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凉夏第一次知道人会带着秘密生活,是在她试图打开外婆床头的抽屉未果之后。
她常于朦胧睡意中瞥见外婆用一把灰旧钥匙打开它,翻看或出神,而后再合上。可每当她趋近,却总被外婆阻挡在这深棕色抽屉之外。于是幼童的好奇心驱使她不断窥探,却始终徒劳无获,外婆不着痕迹就将她置于了那个被封闭的世界之外。起初,她心有不甘,只是时光渐长,便跟着年岁一起淡忘了下去。
七岁之后,她独自睡外公生前的房间,那紧锁的抽屉就与她没有了什么密切的关联。
外公的房间有整面墙的白漆书架,每本沉睡过去的书都包了棕色牛皮纸书皮,用毛笔字工工整整写了书名。他缺席了凉夏全部的人生,因而这间普通的卧室对于凉夏没有分毫缅怀逝者的恐惧,空空四壁,甚至连一张外公的照片也找不到。
何况,在她之前,她的哥哥,姐姐,纷纷住过这里,睡过这里,从外婆手心里打了个转离开,怎么看都是活生生的气息。
当然,这些,也都是外婆偶尔想起才告诉她的从前。
譬如铺在地上的毛毡缺了一个角,外婆说那是你哥哥八岁时候干的好事。
又譬如宋词三百首全是折痕与茶叶水渍,外婆说你姐姐小时候背诗像喝毒药。
可是,亲戚这个概念在她的脑海里实在单薄,就像父母的概念一样,是准时出现在除夕夜的一群人,是一觉醒来就悉数消失的一群人。保留这份记忆的唯一途径是不断温习书柜底层厚厚摞起的旧相册。
母亲小时候就很美,是不具有任何危险性的美,眉目间的清澈皆源于外公。两个舅舅都像外婆。照片里的摆钟还在,旧屋已经拆掉。是日式木质住屋,榻榻米下面足够藏一个人。
这些都是凉夏翻箱倒柜的收获,独自翻看,她若不问,外婆从不开口说曾经韶华流水。
“后来呢?”
“后来,他们长大了,要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你也要回去的。”
那时,凉夏坐在廊檐下,吃泡在温水里煮好的棱角,头也不抬地说,“不回去。”虽然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外婆说地回去,是要回到哪里去。
在她第一次因为捉弄同学而被老师传唤家长时,老师问外婆,她父母呢,外婆说,在新疆,她才懵懂地知道这样一个地方。
彼时,她不过是逃了课间操捉了满满一矿泉水瓶的蝴蝶放在同桌女孩的桌子上,换来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与眼泪,可分明是女孩自己看着体育课上从凉夏小腿边飞过的蝴蝶说“真好看,真喜欢。”
那瓶蝴蝶被班主任没收,在凉夏被训导的过程中由自然老师欢喜地拿去做了随堂标本。
外婆却并没有责骂凉夏,回家之后只是让她回屋写作业,关于蝴蝶,没有提半个字。
吃晚饭时,凉夏忽而问起,“外婆去过新疆吗?为什么他们会在那么远的地方?不是应该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吗?同学都是这样的。”
“等你长大了,也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拦也拦不住。”外婆缓缓地说一句,却并没有回答凉夏的任何问题。
当时的新疆,离这座江淮之间的城市显得那么遥远。第二天的社会课上,凉夏用铅笔在二者之间划了一条不算太直的曲线,绵延得让人绝望。
同桌女孩举手告发了她,说老师,凉夏在课本上乱涂乱画,凉夏因此被罚抄了课文。
放了学的傍晚,只剩下凉夏一人趴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抄课本,从心底里厌恶死了那个眉眼细长的女孩。于是她弯腰从女孩的抽屉里翻出社会课本,翻开连页的地图,拿起笔在上面涂抹起来,把“日本”改成“旦笨”,“俄罗斯”改成“饿了吃萝卜丝”,字符笔画,加加减减,不亦乐乎,一面笑一面佩服自己,直到又是外婆随着老师站到教室门口,才把根本没抄两页书的凉夏领回家去。
老师锁上绿漆的教室门时,凉夏响亮地笑出了声来。
事件的结果可想而知,女孩的眼泪和愤怒让班主任拿凉夏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命她把书换给同桌并赔礼道歉。
凉夏看着哭泣的女孩,有点疑惑,她想问问她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有趣的填字游戏么,而所谓犯罪感却是一丝一毫也无。女孩用尽力气的哭声让凉夏心烦,抄起书“啪”地扔在她面前转身走出了教室。班级里一片唏嘘,那是八十年代末尾的初夏,懵懂孩童对横冲直撞的异类并不懂得包容。
凉夏大义凛然一般走出教室,趴在漆皮剥落的楼梯扶手上一路滑下去,跑去操场边的双杠上倒挂金钩。刚刚炙热起来的苍白阳光就漫过梧桐撑开的阔叶斑驳地落下来,晃晃悠悠地熨帖她的眼睛,要烘烤出泪水一般,又在眼泪快流出来的时候蒸发干净。
她就是这样挂着挂着,就熟悉了学校里爱踢球的一群男孩,从翻下双杠给他们捡球,到在场边含着口哨做裁判员解放了始终没机会上场的大胖子男孩,再到跟着他们一起在球场上疯跑被葬脏旧旧的足球砸得擦伤紫青也不亦乐呼。
就是这样跑着跑着,跑到了一九九一年天光水色泛滥的盛夏,那是凉夏生命中第一次遭遇巨大洪水铺天盖地,纵然她住在水边,纵然每个夏天日日都在下雨。
许多年以后,凉夏知道这连绵雨水来自于一条被称作江淮准静止锋的地理概念,她相像一条不存在的线条,却轻轻吟咏梅子黄时雨。
深色的洪水漫过一楼的院子,凉夏蹲在外婆脚边,扒着四楼阳台的栏杆,想起每天学校广播都要重复的校歌,淮水汤汤,汤汤,汤汤。
汤汤的淮水褪去后,外婆把湿透的物什一点一点拿到院子里翻晒,包括那丬抽屉。好在锁得严实,并未被水损毁,凉夏好奇地伸了脑袋去看,外婆用眼神给挡了回来,只抽了一张唱片出来。
凉夏从来不知道,家里的音响除了在外婆大扫除时听广播的作用之外,还有唱片机的功能。外婆用拧干的抹布仔细擦拭,把唱片放入,指针轻触,即刻旋转起来,外婆的脸上似乎是有了一点笑容。
是小提琴曲的《梁祝》,这劫后余生,阳光也变得寂静起来,凉夏抱膝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盯着旋转的唱片盯得头晕眼花,一切都被放慢了一般,静止在了水退后的狼藉里。
外婆收十好东西,起了小炉,在院子的角落里给她做蛋饺,炉子上不断翻涌的热气热烘烘地烤着这个潮湿不堪的傍晚。
而凉夏的心已经不在眼前,那音乐,让她快要睡着,因而朦胧中看见父母行色匆匆站在院门外,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在过年以外的时间看见父母,另凉夏觉得怪异。
外婆却把她抱回房间里睡觉,说,“小孩子累坏了,先别招她了。”
凉夏便顺从地在褥子也没有只铺了一层席子的硬板床上睡着,梦见自己坐在结实木盆中,漂浮汹涌洪水里,树冠,飞鸟,触手可及。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天光一片苍白,而她轻轻地哼起梁祝的旋律来,碧草青青花盛开,并肩促膝两无猜。
两无猜。那是什么。凉夏在床上翻来覆去,洪水离开的傍晚,见到父母也并没有兴奋,更没有伙伴去分享劫后余生的惊心动魄。那些踢球的男孩子早已经纷纷散开了,而她,还是那个被同桌女孩怎么看也看不顺眼的家伙,那个给男生带发卡,往前座衣服上画画,成绩那样好人缘却那样差三好生从来得不到一票的凉夏。
悲欢都不过是件寂寞而失败的事情。无人观看,所以不需表演。
她就这样醒过来了,隔着门缝,听父母与外婆说想要接祖孙俩一起去西北。
“军区生活很方便,这一灾一难的,你们一老一小我们也不放心,我们是跟着抗洪兵团回来的,待不了几天,收十收十跟我们回去吧。”
“是啊,家里这边也没什么人能照顾了。”
“你们把她带回去吧。我就在这,哪也不去。等我老了,走不动了,我就回老宅子去。”
老宅子。那一定是照片里那幢日式的房子。照片里,屋子的背后还有战争时期留下的碉楼,黑漆漆站成阴霾的背景,院墙上的斑驳木牌有“居仁”的汉字,年幼妈妈和舅舅们呆头呆脑坐在廊檐下,晃悠着脚丫子,虎斑猫蜷缩在石龛边,那时的外婆还是爱笑爱唱歌的姑娘。院子里有樱花树,到了四月就会窸窸窣窣地落下花瓣来吧。
可是,凉夏勐然想起,外婆不是说老宅子已经拆了吗。那外婆,能回到哪里去?
“我不走。”凉夏推开门,揉着眼睛,她甚至想说我和你们又不熟干吗要跟你们走这样的话来。
妈妈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外婆,外婆招手让凉夏去吃剩下的蛋饺,只说了句,“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这话还是你对我说的吧。”
于是父母终究没能够如愿带走凉夏,或是暗自下决心要多回来看看女儿,只是,路途遥遥,工作繁忙,并非所愿,却实实在在不能带她在身边养育。
这场洪水之后,外婆的身体好像渐渐虚弱下去,父母给凉夏的生活费日益增多,外婆一分不要全都给凉夏自己用度。于是凉夏从收音机换到随身听再换到CD机,小虎队尚稚嫩,陈升正当红,张国荣复出,张艾嘉遍体鳞伤,所有人都在唱“爱”,唯独罗大佑的《追梦人》轻而易举打动她。
当然,每个周末,她还是要躺在堆满了旧书和卡带的房间里听着《梁祝》睡懒觉,那根细细的指针好像在她的心里她的梦里一圈圈地旋转。
2、
当昭阳跟随班主任走进教室的时候,凉夏突然想起那台老旧的唱片机,那根细长的钢针和旋转的黑色圆盘,像飞快划出的一圈圈年轮,飞速旋转就转到了1995年,凉夏初二。
学校并没有规定必须穿校服,因而面对一屋子穿着随意懒散的同学,昭阳空荡荡地挂着红白相间的宽大校服站在讲台上,一丝不苟得有些滑稽。于是他自己也笑了,没有任何拘谨与面对陌生人群的不适。
他是瘦而干净的北方男孩子,个子确是比这里的同龄男孩高出一些。
老师说,“昭阳同学的父母是记者,工作调动从北京到这里来,希望大家能和新同学友好相处。昭阳,把你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教室里顿时嘈杂起来,北京,北京,北京,在大家的口中此起彼伏。
这个城市的名字,好像是大家好好学习的唯一动力。可是因为昭阳,它突然就变得触手可及了。
凉夏坐在第三排,因为教室里的骚动,才抬起头来看站在讲台上的男生,用手遮挡住的耳机里,张艾嘉在唱“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她按掉随身听,随口说了一句,“傻瓜,从北京到这里来。”
昭阳随手在黑板左下角写下名字,大家齐齐地如同念课文般小声念出这个名字,凉夏想他一定算过命,命里缺火才起了这个阳光炽烈的名字。
“你坐在那里吧,涂然你坐后面那个空位去吧。”老师趁机把凉夏前面那个成绩极差的小个子男孩调到了末排,把昭阳安置在那里。凉夏扫射了一下局势,这下班主任算是如愿让她骄傲的前三排再也没有不和谐音符。
昭阳坐下的时候回头对凉夏说,“你最好把耳机线从袖子里穿出来,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凉夏把耳机塞回桌肚,说,“你最好不要再套着这个大口袋来上课。”
这个女孩表现出来的不友好让昭阳有些不知所措,他愣了两秒,而她已经埋下头去做习题了。
昭阳的无措很快被其他同学的热情湮没掉。他的一切都在被好奇,甚至他拿在手里的一杆笔,他标准的普通话,他穿在校服里面的衬衫上的木扣子。这好奇迅速地扩大,仅一个上午似乎全校都知道有个北京的男孩转学到了这里念初二,不断有人乐此不疲地在班级门口探头探脑地观察昭阳,络绎不绝,津津乐道。
凉夏总是顶顶同桌的胳膊说,“嘿你看,看猴子的又来了。”
同桌是个处女座男生,拍了拍被凉夏顶到的袖子,并不搭理她。
那一天是凉夏做值日,她翻一本阿迪力莫尼的画册等所有人拖拖拉拉地散尽才懒懒散散扫地拖地。
她在教室角落的水池里拍打黑板擦,再拧开水龙头把呛人的粉笔灰冲刷干净,看看黑板的角落,擦去了昭阳停留了整整一天的名字。
锁上教室门离开,却看到昭阳双臂支在栏杆上,手里握着相机对着操场,沉重的快门声在落日里惊心动魄。
他转过身,顺带收录了凉夏有些讶异的面孔,凉夏下意识抬手遮挡,却并没有恼怒。
他说,“爷爷奶奶不放心,我拍点照片寄给他们,告诉他们这里挺好的。”
凉夏没有接话,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转身就下了楼。若她也跟着父母离开,是否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向外婆报平安。而离开了很久的哥哥与姐姐,没有照片,没有信件甚或一个电话。他们住过这个房间,然后离开,不留蛛丝马迹,而外婆似乎也没有太多牵挂绝口不提。
走着走着,背后响起一串铃声,昭阳骑车从她身边经过,回过头来冲她微笑挥手。而他骑得并不快,凉夏总能看见他摇摇晃晃的背影,于是发现他们住得很近,只隔一条并不宽阔的马路。
推开院门,外婆在浇花,亭亭玉立的蝴蝶兰,说饭在屋里快去吃。
凉夏哦了一声,卸下书包进屋,又回头看了看外婆。好像是更瘦了一些,关节处的骨节日益突出,每天吃下许多药。她觉得外婆好像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抛弃了时间与悲喜,一直存在,没有过年轻,也不会有终结。
她突然想起昭阳手里的笨重相机,想起翻看老照片的快乐,那是留下了时光的快感,拥有的人真是奢侈。
昭阳轻轻打了一个喷嚏,妈妈笑说,“你第一天去就得罪人啦?谁在念叨你?”
“不能够。”昭阳揉了揉鼻子,拿起相机要去暗房。
“作业做完没?”
“做完了。”昭阳匆匆锁上暗房的门,应答含煳。
站台,绿皮列车,混乱小城,空旷校园,落日,他一路南下,一路风景都在这片秘密花园里开花结果,还有,那个女孩的脸。
她叫什么来着?对,凉夏。他在坐下的时候看到她的笔记本上写着这个名字,再看看相纸上渐渐成像的清淡面容,昭阳脱口而出,“都说字如其人,你的字也太难看了一点。”
凉夏的字儿写的确实难看,歪歪斜斜,孱弱的很,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
这个昭阳没有料到的,因为当他第二天揣着照片坐在位子上等她进来时,她竟然迟到了整整一个早自习。
她在教室门口和老师简单交谈,低低絮语,而后旁若无人走近教室,昭阳迎向那张在早晨阳光里一览无余的脸却不知道怎样将照片给她。
第一节课,第二节课。她补作业,听歌,在课桌上涂鸦,把小说光明正大摊开在课本旁让老师误以为是参考书。课间总有女生来找她对答案,是上周的考试,她塞上耳机说我要睡觉。
她的存在感太弱,仿佛刻意抹杀,昭阳总觉得随时回过头都可能发现背后空空如也。
昭阳一直惦记着照片,终于,课间操给了他机会。
在他随着人群走出教室时,经过横排宽敞的窗户,发现凉夏摸出一袋牛奶咬开喝起来,把塑料吸管抬手丢进了昭阳的书包里,脸上露出意外又满足的坏笑。
于是昭阳敲了敲窗子,凉夏显然吓了一跳,转过来的眼里满是戏谑,没有丝毫做了坏事却被发现的尴尬。
昭阳回到已经空荡荡的教室里,坐回凉夏面前的座位,低头翻起书包来。
“要找出来再丢给我?”凉夏笑着看他,因为在喝牛奶所以咳嗽了两声。
昭阳觉得这个姑娘实在是欠得要命,只能笑着摇头,把那张照片递到她面前。
照片上的女孩有一张侧迎着夕阳被柔光照亮的半脸,头发有些散乱,是瞬间茫然的神情。
凉夏没有伸手,昭阳径自把照片夹在她摊在桌上的小说里,是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而凉夏则突然然起身,说了句谢谢就跑出教室,昭阳还没来得及抬头她的影子就已经滑过了窗口。
高跟鞋响起得猝不及防,昭阳回头,发现班主任皱着眉头站在教室门口,扫视了一圈念叨了句,“这管不住的凉夏又跑到哪去了。”而后目光落在昭阳身上,“昭阳,课间操是必须要去做的,以后不能逃操,慢慢会习惯的。”口气带着宽容的责备。
这一刻,昭阳仿佛看到凉夏躲在这栋教学楼里的某个角里落窃笑的情形。
从一开始,他们就站成了荒凉人群中对面的姿态,于是也成了唯一的对手与陪伴。
老师离开后,昭阳也跟着走出教室,一眼便看尽的走廊,她能躲到哪里去呢?
于是他沿着走廊,沿着楼梯,沿着一扇一扇的窗一扇一扇的门走过去,看见用水粉直接画在黑板上的板报,用塑料袋盛着放在课桌上的小颗樱桃,走廊扶手下一排一排拍黑板擦的印迹,还有他在北京很少能够看见的这样粗壮而茂盛的法国梧桐。
广播室的门虚掩着,他有些好奇地推开,正在放广播的女孩转头看他,问道,“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而凉夏,就和女孩面对面坐着,翻一页稿纸。
“这都能被你找到。”凉夏的表情很是泄气,好像真的在与昭阳做一场游戏。
“我还真不是要找你。”可是,好像也确实是要找她。
在昭阳带上门离开时,听到那个应当是师姐的女孩问凉夏,“嗳,他不是本地人吧?”昭阳留心听起来,接下去的却全然是他半懂不懂的琐碎方言,彼此嬉闹起来。
而昭阳,边走回教室边诧异,他以为凉夏是跟谁也走不近的那类人。
当然,他很快就知道在他走后她们都用方言说了什么。也是一个热闹课间,广播站的师姐站在教室门口冲昭阳招手,“你来。”
起初昭阳以为她是来找凉夏,回头看了看,凉夏头也不抬趴在桌上看书,还是那本《月亮与六便士》,还剩下薄薄几页。
“喊你呢,昭阳。”师姐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他才莫名其妙地出去,引得班里一阵围观。
于是从那天起,他因为一口与生俱来的标准普通话被这个凉夏称作小琉璃的师姐收进了广播站,每天的课间用缓慢声调播读短小的励志美文——这些文字几乎全部出自凉夏之手。刚刚来到这个学校的她,也是因为一次躲避课间操的意外闯入广播室,小琉璃给了她她所见过的最温柔的一个笑容,于是凉夏开始为广播站写稿子。
当然,这些都是属于凉夏一个人的秘密。因而当昭阳与凉夏说谢谢时,凉夏只是看看他,背上书包出了教室。
昭阳看着凉夏的背影,摸出随身携带的相机,透过门口,连接楼梯的转角,可是当他对好景深,凉夏早已倏忽不见。
他们住得这样近,却从未同路离开。而昭阳就在每天这样默默的目送中变成了老师和同学最宠爱的那一个。拍的照片被展览在学校的宣传栏里,电视台来采访或者做活动时,他总被安排在镜头最显眼的位置。
他果然没有再穿过那件和他极不相称的校服。各种格子衬衫和单色T恤次第更换,利落而硬朗。
彼时女孩子们表达好感的方式大同小异,笨拙不堪。走过昭阳身边便提高了声音,彼此嬉闹追打。或有意刁难,诸如把他的本子丢在讲台看他讪讪地从老师手里取回来。偶尔他的桌肚里也会出现情书,多是外班女生连名字也不敢署只留下家里的电话嘱他几点打来父母不在。
在这样此起彼伏的热闹里,凉夏上课时明目张胆摊开的书从《月亮和六便士》换成《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再到《呼啸山庄》,那张与她有关的照片始终如一当做书签夹在纸页间,她用圆珠笔在照片背后写上了1995。
3、
深春时节,雨水总是一场连着一场给小城浇透了寒意。乱穿衣的时节,小琉璃裹着厚重棉衣嗔怪放学后来送稿子的凉夏穿得太单薄——一件开司米的黄色毛衣——在那个湿漉漉的料峭季节里,是少有的鲜艳颜色。
凉夏的衣服一些是妈妈寄回来,一些是自己去买。她一直偏好极鲜艳或者极晦暗的颜色,对于好质地的衣服有本能迷恋,就像美术课上她使用的颜料和成片成片浓重的涂抹方式一样。所以她一定不是这个不用穿校服的学校里穿着最出位扎眼的女生,但是一定是最疏离并易认出的一个。
“小琉璃,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考省城的理科实验班,一定要去二中?”
“二中的校服多好看,小西服,百褶裙,就像动画片里一样,我愿意天天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小琉璃锁上广播室的门,仿佛玩笑。
凉夏却知道,初初进校时,站在国旗下讲话的初三学长,有温和眉目,承接恰好温度。小琉璃那个时候就透过广播室的窗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而两个人却一直只有工作往来,从未走得太近。
后来,那个好看的学长去了市立二中,期间回来看望过小琉璃,送来彼时他使用过的大量复习资料,可是仅止于此。
“哎呀,我在哪里上学都一样的好伐,我总要回沪上去的侬晓得伐。”小琉璃的妈妈是上海知青,有时她也会蹦出两句蹩脚的上海话来,比如在掩饰尴尬的时候。
小琉璃不叫小琉璃,她有个更美好的名字,她叫澹苒,水何澹澹,时光荏苒。
有时凉夏打趣她,“真是知青才取得出来的名字。”于是叫她小琉璃,因为她总说最喜欢书里写北方建筑的琉璃瓦。
说着说着走到校门口,却看见远远的,昭阳推着车与一个娃娃头女生并肩走在越发疯长起来的梧桐树下。
“那小子果然是讨女孩喜欢。”澹苒用胳膊肘顶了顶凉夏。
凉夏顺着那条不太笔直的回家的路看过去,总有女生拖拖拉拉“碰巧”与他遭遇在校门口,再自然而然一路走到分岔口,真是好笑。而昭阳看起来又总是甚是无辜的样子,分明就是心知肚明还装作事不关己。
这偏安一隅的封闭城市,打开一扇小窗,落进半抹遥远阳光,于是许多人的眼睛仿佛被照亮,这魔术的真相凉夏一清二楚。
“小琉璃,你说他是不是特享受这种感觉?”
“嗳?你又要打什么坏主意。”澹苒太了解她,捉弄人仿佛就是面前这个女孩的天性。
凉夏冲她眨眨眼,飞快地跑起来,往昭阳的方向追过去。
“啪!”凉夏气喘吁吁一手拍在昭阳后背上时,昭阳和娃娃头女孩都吓了一跳。
“载我回家吧。我不生你气了。”凉夏的笑容满是深刻反省后的无辜。
昭阳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完全不知道凉夏的突然出现是在唱哪一出,一旁的女生更是一脸不知所措的尴尬。
凉夏索性直接跳上了后座,昭阳顿时觉得车身摇晃了一下,身后一沉,他转头看她,在措手不及间只能与她凝固对峙。
“那我先走了。你们先聊。”女孩面色尴尬,匆匆与昭阳挥手,低下头快步往前走去,一时还来不及有所怨念。
凉夏只好在心里默默和这个无辜的姑娘道歉,而后继续笑意盈盈看着昭阳,“我喜欢你,带我回家”。
除了缴械投降,昭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澹苒站在原地看着遥遥暮色里寂静的一幕,轻轻笑起来,这是凉夏与她的不同。凉夏是从无计划的人,所以乐于接受一切的意外与可能,也乐于制造这一切,而她不是。就像她知道她总要回到上海去,所以那个此刻应该坐在二中的教室里上着晚自习的男孩,她始终努力靠近他又拼命保持着距离。心如春花,最怕被人折枝。
那么昭阳呢,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一般人大概招架不住凉夏的折磨吧,想着想着,澹苒不自觉又笑起来。
那是昭阳第一次骑车带人,小心翼翼,努力控制平衡。所以那一天回家的路显得漫长不已。他以为凉夏还要说些什么,可她却再也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环着他的腰,一言不发,不声不响。于是他也一并陷入了这漫长的沉默中。
或许许多年以后,他们才能够清晰回望,懂得能够一起沉默在日渐喧嚣的时光里,穿行过遮天蔽日的梧桐,覆盖柏油路的落叶,热气腾腾的小吃街,放了学横冲直撞的幼童,是那样的难得。
单车停在路边,凉夏跳下地面,活动了一下长久悬空的腿脚,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进了外婆家那栋楼,坦然得反让昭阳不适起来。
他站在路边,看凉夏吊儿郎当的样子走过一个一个单元,满墙的爬山虎被风整齐地吹起,露出脆弱而美好的红色经络,布满了氤氲潮湿的气味。她在三单元倏忽不见,他仿佛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然而门锁并没有转动,凉夏忘记带钥匙,而外婆并不在家。
凉夏有些无所事事,想早知让昭阳骑车带她多绕几条路兜兜圈子,往湿地公园去的路上广玉兰早该开出硕大的白色花朵来了吧。深绿硬叶,饱满花朵,凉夏喜欢在夏天傍晚与外婆一朵一朵十回来,虽然并不知道可以用来做什么。
无所事事的凉夏去周围摘了一把栀子花,把花瓣一瓣一瓣掐出汁液的痕迹来,觉得无趣,又丢在一边。
拿小石子在地上涂涂抹抹,驱赶邻居家脏兮兮的京巴。
她做了很多无聊的事情之后,外婆才被常常一起散步的邻居送回来,胫骨打了石膏,浑身都是经久沉积的中药气味。
外婆身上酿着许多的老毛病,大多与血液有关,长期吃中药,院子里的小炉几乎是煎药专用了。
因为前些天连绵阴雨,外婆取药的路上湿滑,外婆走路又快,不防备便摔裂了迎面骨。
“多久没摔跤了,一摔就给骨头摔断了,真是老了。”外婆躺在床上的时候自言自语了几句,如同是自嘲,可是那神情,又好像想起自己也能摔个跟头爬起来的年岁。
“以后我去给你拿药。”凉夏拿了喷壶去院子里帮外婆浇花。
外婆便慢慢给她说起在哪里,叫做什么,怎么走,那是和家完全反向的老城区,凉夏几乎没有去过,心里反而生起了兴奋来。
而昭阳,并不知道在他与她分开后发生的这一切,满脑子都只是凉夏笑嘻嘻的脸,分辨不出真假的那一句“我喜欢你。”那么明天,该怎么面对她呢?又该说些什么呢?
只是次日,当昭阳还怀着略有忐忑的心等着凉夏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凉夏却仿佛隔夜便忘记她是看着昭阳的眼睛对他进行了最直接的告白。她照旧迟到,晃悠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连一个余光都没有分给昭阳。
整一日,平静得匪夷所思。昭阳数次来回教室与广播站之间,凉夏趴在位子上听歌睡觉未曾抬头。透过窗子他看她,她的头发不浓密,很细很黑,清汤挂面,不别发卡,不用鲜艳皮筋,手腕干干净净不做任何修饰。那时候几乎每个女孩的腕上都拴着大把大把的彩色棉绳手链,编成各种新奇的花样。凉夏只在领口处露出一小段磨旧了的红绳。
放了学,昭阳带着盘踞的疑惑,推了车子停在校门外,若有若无地等待凉夏出现。凉夏慢吞吞地落在蜂拥出校门的人群后面,好像稍不注意就会消失不见。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无事般走过,向着回家相反的方向。
昭阳叫住了她,“你不回家么?”
“我回家和你有什么关系。”凉夏自顾脚下,抛下这句话,没有回头。
昭阳当即愣在原地,他懂得有个成语叫做“欲擒故纵”,他想凉夏是用对了招数。
他以为这不过是她刻意而为,却发现她每天都不再朝着回家的方向和他走同样的路。自那句莫名其妙的我喜欢你之后,她仿佛忘记他的存在。她有足够的能力在别人的世界里抹杀掉自己,同时也在自己的世界里抹杀掉所有人。他好像一念之间明白,从一开始,她就是自动站在了某种距离之外,并非只为躲避与他之间的郑重。
读完稿子,他问澹苒,“凉夏这些天放学都不回家,是报了什么课外辅导班吗?”
正在喝水的澹苒差点喷出水来在昭阳干净的衬衫上,“她是那种会上辅导班的人吗?”
“那……她是做什么去了?”
“嗳,既然你好奇的话就自己去问她好了呀。”澹苒的笑容让昭阳想到凉夏,带着某些戏谑与看好戏的神情。
于是,这个放了学的傍晚,他与凉夏之间保持着五十米的距离,缓缓地骑车尾随,很是吃力。
这条反向的路途并不遥远,街道渐渐复杂,几乎不见高楼,接连低矮下去的建筑释放了更清澈的视野,热闹而荒凉。凉夏走进了一家中药店,店面上方横七竖八拉满了老旧的电线,缠绕纠结千头万绪。报刊亭兜售着大报小报,纯文学和作文类杂志。昭阳依旧维持着五十米的距离停靠在梧桐树边。
凉夏拎着一兜熬好的中药走出来,没有回头,钻进了一条小巷。昭阳连忙骑上车跟了进去。深秋的空气在逼仄长弄里愈加黏稠,石板路上有深深浅浅的清澈积水,狭长里弄的尽头是明亮的出口,像曝光过度的镜头,略微刺目,他跟着凉夏穿越之后,被眼前哗哗汹涌的秋水震慑。
这是漫长而宽阔的河流,他在那座大而空旷的北方城市里未曾见过。那里干燥,少雨,空空荡荡像古时候庞大鱼类的骨架,没有肉体与汁液。
他们背对纷乱城市,面对宏阔洁净的水面,空气里的水声包裹鼓膜。凉夏在码头边捡了个位子坐下,把手里的药放在一边。
每天,她去那家口碑很好的老字号中药店给外婆取熬煮好的中药,几乎能够背下药方上各味草药的名字。她极爱那些生僻的字眼,黄芪,生地,玄参,地骨皮,苍耳子,苍术,天门冬……读来如诗,不哀不伤。取了药便去淮河码头边坐上一会儿,看潮水回环往复,渡船来回摇晃,或者还有落日与诡谲晚霞。
她站起来,转身看见昭阳,没有意外也没有抗拒,竟然是格外平静的一张脸。
她指着昭阳背后斜上方的天空说,你看那团云,是不是火烧云。小学的课本里说红彤彤的火烧云变成各种动物,可是到底什么是火烧云?
昭阳顺着她的手回头扬起脖子看过去,那团积蓄良久的云朵,匍匐过西南的天空,臃肿而缓慢。
凉夏跳上车后座的时候,昭阳闻到了浓烈的中药气味,它所指向的好像并非健康与快捷,而是截然相反的一种蔓延。
他说挂在车头吧,她摇头,小心翼翼地拎在右手里。有时无意中,会采取一些过分郑重的姿态,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需要过去许久再回头再说起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