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四一场订婚宴,得罪了两家人。
宋家人毕竟差辱了阮家怀了孕的孙女儿,那样尴尬的场景,说没授意,大家伙儿都不大信,这敢情是冲着阮家来的?阮令暴脾气,恶心宋荣没毛病:至于俞立,火却发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孙子都死干净凉透化成灰了,他在这儿谈什么热闹?
有孙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喊过什么“我家阿迟”,每每都是“我家么儿”,他偏宠俞季,见到俞迟却带着审视和挑剔,似乎总是不如意,“宠孙不宠子”的老说法在他身上掉了个个儿。
俞迟死后,他父母连同两位叔父都相继搬出了园子,与俞立不说断绝关系,也已不大来往。俞夫人、小儿子好似终于斗败了林夫人、长孙,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可这几年俞立对他们却江河日下,冷淡到了冰点,俞季与他妈回头咂摸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尤其是此次宴席,俞季也在,看到宋中元的一瞬间不由得有些心悸生疑,那双眼……
俞季母亲也在强压惊惧,这些年的丈夫跟她当初初见面认识的温柔的俞老爷子大不相同,早些年,他处处为她和儿子出头,把大房和那个自命淸高的林夫人压得抬不起头,就算知晓她做出那些事情也并没有说什么。本来俞迟死了,一切都被掩埋,可是,俞老却变得暴戾,脱离她手掌、枕边很久,也没有什么思情可言,令她心惊肉跳,仿佛从前那个特地百依百顺的人是假的,而这个才是真的。
龚长秋当天夜宿在宋林在城郊新城的私人公寓,她起夜却瞧见客厅落地灯亮着。
五十一层的高楼外,上有辰星,远有光影。宋林穿着睡衣,长秋像只猫儿一般,手指如玉,靠窗立着。
黑发全荡在额间,倒不是平时的模样,像个孩子。脚步极轻,他却还是听到了。
宋林回想起不久前的一场云雨,他说:“秋儿,不知为什么,最近我十分厌倦情欲。”
长秋走到他的背后,鬈发散开,轻轻抱住他,低声道:“你是厌倦我了吗?”
宋林用手轻轻握着长秋的手,看着远方,心中却觉察到不断翻腾的不安和寂寞。他想了许久,才道:“等到三十岁,那时如果我未娶,便娶你。”
长秋皎皎的面容带着明亮和温柔,她说:“若你三十岁能娶到那个女人,我就算做你一辈子的地下妻子又何妨?你今天一反常态,带着我去宴会,迎上宋老的怒气,我猜,那时你就在为将来做铺垫了吧。”
姑娘美得让人心悸,忽然眉头微微蹙着,自嘲道:“毕竟,假使阮宁离异,娶她仍旧比娶一个身份低下的陪酒女要好得多吧?你今日在众人面前待我认真,日后再娶离异的阮宁,宋老想必只会说你洗心革面,宋家也容易接受得多。不是吗?”
“不要多想。”宋林轻轻转身,抱住长秋。他说:“她不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阻碍,你再等等我,我想我很快就能爱上你。”
长秋抬起脸,平时冷若冰霜的模样,这会儿却笑如蜜糖:“她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见鬼了,才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我虽不见得信你爱我胜过自己,但我对于你不会喜欢上她这件事,毫无疑问。初初你提起阮宁,我心中不安,可是到了如今,瞧见她,便知道,你想要的一定不是她,而是阮家。只是为难你,撒了这么多年网,又生出这么多波折。”
不林哈哈大笑起来,喉头微微能颤者。他险些笑出眼泪,点头道:“是啊,喜欢这样一个丑陋邋遢的女人,难道不丢脸吗?”
宋中元拜访了阮令之后,便一刻未停留,带着阮宁离开了是非之之地。
她一边抱着高铁上五十块一份的超豪华盒饭,边问道:“你烧死了你爸爸?”
宋中元:“假的。”
她咬了一口狮子头,继续问:“你逃跑了没给家人收尸?”
宋中元:“假的。”
她转了转眼珠:“你有过很多女人?”
宋中元表情微妙地盯着阮宁,孕妇有点心虚地抓了抓长发。他说:“五婶提过还是你生编的?”
阮宁低头挖米饭,她说:“你这么好,配得上很多好姑娘喜欢。”文工团的姑娘们果然是瞎了,可一定有没瞎的。听说好男人都是前女友调教出来的修炼成你这样,需要很多前女友,宋中元拍了拍她的头,轻道:“只有一个,被折磨得狠,好与不好,想必都跟她有关。”
阮宁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自己腹中除了娃,还有一个加工厂,很多小人跑来跑去,嘿咻嘿咻,汗流浃背的,就为了酿一缸醋。
酸气扑鼻。好醋!好醋!!
她戳了截脆皮酱鸡腿,撇嘴道:“替我谢她全家!”
宋中元拿起一把梳子,在她背后轻轻梳着妻子的一头乱发,淡淡道:“她全家说不用谢。”
阮宁:“那我祝她嫁个好丈夫!”
宋中元缓缓地,又缓缓地,在胡子背后的唇角溢出一点笑,他并未答她,只是用修长的大手把一头黑发归拢,又慢慢地编着小姑娘才梳的个辫子。
她说:“你像我妈妈。不,比我妈妈梳头发轻多了,她老拽得我疼。”
“话真多,吃你的肉丸子。”
“哦。”
宋中元此次执行完任务,有一周假期。阮宁说想出去走走,生完孩子,恐怕便再也闲不住了。
他问她想去哪儿,她说她想吃南京的芋苗鸭包、重庆的火锅冰粉,还有海南的龙虾清补凉,宋中元无奈:“就为了这张嘴。”
阮宁指着肚子:“怎么说话的,我咋就不爱听!他想吃他想吃!”
宋中元并未应允,因她月份大了,坐飞机有些风险,阮宁一直打滚耍赖,宋中元想了一会儿,折中了一下,说道:“我们这一路,走到何处,如果碰到你想吃的,就停下,只是一周后必须返至延边,如何?”
阮宁本就没想过他会答应,她自己身为孕妇也知轻重,不过是日常闹闹他,耍耍嘴皮子,如今他肯带她玩耍,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从H城到延边,途中刚巧经过南京,算如她愿,粢饭团、肉馄饨、美龄粥各样甜汤点心吃了个够,宋中元带她从夜市的头走到尾,她碰见灯笼便摸,孙悟空的软皮面具敷在脸上玩,撒欢时瞧见刻石头的,她让匠人去刻字,又用纱包爱惜地包好,赠给了宋中元。
团座老人家难得幽默:“猢狲也学贿赂人,把自己的蛋壳都拆了。”
阮宁抿着嘴唇,难得乖巧地笑了。
蝉鸣在一场大雨后消失,夜市不只在此刻热闹,时间分明是流淌的,阮宁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是静止的。
夜市熙熙攘攘,彩色灯笼随风摇晃。远处来了一行人,站在首位的那个像是认识宋中元,年纪三十五岁上下。
宋中元起初有些诧异,后来也笑了起来。
这人是宋中元刚入伍时的班长,后来退伍回到故土,当了一名中学老师。他在部队的最后一年是宋中元来的第一年,是他教会宋中元打的第一枪。
阮宁很少见宋中元笑,可见他与这位老班长感情深厚。
老班长看了阮宁一眼,显然是颇诧异,他问中元:“你为什么这么早就结了婚?”
阮宁有些奇怪地看着老班长,老班长笑了:“弟妹莫见怪,只是我这个小兄弟从人伍时就说要娶那位将军的……大家听着都像孩子话。”
宋中元摇了摇头,老班长自知失言,但虽然是个颇爽朗坦率的人,捶了宋中元胸口一捶,他说:“怕啥!哈哈,不是我说,从你当年喝醉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辈子都不能如愿了。”
阮宁脑袋瓜子不停转,宋中元淡淡点了点她的额头:“告诉班长,你姓什么?”
姑娘“啊”一声,有些莫名其妙,轻轻说了句:“阮,我姓阮。”
老班长却哈哈笑了起来,指着宋中元说“你啊你,总以为是笑话戏言,谁知竟真……眼中大放异彩。”
中途也曾路过泰山,她说别的有丈夫的姑娘都看过日出,宋中元带着帐篷、毛毯、饭盒,领着她坐缆车到了山顶,她喝着山下买的粥,他饮着酒,她说:“从没见你喝过酒。”
他握着玻璃酒瓶,说:“嘘,看,太阳出来了。”
阮宁欢欣鼓舞地瞧着如同煎得流心的蛋黄从山下露出怯生生的一角,然后,缓缓地,大着胆子从雾霭山脉中飞升,直至金色光芒普照大地,整只蛋黄才渐渐变得从容而放松。
不映秦山,它不知本不比山之巍峨美德相差许多。
不映泰山,它不知自己伟大。
阮宁张开双臂,挺翘的鼻子迎接着阳光和山风,她觉得自己从不此幸福过,大抵这腹中曾艰难求生的宝宝也如是。她“啊啊啊”地叫了起来,所有日积月累的压抑和不如意都一点点地像被柔软温暖的溪水冲刷的冰块,消解、融化,而后欢畅奔腾。
她转身看着宋中元,像个孩子瞧见自己依赖的母亲,专注而眼珠发亮。
他饮掉最后一口酒,走到她的身旁,低头,轻轻啄着她的嘴唇。
薄荷郎喝薄荷酒。
香气涔涔。
宋中元在黑暗中时刻戒备的面庞渐渐有些清晰。
他的眼里,有一种东西,不忍叫她瞧见。
怕烫伤、怕燃尽……那个姑娘。
未去海南,秦皇岛做了代替,北戴河碰巧有军区疗养院,宋中元找人安排了两日住宿。阮宁去到住处,颇有些惊讶,这是她幼时来北戴河玩耍时曾住过的房子,也是张老将军疗养时的暂时居所。
那年夏天,她跟着妈妈、姥姥出行,爸爸做的安排。
妈妈临行时,在商场给她买了一串珍珠项链,是她成为女孩后的第一件首饰,后来如游鱼在海时,却把项链遗失。她那时还有些遗憾,看到海上漂浮着白色的成串的泡沫,还总想着,是不是项链回来了。
伴随着海洋的湿润的是岸上烤玉米的焦香。阮宁闭上眼,想起海洋,便总能想起玉米。
细细说来,阮宁是个渴望童话和奇迹的姑娘,可她不像。对,长得不像,太蠢太实在。
况且,她也没见过童话和奇迹,毕竟,让每个孩子长大成熟的都是现实。
可是,有些惋惜是轻微的,用着缓和的方式托直孩子的身躯,使之负重。而有些结束就是永久的,剩下些难堪的回忆,疼痛,钻心,让人一夜白头。
她说:“中元,不怕你笑话,我曾爱过一个人。”海风中,宋中元为她披上针织衫,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她:“是什么样的人?又带给了你什么?”
她眺望着北方的海,澎湃而高昂的曲调却因黑夜变得塞上歌。这个曾经纤细现在却渐渐臃肿的姑娘用温暖的手比画着那个在年岁中渐渐模糊的面庞,一切都是昨日桃花今日春风:“我认识他许多年,却好像忘记了他究竟长的什么样。我知道他好看,记忆里就是好看的,但每次见到他,却总是把记忆中的单薄模样冲刷,变得鲜活而明艳。我少年时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他一去不返,我努力寻找他,努力留住他,可是没有用。我……留不住他。他带给我的所有就是渗人骨髓的丑陋。我还记得,他校内网的背景是图书馆的一排排书架,书架的一个角落坐着二三读书的生子,那学子中有个姑娘,纤瘦而沉静。理智告诉我,他只是喜欢这种向学的氛围,可是我整个人却如同疯了一样地嫉妒那个姑娘,我想象着他也许爱着这个姑娘,我想象中他爱着这样的姑娘,然后痛苦得无法成眠。”
宋中元眼眸变得深邃,院宁笑了:“有时候细思量,怎么就卑微到了这个地步。看到街上走过同龄的姑娘,便会退想,他是喜欢这样的,还是会喜欢上那种模样的。再看看,我没有这个肤白貌美,也没有那个高挑智慧。想也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不太差,怎么就沦落到了谁也比不上。他让我与全世界的姑娘为敌,然后缩到自己的弹丸之地,天真卑鄙。”
他说:“我也爱过一个姑娘。”
阮宁笑着点头:“我知道,你的前女友。大概也是老班长说到的那个你娶不到的姑娘吧。那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带给了你什么?”
宋中元扶着她坐在了夕阳中温暖的沙滩上。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温暖而明亮,阮宁第一次看到宋中元不曾隐藏的情绪。他说:“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曾经想,她千万……千万不要坐到我的身旁。我怕她,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在提醒那个幼小的我,她很……可怕。”
“为什么?”
“因为她流着黑乎乎的鼻涕,校服上都是阳光、泥土和汗水的气息。她刚同人打过架,她赢了,一副东归英雄的小模样,戾气十足,绝非善类。”
“后来呢?”
“与天地皆抗争,其乐无穷:与她斗,我输了,流放一生。”
澄澄报喜,生了个女娃。
她发朋友圈,幼小的生命带着甜甜的笑颜。照片配了一句话:“不用怀疑,和姐一样美。”
阮宁端详小姑娘的照片,一点都不怀疑。
这样好看的孩子,吸取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怎么能不美?
顾润墨喜极而泣,打电话说:“我原谅你了,阮宁。”
阮宁放下手里的馒头,挺认真地问:“我做过什么你不愿意原谅的事吗?”
顾润墨气得肝疼:“我表叔死了!我叔死了!”
阮宁拍馒头:“你找费小费去啊,你要做掉她,我给你凑钱!”
她这辈子所有的不淡定和斗鸡一样的尖锐都给了费小费。曾经对着安安嘴里的女神可以毫不留情地吐槽,对着顾润墨的敌意她也毫不留情地往费小费身上引。
顾润墨深吸一口气,说:“他死前,曾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东拉西扯两个钟头,我从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他说让我每年上半年瞧你一次。”
阮宁诧异:“瞧我做什么?”
顾润墨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啊,德行!你问我,老子问谁!他说完这句扭脸就死了!你说换成你是我,会不会觉得是你害死了我表叔!就为了他这句话,我每年总要见你三五回!甭说上半年,下半年也是!生怕漏掉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次次都是来找澄澄的,你错了!我是来看你的!我照着我表叔的唯一遗嘱来替他看你!看你相亲,看你谈恋爱,看你撸串,看你喝啤酒,看你油腻腻的包子头,看你有惊无险渡过一些平凡生活的磨难,看你判着东家偷鸡西家赊酱油的小案件,看你没出息地过着这平凡的一辈子,如今又看你怀孕,看你嫁人,我看到如今见了鬼,把你那张脸都看出了花,愣是没参透我叔到底啥意思!但他的死一定跟你逃不脱干系,你丫还我表叔!”
阮宁傻了。每年看看阮宁,这是什么暗号?
宋中元见她握着电话魂不附体,便接过了电话。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喂”:“我是阮宁的爱人,你是谁?”
顾润墨的火气压都压不住:“你丫谁,有你说话的份儿?我正跟阮宁说着!”
团座老人家轻轻开口:“中元。我是宋中元。”
顾润墨正想开骂,脑中却如惊雷闪过,他忽然想起,他当年漏掉了什么。
他漏掉了表叔说的那句话完整的表述。
“润儿,今天恰好是中元节,你爱吃的饺饼我怕是有事做不成,你不要难过,只是千万记住,之后的每一年,中元未到,你要代我去H城看望一个人。”
“谁?”
“阮宁。”
“什么什么?”
“中元未到,代我照看她。”
卢安安给阮宁发了一封E一mail,E一mail中有一条音频,还有一段简短的嘱咐。
阮宁老铁,你快生了,没事儿甭听。事关俞迟,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他这一生短暂,远非你我所能想象的苦楚。宋林为人有待商榷,如你还当我是最好的朋友,听我一句,离他远些。
铁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