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申请报告去到时苑总部是第二天的事情,头一天晚上裴明珠特意亲自帮我挑选了衣服,就是面试那天我穿的套裙,说一是端正,二是为了帮助陆轻舟能在第一时间将我认出来,这有助于我被潜成功。我似懂非懂的点头,裴明珠却说从我的表情完全没有看出害怕,她习惯性地戳了戳我的脑袋道。
啧啧,夏平安,你满目含春啊。
我啪地打开她的手,你才满目含春!你全家都满目含春!
此举过后,裴明珠只甩了甩她微卷的秀发,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我听见她吐出的字句从我耳边轻飘飘而过。
是的我忘了,全世界你只会对一个人春……
当车子已经停在时苑大楼下,我心里的紧张还是一点也没有缓解,我揣着包包里的申请书和报价单,仿佛是拉着手榴弹的引线,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魂归西天。
拿出了员工证,接待处的小姐就礼貌地将我带到了电梯处,顺便按了楼层。在整个电梯上升的18秒里,我已经在心里组织好了措辞,甚至对着电梯里反光的镜面扯出了自己认为最完美礼貌的弧度。
时苑总部没有我想像中的那般是非满天飞,一路途径过的地方听到的都是各种数据报表,看过的人,都是行色匆匆,甚至对我这个陌生人目不斜视。少了那些想像中的打量,我的紧张似乎有所缓解,于是挺了挺腰板,向着总经理室走去。
站在磨砂条纹的玻璃门外边,我敲了敲门,里面却没人应。再敲,依然如此。我得承认什么职场达人守则对我来说真的只是纸上谈兵,因为在我连敲几次,终于开始意识到今天也许白来了有些不耐烦以后,我一个顺手便将门直接推开了,完全忘记了私自进入领导办公室是大忌。刚进门,我就开始四处打量,宽敞的不规则形房间里,全是一尘不染的玻璃面,其他没什么特别,除了桌上那盆小仙人掌形状有些惹人爱。
对方看来是临时有事出去了,因为办公桌上的文件有些凌乱,甚至连身前的抽屉也来不及关上。再走近,想要仔细打量,门却从外边打开来。
那天,我首先见到的人不是陆轻舟,而是方文,陆轻舟的助理,长相平凡却一脸忠实的男子,看样子年龄与陆轻舟不相上下。穿了一身正统的黑色西服,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连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亦如他的外表一般,透着疏离。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方文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表情突然有些紧张,甚至很迅速的移到了我面前,特别严厉的瞪着我问,你是哪个部门的,谁允许了你进来。
他的表情不仅严肃,还带着些微怒气,所以我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想起正事,于是从包里翻出申请表说,我是时苑杂志社的实习生夏平安,分部派我来向总经理禀报营业情况以及资金申请。
方文接过我手上的资料看了看,然后一挥手,意思是让我离开。我站在原地不为所动,依然固执地想要等陆轻舟出现,成与败总得有个说法吧,要不我怎么回复复命。方文也看透了我的心思。
总经理临时有事今天不会来公司了,资料我会转交。你有两个选择,一,申请书留下,回去等消息。二,带着资料一起离开。
于是我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来,然后灰溜溜地走了。我有些泄气,去到电梯门口才想起可以找他留个号码,好随时询问进展。虽然不想再面对那样冷冰冰的气场,但为了能顺利转正,所以我又厚着脸皮倒了回去。我倒回的时候,方文正在打电话,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上,我站在他背后,听他对着电话那边的人说。
最好不要让我在总部再看见她。
不知为何,我直觉性地已经知道方文口中的“她”就是我,我感觉得到,他特别不喜欢我,甚至带了敌意,虽然莫名其妙。但最终我依然什么也没有问,抱着这一次必死的心情,原路离开了。
很多时候,生活抛给我们一些东西,其实就已经在给我们预示,每件事情的开端都会有它存在的必然价值,比如在半个月前我遇见北广,而那天在时苑大楼下面,我又一次遇见了他。
北广穿着一家送水公司的工作服,和上次一样,带了帽子。这一次,我很迅速的脱下了碍事的高跟鞋,在众目睽睽之下追了他半条街。我叫喊的分贝尤其高,引得路人频频侧目,所以北广也是好奇了,才停下车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那个男孩子比记忆中瘦了许多,皮肤更黝黑,说话给人的感觉却像从前一样,似乎随时能脾气暴走,笑起来也依然憨厚。
他搔了搔后脑勺,看了几眼我手上提着的高跟鞋已经我光着的脚丫,特别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平安姐。
这一声,隔山隔海。
听见他的声音,我就跟见了国家总理似得,心血澎湃得几近失语。可是,我竟没能假装的与他寒暄了一番,开口便只有一句,许灼,他也来了么?
问话方出,北广好几秒才恍然大悟的模样,啊,灼哥,我来到望城后也好久没和他联系了,你们也没联系吗?
可是明明,在那么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神瑟缩了一下。所以我不死心地逮住北广的衣袖,以自己不察觉的力道,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北广却很快速并大力的甩开了我的手,我仿佛是一个纠缠着他不放的前女友,让他避之不及。甩开我以后,他眼底露出了歉意,但还是执意说灼哥真的没有和我联系过。
语毕,大概怕我继续追问,最终又重新跨上了他的摩托,丢给我一句店里还有事,便不再管我的意愿呼啸而去。
我盯着他的背影良久,然后转过身给裴明珠打了个电话。
你知不知道时苑总部附近有几家送水的,名字叫山泉。
裴明珠没有多问,只给了我一个数字,一家。
这一带她太熟了,在整个望城最繁华的地段,各种奢侈金迷的东西充斥了各式各样的橱窗,她几乎是一星期走一次的频率。
山泉离时苑不太远,步行只有半刻钟的路程,对面就是平安广场。初初到这里的时候,我甚至特别矫情地对裴明珠说,也许命中注定我就是应该来望城的,否则怎么连它的广场都是以我的名字来命名呢。这个说辞当时遭到了她的极力驳斥。
你怎么不说平安保险也是为了你开的呢。
而当我与北广相遇,隐隐觉得靠近了什么秘密的时候,再坐在这广场边,我真觉得命中注定,我是要来望城走一遭的。只是不知道,这里是我人生的新起点,还是最终归途。
自正午12点到晚上九点,这整个期间,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而且眼睛全城只盯着对面的山泉送水区,期待看见那个在无数个梦里出现过的轮廓。我当然知道,北广骗了我,而既然他不愿意告诉我,那么有些谜底只有自己才能揭开,所以我来了。
只是,周围的人来来往往,身边的商贩换了好几个,却没有谁来问津我。并且,在这样从日光到黄昏,最终黑夜的过程中,直到霓虹的亮光将每个人的瞳孔都染色,疲累的小孩捂着脏兮兮的衣裳跟在妈妈背后,耷拉着脑袋,哼哼唧唧回家,我也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心底的那个人,哪怕是相似的影子。
九点过,山泉已经结束营业,我看见北广走在最后,同另一个中年男子挥手道别后,随即伸出胳膊,很干脆决绝地拉下了卷帘门。那样稀里哗啦的声音,我隔得如此远,却似乎都能听到,就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特别利落地在我自以为是的心上,重重拉下,血肉模糊,肝胆俱裂。
在北广也离开视线之后,我终于尝试起身,却发现脚已经麻木了。那一刻连自己都讶异,居然有那样的耐心,于同一个地方,不动不摇地坐了10个小时有余。说出去,裴明珠肯定会骂我是疯子的,她肯定会说夏平安你个小疯子你没救了!这辈子也只能配许灼那样的混蛋了!
我突然从心底害怕起来,我怕到最后,自己真的做不到把过去的那几年都当作是光阴的蹉跎,做不到不去温习那些温柔的交错,哪怕只是很少的时间。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那些穿着玩偶外套的扮演者也开始收工回家,一只粉色米奇头从我身边走过,我却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
可不可以把你的头套租给我?半个小时就好。
可能我当时的表情落寞得有些可怜,所以那人盯着我看,考虑了一会儿之后,便点了点头。脱下头套,才发现是个小姑娘,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眉鬓都是湿黏的汗,却青春无敌。真好,还对陌生人没有防备内心柔软的年龄。
我给了她50元,和她约定半小时后回来拿,她便同身边的黑色米奇,手牵手走掉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在这样的盛世面前,形单影只的自己,只想找个安全的角落,抵制那些隔海的往事前尘。
我带上米奇,感觉脑子在瞬间笨重起来,晃一晃头都觉得是负累,索性就跟着它的重量垂下头,打量自己的脚尖。
此时的自己看来应该很滑稽的,可是我真的一点也不介意。在遇见许灼以后,当小丑,早就是我习以为常的一件事。
我低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戳了戳我的脑袋,我恍惚就要以为那是裴明珠,她出现了,在我极度极度需要她的时刻。然后,感觉有人在身前蹲了下来,遮住视线里的那一点点光亮,我终于抬起头,对上一双清明的眼。
他薄唇轻启,呼吸吐纳都可闻,温柔得不可方物。
他说,夏平安,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会流泪的米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