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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录》第三十一章 小阮宁和澳门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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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日子过得像个挂历本,一天天地翻过去,时光长,记忆短。

三月,程平东一力保举顾长济为副司令员,向上级汇报时认为小栓爸爸考评优秀却性格刚烈冲动,难堪大任,小栓爷爷听闻此事,掀了桌子,直骂程平东阴险小人,不是东西,一家人随着他的情绪都笼罩在了阴霾之中,小栓和二哥也有察觉,这一段时间倒是乖乖的,不敢很淘气。

四月,西游记重播,姥娘家的电视剧儿童小舅舅又打电话通知小栓去看,小栓一看又入迷,每天连午睡都省了,从12点看到两点,抱着书包冲到学校,刚好两点半,天天卡着点。林迟在奶奶的计划下开始对着字帖描大字了,天天一笔一笔的,小脸挺认真,小栓看着刚秀漂亮的一排排字,也怪羡慕,于是羡慕的小栓把小同桌鞋带儿悄悄绑桌子腿上了,林迟写完大字尿急,站起来往外跑,噢,那画面太美不敢看,全班小朋友都捂眼。

五月,出了大事儿,北约组织轰炸南斯拉夫,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流弹打中,当然这是国际新闻,中国人民炸了锅:尼玛从三楼炸穿到地下一层,这是瞄准了还是瞄准了?!政府表示我们强烈抗议,中国人民表示跟他丫废什么话,解放军呢,怼死美帝!解放军冲动派一听也热血沸腾,老子二十年没上膛的枪哟总算他妈的派上了用场!

于是小栓爸爸写了份字正腔圆的请战书,上交给了军部,小栓爷爷立马得到了信儿,臭骂了大儿子一顿,让他趁着大领导还没看见,麻溜地收回来。

小栓爸爸笑着说不收,文死谏武死战,身为军人,我这思路对着呢。

小栓爷爷说滚你的小犊子!你敢回家我打断你的腿!什么事儿都敢凑热闹!军部炸开了花,主战主和各一派,闹得青头白脸的,你掺和个什么劲儿,那帮老东西奸猾成那样,没一人吭声表态,你们这些低阶的小辈倒是要跳出来,吃的哪家的饭,给谁分的忧!

小栓爸爸说:“爹,小时候吃的娘的饭,所以我只认我娘,到了您家,吃了您的饭,不说给爹分忧,至少不惹爹发愁,如今吃的是国家的饭,仰仗国家我才能过得体面,小栓暨秋没挨饿受冻,我有三餐暖毯,也有意志尊严,现在国家在国际上被冷落排挤,国民经济发展迅速却依旧被视为黄种下贱,如不打击西方气焰,即使人均收入有所上升,国民地位依旧不会提升,软弱可欺便注定了砧板之上,任人鱼肉!”

小栓爷爷气炸了,如果能钻,他真想顺着电话线钻过去扇醒这个伢子:“当老子的害你不成,到时候一抹到底倒要看看是国家养你还是老子养你!”

小栓在门口听了半天墙角,冲着电话嚷嚷:“爸爸臭小子,我养你,我租还珠格格,一套一块,生意可好啦,我养你!爸爸去打洋鬼子!”

他压根不知道要去同谁打,只是听街坊四邻都在议论着洋鬼子如何欺负中国人,便来了劲。

小栓爸爸在电话对面笑得前仰后合,小栓爷爷气得挂了电话,把小栓抱在腿上,撩起袖子要胖揍,手高高举起,恨得牙痒痒,许久,却轻轻落下,叹了口气。

他说:傻栓儿,你爸做错啦。

小栓抚摸爷爷花白的脑袋,老气横秋:“可爸爸觉得对啊。”

对和错,其实不那么重要。至少小栓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大人的荒谬言论都是错的╮(╯_╰)╭。

六月,小栓爸爸被派到巡防团,以师长级别兼任团长,因为巡防团团长方巧平级调动,此处是个无人愿来的苦差。战时也有上级兼职下级的权宜之计,只为战事吃紧,随时调动,可如今和平年代,从没有这样暗降两级的先例。

晚饭后,小栓二叔随父亲进了书房。

他表面十分担忧,但是眉眼间又有些放松了的喜色,毕竟三十余岁,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他过去追逐兄长疲于奔命,心中那点小九九小栓爷爷一眼便看了出来,强打起精神问他:“你对你哥哥这件事怎么看?”

小栓叔叔回答:“大哥忒顽固,如今和平年代,几个人愿意打仗,这样不顾士兵死活,也不去琢磨如今国内的方针政策,往小了说军队不服,往大了说是路子不正,以后仕途恐怕都要受到几分影响。”

小栓爷爷良久不吭声,小栓叔叔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便又补了句道:“大哥一贯倔强不听话,这事儿只怪他,倒牵涉不到父亲和咱们家,爸爸不用很担心……”

他话没说完,小栓爷爷拿着用了三十年的军队制搪瓷缸子,朝着二儿子就砸了过去,恨骂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和程平东的那些勾当!你们俩一向联系紧密,你只当我平常奉劝你少和他凑一起是耳旁风是屁话!他害了你哥哥你倒很得意!满脑门长的是猪头肉吗啊?!对,只怪他,不怪我,更怪不着你是吗?!我告诉你,你哥哥哪儿都不好,脾气又臭心眼又直,人也不是绝顶聪明,偏偏有一点,你这辈子都赶不上!他娘的有骨气!知道什么叫骨气吗!你穿着这身绿军装顶着这身皮你有骨气吗!啊?!你怎知上面不想打仗,你怎知你哥哥就错了,这一眼你就要看一辈子吗!我告诉你,就算现在不打,也不过是军力不够,卧薪尝胆,全中国的军人他妈的都在忍,可是只有你哥哥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话!你倒还自鸣得意,众人皆醉你独醒!心眼儿脏!当老子的替你臊得慌!”

小栓叔叔吓傻了。他从没受到父亲从此严厉的斥责。

小栓爷爷喘着粗气,缓了好一阵子,才道:“把阮静从美国接回来,老子的孙子不吃洋鬼子的粮食!”

小栓叔叔阮敬水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生了长子阮静,如今十四岁,正在美国读初中。

他大气不敢吭,只是点头。

小栓爷爷姓阮,新中国建国后靠着两场大战打回来的头一份的阮。

他十五岁参军,二十岁为自己改名阮令,意为告诫自己,军令如山。

阮令生两子,敬山和敬水。

敬水两子,敬山一……女。

小栓是个女娃。

当时为了避阎王,消灾的先生连性别都要求家人混淆。

阮敬水默默退出书房,阮令却失望得眼角藏泪。

他说:“你……不行。”

阮敬水握紧了手。

七月八月皆是暑假,九月又开学,阮家两个孩子都要读二年级了,阮令颇平静地对暨秋说:“小栓名字便改回来吧,我瞧她都好了。”

张暨秋快哭了。小栓小时多病,便一直没定学名。当年公公说了,孙辈的名字都从“致敬中国”中取,大孙子先生,喜静,便取了静,二孙子顺了致,到了下一个,应叫“阮中国”了吧。

这特么叫什么名儿。

阮奶奶欢喜着抱着小栓,笑道:“阮中国,多俊的名儿。”

小栓啊,你叫我啊奶。

阮爷爷淡淡一笑:“是阮宁。宁静致远的宁。”

她不过女孩,却排在两孙之前。

众人脸色骤变。

小栓懵懵懂懂地从张小栓变成了阮宁,夜里偷偷擦了几回泪,心道这名儿着实不爷们,读了二年级,还如何大杀四方震慑众人。

十月,园子里的孩子们都掀起了骑“好孩子”童车的风潮,阮爷爷给两个小孙孙各买了一辆。阮致学得快,很快就卸了两个辅助轮,小栓骑得歪歪扭扭,最后却还带着一个轮儿,上学时候吭吭哧哧,整个身子还是往辅助轮一边倾,梗着脖子,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每次带着独轮儿童车迟到,桀骜不驯地罚站在二年一班的门口,是他,是他,还是他。

小栓改名为阮宁,从一年级升上来的老同学依旧喊他小栓,没人觉得他不是张小栓,没人觉得他不是男人。

事实上,他比一学校的男生都要像男的,比如同桌林迟,林迟一贯被他认定为没有男子气概,像个娘皮。

二年级开了学,二人莫名其妙地,又成了同桌,而宋林和阮致同桌。宋林和阮致小栓三人玩得死铁,小栓那样心眼直脾气坏的,反倒让宋林和阮致这样心眼多的孩子觉得容易把控。

小栓则是雨露匀沾的类型,跟谁都能玩一玩闹一闹,宋林阮致对他推心置腹当成知己并且是唯一的知己,小栓对大家却是一样的感情,好时推心置腹,气时打捶一通,未有谁特殊。这是他没心没肺惯了的缘故。

脑门上写着“我很屌”的儿童的同桌林迟最近有些懵。

他发觉了一件事,这件事令他有些费琢磨。

小家伙有点闷闷的,回家同奶奶说了,奶奶揉着这孩子绒软的脑袋,心想孩子们的岁月倒是真可爱。

“他这样,不叫变态。”林奶奶定性。

林迟叹气:“可他这样好奇怪。明明是……却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孩。”

林奶奶微笑:“林林,你很关心他。”

她昵称孙儿林林,从不提及“迟”字。

林迟翻开了英语词典,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大家都关心他。”

因为他是坏孩子。他出格的举动是禁锢着孩子们,使大家循规蹈矩的学校中,唯一的乐子。

窗外的黄瓜爬满了藤,再不吃,便真要变“黄”瓜了。他小心摘下几枚,用干净的手绢包着,第二天清晨送给了小栓。

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这坏小孩咔嚓咔嚓地咬着,感觉才算稍稍还了坏小孩时常给他带点心的馈赠。

莫名想起在乡间参加婚礼时听到的一首俚曲,又觉不对。

他记性一贯太好。

我抱一采韭,送你半坛酒。

因韭从你来,故而才舍酒。

明晨厨间韭,明夜烛台酒。

酒浓韭亦浓,铺盖连理红。

十一月时,期中考,小栓数学第一次考了一百分,甭说别人不信,他自个儿都不信,直追着数学老师到厕所,在墙边立个小脑袋,傻乎乎问:“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一百吗?”

马老师被他吓得尿都分岔了,拎起教鞭追了他半个操场,跑完了,小栓气喘吁吁眼睛却亮晶晶——诶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一百吗您有没有骗我。

马老师啼笑皆非,直点头:“一百,一百,是一百,这伢子!”

小栓背着书包骑着儿童车晃晃悠悠晃回家,推开门就是一句妈我考了一百!

一转眼,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的温柔少年。他正在收拾手边的书籍,诧异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眼前板寸头的小孩。

两人都静默不语了。

暨秋笑了:“天天念叨着大哥,大哥这不是回来了,怎么还愣着?”

小栓眼圈都红了,许久才跳进少年的怀里,红着眼圈哭着说:“哥哥,你可算回来了。你去那么远干嘛呀,我都不敢坐飞机。我特别怕死可是你怎么都不怕。爸爸说要打仗我还在想等打了仗你一定就回来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打啦!”

少年抱着眼前的孩子,把小孩光洁的额头放在唇边轻轻吻着:“妞妞,不要难过,哥哥回来啦。”

十四岁的阮静从美国留学回来,办好休学手续,刚刚到家。

阮静走时,小栓还未取名,家中只是叫他小名“妞妞”,那时他还是女孩,回来时竟调换了性别。

小栓心中已渐渐有意识自己是个男孩儿,一时竟再难适应。

阮静说你刚刚进家时说了什么,妞妞。

小栓迷茫地看着哥哥,他想起来初初到老家时的场景。乡下的堂爷爷带着庄稼人的粗糙拽住了她的小辫子,咔擦便是两剪刀,告诫家中都要说他是男娃,谁说漏了嘴便要挨打。与她一般大的堂妹挨了打,哭着指着他骂,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小栓那时常烧得两眼无神,只是卑微地抱着茶缸子吃药,低着头说对不起。从此,他再也没拿自己当过“妞妞”,跑跑跳跳,穿衣吃饭,男孩如何她也如何。听到“妞妞”时,也再不觉得这样娇宠的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毕竟这份娇宠倒成了原罪一般。在爷爷接他回去之前,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去。

赶着日头过,仿佛只有顽固和愚蠢才能使生命变得透亮一点,不然,漆黑无天日的生活真的能把人生生熬死。

他说:“我不叫妞妞啦,哥哥。”

一旦扛起一个重担,时间久了,竟像长到了身上。

1999年十二月十九号,距离澳门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不到一日。这天周日,晴朗,无风,红旗特红。

小栓周五时就特严肃地对同桌说:“林迟,周日有晚会,有交接仪式,要到12点,你可别又睡着了。”

林迟同学有点挣扎,他从没在八点半之后睡过,十二点的夜空更是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

他垂着眼皮,爬了爬软发,说:“我要是不小心睡了,你能说给我听吗?”

小栓犹豫了一下,恶作剧地笑开:我才不说给你听!哈哈哈哈!

天冷了,后门之前被调皮的孩子们抠得坑坑洼洼,时常灌风进来,小栓林迟坐在后门旁边,冻得吸吸嗬嗬,手揣到新棉袄里也不管用,此起彼伏地打喷嚏流鼻子。

小栓早上老忘拿纸巾,林迟倒是会带一些,同桌俩就着他带的这点纸巾,擤鼻涕擤了一天。小栓鼻头红红的,鼻涕挂在人中上,马上滴嘴唇上了,瞧着也是个恶心人,他说,林迟你再借我一点。

林迟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薄片纸递给了小栓,把自己的半管鼻涕吸了回去。眼睛秀凌凌的,清澈剔透得像一瓮添了薄荷叶的井水。

这个穷人……很大方。

他从不用自己手中拥有的那点东西去索取别的想要的,不,准确说来,他不是没有想要的,而是他想要的东西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觉得遗憾。

比如他还是在交接仪式之前睡到开启脸色红润小宝宝打呼模式。其实小栓也没好到哪儿,熬到九点就变成灵山罗汉小和尚流口水趴倒十八式,早上七点起床,拽着阮静的手,问了一路,阮静逗他,说交接仪式就是大家一起手拉手唱幸福歌。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piapia!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duangduang!

小栓云里雾里去了学校,林迟还未开口,他就开始清了清嗓子,对着全班同学的方向,张开双臂,唱道:“如果感到幸福澳门你就拍拍手,piapia!看哪大家一齐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澳门你就跺跺脚,duangduang!看哪大家一齐跺跺脚!”

全班小朋友都痴呆了。

宋林捂眼,别过头,觉得心里一阵闷棍敲过,真不想承认这蠢货是自己的小弟。

林迟挠了挠小脑袋,他问小同桌:这是啥?

小栓偷着乐:“我演给你看,你昨天肯定睡着了。”

林迟呆呆地,许久才微微笑了,他说真好看啊。

其实早上六点有重播,重播时他看了,交接仪式不长这样。他便知道,小同桌其实也睡着了。

他说:“阮宁同学,谢谢你。”

小栓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有些愣了。

他被人郑重地叫响了这个像是埋在樟木箱子里的名字,重见天日之时,微有陈旧酸涩,却也渐渐似被打通任督二脉,举手拨开眼前云雾。

他,不,其实是她,咂摸咂摸小嘴巴,缓缓笑了。

阮宁同学啊。

她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