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着书包到了汽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口袋里揣了八百块钱压岁钱,却带着荆轲刺秦的勇气。
阮宁趁着午间操钻栅栏,出了学校。屁股卡在上面,晃荡半天,才掉下来。虽顽皮,但也有她不擅长的领域。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觉得被关起来的小舅舅有点可怜。
小舅舅那么爱看电视,可是那里兴许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可还怎么看还珠格格、西游记、射雕英雄传?
她出生的时候,小舅舅是她现在的年纪,不过九岁,只会戳着她的脸傻笑。等她有了记忆的时候,小舅舅已经是个高大的少年,爱玩爱闹,有一双温暖的肩膀驮着她到天涯海角的洒脱。
这是她闭着眼都能描画容貌的亲人。
爷爷对小舅舅的冷漠让她无法容忍,仿佛割裂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明知爷爷没有义务去救舅舅,但是爷爷仿佛看着一只要死便死的小动物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这个孩子。
小小年纪的阮宁却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刚要踏上去余南县的客车,却被人轻轻扯了衣角。
阮宁转身,是那个白得透明的孩子。
阮宁:“谁让你跟的!家去!”
小同有些沉默,又有些脸红,过一会儿才说:“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同去。奶奶过年给了我可多可多钱,能买票,还能请你吃个面。”
阮宁看着他手里捏着的二百块钱,哪里可多可多。
林迟是个内心柔软善良,又被祖母教养得极有绅士风度的孩子,她离开跳操的队伍时,他便发现了,因担心她莽撞,便悄悄跟了来。
阮宁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等着林迟,他只是一迳带着点闲适,想微笑又觉得不合适,便不再笑了。手里捏着一张刚买的票,安静看着她,在上与不上车之前等个准话。
阮宁忽然有些泄气。这人没劲透了。她一直立志把他捏哭,可是这人太好欺负也太不好欺负。欺负由你欺负,也不太懂反抗,只是时间长了,看他一副小呆鹅样,笨拙而淳朴,便没人乐意欺负他了。
她说:“走吧,我不是出去玩,不许跟丢了,我跟你奶奶可没法交待。”
这小孩儿懵懂单纯,弄丢了人家奶奶哭死了,好么一根独苗,虽然穷但没苦相,还会说英文写大字,培养一个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林迟就坐阮宁旁边,他松了口气说我第一次坐客车。
阮宁心道,这养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嘴上却不耐烦理他,狠狠地捏了林迟白嫩的脸颊,觉得心中痛苦稍消。
林迟揉着脸,微微一笑,却也不再说什么。
余南距离H城不远,俩小时就到了。阮宁对这里挺熟的,轻车熟路就带林迟到了公安局门口。她说警察叔叔我想见我舅舅,警察叔叔说你舅舅是谁在哪儿呢。
阮宁知道舅舅的名字,却不知道他在哪儿,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只说我有八百块钱,能不能见舅舅。
电视剧里演的塞钱就能进监狱,可真到了现实中,警察叔叔笑得前仰后合,挥着手,就把俩小孩儿撵走了。
林迟说你舅舅怎么了。
阮宁心里憋屈,爷爷家里高门权贵,姥娘家里平头百姓还有点穷,她妈生了她,宋家还敢拣着笑话她妈,全因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她帮着姥姥家,便被爷爷家当做“张暨秋又仗着生了个老阮家的种帮衬自个儿娘家”的典型场景,显得没了骨气,可是不帮,不帮他娘的良心过得去吗!那不是隔壁吴老二家的傻儿子,有本事不要舅舅,有本事别占老张家的半根条DNA!
更何况,这事儿她不觉得舅舅错。人活得没了血性,只剩憋屈和窝囊,还有什么意思。她太清楚舅舅,这么理智的人,本意也不会是让人去死,只是想吓唬对方,过几年太平日子。他出去读大学,如果不震慑一下,走了外边,老娘在家还不被人欺负死。穷人孩子早当家,各有各的苦楚,可谁平白跟你说去,不过是倒不出的饺子,在心里筹谋。
这会儿林迟也挺恳切,阮宁便一股脑把心里话倒了出来,她心思活络,却说得有点不大明白,只是说:“我爷爷不喜欢我姥姥家,舅舅误伤了仇人,对方家里找了人,要重判舅舅,爷爷能帮忙弹压,却不大愿意。爸爸跟爷爷别扭上了,可我不想再拿自己威胁爷爷,只是想见舅舅一面。可听说去探视,还要写申请,我如果去找姥娘,姥娘肯定一早就把我送回家了。那就全完了。”
林迟看了看她,却忽然问道:“饿不饿?”
阮宁啊,摸摸肚子觉得饿,便点点头。
林迟便笑了,嘴角同眼角一起微微扬起。他拉着阮宁的手,去隔壁街上买了两碗面,一碗带着满满的牛肉,一碗只是阳春。
九岁的娃娃,把牛肉面推给对面的小同桌,自己留下一碗素面。
阮宁看着他,知他好意,心中微微酸涩,她大口大口地吃面,闷着头,抄起几块肉递到林迟碗里。
林迟双手抱碗,小心翼翼地吃着卤得柔嫩多汁的牛肉。
孩子们的欢欣都是一瞬间产生,阮宁觉得心中的苦啊闷啊在喝汤的时候逼出的满头汗水中消散殆尽了。
林迟吃饭很缓也很香甜,他极有教养,吃着吃着,蔬菜和面在一个汤碗里倒是摆得井然有序了。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林迟才开口道:“你能吃苦吗,阮宁。”
他看待这姑娘像个精致奇趣的玉瓶,虽有一肚子主意,但思量再三,还怕投鼠忌器。
阮宁一愣:“什么样的苦,什么意思?”
林迟说:“我有个法子,能让你见舅舅。不过得吃点苦。”
阮宁重重放下快乐,憨厚的大眼睛很是兴奋:“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
他说:“我们没身份证,住不了宾馆,可又必须在余南消失几天。天冷了,你熬得住吗?”
阮宁点点头,一咧嘴:“住不了宾馆,大不了住公园,去商场买床被,活人被尿憋不死。”
林迟点头,又喝了口面汤:“就这么办。静静等着吧,约摸也就是一两晚的事儿,刚我们出现在公安局前,有人瞧见过我们,就够了。”
两个孩子去超市买了两个减价的褥子,一共花了八十二块钱。晚上也不过简单一餐,阮宁却坚持同林迟吃一样的饭菜,她可是顶顶讲义气的张小栓啊,做个老爷们时,也没不仗义过,这时岂能让像个小娘皮的同学相让。
俩人吃完琢磨着睡哪儿安全,后来觉得公园太冷,又容易被大人瞧见,便去附近居民区,有新盖好的未装潢的放粮食的仓库,虽不暖和,倒也能遮身,便抱着褥子进去了。
自然无灯。
阮宁有点害怕,林迟倒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把褥子围了两圈,阮宁躺里圈,自己睡了外头。他说:“如果有坏人,我顶着,你就赶紧跑去公安局,知道吗?”
林迟担忧会有流浪汉。
阮宁乖乖地点了点头,她问:“你出来,奶奶担心吗?”
林迟垂头,微微一笑:“没事儿,上车前我跟奶奶打电话说过了,说阮宁有事儿,我去帮忙。如果当天不回家,我答应她每天打个电话报平安。”
阮宁挠头:“她知道阮宁是谁吗?”
林迟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
“为什么?”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跟她提过的名字。”
这一夜顺利过去了。无人感冒。
一觉醒来,大街上四邻街坊都贴上了“寻人启事”,照片用的还是去年阮宁剃着小平头骑着单轮儿童车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家伙比着剪刀手笑得灿烂,男女怎辨?可怜的寻人启事用红笔在“性别女”上圈了个重点。
阮宁吓了一跳,觉得自己是不是闹大发了,林迟却松了口气,事情在朝他想象中发展。
林迟很平静,对阮宁温柔道:“你去见小舅舅要空手么?他喜欢什么,买些过去。”
阮宁看着林迟淡定的一张小白脸,不知为何,心里也安定下来:“小舅舅爱看书,尤其是武打的,他想买金庸全集,一直舍不得,先前都是租着看,过年我回姥姥家,他床头还有一卷磨破了的《鹿鼎记》。”
那会儿“武侠”还是书面语,大家都说成“武打”的书。零零年的中国在腾飞,不贫瘠也不富裕,法制逐渐健全,可人力仍有可阻挠之处。
按照林迟的叮嘱,这一日二人仍未走远,只在仓库附近活动,吃饭时也是一起,点些不打眼的东西,吃完就默默去了。
无人发现。
过夜时却有波折,没有流浪汉,可有喝醉的住户拿着手电筒来巡视仓库。瞧见有人侵占仓库,倒误认为是流浪汉,拿着棍子就要上来打,林迟抓着阮宁便跑,那人瞧见是两个孩子,方才作罢。
两人跑了许久,直到跑不动了,在浓稠的黑夜下才喘息着停下来。
阮宁从梦中被吓醒,这两日心里提着的气又十分憋屈,一时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林迟见她哭泣,心里也难过,叹了口气,只能拿衬衫袖子替她擦泪:“怎能这么多眼泪,阮宁。”
阮宁又能说什么。她心里充满了恐惧,既怕回到家看到爷爷失望至极的面孔,又怕再也瞧不见小舅舅。
她曾经听老师说过这句话,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人生真的是坚持一下下就好了。
可是,这会儿,再坚持一下,真的会柳暗花明吗。
阮宁不确定,这种不确定让她茫然无措。
她哭着说:“林迟,我该怎么办啊。”
林迟微微愣了愣,轻轻伸出了纤细的一双手臂,把她簇拥在了怀中,他用小孩子的体温安抚着自己唯一的朋友。他说:“不要害怕,有我呢。”
不要害怕。
有我呢。
二人在公园凑合了下半夜,清晨时,阮宁用小池塘的水洗了洗脸,总算安定下来。
林迟带她去书店买了一套金庸全集,又对店员说,过几个小时大人来取,写了张欠条,放在了阮宁口袋里。
他叮嘱她之后如何去做,便要离去。
阮宁扯着他的衬衣一角,垂着头不肯走,两个小小的孩子在清晨冷冽的寒风中,倒像是水粉画里快糊掉的两块晕色。
林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轻轻开口:“我去并不妥当,你们的家事,撒娇了沸反盈天,只要外人不在,你爷爷都好应你,我去了,他大概也要对你摆起威严。”
他的衣角暖暖的,那么好摸,阮宁并不大舍得放手。可是这么好摸的衣角,她还是松了手。
嗨,谁还能陪谁一辈子。
朋友罢了。
林迟轻轻拍了拍阮宁的肩膀,心中暗笑这哥们儿这次是真脆弱了。
阮宁挥挥手,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精神头窜到姥娘家了,撸起袖子准备舌战群儒。
结果一进门,腿都软了。
姥娘家被警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阮静阮致各搬了个小板凳,一人坐大门一边,跟两尊石狮子似的。她二叔满院子转,左边堂屋只听见爷爷的粗嗓门。
“亲家,咱们有啥说啥,我认为阮宁这孩子除了你家没地儿可以去,你就甭藏她了,啥事儿都有个说头,您怂恿她没用!”嗬,这嗓门大的,话说得是沉着,可听着语气已经到忍耐的极限了。
阮宁姥娘估计也是怒了,直道:“亲家说话也是好笑,我要是藏了她,我也不在这儿抓心挠肺地哭了。我这辈子只生了仨,这仨也就给我养了这么一个小冤家,我藏她,我藏她干嘛呀?!她小舅的事儿本也没指望您帮忙,毕竟我们从来不是蹭皮揩油的亲戚,这些年您瞪眼瞧瞧,只有我贴补暨秋的,没有她从婆家搬东西到娘家的蠢事!遇到事情谁都慌张,可慌张之后,我们该花钱的花,该救的救,该认命的认命,可这又跟孩子有什么相关!不知是您糊涂还是我糊涂了!”
阮宁一听要掐起来了,一提裤腰带,一个猛子就往里屋扎,门口两尊石狮子直在那儿哎哟,我是不是眼花了好像瞧见妞妞了。
阮爷爷还是一身逼人挺拔的军装,一瞅见小栓,火气立马窜到了天灵盖上。
他指着小孩儿气得直哆嗦:“死伢子,你给我跪好喽!今儿不说出个三四五六,我扒了你的皮!”
阮宁特实诚,立马跪了,仰着小脸说:“我就是想让你来这儿。”
阮令本来握着一对保养得乌油润泽的核桃,这会儿气得核桃都捏碎了,他指着孩子说:“不管你是跟谁预谋,我告诉你,你休想!死了你的那条心,你越这样,我越看不起你舅舅,越不会救他!”
阮宁姥姥气得血压往上升:“阮宁,你跟你爷爷说清楚了,是不是我们家指使你离家出走要挟他!”
阮宁犟着头,嗤笑:“跟姥姥没关系,姥姥怕什么,我就是要要挟他!”
“我就问你为什么这么干!”阮令恨极了,一巴掌扇到了小孩儿脸上,五个指印瞬间浮现在那张有些脏黑的小脸上。她忐忑了好几天,这一巴掌落了地,反而安了心。
阮令被自己的巴掌震得手麻,可是看着那张沾满了灰尘和恐惧的小脸,却瞬间有些不是滋味。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相亲时,瞧见的阮宁奶奶。没有见过生人的女孩子,刚从田里扛着锄头回来。蓦然瞧见家中多了一个年轻人,茫然无措,不知是要放下锄头,还是擦去脸上的灰尘和对未知的恐惧。
妻子的模样,他时常梦见。
他竟打了妻子的孙女儿。
阮令难受极了,转身喘着粗气不说话,他说:“你迟早气死我便一了百了!”
阮宁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跪在地上,一双小手蜷缩在一起。她低着头,干涩开口:“爷爷,不用救舅舅,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阮令的警卫随着阮宁一起进了会面室,雪白的手套外抱着整整齐齐一摞新书。
阮宁很神气地对玻璃窗户里面,长了胡茬子的清瘦少年说:“都给你了!张至仲!在里面好好学习,好好改造,不要想我!”
张至仲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眼圈发青,已经好久没睡过囫囵觉了。不知自己怎么就来了,每次清晨醒来,花香没有了,早点的气味没有了,熟悉的乡音没有了,收音机拨转的声音也没有了,一片空白中,整个生命都在皱缩、惶恐,天地仿佛都扭曲了,没有了。
他夜间总是能梦见外甥女,小小的孩子在他的肩膀上唱着儿歌,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不吃都一嘴的甜言蜜语,他答应她要去打工,挣钱,然后去那个大园子里瞧她。可是,如今谁都能瞧见,便大概真的再也瞧不见她。
大人不会再让孩子去瞧他这个杀人犯。
不会了。
至仲心中觉得世事无常,又觉得可恨自己爱了这个孩子,留下生生的遗憾。
她趴在窗户前,一只小手贴在窗户上,拿着话筒咧开嘴:“舅舅,舅舅,舅舅。”
“嗯。”
“我每天在美术本上画个张至仲,写上张至仲的名字。”
张至仲笑出了小酒窝,他温柔着眉眼,用手抚摸着冰冷的玻璃,玻璃对面是他的孩子。
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不忘舅舅,等舅舅。”
阮令带着阮宁返程,路上黑色的小轿车碰上高高行驶的平行的大巴车。
大巴车上坐着一个安静的穷孩子,他朝下淡淡微笑,瞧了阮宁一眼,而后沉默着轻轻拉上窗帘。
他还是陪了她一路。
祈盼她不再害怕。
可又怕她真的害怕。
如同那些没有人瞧见他的日子,只有她,还肯努力用生命的一点点微薄之力,为他擦亮一抹小小的火花。
大象的小小火花,俯下身去,也是蚂蚁的一整个太阳。
毕竟,无人如他,自婴儿始,沉默着活到如近无恩无怨无喜无乐的田地,大抵不过就像死了。
他还能如春花一笑,要多谢她救命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