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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齐书》列传第三十五 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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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伯玉明僧绍顾欢臧荣绪何求刘虬庾易宗测杜京产沈飗士吴苞徐伯珍

《易》有君子之道四焉,语默之谓也。故有入庙堂而不出,徇江湖而永归,隐避纷纭,情迹万品。若道义内足,希微两亡,藏景穷岩,蔽名愚谷,解桎梏于仁义,示形神于天壤,则名教之外,别有风猷。故尧封有非圣之人,孔门谬鸡黍之客。次则揭独往之高节,重去就之虚名,激竞违贪,与世为异。或虑全后悔,事归知殆;或道有不申,行吟山泽。咸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风云以为戒。求志达道,未或非然;含贞养素,文以艺业。不然,与樵者之在山何殊别哉?故樊英就征,不称李固之望;冯恢下节,见陋张华之语。期之尘外,庶以弘多。若今十余子者,仕不求闻,退不讥俗,全身幽履,服道儒门,斯逸民之轨操,故缀为《高逸篇》云尔。

褚伯玉,字元璩,吴郡钱唐人也。高祖含,始平太守。父襜,征虏参军。伯玉少有隐操,寡嗜欲。年十八,父为之婚,妇入前门,伯玉从后门出。遂往剡,居瀑布山。性耐寒暑,时人比之王仲都。在山三十余年,隔绝人物。王僧达为吴郡,苦礼致之,伯玉不得已,停郡信宿,裁交数言而退。宁朔将军丘珍孙与僧达书曰:“闻褚先生出居贵馆,此子灭景云栖,不事王侯,抗高木食,有年载矣。自非折节好贤,何以致之?昔文举栖冶城,安道入昌门,于兹而三焉。夫却粒之士,餐霞之人,乃可暂致,不宜久羁。君当思遂其高步,成其羽化。望其还策之日,暂纡清尘,亦愿助为譬说。”僧达答曰:“褚先生从白云游旧矣。古之逸民,或留虑儿女,或使华阴成市。而此子索然,唯朋松石,介于孤峰绝岭者积数十载。近故要其来此,冀慰日夜。比谈讨芝桂,借访荔萝,若已窥烟液,临沧洲矣。知君欲见之,辄当申譬。”

宋孝建二年,散骑常侍乐询行风俗,表荐伯玉,加征聘本州议曹从事,不就。太祖即位,手诏吴、会二郡,以礼迎遣,又辞疾。上不欲违其志,敕于剡白石山立太平馆居之。建元元年卒,年八十六。常居一楼上,仍葬楼所。孔稚圭从其受道法,为于馆侧立碑。

明僧绍,字承烈,平原鬲人也。祖玩,州治中。父略,给事中。僧绍宋元嘉中再举秀才,明经有儒术。永光中,镇北府辟功曹,并不就。隐长广郡崂山,聚徒立学。淮北没虏,乃南渡江。明帝泰始六年,征通直郎,不就。

升明中太祖为太傅,教辟僧绍及顾欢、臧荣绪以旍币之礼,征为记室参军,不至。僧绍弟庆符为青州,僧绍乏粮食,随庆符之郁洲,住弇榆山,栖云精舍,欣玩水石,竟不一入州城。建元元年冬,诏曰:“朕侧席思士,载怀尘外。齐郡明僧绍标志高栖,耽情坟素,幽贞之操宜加贲饰。”征为正员外郎,称疾不就。其后与崔祖思书曰:“明居士标意可重,吾前旨竟未达邪?小凉欲有讲事,卿可至彼,具述吾意,令与庆符俱归。”又曰:“不食周粟而食周薇,古犹发议。在今宁得息谈邪?聊以为笑。”

庆符罢任,僧绍随归,住江乘摄山。太祖谓庆符曰:“卿兄高尚其事,亦尧之外臣。朕虽不相接,有时通梦。”遗僧绍竹根如意,笋箨冠。僧绍闻沙门释僧远风德,往候定林寺,太祖欲出寺见之。僧远问僧绍曰:“天子若来,居士若为相对?”僧绍曰:“山薮之人,政当凿坏以遁。若辞不获命,便当依戴公故事耳。”永明元年,世祖敕召僧绍,称疾不肯见。诏征国子博士,不就,卒。子元琳,字仲璋,亦传家业。

僧绍长兄僧胤,能玄言。宋世为冀州刺史。弟僧暠,亦好学,宋孝武见之,迎颂其名,时人以为荣。泰始初,为青州刺史。

庆符,建元初为黄门。

僧胤子惠照,元徽中为太祖平南主簿,从拒桂阳,累至骠骑中兵,与荀伯玉对领直。建元元年为巴州刺史,绥怀蛮蜒,上许为益州,未迁,卒。

顾欢,字景怡,吴郡盐官人也。祖赳,晋隆安末,避乱徙居。欢年六七岁书甲子,有简三篇,欢析计,遂知六甲。家贫,父使驱田中雀,欢作《黄雀赋》而归,雀食过半,父怒,欲挞之,见赋乃止。乡中有学舍,欢贫无以受业,于舍壁后倚听,无遗忘者。八岁,诵《孝经》、《诗》、《论》。及长,笃志好学。母年老,躬耕诵书,夜则燃糠自照。同郡顾顗之临县,见而异之,遣诸子与游,及孙宪之,并受经句。欢年二十余,更从豫章雷次宗谘玄儒诸义。母亡,水浆不入口六七日,庐于墓次,遂隐遁不仕。于剡天台山开馆聚徒,受业者常近百人。欢早孤,每读《诗》至“哀哀父母”,辄执书恸泣,学者由是废《蓼莪篇》不复讲。

太祖辅政,悦欢风教,征为扬州主簿,遣中使迎欢。及践阼,乃至。欢称“山谷臣顾欢”,上表曰:“臣闻举网提纲,振裘持领,纲领既理,毛目自张。然则道德,纲也;物势,目也。上理其纲,则万机时序;下张其目,则庶官不旷。是以汤、武得势师道则祚延,秦、项忽道任势则身戮。夫天门开阖,自古有之,四气相新,絺裘代进。今火泽易位,三灵改宪,天树明德,对时育物,搜扬仄陋,野无伏言。是以穷谷愚夫,敢露偏管,谨删撰《老氏》,献《治纲》一卷。伏愿稽古百王,斟酌时用,不以刍荛弃言,不以人微废道,则率土之赐也,微臣之幸也。幸赐一疏,则上下交泰,虽不求民而民悦,不祈天而天应。应天悦民,则皇基固矣。臣志尽幽深,无与荣势,自足云霞,不须禄养。陛下既远见寻求,敢不尽言。言既尽矣,请从此退。”

是时员外郎刘思效表陈谠言曰:“宋自大明以来,渐见凋弊,征赋有增于往,天府尤贫于昔。兼军警屡兴,伤夷不复,戍役残丁,储元半菽,小民嗷嗷,无乐生之色。贵势之流,货室之族,车服伎乐,争相奢丽,亭池第宅,竞趣高华,至于山泽之人不敢采饮其水草。贫富相辉,捐源尚末。陛下宜发明诏,吐德音,布惠泽,禁邪伪,薄俺敛,省徭役,绝奇丽之赂,塞郑、卫之倡,变历运之化,应质文之用,不亦大哉!又彭、汴有鸱枭之巢,青丘为狐兔之窟,虐害逾纪,残暴日滋。鬼泣旧泉,人悲故壤,童孺视编发而惭生,耆老看左衽而耻没。陛下宜仰答天人引领之望,下吊氓黎倾首之勤,授钺卫、霍之将,遗策萧、张之师,万道俱前,穷山荡谷。此即恒山不足指而倾,渤海不足饮而竭,岂徒残寇尘灭而已哉!”

上诏曰:“朕夙旦惟夤,思弘治道,伫梦岩滨,垂精管库,旰食萦怀,其勤至矣。吴郡顾欢、散骑郎刘思效,或至自丘园,或越在冗位,并能献书金门,荐辞凤阙,辨章治体,有协朕心。今出其表,外可详择所宜,以时敷奏。欢近已加旍贲,思效可付选铨序,以显谠言。”欢东归,上赐麈尾、素琴。

永明元年,诏征欢为太学博士,同郡顾黯为散骑郎。黯字长孺,有隐操,与欢俱不就征。

欢晚节服食,不与人通。每旦出户,山鸟集其掌取食。事黄老道,解阴阳书,为数术多效验。初元嘉末,出都寄住东府,忽题柱云:“三十年二月二十一日。”因东归。后太初弑逆,果是此年月。自知将终,赋诗言志云:“精气因天行,游魂随物化。”克死日,卒于剡山,身体柔软,时年六十四。还葬旧墓,木连理出墓侧,县令江山图表状。世祖诏欢诸子撰欢《文议》三十卷。

佛道二家,立教既异,学者互相非毁。欢着《夷夏论》曰:

夫辩是与非,宜据圣典。寻二教之源,故两标经句。道经云:“老子入关之天竺维卫国,国王夫人名曰净妙,老子因其昼寝,乘日精入净妙口中,后年四月八日夜半时,剖左腋而生,坠地即行七步,于是佛道兴焉。”此出《玄妙内篇》。佛经云:“释迦成佛,有尘劫之数。”出《法华无量寿》。或“为国师道士,儒林之宗,”出《瑞应本起》。

欢论之曰:五帝、三皇,莫不有师。国师道士,无过老、庄,儒林之宗,孰出周、孔?若孔、老非佛,谁则当之?然二经所说,如合符契。道则佛也,佛则道也。其圣则符,其迹则反。或和光以明近,或曜灵以示远。道济天下,故无方而不入;智周万物,故无物而不为。其入不同,其为必异。各成其性,不易其事。是以端委搢绅,诸华之容;剪发旷衣,群夷之服。擎跽磬折,侯甸之恭;狐蹲狗踞,荒流之肃。棺殡椁葬,中夏之制;火焚水沈,西戎之俗。全形守礼,继善之教;毁貌易性,绝恶之学。岂伊同人,爰及异物。鸟王兽长,往往是佛,无穷世界,圣人代兴。或昭五典,或布三乘。在鸟而鸟鸣,在兽而兽吼;教华而华言,化夷而夷语耳。虽舟车均于致远,而有川陆之节;佛道齐乎达化,而有夷夏之别。若谓其致既均,其法可换者,而车可涉川,舟可行陆乎?今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既不全同,又不全异。下弃妻孥,上废宗祀。嗜欲之物,皆以礼伸;孝敬之典,独以法屈。悖礼犯顺,曾莫之觉。弱丧忘归,孰识其旧?且理之可贵者,道也;事之可贱者,俗也。舍华效夷,义将安取?若以道邪,道固符合矣;若以俗邪,俗则大乖矣。

屡见刻舷沙门,守株道士,交诤小大,互相弹射。或域道以为两,或混俗以为一。是牵异以为同,破同以为异。则乖争之由,淆乱之本也。寻圣道虽同,而法有左右。始乎无端,终乎无末。泥洹仙化,各是一术。佛号正真,道称正一。一归无死,真会无生。在名则反,在实则合。但无生之教赊,无死之化切:切法可以进谦弱,赊法可以退夸强。佛教文而博,道教质而精:精非粗人所信,博非精人所能。佛言华而引,道言实而抑:抑则明者独进,引则昧者竞前。佛经繁而显,道经简而幽:幽则妙门难见,显则正路易遵。此二法之辨也。

圣匠无心,方圆有体,器既殊用,教亦异施。佛是破恶之方,道是兴善之术。兴善则自然为高,破恶则勇猛为贵。佛迹光大,宜以化物;道迹密微,利用为己。优劣之分,大略在兹。

夫蹲夷之仪,娄罗之辩,各出彼俗,自相聆解。犹虫嚾鸟聒,何足述效。

欢虽同二法,而意党道教。宋司徒袁粲托为道人通公驳之,其略曰:

白日停光,恒星隐照,诞降之应,事在老先,似非入关,方炳斯瑞。

又老、庄、周、孔,有可存者,依日末光,凭释遗法,盗牛窃善,反以成蠹。检究源流,终异吾党之为道耳。

西域之记,佛经之说,俗以膝行为礼,不慕蹲坐为恭,道以三绕为虔,不尚踞傲为肃。岂专戎土,爰亦兹方。襄童谒帝,膝行而进;赵王见周,三环而止。今佛法在华,乘者常安;戒善行交,蹈者恒通。文王造周,大伯创吴,革化戎夷,不因旧俗。岂若舟车,理无代用。佛法垂化,或因或革。清信之士,容衣不改;息心之人,服貌必变。变本从道,不遵彼俗,教风自殊,无患其乱。

孔、老、释迦,其人或同,观方设教,其道必异。孔、老治世为本,释氏出世为宗。发轸既殊,其归亦异。符合之唱,自由臆说。

又仙化以变形为上,泥洹以陶神为先。变形者白首还缁,而未能无死;陶神者使尘惑日损,湛然常存。泥洹之道,无死之地,乖诡若此,何谓其同?

欢答曰:

案道经之作,着自西周,佛经之来,始乎东汉,年逾八百,代悬数十。若谓黄老虽久,而滥在释前,是吕尚盗陈恒之齐,刘季窃王莽之汉也。

经云,戎气强犷,乃复略人颊车邪?又夷俗长跽,法与华异,翘左跂右,全是蹲踞。故周公禁之于前,仲尼戒之于后。又舟以济川,车以征陆。佛起于戎,岂非戎俗素恶邪?道出于华,岂非华风本善邪?今华风既变,恶同戎狄,佛来破之,良有以矣。佛道实贵,故戒业可遵;戎俗实贱,故言貌可弃。今诸华士女,民族弗革,而露首偏踞,滥用夷礼。云于翦落之徒,全是胡人,国有旧风,法不可变。

又若观风流教,其道必异,佛非东华之道,道非西戎之法,鱼鸟异渊,永不相关,安得老、释二教,交行八表?今佛既东流,道亦西迈,故知世有精粗,教有文质。然则道教执本以领末,佛教救末以存本。请问所异,归在何许?若以翦落为异,则胥靡翦落矣。若以立像为异,则俗巫立像矣。此非所归,归在常住。常住之象,常道孰异?

神仙有死,权便之说。神仙是大化之总称,非穷妙之至名。至名无名,其有名者二十七品,仙变成真,真变成神,或谓之圣,各有九品,品极则入空寂,无为无名。若服食茹芝,延寿万亿,寿尽则死,药极则枯,此修考之士,非神仙之流也。

明僧绍《正二教论》以为:“佛明其宗,老全其生。守生者蔽,明宗者通。今道家称长生不死,名补天曹,大乖老、庄立言本理。”

文惠太子、竟陵王子良并好释法。吴兴孟景翼为道士,太子召入玄圃园。众僧大会,子良使景翼礼佛,景翼不肯。子良送《十地经》与之。景翼造《正一论》,大略曰:“《宝积》云'佛以一音广说法'。老子云'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一'之为妙,空玄绝于有境,神化赡于无穷,为万物而无为,处一数而无数,莫之能名,强号为一。在佛曰实相,在道曰玄牝。道之大象,即佛之法身。以不守之守守法身,以不执之执执大象。但物有八万四千行,说有八万四千法。法乃至于无数,行亦逮于无央。等级随缘,须导归一。归一曰回向,向正即无邪。邪观既遣,亿善日新。三五四六,随用而施。独立不改,绝学无忧。旷劫诸圣,共遵斯一。老、释未始于尝分,迷者分之而未合。亿善遍修,修遍成圣,虽十号千称,终不能尽。终不能尽,岂可思议。”

司徒从事中郎张融作《门律》云:“道之与佛,逗极无二。吾见道士与道人战儒墨,道人与道士辨是非。昔有鸿飞天首,积远难亮。越人以为凫,楚人以为乙,人自楚越,鸿常一耳。”以示太子仆周颙。颙难之曰:“虚无法性,其寂虽同,位寂之方,其旨则别。论所谓'逗极无二'者,为逗极于虚无,当无二于法性耶?足下所宗之本一物为鸿乙耳。驱驰佛道,无免二末。未知高鉴缘何识本,轻而宗之,其有旨乎?”往复文多不载。

欢口不辩,善于着笔。着《三名论》,甚工,钟会《四本》之流也。又注王弼《易》二《系》,学者传之。

始兴人卢度,亦有道术。少随张永北征。永败,虏追急,阻淮水不得过。度心誓曰:“若得免死,从今不复杀生。”须臾见两?盾流来,接之得过。后隐居西昌三顾山,鸟兽随之。夜有鹿触其壁,度曰:“汝坏我壁。”鹿应声去。屋前有池养鱼,皆名呼之,鱼次第来,取食乃去。逆知死年月,与亲友别。永明末,以寿终。

初,永明三年,征骠骑参军顾惠胤为司徒主簿。惠胤,宋镇军将军觊之弟子也。闲居养志,不应征辟。

臧荣绪,东莞莒人也。祖奉先,建陵令,父庸民,国子助教。荣绪幼孤,躬自灌园,以供祭祀。母丧后,乃着《嫡寝论》,扫洒堂宇,置筵席,朔望辄拜荐,甘珍未尝先食。纯笃好学,括东西晋为一书,纪、录、志、传百一十卷。隐居京口教授。南徐州辟西曹,举秀才,不就。

太祖为扬州,征荣绪为主簿,不到。司徒褚渊少时尝命驾寻之,建元中启太祖曰:“荣绪,朱方隐者。昔臧质在宋,以国戚出牧彭岱,引为行佐,非其所好,谢疾求免。蓬庐守志,漏湿是安,灌蔬终老。与友关康之沈深典素,追古着书,撰《晋史》十帙,赞论虽无逸才,亦足弥纶一代。臣岁时往京口,早与之遇。近报其取书,始方送出,庶得备录渠阁,采异甄善。”上答曰:“公所道臧荣绪者,吾甚志之。其有史翰,欲令入天禄,甚佳。”

荣绪惇爱《五经》,谓人曰:“昔吕尚奉丹书,武王致斋降位,李、释教诫,并有礼敬之仪。”因甄明至道,乃着《拜五经序论》。常以宣尼生庚子日,陈《五经》拜之。自号“被褐先生。”又以饮酒乱德,言常为诫。永明六年卒,年七十四。

初,荣绪与关康之俱隐在京口,世号为“二隐”。康之字伯愉,河东人。世居丹徒。以坟籍为务。四十年不出门。不应州府辟。宋太始中,征通直郎,不就。晚以母老家贫,求为岭南小县。性清约,独处一室,稀与妻子相见。不通宾客。弟子以业传受。尤善《左氏春秋》。太祖为领军,素好此学,送《春秋五经》,康之手自点定,并得论《礼记》十余条。上甚悦,宝爱之。遗诏以经本入玄宫。宋末卒。

何求,字子有,庐江灊人也。祖尚之,宋司空。父铄,宜都太守。求元嘉末为宋文帝挽郎,解褐着作郎,中军卫军行佐,太子舍人,平南参军,抚军主簿,太子洗马,丹阳、吴郡丞。清退无嗜欲。又除征北参军事,司徒主簿,太子中舍人。泰始中妻亡,还吴葬旧墓。除中书郎,不拜。仍住吴,居波若寺,足不逾户,人莫见其面。明帝崩,出奔国哀,除为司空从事中郎,不就。乃除永嘉太守。求时寄住南涧寺,不肯诣台,乞于寺拜受,见许。一夜忽乘小船逃归吴,隐虎丘山,复除黄门郎,不就。永明四年,世祖以为太中大夫,又不就。七年卒,年五十六。

初,求母王氏为父所害,求兄弟以此无宦情。

求弟点,少不仕。宋世征为太子洗马,不就。隐居东离门卞望之墓侧。性率到,鲜狎人物。建元中,褚渊、王俭为宰相,点谓人曰:“我作《齐书》已竟,赞云:'渊既世族,俭亦国华。不赖舅氏,遑恤外家。'欲俭候之,知不可见,乃止。永明元年,征中书郎。豫章王命驾造门,点从后门逃去。竟陵王子良闻之,曰:“豫章王尚不屈,非吾所议。”遗点嵇叔夜酒杯、徐景山酒鎗以通意。点常自得,遇酒便醉,交游宴乐不隔也。永元中,京师频有军寇,点尝结裳为袴,与崔慧景共论佛义,其语默之迹如此。

点弟胤,有儒术,亦怀隐遁之志。所居宅名为小山。隆昌中为中书令,以皇后从叔见亲宠。明帝即位,胤卖园宅,将遂本志。建武四年为散骑常侍、巴陵王师,闻吴兴太守谢朏致仕,虑后之,于是奉表不待报而去,隐会稽山。上大怒,令有司奏弹胤,然发优诏焉。永元二年,征散骑常侍,太常卿。

刘虬,字灵预,南阳涅阳人也。旧族,徙居江陵。虬少而抗节好学,须得禄便隐。宋泰始中,仕至晋平王骠骑记室,当阳令。罢官归家,静处断谷,饵术及胡麻。建元初,豫章王为荆州,教辟虬为别驾,与同郡宗测、新野庾易并遣书礼请,虬等各修笺答而不应辟命。永明三年,刺史庐陵王子卿表虬及同郡宗测、宗尚之、庾易、刘昭五人,请加蒲车束帛之命。诏征为通直郎,不就。

竟陵王子良致书通意。虬答曰:“虬四节卧病,三时营灌,畅余阴于山泽,托暮情于鱼鸟,宁非唐、虞重恩,周、邵宏施?虬进不研机入玄,无洙泗稷馆之辩;退不凝心出累,非冢间树下之节。远泽既洒,仁规先着。谨收樵牧之嫌,敬加轼蛙之义。”

虬精信释氏,衣粗布衣,礼佛长斋。注《法华经》,自讲佛义。以江陵西沙洲去人远,乃徙居之。建武二年,诏征国子博士,不就。其冬虬病,正昼有白云徘徊檐户之内,又有香气及磬声,其日卒。年五十八。

刘昭与虬同宗,州辟祭酒从事不就,隐居山中。

庾易,字幼简,新野新野人也。徙居属江陵。祖玫,巴郡太守。父道骥,安西参军。易志性恬隐,不交外物。建元元年,刺史豫章王辟为骠骑参军,不就。临川王映临州,独重易,上表荐之,饷麦百斛。易谓使人曰:“民樵采麋鹿之伍,终其解毛之衣;驰骋日月之车,得保自耕之禄。于大王之恩,亦已深矣。”辞不受。永明三年,诏征太子舍人,不就。以文义自乐。安西长史袁彖钦其风,通书致遗。易以连理机竹翘书格报之。建武二年,诏复征为司徒主簿,不就。卒。

宗测,字敬微,南阳人,宋征士炳孙也。世居江陵。测少静退,不乐人间。叹曰:“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先哲以为美谈,余窃有惑。诚不能潜感地金,冥致江鲤,但当用天道,分地利。孰能食人厚禄,忧人重事乎?”

州举秀才,主簿,不就。骠骑豫章王征为参军,测答府召云:“何为谬伤海鸟,横斤山木?”母丧,身负土植松柏。豫章王复遣书请之,辟为参军。测答曰:“性同鳞羽,爱止山壑,眷恋松筠,轻迷人路。纵宕岩流,有若狂者,忽不知老至。而今鬓已白,岂容课虚责有,限鱼慕鸟哉?”永明三年,诏征太子舍人,不就。

欲游名山,乃写祖炳所画《尚子平图》于壁上。测长子官在京师,知父此旨,便求禄还为南郡丞,付以家事。刺史安陆王子敬、长史刘寅以下皆赠送之,测无所受。赍《老子》《庄子》二书自随。子孙拜辞悲泣,测长啸不视,遂往庐山,止祖炳旧宅。

鱼复侯子响为江州,厚遣赠遗。测曰:“少有狂疾,寻山采药,远来至此。量腹而进松术,度形而衣薜萝,淡然已足,岂容当此横施!”子响命驾造之,测避不见。后子响不告而来,奄至所住,测不得已,巾褐对之,竟不交言,子响不悦而退。尚书令王俭饷测蒲褥。顷之,测送弟丧还西,仍留旧宅永业寺,绝宾友,唯与同志庾易、刘虬、宗人尚之等往来讲说。刺史随王子隆至镇,遣别驾宗哲致劳问,测笑曰:“贵贱理隔,何以及此。”竟不答。建武二年,征为司徒主簿,不就。卒。

测善画,自图阮籍遇苏门于行障上,坐卧对之。又画永业佛影台,皆为妙作。颇好音律,善《易》《老》,续皇甫谧《高士传》三卷。又尝游衡山七岭,着衡山、庐山记。

尚之字敬文,亦好山泽。与刘虬俱以骠骑记室不仕。宋末,刺史武陵王辟赞府,豫章王辟别驾,并不就。永明中,与刘虬同征为通直郎,和帝中兴初,又征为谘议,并不就。寿终。

杜京产,字景齐,吴郡钱唐人。杜子恭玄孙也。祖运,为刘毅卫军参军。父道鞠,州从事,善弹棋,世传五斗米道,至京产及子栖。京产少恬静,闭意荣宦。颇涉文义,专修黄老。会稽孔觊,清刚有峻节,一见而为款交。郡召主簿,州辟从事,称疾去。除奉朝请,不就。与同郡顾欢同契,始宁东山开舍授学。建元中,武陵王晔为会稽,太祖遣儒士刘瓛入东为晔讲说,京产请瓛至山舍讲书,倾资供待,子栖躬自屣履,为瓛生徒下食,其礼贤如此。孔稚珪、周颙、谢抃并致书以通殷勤。

永明十年,稚珪及光禄大夫陆澄、祠部尚书虞?悰、太子右率沈约、司徒右长史张融表荐京产曰:“窃见吴郡杜京产,洁静为心,谦虚成性,通和发于天挺,敏达表于自然。学遍玄、儒,博通史、子,流连文艺,沈吟道奥。泰始之朝,挂冠辞世,遁舍家业,隐于太平。葺宇穷岩,采芝幽涧,耦耕自足,薪歌有余。确尔不群,淡然寡欲,麻衣藿食,二十余载。虽古之志士,何以加之。谓宜释巾幽谷,结组登朝,则岩谷含欢,薜萝起抃矣。”不报。建武初,征员外散骑侍郎,京产曰:“庄生持钓,岂为白璧所回。”辞疾不就。年六十四,永元元年卒。

会稽孔道征,守志业不仕,京产与之友善。

永明中,会稽钟山有人姓蔡,不知名。山中养鼠数十头,呼来即来,遣去便去。言语狂易,时谓之“谪仙”。不知所终。

沈飗士,字云祯,吴兴武康人也。祖膺期,晋太中大夫。飗士少好学,家贫,织帘诵书,口手不息。宋元嘉末,文帝令尚书仆射何尚之抄撰《五经》,访举学士,县以飗士应选。尚之谓子偃曰:“山薮故有奇士也。”少时,飗士称疾归乡,更不与人物通。养孤兄子,义着乡曲。或劝飗士仕,答曰:“鱼县兽槛,天下一契,圣人玄悟,所以每履吉先。吾诚未能景行坐忘,何为不希企日损。”乃作《玄散赋》以绝世。太守孔山士辟,不应。宗人徐州刺史昙庆、侍中怀文、左率勃来候之,飗士未尝答也。隐居馀干吴差山,讲经教授,从学者数十百人,各营屋宇,依止其侧。飗士重陆机《连珠》,每为诸生讲之。

征北张永为吴兴,请飗士入郡。飗士闻郡后堂有好山水,乃往停数月。永欲请为功曹,使人致意。飗士曰:“明府德履冲素,留心山谷,民是以被褐负杖,忘其疲病。必欲饰浑沌以蛾眉,冠越客于文冕,走虽不敏,请附高节,有蹈东海而死尔。”永乃止。

升明末,太守王奂上表荐之,诏征为奉朝请,不就。永明六年,吏部郎沈渊、中书郎沈约又表荐飗士义行,曰:“吴兴沈飗士,英风夙挺,峻节早树,贞粹禀于天然,综博生乎笃习。家世孤贫,藜藿不给,怀书而耕,白首无倦,挟琴采薪,行歌不辍。长兄早卒,孤侄数四,摄尪鞠稚,吞苦推甘。年逾七十,业行无改。元嘉以来,聘召仍叠。玉质逾洁,霜操日严。若使闻政王庭,服道槐掖,必能孚朝规于边鄙,播圣泽于荒垂。”诏又征为太学博士;建武二年,征着作郎;永元二年,征太子舍人;并不就。

飗士负薪汲水,并日而食,守操终老。笃学不倦,遭火,烧书数千卷,飗士年过八十,耳目犹聪明,手以反故抄写,灯下细书,复成二三千卷,满数十箧,时人以为养身静嘿之所致也。着《周易两系》《庄子内篇训》,注《易经》、《礼记》、《春秋》、《尚书》、《论语》、《孝经》、《丧服》、《老子要略》数十卷。以杨王孙、皇甫谧深达生死,而终礼矫伪,乃自作终制。年八十六,卒。

同郡沈俨之,字士恭,徐州刺史昙庆子,亦不仕。征太子洗马,永明元年,征中书郎。三年,又诏征前南郡国常侍沈摐为着作郎,建武二年。征太子舍人,永元二年,征通直郎。摐字处默,宋领军寅之兄孙也。

吴苞,字天盖,濮阳鄄城人也。儒学,善《三礼》及《老》、《庄》。宋泰始中,过江聚徒教学。冠黄葛巾,竹麈尾,蔬食二十余年。隆昌元年,诏曰:“处士濮阳吴苞,栖志穹谷,秉操贞固,沈情味古,白首弥厉。征太学博士。”不就。始安王遥光、右卫江祏于蒋山南为立馆,自刘瓛卒后,学者咸归之。以寿终。

鲁国孔嗣之,字敬伯。宋世与太祖俱为中书舍人,并非所好,自庐陵郡去官,隐居钟山,朝廷以为太中大夫。建武三年卒。

徐伯珍,字文楚,东阳太末人也。祖父并郡掾史。伯珍少孤贫,书竹叶及地学书。山水暴出,漂溺宅舍,村邻皆奔走,伯珍累床而止,读书不辍。叔父璠之与颜延之友善,还祛蒙山立精舍讲授,伯珍往从学,积十年,究寻经史,游学者多依之。太守琅邪王昙生、吴郡张淹并加礼辟,伯珍应召便退,如此者凡十二焉。征士沈俨造膝谈论,申以素交。吴郡顾欢擿出《尚书》滞义,伯珍训答甚有条理,儒者宗之。

好释氏、老庄,兼明道术。岁常旱,伯珍筮之,如期雨澍。举动有礼,过曲木之下,趋而避之。早丧妻,晚不复重娶,自比曾参。宅南九里有高山,班固谓之九岩山,后汉龙丘苌隐处也。山多龙须柽柏,望之五采,世呼为妇人岩。二年,伯珍移居之。门前生梓树,一年便合抱;馆东石壁夜忽有赤光洞照,俄尔而灭;白雀一双栖其户牖;论者以为隐德之感焉。永明二年,刺史豫章王辟议曹从事,不就。家甚贫窭,兄弟四人,皆白首相对,时人呼为“四皓”。建武四年卒,年八十四。受业生凡千余人。

同郡楼幼瑜,亦儒学。着《礼捃遗》三十卷。官至给事中。

又同郡楼惠明,有道术。居金华山,禽兽毒螫者皆避之。宋明帝闻之,敕出住华林园,除奉朝请,固乞不受,求东归。永明三年,忽乘轻舟向临安县,众不知所以。寻而唐宇之贼破郡。文惠太子呼出住蒋山,又求归,见许。世祖敕为立馆。

史臣曰:顾欢论夷夏,优老而劣释。佛法者,理寂乎万古,迹兆乎中世,渊源浩博,无始无边,宇宙之所不知,数量之所不尽,盛乎哉!真大士之立言也。探机扣寂,有感必应,以大苞小,无细不容。若乃儒家之教,仁义礼乐,仁爱义宜,礼顺乐和而已;今则慈悲为本,常乐为宗,施舍惟机,低举成敬。儒家之教,宪章祖述,引古证今,于学易悟;今树以前因,报以后果,业行交酬,连璅相袭。阴阳之教,占气步景,授民以时,知其利害;今则耳眼洞达,心智他通,身为奎井,岂俟甘石。法家之教,出自刑理,禁奸止邪,明用赏罚;今则十恶所坠,五及无间,刀树剑出,焦汤猛火,造受自贻,罔或差贰。墨家之教,遵上俭薄,磨踵灭顶,且犹非吝;今则肤同断瓠,目如井星,授子捐妻,在鹰庇鸽。从横之教,所贵权谋,天口连环,归乎适变;今则一音万解,无待户说,四辩三会,咸得吾师。杂家之教,兼有儒墨;今则五时所宣,于何不尽。农家之教,播植耕耘,善相五事,以艺九谷;今则郁单粳稻,已异阎浮,生天果报,自然饮食。道家之教,执一虚无,得性亡情,凝神勿扰;今则波若无照,万法皆空,岂有道之可名,宁余一之可得。道俗对校,真假将雠。释理奥藏,无往而不有也。能善用之,即真是俗。九流之设,用藉世教,刑名道墨,乖心异旨,儒者不学,无伤为儒;佛理玄旷,实智妙有,一物不知,不成圆圣。若夫神道应现之力,感会变化之奇,不可思议,难用言象。而诸张米道,符水先验,相传师法,祖自伯阳。世情去就,有此二学,僧尼道士,矛盾相非。非唯重道,兼亦殉利。详寻两教,理归一极。但迹有左右,故教成先后。广略为言,自生优劣。道本虚无,非由学至,绝圣弃智,已成有为。有为之无,终非道本。若使本末同无,曾何等级。佛则不然,具缚为种,转暗成明,梯愚入圣。途虽远而可践,业虽旷而有期。劝慕之道,物我无隔。而局情浅智,鲜能胜受。世途揆度,因果二门。鸡鸣为善,未必余庆;脍肉东陵,曾无厄祸。身才高妙,郁滞而靡达;器思庸卤,富厚以终生。忠反见遗,诡乃获用。观此而论,近无罪福,而业有不定,着自经文,三报开宗,斯疑顿晓。史臣服膺释氏,深信冥缘,谓斯道之莫贵也。

赞曰:含贞抱朴,履道敦学。惟兹潜隐,弃鳞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