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游于艺”,又曰:“吾不试。”故艺古称六艺,书其一也。盖自庖牺氏作书契,以代结绳之政,书其肇于此矣。其后仓颉造字,而天雨粟鬼神泣,则以其泄天地之秘也。然使当时无文字,则后世无六经矣,其所系不甚大哉。书法自篆变而为隶,隶变而为楷,楷变而为行草,盖至晋而书法大备。晋人书世已罕见,即唐临晋帖,世已称为奇宝矣。故宋黄长睿最号博古,然自以为不能别晋人书,但断自唐以下而已。而米南宫讪笑之,随所至之处,即扁宝晋斋,盖为长睿也。今唐人之迹已自难得,唯宋以下诸公,世或有其书。余家宋人书亦有数十种,今皆卖去不复存矣。兹以古人评书,其灼然有见者出之。
书家自史籕之后,即推李斯小篆。观诸山刻石,皆大书而作细笔,劲挺圆润,盖尽去皮肉而筋骨独存。此书家之最难者也。至蔡中郎作大篆,则稍兼肉矣。唐时称李阳冰,阳冰时作柳叶,殊乏古意。间亦作小篆,然不见有劲挺圆润之意,去李斯远矣。南唐徐鼎臣始为玉箸,骨肉匀圆,可谓尽善。元时有吾子行,国初则周伯琦,宗玉箸似乎少骨。而吾松朱孟辨,实为过之。
宪孝朝,李西涯与乔白岩用小篆。徐子仁宗玉箸,皆入妙品,此篆书之流派也。
夫八分书之流传于世者,独蔡中郎夏承碑。盖言用篆之二分兼隶之八分,是于二者之间别拘一体。夏承碑正用此也,其圆匀苍古,可谓绝妙,后亦无有能继之者矣。
卫桓四体书序曰:上谷王次仲善隶书,始为楷法。汉灵帝好书,时多能者。而师宜官为最,甚矜其能,每书辄焚其札。梁鹄乃益为版而饮之酒,候其醉而窃其札。鹄卒以攻书为比部尉,后依刘表。荆州平,魏公募求鹄。鹄惧,自缚诣门。署军假司马,使在秘书以勤书自效。公尝悬着帐中及以钉壁玩之,谓胜宜官。鹄子孟皇,安定人。魏宫殿题署,皆其书也。
隶书当以梁鹄为第一。今有受禅尊号二碑及孔子庙碑皆是。孔庙碑是陈思王撰文,梁鹄书,亦二绝也。盖承中郎之后,去篆而纯用隶法,是即隶书之祖也。今世人共称唐隶,观史维则诸人之笔。拳局蠖缩,行笔太滞,殊不足观。至元则有吴孟思褚奂士文,皆宗梁鹄。而吾松陈文东为最工。至衡山先生出,遂迥出诸人之上矣。近时有徐芳远,亦写隶书,其源出于朱协极。此是一种恶札也。
正书祖钟太傅,用笔最古。至右军稍变遒媚,如《黄庭经》、《乐毅论》皆神笔也。此后历唐宋绝无继者,惟赵松雪与文衡山,小楷直追右军,遂与之抗行矣。
余家有松雪小楷《大洞玉经》,字如蝇头,共四千八百九十五字,圆匀遒媚,真可与黄庭并观,余常呼为墨皇。每移至衡山斋中,即竟日展玩。在南京因橐中空乏,有人以重赀购去,至今时在梦寐也。王僧虔云:“变古制今,惟右军领军尔。不尔,至今犹法钟张也。”书断云:“王献之变右军行书,号曰破体书。由此观之,世称钟王,不知王之书法已非钟矣。又称二王,不知献之书法已非右军矣。”自卫伯玉父子擅行草之妙,其后王右军得法于卫夫人,遂集书家之大成。至其子大令与右军抗行,所谓翩翩欲度骅骝前也。此外如庾征西王世将王领军,至宋世萧子云以及僧智永。大率宗尚右军,皆晋法也。至唐则各自成家,区分派别,而晋法稍变矣。
《谈苑醍醐》云:梁武帝造寺,令萧子云飞白大书一萧字,至今存焉。李约竭产自江南买归东洛,建一小亭以玩,号曰“萧斋”,见尚书故实。《书苑》载约作萧字赞云:“抱素日洁,含章内融。逸疑方外,纵在矩中。”又宋荣咨道以五十万钱买虞世南夫子庙碑旧本,见《山谷文集》,此庄子所谓真好也。
宋时维蔡忠惠、米南宫用晋法,亦只是具体而微。直至元时,有赵集贤出,始尽右军之妙,而得晋人之正脉。故世之评其书者,以为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此书。又曰:自右军以后,唐人得其形似而不得其神韵;米南宫得其神韵而不得其形似。兼形似神韵而得之者,惟赵子昂一人而已。此可为书家定论。
唐人书,欧阳率更得右军之骨,虞永兴得其肤泽,褚河南得其筋,李北海得其肉,颜鲁公得其力。此即所谓皆有圣人之一体者也。其后徐季海则师褚河南,张从申则宗李北海,柳公权则规模颜鲁公,而去晋法渐远矣。
今之鄙陋者,于所好无如饮食?犹秤薪数米,况肯轻财贵文如古人乎?余谓升庵此论固当,然秤薪数米,是不欲暴殄天物,犹可言也。至有积财臣万,犹日夜营求不已。若见古人之迹,弃之不啻敝屣者,又不知何如也?
王绍宗善书,与人书云:鄙人书翰无工者,特由水墨积习。恒精心率意虚神静思以取之。此诚得书家三昧者矣。杨升庵云:虞永兴亦不临写,但心准目想而已。然此可与上智道。若下学必须临墓。唐太宗云:卧王濛于纸中,坐徐偃于笔下,则可以嗤萧子云矣。然后知临摹之益大矣。
宋人惟蔡忠惠米南宫,晋法也。若苏长公则从褚河南徐季海来。黄山谷专学颜鲁公苏长公,世评其书为纯绵裹铁,若方之徐,则苏有神韵。山谷较之颜,觉力稍不逮。
袁裒云:右军用笔,内擫而收敛,故森严而有法。大令用笔,外拓而开扩,故散朗而多姿。
山谷言:右军笔法,如孟子言性,庄周谈自然。从说横说,无不如意,非复可以常理待之。
山谷云:大令草法,殊逼伯英,淳古少可恨,弥觉成就尔。所以论书者,以右军草入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也。余以右军父子草书比之文章,右军似左氏,大令似庄周。由晋以来,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师仿佛大令耳。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少师书,口称善而腹非也。欲深晓杨氏书,当如九方皋相马,遗其玄黄牝牡,乃得之。
东坡书唐氏六家书后云: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覆不已,乃识其奇趣。欧阳率更书,研紧拔群,尤工于小楷。高丽遗使购其书,高祖叹曰:彼观其书以为魁梧奇伟人也。此非知书者。凡书像其为人,率更貌寒寝,敏悟绝人,观其书劲嶮刻厉,正称其貌耳。褚河南书,清远萧散,微杂隶体。古之论书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河南固忠臣,或有谮杀刘洎一事,使人怏怏然。余尝考其实,恐刘洎末年褊忿,实有伊霍之语,非谮也。张长史草书,颓然天放,略有点画处,而意态自足,号称神逸。今世称善草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长安犹有长史真书郎官石柱记,作字简远,如晋宋间人。颜鲁公奇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柳少师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其言心正则笔正者,非独讽谏,理固然也。世之小人,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盱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而见,如韩子所谓窃斧者乎,抑真尔也。然至使人见其书而犹憎之,则其人可知矣。
东坡论书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馀。
山谷云:欧阳率更书,谓所直木曲铁法也,如甲胄有不可犯之色,然未能端冕而有德威也。
山谷言:尝论近世三家书云,王著如小僧缚律,李建中如讲僧参禅,杨凝式如散僧入圣。
余平生所见法书,唯董中峰家永师千文为第一。衡山跋尾,亦以为观智永千文凡数本,皆在此本下。其子都事君出以见示。其次张明崖都宪家所藏赵模行草初唐人诗数首,王凤洲廉使家虞永兴哀策文,皆神物也。
山谷独称杨少师书,余所藏有少师韭花帖墨迹,亦神物也。今在朱司成家。
山谷云:鲁公“寒食问行期”、“为病妻乞鹿脯”、“从李大夫乞米”三帖,皆与王子敬可抗行也。
山谷云: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
王氏书法:以为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盖言锋藏笔中,意在书前耳。
王初寮(履道)云:评东坡书者众矣,剑拔弩张,犊奔猊抉,则不能无。至于尺牍狎书,姿态横生,不矜而妍,不束而庄,不轶而豪。萧散容与,霏霏如零春之雨。森疏掩敛,熠熠如从月之星。纡徐婉转,纚纚如抽茧之丝。恐学者所未到也。
山谷云:古人虽颠草皆四停八当,凡书字偏枯,皆不成字。所谓失一点如美人眇一目,失一戈如壮士折一臂。
山谷云:尝评米元章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然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余谓元章过于姿媚,如丰肌美妇,神采照人,所乏者骨气耳。而山谷比之仲由,此不可晓也。
山谷跋范文正公帖云:范文正公书,落笔痛快沈着,极近晋宋人书。往时苏才翁书法妙天下,不肯许一世人,惟称文正公书与乐毅论同法。少时得此评,初不谓然,以谓才翁傲睨万物,众人皆侧目,无王法,必见杀也。而文正待之甚厚,爱其才而忘其短也。故才翁评书,少曲董狐之笔耳。老年观此书,乃知用笔实处,是其最工。大概文正妙于世故,想其钩指回腕,皆入古人法度中。今士大夫喜书,当不但学其书法,观其所以教戒故旧亲戚,皆天下长者之言。深爱其书,则深咏其义,推而涉世,不为吉人志士,吾不信也。
杨诚斋跋米南宫帖云:万里学书最晚,虽遍参诸方,然袖手一瓣香,五十年来未拈出。今得此帖,乃知李密未见秦王耳。
山谷云:顷见苏子瞻、钱穆父论书,不取张友正、米芾。初不谓然,及见郭忠恕、叙字源,乃知当代二公,极为别书者。
自唐以前,集书法之大成者,王右军也。自唐以后,集书法之大成者,赵集贤也。盖其于篆隶真草无不臻妙,如真书大者法智永,小楷法黄庭经,书碑记师李北海,笺启则师二王,皆咄咄逼真。而数者之中,惟笺启为尤妙,盖二王之迹见于诸帖者,惟简札最多。松雪朝夕临摹,盖已冥会神契。
故不但书迹之同,虽行款亦皆酷似。乃知二王之后便有松雪,其论盖不虚也。
郝陵川论书云:太严则伤意,太放则伤法。又云心正则气定,气定则腕活,腕活则笔端,笔端则墨注,墨注则神凝,神凝则象滋,无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元人评书画,皆精当远过宋人。
元人自松雪而下,世称鲜于困学书,然颇有俗气。邓善之亦是晋法,但欠熟圆。唯康里子山书从大令来,旁及米南宫,工夫亦到,其神韵似可爱。
元人中余最喜张贞居、倪云林二人之书。盖贞居师李北海,间学素师。虽非正脉,然自有一种风气。云林师大令,无一点俗尘。
三宋者,宋克、宋广、宋璲也。克字促温,号南宫生,姑苏人,其书专工章草。广字昌裔,松江人,书学素师,兼善行草,亦入能品。璲字仲珩,乃潜溪学士之次子,官中书舍人,其书宗康里子山,亦可称入室者。尝见其书玉兔泉联句诗,玉兔泉在南京应天府儒学中。
吾松在胜国与国初时,善书者辈出,如朱沧洲陈谷阳,皆度越流辈。书史会要中,评朱沧洲为风度不凡,陈谷阳为富于绳墨。余以为陈谷阳出于沧洲之上远甚。盖朱诚有风度,亦兼善四体书,但不如陈之法度精密耳。余尝有陈谷阳书一卷,四体书皆备。其正书一段酷似欧率更,行草则渐逼大令,篆书亦入格。又有其书疏头二通全学松雪,极疏爽可爱。又尝见其章草书竹笔格赋一篇,在舍弟家,殊有古意,出宋仲温上。世评谷阳书为八宝中之水晶,又以为得书法于三宋。此皆不知书,妄为此谈耳。
国初诸公尽有善书者,但非法书家耳。其中惟吾松二沈,声誉籍甚,受累朝恩宠。然大沈正书效陈谷阳,而失之于软。沈民望草书学素师,而笔力欠劲。章草宗宋克,而乏古意。此后如吾松张东海,姑苏刘廷美、徐天全、李范庵、祝枝山,南都金山农徐九峰,皆以书名家,然非正脉。至衡山出,其隶书专宗梁鹄,小楷师黄庭经。为余书语林序全学圣教序,又有其兰亭图上书兰亭序,又咄咄逼右军。乃知自赵集贤后,集书家之大成者衡山也。世但见其应酬草书大幅,遂以为枝山在衡山上,是见其杜德机也。支山小楷亦臻妙,其余诸体虽备,然无晋法,且非正锋,不逮衡山远甚。
衡山之后,书法当以王雅宜为第一。盖其书本于大令,兼之人品高旷,故神韵超逸,迥出诸人之上。
近来人又大喜法帖。夫二王之迹,所仅存者,惟法帖中有之,诚为可宝。但石刻多是将古人之迹双钩下来,背后填朱,摩于石上,故笔法尽失,所存但结构而已。若展转翻勒,讹以传讹,则并结构而失之。故惟淳化祖帖与宋拓二王帖为可宝,其余皆不足观。况近时各处翻刻,大费楮墨,可笑可笑。
旧法帖中,惟太清楼刻实为至宝。盖因徽宗留意文翰,而蔡京工书,故摹勒皆神,远在祖帖之上。
余独爱宋拓唐人碑,盖李北海、颜鲁公诸碑,皆亲手书丹,是黄仙鹤伏灵芝致石。必是当时精于刻者,与填朱上石者不同。昔某法师对苏许公云:贫道塔铭,但得三郎文,苏诜也,五郎书,苏诜也,六郎致石,可以无憾。则知古人勒石最所慎重。或言李北海书皆自刻石,所言黄仙鹤伏灵芝,假托耳。
杨升庵云:宋太宗刻淳化帖,命侍书王著择取。著于章草诸帖形近篆籀者,皆去之。识者已笑其俗,其所载索靖二帖,脉士处农姬业掌稷犹有古意。及计来东言展有期,则但行草而已。东书堂帖又去其前而存其后,此所谓至言不出俗言胜耶。孙过庭论书,必傍通古篆,俯贯八分,包括章草,涵咏飞白,必如是而后为精艺也。不然,则刻鹄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吝筌蹄,未免凡近耳。
近有祖帖一本亦佳,因无银锭纹,遂以为未加银锭时所拓。然祖帖是选枣木之精者,刻成即加银锭,非岁久木裂始加之也。况纸墨又不甚旧,此须以法眼辨之,愧余凡俗人,不能别识也。
今世士大夫若遇定武兰亭,虽残缺者,当不惜以重赀购之。然兰亭之刻甚多,宋时已有百余种。故古称兰亭为聚讼,不可不详辨也。
山谷云:《兰亭禊饮序》二本,前一本是都下人家用定武旧石摹入木板者,颇得笔意,亦可玩也。一本以门下苏侍郎所藏唐人临写墨迹刻之成都者,中有数字极瘦劲不凡,东坡谓此本乃绝伦也。然此本瘦字时有笔弱,骨肉不相宜称处,竟是常山石刻优尔。
唐人小楷,有欧率更《化度寺碑》、虞永兴《破邪论》、薛稷《杳冥君碑》、张长史《郎官石柱记》、颜鲁公《麻姑仙坛记》。
颜鲁公小字《麻姑仙坛记》,此正东坡所谓小字宽绰而有余者也。盖自大令以下赵集贤以上,八百年间唯可容萧子云颜鲁公二人。觉《仙坛记》奇古遒逸,实过萧子云。
唐人书推欧虞褚薛。今欧率更有《九成宫帖》、《虞恭公碑》、《皇甫府君碑》,褚有《孟法师碑圣教序三龛像记》,虞有《夫子庙堂碑》,独孟法师世已罕得见。无锡秦汝立家有一宋拓本,书带隶法,褚帖中当为第一。
余最爱颜鲁公书,多方购之,后亦得其数种。如《元鲁山碑》,乃李华撰文,鲁公书丹。李阳冰篆额,世所称三绝者是也。《茅山碑》今亦毁于火,余家所藏乃国初时拓者。东方朔画像赞家庙碑中兴颂八关斋会记李抱玉与臧怀恪碑宋文贞公碑阴记多宝寺塔碑数种,多宝塔正所谓最下最传者。盖鲁公书妙在嶮劲,而此书太整齐,失之板耳。
苏黄独不称李北海。至赵松雪出,其写碑专用北海书。北海有岳麓寺碑,云麾将军碑有二本,一李秀一李昭道也,皆妙。其法华寺与莎罗树,则后人翻刻者耳。
自唐以后,宋元人无一好石刻。虽苏黄诸刻,亦不见有佳者。赵集贤学李北海书,未入石者皆咄咄逼真,可谓妙绝。但一入石,便乏古意,此不知何理。
赵集贤与人写碑,若非茅绍之刻则不书。亦以此人稍能知其笔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