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儒释道为三教,不知起於何时。尝观北齐时,有问三教优劣于李士谦者,士谦曰:“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问者不能难。又唐时凡皇帝万寿节,则择吾儒中之有慧辩者,与和尚道士登坛设难,则是其来已千二百年矣。夫历千二百年以至今日,而其教卒不能灭者,是岂欲灭之而不能,将无能之而其道自不可灭耶?黄山谷言:“王者之刑赏,以治其外。佛者之祸福,以治其内。盖必有所取焉耳。”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然释教之所以大明于世者,亦赖吾儒有以弘之耳。梁时有僧祐者,作《弘明集》二十卷,大率所载皆吾儒文字中之阐扬释教者。宋张商英亦有《护法论》,唐宋人文章妙丽而深明内典者,莫过于白太傅、苏端明、黄太史。其言亦足以弘明大教,故取其文数首著之篇,若道家之语,则载在老庄篇中,兹不录。自二十一以至二十二共二卷。
佛氏之教,自东汉末流入震旦,遂芽蘖于此矣。其初犹未蔓延,然其道实清虚玄远。士君之子性资高旷,易为所染,不觉浸浸入于其中。至典午氏,一时诸胜流辈喜谈名理,而佛氏之教奕奕玄胜,故竞相宗尚。如王丞相父子、谢太傅叔侄、刘尹、王长史、郄嘉宾、许玄度诸人,与支道林竺法深法汰于开法高座法冈诸道人,往复论难,研核宗本。其理愈为精深,而佛教始大行于中国矣。
清谈肇于乐汉末,至魏而盛。魏时如何晏、王弼、钟会、傅嘏之徒,但言老、易。至嵇、阮向秀辈,乐于诞傲,遂专崇《庄子》。盖《庄子》虽老氏之旁出,然其汪洋自恣,去封畛,混是非,齐得丧,正与诞放者合。及其诞放之极,卒致五胡之祸。而过江诸公遂以清虚玄远为宗,而盛谈释典矣。
夫杨氏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即老氏之教,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即释氏之教也。今世不谓二氏与杨墨同,然天地间自有此二种道理。吾圣人之教,其即所谓执中而能权者耶。
夫佛氏所谓三乘者,一曰声闻乘,二曰缘觉乘,三曰菩萨乘。声闻者,罗汉也,悟诸谛而得道。缘觉者,辟支佛也,悟十二因缘而得道。菩萨者,佛也,大道之人也,行六度而得道。罗汉得道,全由佛教,故以声闻为名。辟支佛得道,或闻因缘而解,或听环佩而得悟,神能独达,故以缘觉为名。菩萨方便则止行六度,真教则通修万行,功不为己,志存广济,故以大道为名。
夫释家不但三乘以菩萨乘为大乘,而诸经亦以“法华经”为大乘法宝者。盖诸经皆有所主,各执一偏。如《金刚经》只说空,《小品经》只说智慧,《圆觉经》只说平等,“维摩经”只说净名。此所谓一知半解之悟也。而《法华经》所言者,六波罗蜜也。六者,六度。波罗蜜者,此言到彼岸也。经云:“到者有六焉。一曰檀,檀者,施也。二曰毗黎,毗黎者,持戒也。三曰羼提,羼提者,忍辱也。四曰尸罗,尸罗者,精进也。五曰禅,禅者,定也。六曰般若,般若者,智慧也。然五者为舟,般若为导。导则俱绝有相之流,升无相之岸矣。六者皆登彼岸,斯则通修万行,广济一切。岂一知半解之悟可得并语哉?佛氏所谓六通,“三有经”云:六通者,三乘之功德也。一曰天眼通,见远方之色。二曰天耳通,闻鄣外之声。三曰身通,飞行隐显。四曰他心通,水镜万虑。五曰宿命通,神知已往。六曰漏尽通,慧解累世。三明者,解脱在心,朗照三世。然天眼、天耳、身通、他心、漏尽,此五者皆见在心之明也。宿命,则过去心之明也,因天眼发未来之智,则未来心之明也。乃知佛氏神通无所不有,如维摩经说富楼那为新学比丘说小乘法时,维摩诘为富楼那言,此比丘久发大乘心,如何以小乘法而教导之?时维摩诘即入三昧,令此比丘自识宿命,曾于五百佛所殖众德本,即时豁然还得本心,此所谓宿命通者非耶。佛圆澄乳傍有一孔,以絮塞之。夜间读经,拔去此絮,则光照一室;又以麻油杂燕脂涂掌,千里外事彻见掌中,此所谓天眼通者非耶。鸠摩罗什听塔上铃声,则知国之兴废,此所谓天耳通者非耶。达摩知梁之将亡,遂踏芦渡江而去。宝志公每行游市中,其锡杖上常悬剪刀一把、尺一条、拂子一柄、镜一面。夫剪者,齐也。尺者,梁也。拂者,陈也。镜者,明也。盖言其身历齐梁陈三朝。志公本葬灵谷,至我朝,太祖因其处与孝陵有妨,遂迁其骨塔于鸡鸣山。皆以先识其身后之事,越千年而不爽毫发,此所谓未来心之明者非耶。盖其神通灵异,有不可以理推者,则所谓六通三明。岂顾神其说以欺后世哉?然此佛家谓之幻,正法藏中正不以此为贵也。
《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今人多作一句念,此二句是经中要旨。昔有人于五祖处参学回,偶诵此二语。六祖惠能于道中闻之,有动于中,遂往参礼。时五祖道场中法侣云集,惟惠能了悟遂传心印。今世人作一句念,殊失经文之义。盖“应无所住”是一句,而“生其心”是一句。若串做一句念,则是不生其心。然此心何可一刹那不生?一刹那不生,即入断灭相矣。故要时时生心,但不可住耳。夫此心本玲珑透彻,应变无方。若有所住即为有主,有主则碍,故不可住。至后又云:应生无所住心。此义晓然易见矣。此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安得不辨正之哉?
今世人所谓《心经》者,亦是不知出经之由,故谬呼之耳。盖此本是“大般若经”,因其卷数太多,猝难寻究,故撮其旨要而为此经。以心为名,盖言其至要,如人之有心也。昔晋世出经目亦有阿毗昙心出经,序云:阿毗昙心者,三藏之要领。咏歌之微言,源流广大。管综众经,领其宗会,故作者以心为名。况般若者,为六度之导师,而此经亦领其宗会,故亦以心名之。言其为大般若经之心,则心字属在上,当呼为“般若波罗密多心”,而“经字”则其总称耳。何故直呼为“心经”?今举世人皆念“心经”,失其本旨,则义何由明?惟晁文元深於内典,其“法藏碎金”称“般若心经”,盖得出经之由矣。
《莲经》内观音普门品,其所说偈语,不但理胜,即于本教中亦大有阐扬。昔李文正公初见某禅师,问如何是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师不即对。文正忿然不悦,复詈声而问,师曰:“即此便是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文正于言下大悟。盖人一恶念生,即见诸恶趣,如刀山枷钮毒咒之类是也。唯念观音之力,即生善念,善念生者,恶念即灭。恶念灭者,恶趣亦灭。其言何等圆妙。虽吾宣尼老师而在,犹当北面。世欲轻议之者何耶?
四十三章经,极为浅俗,而世共宗尚之,以为佛之所说,不知何谓。
经云:无有一善从懒惰懈怠中得,无有一法从骄慢自恣中得。
又云: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
心禅师曰:若不见性,则祖师密语尽成外书;若见性,则魔说狐禅皆为密语。
教中五千四十八部,只是一句,若会得时,即如六祖。只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便能悟入,及其既悟,则此一句亦便应舍。若会不得时,则无论五千四十八部,虽五万四千,亦何益于大教耶。
《法藏碎金》云:世间俗士而为名利缠缚嗜欲缠缚,其身不得自在。小乘人为空缠缚法缠缚,其心不得自在。唯大乘人免此二缠缚,谓之解脱。身心俱自在,得出世之乐,名曰涅槃。
晁文元曰:百骸导引贵乎动,久久必和柔。此道家之妙用也。一心检摄贵乎静,久久必凝明,此禅家之妙用也。
文元又云:我愿以无所住心退藏于密,令人不可窥测。如季咸善相,不能相壶丘子末后之相。又如大耳三藏得他心通,不能观慧忠国师末后之心。此语殊有妙解。
文元又云:一念照了,一念之菩提也;一念宴息,一念之槃也。亦是切近功夫。
尝疑庄子与佛氏,其理说到至处时有相合者。晁文元之论内典,亦常与庄子相出入。盖因晋时诸贤最深于庄子,又喜谈佛;而诸道人皆与之研核论难,寻究宗极。夫理到至处,本无不同;而出经者又诸道人也,盖佛之出世,虽在庄子前,而佛经之入中士,在庄子后,则假借以相缘饰,或未可知也。
唐宋诸公,如李文正、黄山谷于教中极有精诣处。白太傅、苏端明只是个脱洒,然脱洒却是教中第一妙用。
黄山谷与王子飞书云:人固与忧乐俱生者也,于其中有简择取舍。以至六凿相攘,日寻干戈。古之学道,深探其本,以无诤三昧治之,所以万事随缘是安乐法。读书万卷,谈道如悬河,而不知此所谓书肆说铃耳。子茂遂羸顿如此,亦是胸中不浩浩耳。密师温克,盖得其兄范公江海之一勺耳。恨公不识范公也。
山谷与廖宣叔书云:见所惠简,喜承体力渐胜,所论忧患无种夺人生理。诚如来示,夫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此八物无明种子也。人从无明种子中生,连皮带骨,岂有可逃之地?但以百年观之,则人与我及彼八物皆成一空。古人云,众生身同太虚,烦恼何处安脚?细思熟念,烦恼从何处来?有益于事有益於身否?八风之波渺然无涯。而以百年有涯之生,种种计较,欲利恶衰,怒毁喜誉,求称避讥,厌苦逐乐,得丧又自有宿因,决不可以计较而得。然且猿腾马逐至于澌尽而后休,不可谓智也。所欲知近道之涂,亦穷于是。
黄山谷谈禅极有透彻处,一时诸人皆不能及。如答茂衡通判书云:“不犯灵叟,无不可为。若沉滞寂空,不恤世谛,则为不回心钝罗汉,殊无用处也。”此语甚有妙解,即诸尊宿语录中,恐亦不可多得。
苏长公在惠州与参寥书曰:自省事以来,亦粗为知道者,但道心数起,数为世乐所移夺,恐是诸佛知其难化,故以万里之行相调伏耳,则庶乎能自药其病者也,比世之讳疾者何如?
晦堂和尚尝问山谷以吾无隐乎尔之义,山谷诠释再三,晦堂终不然其说。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问曰:“太史闻木犀香乎?”山谷曰:“闻。”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山谷乃服佛氏之教。只是将机锋触人,最易开悟。若吾儒便费许多辞说。
黄山谷言:儒者常论佛寺之费,盖中民万家之产,实生民谷帛之蠹。虽余亦谓之然。然自余省事以来,观天下财力屈竭之端,国家无大军旅勤民丁赋之政,则蝗旱水溢,或疾疫连数十州。此盖生人之共业,盈虚有数,非人力所能胜者邪。然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常多,王者之刑赏以治其外,佛者以祸福以治其内,则于世教岂小补哉?而儒者尝欲合而轧之,是真何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