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思录》卷五改过迁善克己复礼,凡四十条。伊川言:“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夫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也。颜渊请事斯语,所以进于圣人。后之学圣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遂作视听言动之四箴。今按:心在腔子里,故能制此四者以复于礼。孔子言仁常兼言礼,仁指心言,礼则指身之事行言。朱子曰:“礼者,天理之节文。”一阴一阳之谓道,然有愆阴愆阳,此亦天道。三年之耕有一年之蓄,则虽有愆阴愆阳而无害。故贵于有人道以应天道。孔子不言天道而言天命。农人之所以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者,此即天之愆阳愆阴之所命,本于天道以生,此人道也。死生有命是天道,慎终追远则属人道。葬祭之礼由是而生。礼属人道,亦由天来。三年耕必求有一年之蓄,此属礼之节。葬祭之礼,则属礼之文。天理非即人道,由天理而节文之,始有人文之道,此即礼是矣。庄老多言天道天理,但少引伸及人道。主自然主义,非人本位主义,此为其不如孔孟儒家处。西方人为学,好分别。如言天文气象,今日可以推断明日之阴晴。然农学则别为一学,无三年耕必有一年蓄之教。中国人为学,则主会通合一,而终必以人道为主。此则儒学之所长也。
克己二字,朱子言克去己私。后儒力反之,谓克己乃克任其已。人莫不有一己,即私即公。克任己身始能克去己私,克去己私乃能克任己身,其道仍一。礼必通于人己,而理亦必和于公私。有公无私,与有私无公,以及有己无人,与有人无己,皆非礼,非理,皆失之。为学功夫则全在己与私之一边,此之谓人道。
视听言动四者,乃人生大节目所在,岂能一一克去。然亦岂能一一任其自由。人各反己以求,斯自知之矣,何烦多辩。
伊川又曰:“损者,损过而就中,损浮末而就本实也。天下之害,无不由末之胜也。峻宇雕墙,本于宫室。酒池肉林,本于饮食。淫酷残忍,本于刑罚。穷兵黩武,本于征讨。凡人欲之过者,皆本于奉养。其流之远,则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后人流于末者,人欲也。损之义,损人欲以复天理而已。”今按:此处提出天理人欲之辨,实即是本末之辨,源流之辨。人欲亦本于天理。今人多为人欲作辨护,其实伊川已言之。故人欲非可绝,乃惟求损以复于本。今人则认人欲之流而愈远为进步。道家言则又过分轻视了人欲。惟儒家言为得其中。
明道言:“义理与客气常相胜,只有消长分数多少,为君子小人之别。义理所得渐多,则自然知得客气,消散得渐少。消尽者是大贤。”今按:理在己为主,气在外为客。无客则不成主,无气则不见理。今人专从外面功利上着眼,自理学家言之,则亦为客气用事。此条当与上引伊川言天理人欲本末之辨条合参。言理不能无本末,无主客。若使客气消尽,则孔子之从心所欲不逾矩,又岂大贤而已。人而即天,无内外,无本末,无主客,一以贯之,斯之为道体,而其人则为大圣矣。
横渠言:“有潜心于道,忽忽为他虑引去者,此气也。旧习缠绕,未能脱洒,毕竟无益。但乐于旧习耳。古人欲得朋友与琴瑟简编,常使心在于此。惟圣人知朋友之取益为多,故乐得朋友之来。”今按:明道言客气,似多指身外言。横渠言习气,则指本身旧染言。明道言客气消散,似主消于外,以存其内。横渠言琴瑟简编朋友,则皆取于外,以成其内。两者所从言之各异,须会通和合而求。如伊川言格物穷理,庶自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