至欤,然不知责其细,适所以遗其大也。
昔孝宗皇学尝问一内侍云:“今各衙门官,每日早起朝参,日间坐衙。其同年同僚与故乡亲旧亦须燕会,那得功夫饮酒。”内侍答云:“常是夜间饮酒。”孝宗曰:“各衙门差使缺人,若是夜间饮酒,骑马醉归,那讨灯烛?今后各官饮酒回家,逐铺皆要笼灯传送。”两京尽然。虽风雪寒凛之夕,半夜叫灯,未尝缺乏。乃知孝庙体悉群臣可谓备极。故德泽在人,至今犹念之不忘。若今之当事者,皆能推广此心,每事如此,则诸人有不尽心王事者耶?
东桥好谑。余丁酉春至南都,见东桥求先公墓文,即往见西玄。此时西玄为南祭酒,东桥升湖广巡抚。方戒行,次日,二公皆见过。西玄先来,后东桥继至。二公因讲六科原是通政司属官,坐良久,二公有碍不可同行,西玄先起去,东桥复留坐。少顷,东桥问曰:“元朗晓得西玄的诨名么?”余对以不知。东桥曰:“翰林唤做马二姐。”盖东桥阔大爽朗,于小闲处不甚点检也。一日与存老偶话及,存老云:“丁丑年,凡入翰林者皆有一诨名。如陈石亭唤做陈木匠,邝某唤做邝响马,皆以其状貌相似而言也。西玄文弱可爱,状若处女,故有此称。”而东桥偶及之,盖非谑西玄也。
存斋先生为编修时,进京过吴门。时王南岷为苏州太守,设席相款,独请衡山同席,盖重存斋先生也。衡山见余,每道存斋与罗念庵资质纯粹,独不喜唐荆川。
余造衡山,常径至其书室中,亦每坐必竟日。常以早饭后即往,先生问曾吃早饭未,余对以虽曾吃过,老先生未吃,当陪老先生再吃些。上午必用点心,乃饼饵之类,亦旋做者。午饭必设酒,先生不甚饮,初上坐即连啜二杯,若坐久,客饮数酌之后,复连饮二杯,若更久亦复如是。最喜童子唱曲,有曲则竟日亦不厌倦。至哺复进一面饭,余即告退。闻点灯时尚吃粥二瓯。余在苏州住,数日必三四往,往必竟日,每日如此,不失尽寸。
戊午年到家,返南京过无锡,与华补庵约来岁同至苏州与衡山先生做九十。时余尚住南京。己未三月,依期而发,至无锡已昏黑,即差人往补庵家问讯,云老爹往苏州去了。余曰:“岂补庵负约,乃先期而往耶。”再往问之,曰:“文老爹作故。我老爹待老爹不至,已往吊丧去了。”次日早发,抵暮到射渎口,遇补庵,即过补庵舟,相与伤叹者久之。补庵命置酒,后回舟至虎丘,携壶榼饮剑池上。余时携一善筝歌者,补庵令人遍至伎家觅筝,竟不能得。留连倾倒,半夜别去。
钱同爱少年时,一日请衡山泛石湖,雇游山船以行,唤一妓女匿之梢中。船既开,呼此伎出见,衡山仓惶求去。同爱命舟人速行,衡山窘迫无计。同爱平生极好洁,有米南宫、倪云林之癖。衡山真率,不甚点检服饰,其足纨甚臭,至不可向迩。衡山即脱去袜,以足纨玩弄,遂披拂於同爱头面上。同爱至不能忍,即令舟人泊船,放衡山登岸。
徐髯仙少有异才,任庠序赫然有声,南都诸公甚重之。然跅■〈也〉不羁,卒以罣误落籍。后武宗南巡,献乐府,遂得供奉。武宗数幸其家,在其晚静阁上打鱼,随驾北上。在舟中每夜常宿御榻前,与上同卧起。官以锦衣卫镇抚,赐飞鱼服,亦异数也。后武宗晏驾,几及於祸。赖诸公素知之,力为保全,遂得释放还家。
北方士夫淳朴有古风,不虚作声势。余受叶师沈人杰,以举人为临颍县教谕。其子庠生沈公勇随父在任。县中如南坞贾阁老,则希出其下。如赵光是南道御史,杜楠、杜桐,一至卿寺,一至宪副,亦有文章,刻研冈集者是也。皆以进士官至通显,然佻脱之甚。时时从学前过,则呼沈公勇曰:“沈二哥,我们大家去打个瓶夥。”即同至酒店中唤酒保取酒。酒保持黄酒一大角,下生葱蒜两盘,即团坐而饮。沈曰:“我南方人吃不得寡酒,须要些下饭。”三人曰:“这呔子吃下饭占了肚肠,怎生吃酒。”命酒保炒半斤肉来,沈白吃肉,三人都不下箸。
陆俨山尝至关中,以对山旧同在馆中,特往诣之,相见共谈旧事,即取琵琶鼓二三曲,欷歔者久之。
康对山常与妓山同跨一蹇驴,令从人赍琵琶自随,游行道中,傲然不屑。
王渼陂杜甫游春杂剧,其所谓李林甫者,盖指西涯也。
尝问大周云:“老先生与杨升庵同乡,亦常相见否?”大周曰:升庵在家时余尚幼,故家中未曾相见。后升庵谪戍,住劄泸州,是云南四川交界之地,乃水次埠头也。四川士夫进京皆至此处下船,在泸州尝一见之。升庵下笔则亹亹不竭,然不善谈,对人言甚謇涩。其服饰举动,似苏州一贵公子。有客自山东来者,云李中麓家戏子几二三十人,女妓二人,女僮歌者数人。继娶王夫人方少艾,甚贤。中麓每日或按乐,或与童子蹴球,或斗棋。客至则命酒,宦资虽厚,然不入府县。别无调度,与东南士夫求田问舍得陇望蜀者,未知孰贤。
王元美言,余兵备青州时,曾一造李中麓,中麓开燕相款,其所出戏子皆老苍头也,歌亦不甚叶。自言有善歌者数人,俱遣在各庄去未回。亦是此老欺人。
西北士大夫,饮酒皆用位乐。余偶言及之,朱子价曰:“马西玄丁忧回去,亦与娼家吃酒。”余谓西玄方严清谨,必无此事,或者流传之言,不可信也。
北方士大夫家,闺壶女人皆晓音乐,自江以北皆然。扬州人言,朱射陂夫人琵琶绝高。
孙太初过江,人未有知者。方寒溪一见,大为延誉。太初诗格本高,又仪状轩举,丰神俊异,后声望遂出寒溪之右。
寒溪是好名之人,其举动故为诡异,亦欲以沽名也。尝见黄淳父言,寒溪初至苏州时,其尊翁五岳甚重之,每四五日则一延致。寒溪不用主人肴膳,命主人买肉一斤,取行灶至前,一童子炽薪,手自烹饪调齐,或以小罗檠贮乾脯一二物,出之与主人共饮。其音吐谈议亦能动人。留连竟日,至暮然后去。
方寒溪好洁,举动皆异於人。其坐处常铺一鹿皮簟足。
寒溪颇尚气,其所居与章朴庵住宅相近。方氏门前有一皎皎滩,朴庵与有司讨来种芦,以供一年之薪。寒溪大不平之,乃鸠聚族人与章家大哄。朴庵不敢与争。
方寒溪有口好辩。唐渔石以养亲还家,有一女孙,其母族朱氏求婚,渔石坚意不许。朱氏无计,乃谋之於寒溪。寒溪往见问曰:“令亲朱氏求婚,公何故不许?公以养亲乞归,今不许母家之婚,恐伤太夫人心,非乞归本意也。”渔石无以应,勉强许之。后渔石起官,有一秀才与寒溪邻居,平日於渔石素疏,且其人亦不足往别者。渔石过往造之,经寒溪门不投一刺,乃所以示意於寒溪也。寒溪作一诗送行,中一联云:“富贵当风烛,功名下濑船。”语亦涉讥。
风俗日坏,可忧者非一事。吾幸老且死矣,惟顾念子孙,不能无老妪态。吾家本农也,复能为农,上策也。杜门穷经,应举听命,次策也。舍此则无策矣。吾儿玄之略涉经史,乐亲善人,似可与进者。第其性不谐俗,故归而结庐海上。修我耒耜,期不失先人素业耳。旧有一春联云:“诵诗读书,由是以乐尧舜之道。耕田凿井,守此而为义皇之民。”庐成,携子孙同处其中,尤不负初志。但时事惨恶,恐不能逸此暮景也。
松江旧俗相沿,凡府县官一有不善,则里巷中辄有歌谣或对联,颇能破的。嘉靖中,袁泽门在郡时,忽喧传二句云:“东袁载酒西袁醉,摘尽枇杷一树金。”盖泽门有一同年亦袁姓者,住府之东,颇相厚妮。时有曲室之饮,故当时遂有此谣。人以为沈玄览所造,遂以事捕之,庾死狱中。沈平日有唇吻,善讥议。然此谣实不知其果出于沈否也。余尝记得小时闻有一对云:“马去侯来齐作聂张,仲贤良是太守喻公。”时沈尚未生。盖马骙侯自明为同知,聂瓒齐鉴为通判,而知县则张仲贤也。一句之中而五人之臧否莫遁。后孔太守在任,时聂双江初到,只有三耳无闻一孔不窍之谣。近年又有“松江府同知贪酷拚得重参,华亭县知县清廉允宜光荐”之对。时潘天泉为同知,潘名仲骖。倪东洲为华亭尹,倪名光荐故也,是非之公毫发不爽,岂当时皆沈子所造耶?然古贤圣之君则令士传言庶人谤,子产之不毁乡校,正欲以闻谤也。今乃陷之以死,是何无人道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