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昭阳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喷嚏,在他整理旧相册看到那张属于凉夏13岁的照片时。
漆黑头发,读不到任何东西的眼睛,惊愕又克制的一张脸。她现在还是这样么?那一定是很不可爱。
急促的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维发散,朋友的声音夹杂着并不太好的信号有如水平极烂的摇滚现场公放,“昭阳你是来还是不来,一堆应聘摄影的家伙等着呢,你给个痛快话,咱俩谁聘谁谁求谁,行不行啊你。”
昭阳把相册放回文件柜里,刁一根烟在嘴里,“去,怎么不去,我都失业俩月了。”
两个月前,昭阳结束了自己专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某私营小公司的财务,与自己的影视编导专业相去甚远。
当然,这个听起来堂而皇之的专业也令昭阳觉得很是扯淡,不如自己拍东西剪片子来得痛快。
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他走出车站,再回到这座城市里来,突然发觉它的不同,闭上眼睛想起他走过的为数不多的城市,他们与他的故乡,都不太一样。
有些美,好像要离开过才能体味,于是他抱着相机,在京城炎热的八月,拍废掉无数胶卷,洗花了无数张相纸。
新家依旧是四合院,西城区,朱漆大门外挂着“文物保护单位,私人住宅,请勿入内”的铭牌,煞是神气。翻新之后,俨然就是一处小洞天,青花瓷鱼缸里的红鲤,浮游来回,不知年年岁岁。
而昭阳反而常常回到他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去,带着相机,拍摄污水横流的狭窄胡同,摇着扇子的老人,在阳台上撒尿的中年男子,晾晒了满街的床单,像旗帜招展。原来胡同与胡同也是不一样的。
在相机镜头的背后,他好像突然被打开了一瓣心房,有光线涌入,看清了他面前的世界。
于是,他在西厢房辟出了暗房,每天躲在里面冲洗照片。他喜欢彩色的胡同,黑白的人物,夹起来晾干,像一个操持手术刀的医生,任父母对他的玩物丧志无可奈何。由此,他变成了一个越来越自得其乐的人。
譬如他做了自己的图片站,也投稿给报刊,也许,凉夏会有机会看到,呵,他还是常常会这么想,虽然她从未回复过他只言词组。他写去的那些信件,那些洁白的信纸,利落的字迹,得意的照片,还有悠长想念,他在胡同口投递到外埠的邮筒边,紧紧看着邮差收走一兜信件,计算着日子。
可是一月一季,一年又一岁,他终于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收到她的回信了,也可能永远也不能够知道为什么。
在他将写给凉夏的最后一封信用火柴点着丢进鱼缸里时,不知道有没有责怪或怨念,他只能决定自己不再去追究那个久远的约定。
因为期待的落空,会变得冷硬,因为心有牵念,所以深情而怅惘。昭阳的存在,同他展出在学校宣传板和校刊上的照片一样,超越那个乏善可陈年纪里的审美,得到诸多女生的另眼相看。
高中的女生,胆子会大一些,直接结伴以校刊采访参加市里的中学生新闻大赛为由摸索到了昭阳家的门口,用力拍着紧闭的大门,说,“昭阳在吗,是我们。”
叽叽喳喳的清甜女声在昭阳打开门的瞬间湮灭在这古朴而繁茂的小院落里。凤仙花,海棠,夹竹桃,扁豆花,牵牛花,草茉莉错错落落地养廊前檐下,正是海棠开花的时节,无香却清妍,让这个有些玩世不恭的男孩子,再次出乎了她们的预料。
“嘿,昭阳你这别院可以等着几年以后坐地起价了。”短发女孩快人快语,打破了这桃花源般的光景。
而后他们开始行采访之实,新奇地参观了他贴了满墙的手洗照片。凉夏的照片,也在那诸多照片之中,粘贴在正中的位置,毫无防备的一张脸并没有引起女孩们的注意。
“这是什么花?”
昭阳卧室的阳台上只摆了一盆盆栽,修长匀称的经脉缀着硕大的白色花朵,“蝴蝶兰。”他说,提醒自己曾经有个极爱蝴蝶兰的南方女孩。
她们问他,“为什么喜欢拍照?”
他说没什么原因,父母工作之便,接触得多而已。
她们又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对你的生活态度有很大影响的?”
这些规矩的问题他觉得滑稽又好笑,于是他看着凉夏的照片说,“没什么特别,我只是在一个小城市,和一个聪明又独立的女孩子早恋而已。”
女孩子们吃吃地笑起来,说昭阳你不是从来都不近女色的吗,“那当初你就狠心地把人家抛弃了?”
抛弃?昭阳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或许还没有到那样的程度。只是若认真追究起来,或许离开的是自己,被抛弃的却也还是自己。
满足而归的女孩们雀跃消失在青灰色胡同的尽头,好像当真刺探到了这个争议人物的秘密花园一般。昭阳蹲在门槛上点燃一根烟,眯起眼睛,突然觉得有些怅惘,忽而觉得他的世界早已与她们天壤之别。
恰巧母亲下班回来,对公然抽烟的儿子表示不满,“以后要抽就躲到厕所里抽去!”
昭阳忽而说,“妈,我想去趟杭州。”
母亲看着他,皱了皱眉头,只说了一句,“任意妄为也要有限度,你在北京待着,我什么都不管你,出去就别想了,老实点。”说完就走进了朱漆大门。
她当然知道,知道儿子想要去杭州是做什么。这么多年,那个小城女孩的照片还贴在他的房间里,这么多年,他写了那么多石沉大海的信件,她当然都知道。
当年班主任给她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就决定要带走昭阳,她不管束,并不代表她放任。她总希望有一天昭阳能够明白这良苦父母心,可是,他好像依然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昭阳不再吭声,继续坐在原地看夕阳。而后,他就以这样的姿态被一群摇滚青年发现,那个走过来和他说话的女孩子让他想到凉夏,有些挑衅的又落落自在的样子,她说,“借你家门口拍个照片,我们要发片用。”
四人乐队,都穿着破旧的牛仔裤,长发飞扬或者短发潦草。是那个时候正流行的叛逆装束。
昭阳耸耸肩站起来,女孩的相机伸到他的鼻子下面,“帮我们拍一张呗。”
女孩手里的相机让昭阳有点想笑,他想说听起来那么重要的照片你就给我这个么一个傻瓜机让我拍,于是他说,“我用我的相机拍,洗出来给你们。”
几个人都有些差异,想了想似乎没什么风险,便接受了昭阳的建议。看他从红漆门内端出专业的照相机,三脚架,遥控线,都有些目瞪口呆,“我们今天是走什么狗屎运了?”
由此,昭阳和这些玩音乐、打工的孩子一起,奔赴了某种有关梦想的放纵。
他给不同的乐队拍片,搞小范围的摄影展览,今天与旧友满胡同晃荡,明天和陌生人对饮到天明,生活失去了本就没有的目的,变得摇晃而丰盈,日夜无关,江河无碍,彻底弃绝校园里的少年形象,虽然他依旧有一张典型的双子座面孔,干净而纯粹。
2、
昭阳把照片擦拭之后放回抽屉里,坐在还没来得及收十的屋子里抽起烟来,他的目光越过7层的窗子,看到的是耸立的石头森林和空旷的天光。
现在,他又是孑然一身了,在所谓艺术的圈子里混久了,除了几个朋友,到头来反觉一无所获,索然无味,于是收了心勉强读了专科,勉强找了工作,勉强又续了本科。
那样的时候,他再一次起了寻找凉夏的念头,如果他能够再拍一张她现在的照片,或许岁月的痕迹依旧能历历浮现。
他不是没有去过她所在高中论坛,可是太过冷清,找不到有效的信息。他算着她该毕业去读大学了,又发了郑重的寻人启事,在所有与那个学校有关的地方,只希望找到知情人。
终于,他每天守候的帖子得到了回复,一个凉夏的同班同学告诉他,凉夏考上了浙大,再没有更多信息。
宛如当年依凭一个高中的名字投递出的无效信件,他再次书写,写很长很长,写了许多天,期间洒上过咖啡,水渍,还有缭绕烟气。
他不住校,每天回家都要翻看门口的信箱,可是每天都只有固定的报纸送来。他想起澹苒来,或许到最后还是她说的对,要干干脆脆,没有牵念,要成为她那样的人,才好。
两个月前,他租下了这套位于双井的高层小公寓,稍稍装修,离开父母与祖辈不肯舍弃的东城区四合院,离开了那些不羁的少年时光与优哉生活。
还是两个月前,他报了某大学的成教本科班,却一次也没有去听过课,开给学校数张出差的假条。
两个月前的那一天,他完成了以上三件事情,而后每天在网络上卖卖照片,傍晚去楼下和邻居老人杀棋。
两个月过去了,他觉得需要重见天日,需要重新继续逍遥度日的银两,于是在文化公司做HR的老朋友给了他这个能够把摄影发展成为事业的工作机会,他便欣然应下。在心里默默对那些被潜规则掉的应聘者们道歉。
挂掉朋友的电话,昭阳开始认真收十屋子,出了一身的汗,把衣服脱下丢进洗衣机里,这就是他的生活。皇城根下的孩子要离开父母身边并不容易,因无必要所以分外多余,他激烈抗争,还是一样过得没有目的。可是,要目的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他是在沉闷的地铁里才想起来约略翻了翻关于为某畅销书拍摄图册的策划案,那些无聊的文案几乎快要将他催眠。他喷了烟草味道的BOSS香水,剃了须,格子衬衫上还有洗衣液的清香,他很落拓,却不邋遢,他始终都穿木口子的格子衬衫,就像他始终都怀念一些时光一样。
“他说西湖边有许多人的回忆,而我,却身临那座城市,视而不见。有多少人在这座被称为天堂的城市,却步入了各自的地狱,经受生离与死别……”文案里的摘抄突然吸引了昭阳,西湖,杭州,雨雪纷飞的季节,透着纸背,好像看见靠在一起沉沉睡着的困倦少年,懵懂而决绝。
回忆经不起提醒,那些未完成永远都会成为缺口,无从填补。
昭阳收起文案,给朋友电话,“我出站了,怎么走?”
“你也太漫不经心了,作者都等半天了,你丫等我找你算账!”朋友心急火燎地冲他喊起来。
可是他就是这样漫不经心,寻着路,问着人,偶尔还要拍一拍擦身而过的庞大旅行团,一拥而入的人群总是让他对这熟悉的城市有些陌生,耽搁流连,直到推开朋友指定会客室的门时,作者似乎早已疲倦无聊地闭目养神了。
“我来介绍,这是我们的摄影师,昭阳。这位是我们的作家叶迦,书卖的不要太好!这位是他的男友,做网络的,晋浔。”朋友连忙介绍,还不忘狠狠地瞪上昭阳一眼。
而叶迦似乎并没有不满或着急的样子,只是淡淡地微笑,很快切入正题与昭阳讨论,声音细微,不仔细听就会被淹没在浮动的气流里。
她说,“我的身体很不好,你看到哪里都要他陪着,除了写东西意外简直就是废人了。”
昭阳只当她是开玩笑,说图片交给我吧,你想要的感觉我拍得出来。因为,他没有说的那句话是,对于那座失散了的城市,我与你一样,总是想起,挥之不去。
所以,这工作,他认真地做了起来,只因为她用文字那样描述了杭州那座城市。他去专业摄影器材中心给自己的相机换了镜头,试拍了数十种效果,与叶迦、晋浔沟通良好,有时叶迦过来,就邀着昭阳一同吃饭,昭阳终于问起叶迦,“什么时候去的杭州?”
晋浔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阴影,叶迦只是笑了笑,“好像很久了,又好像才是昨天,印象很深啊,可是又不大记得住。”
昭阳便明了,这中间有他不便询问的故事,而故事,让他们看起来,更可爱。昭阳给叶迦添了酒,晋浔略略阻拦,而叶迦还是饮了下去,脸颊有些泛红,看得出,她好像难得地快乐了起来。
然而第二天,便出了事情。片场一派热闹开工的时候,站在一边选背景的叶迦突然“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地砖上,引起片场女孩子们一片凄厉尖叫。晋浔跌撞推开众人冲了过去,昭阳在片刻的悚然中连忙打了120。
这一刻,昭阳才把叶迦说过的身体不好的话当了真,原来不是托词,亦非玩笑,而是诚恳的一句实话,让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诊室门口,晋浔反而显得很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意外,久病成医,已经有了自己的把握。在医生质问他为什么有两个月没来做过检查时他不停地道歉,而后做出无奈的表情。
“是叶迦不肯来?”昭阳问他。
“嗯,忙着写新书,连天累月地,没法劝她,没法强迫她,也不想强迫她。也许写书,是她最大的安慰和唯一的成就。也许,她是宁愿耗尽自己所有的体力也要完成她的书写。她有太多的东西说不出口。”晋浔从口袋里摸出烟,抬了抬下巴指向走廊尽头的出口。
女人之间容易剖开彼此,说出故事,换回情意,而男人之间,很难开口,说了,也是简略。晋浔给昭阳点燃一根烟,说,“杭州是我们的噩梦,差一点就都不能活着回来。她经常会这样,所以我还是希望她能多休息。”
他没有说太多的前因后果,只是讲述了叶迦的病情,在杭州治疗的情况,以及遇到地帮助他们的人,这被带过的人,便是凉夏。
3、
昭阳想,如果能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到极致,那么大脑中的复合胺成分应该会增多并带来幸福感。
他看到了叶迦和晋浔的心,就如同自己,只是努力地去构筑一小块屋宇,容纳自身。
所以,他最终拍出的照片让叶迦惊叹,连连说,“下一本书还要托给你。”
昭阳说,“如果你要做签受,我可以去给你拍最美的图片,留下那些时刻。”
叶迦却摩挲着样书直摇头,脸上有一些失落的神态,“万一太热闹晕过去,要吓坏读者的,不希望他们看到。”
他们就在昭阳公司楼下的咖啡厅,是个风平浪静、风和日丽的北方夏末,晋浔抱来一摞样书,坐在一边往快递信封里装,“还是上次那些?”
“嗯。”叶迦淡淡地点头,摩挲着骨瓷的纯白马克杯,似乎在取暖。
晋浔就借着藤编桌台的一角,用签字笔抄写收件人,他们有要好的朋友,编辑以及其他。最后一张,他写给了凉夏。虽然在最糟糕的日子里叶迦没能清楚记住这个女孩,但是他知道,这本书,是凉夏乐意看到的。
真是不可估量的指引,那个寒冷的冬天,女孩抱来大堆的诗集没有人知道是对是错,却彻底翻转了叶迦日后生活的面目。
想到这里,晋浔不禁有了笑容。杭州的夏天末尾,你还好吗,有趣的女孩子。
这些话写在了扉页,凉夏从邮局取回快递便看到了简洁的笔触,我还好啊,无风无雨,她或许已经想象到他们两个坐在一起,一起绸缪,一起描画明天的样子。这样就好,合上书,塞进了包里,没有打算翻看,因为,她了解活生生的她。
所以,她永远也没有机会,没有给自己机会,去翻到最后一面,去看到版权页上印着规整的“昭阳”二字,那两个宋体字的规整与他们的性格都背道而驰。
就是这个铅字之名,如它明亮的含义扶摇直上,喷薄而出一般在公司声名鹊起。
世界就是这样意外,谁也没能预料叶迦的第二本书一个月内几乎脱销,连连加印两次,每次重印都会附赠新的图册,而昭阳的名字也会出现在愈加显眼的位置。当然昭阳并不在意这些,却足以被感动。这就是叶迦表达感念的方式,虽然,她真的并不需要对他回馈什么。
在上升的电梯里,公司前台的女孩与他微笑打招呼,已经知道他是当下的红人。昭阳礼貌回应,没有表现太多的热情,在走下电梯的一刻听到女孩小声与身边的人说,“运气好拍了本畅销书,眼睛就长到头顶去了呢。”
昭阳回过头去,电梯门已经缓缓地闭合。他站在通透的走廊里,有些沮丧。其实,对于他来说,在家门口给一群混混模样的乐手拍无偿的照片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和现在名字印得满大街都是并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谁能来同意他呢。
当着面的议论尚且毫不遮掩,更何况是他听不到的那些流言蜚语。发小与他抽烟时也说,“他妈的这帮孙子,一个个自己不好好干活就知道眼睛长别人身上。”
昭阳到不生气,吐了口烟圈说,“大不了我走呗,给人留个活路,不是都嫌我碍眼么。”
“可不行!”发小立刻断绝他的想法,“你小子我太了解了,你敢走我结婚你给拿五位数来。”
昭阳耸了耸肩,可是那一瞬间,他看着烟圈散开在推开的窗外,走人的想法就自己蹦了出来。
功成身退总比英雄暮年要好。没有资深摄影师愿意与他合作,没有人会积极协助他,在公司例行的会议上,他的声音永远被淹没。
他说我干不下去了,“我年少无知在艺术圈里混过一些年,那么多狂热的艺术家我也最终还是离开那个圈子,何况这种地方。”
他始终是怀着自由与自己斗争自己打架的双子座,一面做,一面推翻。
在电话里,他这样对叶迦说。刚刚在讨论会上所有摄影师瓜分了可能有赚头的项目,集体排挤他这个新人,让他觉得好气又好笑。
叶迦沉默了一会,说,“周末一起喝酒吧,我看你们喝。”
昭阳挂了电话,在吸烟室的阳台点起一根烟,推开窗户,高楼弥漫的城市,灰色的天空,人群很密集,车流很拥挤,他咬着烟举着相机附身拍下去,像一个沙盘模型,看不见水,也看不见云。他突然有些伤感,于是就有了喝酒的理由。
周末他们约了喝酒的地方在双井附近,叫做“触礁”,离昭阳的公寓很近,所以他拉着窗帘,一觉从日出睡到日落。接到叶迦催促他的电话,才拖沓地爬起来,在浴室里胡乱洗脸洗头发,漱口的时候发现牙龈出血,一头闷进洗脸池里,这究竟是什么日子,谁的日子,怎么竟一点都不像自己的。
叶迦和晋浔是点好了酒水,一面喝一面等昭阳,一如往常,叶迦是纯奶茶,晋浔是杰克丹尼,昭阳是杜松子酒,叶迦说,“我有个朋友想买你那个公寓十一层那套房用来出租,我们上午一起去看房子来着。”
“那怎么没来家里?”昭阳夹着冰块一颗一颗地放进透明的酒水里。因为极高的酒精度数,冰块都在白色透明酒水里飞快融化了。
“因为知道你在睡觉呀。”叶迦笑起来,晋浔宠爱地握住了她的手,“是真的不准备做了吗?”
昭阳点点头,或许之前他还没有下定这稳稳当当的决心,但是就在他一口吐出淡色鲜血的时候,他只想以懒惰来解决。
“嗯,那,帮我拍完下一本书吧,因为合约已经签了,我不能毁约单独找你来拍,所以你再坚持一段时间吧,拍完这一本再辞职,你做什么我们就支持什么。”
昭阳用手里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叶迦和晋浔的杯子,没有再说话。
酒吧里的驻唱歌手,在唱一首听不懂的法语歌,发音含混暧昧,也不知道是否真的会唱准每一个发音,这模棱两可的温情,是城市的夜晚全部的温柔。
昭阳很满意,在这样的时刻,有心喝酒,有人分享。
4、
昭阳便是在给叶迦的新书选择书模的活动里遇见了常樾。
她偏过头来露出隐匿的,讶异神情的面庞,在昭阳的定焦镜头里,蒙上了反转片的旧色,过滤掉层层叠叠的时光,昭阳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几乎沉入胃里。
他放下手中的相机,看清楚这个站在六部电梯之间,蹙着眉,握着一瓶纯净水踌躇不绝的女孩。
昭阳走过去问,“你去几层?”
她想了想,说十九层。
昭阳去旋转门边的操作台摁了19,E号梯打开,有嗖嗖涌出的风扑面。他说,走吧,我也是十九层。橘黄灯光填塞了数字的轮廓,节能灯隔着磨砂玻璃有些昏暗,使得无数只手掌或者身体接触过的电梯壁斑驳恍惚。
在走出电梯的时候,常樾突然对昭阳说,“把那张照片给我好吗?”
昭阳点点头,却并没有当真,他知道常樾自己也没有当真。
常樾是那天来面试书模的众多女孩之一。青春而活泼的女子凑在一起高声聊天,不时有笑声爆发。常樾坐在墙根默默喝水等待,翻看一本书籍,不时张望面前走过的人。可能是因为陌生,所以并不参与到女孩子们聒噪的八卦里去。
选角的活动进行得很缓慢,期间还有公司事宜拖沓,有些女孩子嚷嚷着喊饿,喊渴,常樾就走到办公室外面敲着磨砂的玻璃窗,喊着,“我们等了很久,有没有盒饭可以吃,大家都饿了。”
昭阳开门出来,看到常樾,有些讶异,因为她并不是他想象中会来面试书模的那种女孩子。
他想了想说,“盒饭一会送来,大家耐心点,我们会加快速度。”而后又看了常樾一眼,回到屋里。
如他所说,简易的盒饭被送到,聊胜于无,女孩子们都太饿了,也没有挑剔,凑在一起一面吃一面叽叽喳喳起来。可能是女孩子们聊天的声音太过鼎沸,昭阳从屋里出来示意大家安静,并看著名单喊了常樾的名字。
常樾有些无奈,把水和吃了一小半的盒饭搁在一边,放下手里的《刑法》反扣在地面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与昭阳对视,都笑起来,不再有最初的拘谨。
在众多来自艺术院校的女生中,学法律的常樾一眼就是最没有竞争力的那一个。面试结束,常樾拿起她的水瓶略微显得有些失落。
昭阳拿着厚厚一叠简历走过她身边时,停下说,“每个人的分工不一样,不做这个你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她们却别无选择。”
常樾摇摇头,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水,把空瓶丢进垃圾桶,“我以为作者会亲自来,我只是想见见作者本人要一个货真价实的签名。书店里那么多书,能合心意的书并不易找,恰巧读到就是缘分。我觉得她有难得从容的心态,能写智慧的故事,一直追读了很久。”
她走到电梯旁,摁下了一层,突然对他说,“盒饭是你自己掏的钱吧。”
昭阳愣了一下,点点头,他就是偶尔会做些善良的事情,所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常樾漫不经心地对他说,好像很了解他一样。
昭阳又饶有兴味地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高挑而气定神闲的女孩子。她有浓密的微卷长发,梳起来干净清爽,夏日薄薄的彩妆,他想她也应该会有一颗能够透过风和阳光的心脏吧。
电梯空荡荡开在面前,常樾跳了进去,对他挥手再见,似乎已经忘记初见时他很不礼貌抓怕的那张照片。而昭阳则握着那厚厚一沓的报名表,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决定模特人选并不困难,谁看着顺眼,感觉对路,都是非常感性的事情不需要陈列理由一二三来注解。临时会议很快结束,昭阳从准备丢进碎纸机的报名表中找出了常樾的那一张,照片上的女孩素面朝天,有着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洁净的美。
5、
常樾接到昭阳的电话是司考结束的那一天。她淹没在冲积扇地形一般涌出考场的人群里,突然失去许多的踌躇满志。这真是一个泛滥的行业,依靠大大小小的犯罪来攀爬供养。她脱离开人潮停在路边接电话,“不要告诉我我被录用了,那样我会怀疑你们所有人的专业性。”
昭阳说我们肯定没有这么不专业。下午作者会来公司,你来。
常樾说,“真及时,不然我会不知道如何打发这个心情糟糕的一天。”
于是她再次出现在昭阳面前,头发随意地绾起来,套着有很多大大小小口袋的军绿色迷彩布裤子,塞着白色耳塞,除了手中拿着一本不厚的书,没有其他任何余赘。
昭阳领她去了休息室,倒了杯水给她,“作者在片场监督拍摄,一会过来休息,你可以找她签名,和她聊聊,她是个好姑娘。不过她待不了太久,身体不好。”
常樾被独自留在休息室,门外不停传来反反复复的脚步声。或许是上午的考试耗费了太多精力,等待的过程里,她把书枕在脑袋下,斜歪在沙发上竟睡着了。
昭阳再推开门,高层的窗外如血落日,恰是把常樾笼在了九月初秋的明黄夕照里,随意,如水,对这样的美他向来心存敏锐。不忍打搅,却迫不得已身后渐渐贴近的高跟鞋声响趋他上前弯腰推醒了常樾。
常樾在揉着眼睛的过程中透过眼中还未散尽的疲倦,看到着松散的布衣配藏饰的女子,斜挎着来自锣鼓巷兴穆手工的牛皮包,对自己在笑。绽开的笑容里,眼角和鼻翼布满了细碎纹路,柔软地铺满了面部,那是常樾第一次觉得,一个女人脸上的老去也可以是优雅且美丽的,她想她要从此不再拒斥笑起来时眼尾泛起的褶皱。
她连忙把刚刚还枕在头下的书翻开扉页推到对面落座的作者面前,作者拿起笔来友好地给她在右下角签上没有经过任何设计非常朴拙的名字——叶迦。
她连说谢谢接过来,突然口讷,不知如何表达。第一次翻看她的书便是因为这个名字,自觉有禅意在其中。
常樾面前的女子,细细看来显得比自己还要疲倦万分,最多不过三十岁的样子,却早就老在了时序开始之前。她学法律,看各种犯罪纪录片,对于细节有自己的敏锐,她想她可以在网上回击那些指责叶迦无病呻吟的读者,她是真正有故事要写的人,只是她看起来实在太过虚弱。
叶迦见常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便冲她笑了笑,转脸与昭阳讨论拍摄事宜。
常樾静静地坐在一边静静地听听,她说话慢而柔和,气息很软却分明是带着疏离与定夺。她说滤镜的颜色稍稍深一些,她说那个女孩子低下头来微微闭上眼睛的样子是她心里的样子,她说那我就先走了。
昭阳送走作者再回来的时候,常樾就着略显昏暗的剩余天光轻轻翻着手中的书,他说,“见到了?满意了?”
她笑而不语,把那本窄装帧的书塞回膝盖侧的大口袋里。
“失望?觉得和想象不符?”
常樾摇头,站起来,“我想到的她,大概就是这样,她不可能是个快乐的人,是不是。”
她说对了,她不可能是个快乐的人,只是清淡笑容下潜藏的波澜起伏,除了书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昭阳忽而想起那是很久以前了,凉夏找来冷僻的诗歌和小说给他看,“人们的幸福都哪去了,都渐渐没有了。”
“是她不快乐还是你不快乐?”
“我想到司考就不快乐。”常樾冲昭阳做了个鬼脸。
昭阳摁了电梯的向下键,笑了起来,“已经考完为什么不快乐?你应该考完就忘记所有的题目和你曾写下的答案。走,带你去个好地方吃饭去。”
常樾受好奇心驱使欣然答应下来。
所谓的好地方,是这样一个地方,教室,黑板,课程表,课桌,搪瓷水缸,流动红旗,常樾疑惑地坐下,看着穿蓝白相间运动校服的服务生,仿佛穿越回了少年时代,“那时候必须每天穿肥肥大大的校服,凡是好看的女孩子都恨死了那丑陋的衣服,日日都在盼着脱掉它的那一天。实在是可笑,大家都是一样体形,美丑不辨。就算我没有生得那么美,也不希望在普通里面再普通吧。”
“我的初中是在一座南方城市度过,第一天,我傻傻地穿了校服去,被一个女生嘲笑,后来再也没穿过校服。”昭阳言尽于此,而关于那个女生,那条秘而不宣的河流与无数个模煳而真实的夜晚,他想此生不应再与任何人提及。即使此刻想起,也是隔世般的阑珊,此间少年,曾经水边岁月,可曾真的经历过那些静默而苍白的年华。
他们听过的歌换了一种又一种风格,他们经过了1997,1999和2000,他们眼看年华飞快层层叠叠却始终碌碌而徒劳。
这顿饭吃得心里柔软又惆怅,窗外半途起了风,于是在这场踉跄而至的秋风里,昭阳蜷起常樾的手,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无外乎是这样千篇一律的情节,连动作也不曾更换,如同身边走过去的每一对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