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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连孤独都不曾拥有》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阿爸的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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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家里离镇上有段距离,没有公交车经过,步行还要一个半小时。我读中学那几年,每月放假回家,你都会骑着自行车到镇上的公交车站接我。确认同学都走了,我才下车走近你。

你在村里屁都不算。

整日吧唧两杯小酒,抽一包廉价的香烟,到村头老人堆里唾液横飞地吹上几句没人信的牛皮,或者玩上几把小牌,夜幕星辰下混着满身酒气,心满意足地晃悠悠回家倒头就睡。

你的一天,活成了一生。

02

“坐好了?走啦!”你喊着,我只看到你的后背。

“哦。”我跟你很少交流。

我是恨你的,男人该有的缺点你都有。但是我又不能恨你,因为你是我阿爸。如果每一个农村家庭有什么不幸,那可能大多是因为有个嗜烟酗酒脾气差,还没什么赚钱能力的父亲。

听说年轻时你不是这样的。

你刚毕业就在村里小学当起了数学老师,走到哪儿都被人“先生先生”地叫着,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没事就逮几个学生站在一边听你啪啦啪啦敲着琴键。

1983年,你每周骑着破自行车,到四五十千米的县城去追求阿妈。微风轻轻吹,脚下的每一次踩踏,都是春风得意的步伐。外婆刚抽完你送给她的烟,感激涕零地拉着阿妈的手说:“教书的,不会差。”阿妈就抱着两床被子嫁给了你。

用自行车追来的阿妈,也过了一段不错的生活。你在学校上课,她在一旁当裁缝。阿妈是村里手最巧的裁缝,家里现在还保存着那台缝纫机。只是老了旧了破损了,跟岁月一样。那几年附近的年轻姑娘们都来向她讨教绣花的诀窍。偶尔你心疼阿妈工作辛苦,把班里的学生骗到家里帮忙剥玉米。

可惜好景不长,婚后阿妈并没有多幸福,一连为你生了五个孩子。妯娌关系也不是很好,经常受气。

生二胎把你的教师工作弄丢了,村干部每天来家里闹,要你交几万元罚款。“什么东西!出息了!”你无奈,带着阿妈连夜跑路,把大姐二姐丢在舅舅家养大。大姐从来不叫你爸爸,现在也是。

你是个极其好面子的男人,信誓旦旦:“不生个儿子绝不回去!”直到弟弟出生,我们一家子才回来挤进了泥瓦房。

你出逃后,到了外地,做了许多轻便杂活,也没个正经工作。开了一家小饭店,被你带着新交的朋友吃到倒闭;跟舅舅几个一起做生意,你把凑来的创业基金弄没了;买了辆三轮车打算收废品,又把三轮车弄丢。

那些年阿妈一直很苦。阿妈嫁给你时,留着全村女人都羡慕的乌黑长发,这头秀发总是吸引着路上的人。那年你生了肺病没钱住院,每天咳出黄色带血的痰液。阿妈拿起一把剪刀就把长辫剪掉拿去卖钱。我抱着阿妈,让她别动刀,她边哭边说:“头发没了,还能长。他没了,你们就没爸了。”

几个月后,阿妈洗衣服时从你衬衫上找出了两根长头发。

03

“前面那个是你同学吧。”你边骑边说。

“不是!”我把脸撇向一边。

我怕同学知道你是我爸。你不仅穿得邋遢,肤色也不好,还比我同学的父母大十来岁。你到学校来看我,班里的同学好心地提醒我:“你爷爷来找你了。”

我总是特意避开你,想方设法不让你出现在同学眼前,不让村外的熟人知道我有这样一个父亲。在学校我努力做个所有人眼中的好学生,懂事乖巧,成绩也好。一是我想跟你划清界限,二是优等生不带家长开家长会也能被原谅。

很小的时候,我还没有那样讨厌你。我是你的小女儿,你总是优先给我最好的。不管发生什么变故,你都坚持让我读书。

我考进县城最好中学的第二天,你穿起了几年没穿过的西装,擦了擦皮鞋,风尘仆仆地带我进城报名去了。而我的姐姐们,没有读完高中就被强行停止学业。

我恨过你,为什么不能多赚点钱,让姐姐们都能正常读完书?我也恨过自己,为什么要跟姐姐们抢夺改变人生的机会?其实我更恨的是,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孩子?连基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

我的童年,除了好好学习,就是天天挨饿。

大概有大半年时间没吃上肉,家里找人帮忙做农活,中午顺便留人吃饭。阿妈咬咬牙到小店赊了一斤肉回来,配上几个菜就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因为菜少人多,我跟阿妈每次都主动避开,闻着肉香味躺在床上假装睡觉。

我听到你和弟弟嚼肉的声音飘进卧室,肚子空得难受,抱着阿妈哭了起来:“我也想吃肉啊……”

阿妈突然抱紧我,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只有我俩知道这件事。

04

“阿妈身体怎么样了?”我开口问你。

“还是老样子。”你转头回我。

“你别跟她吵架了。”我继续说。

这次你没有说话。

你们每天都在吵架。严重的时候,你会离家出走两三天,第三天晚上偷偷溜回来躲在外面的小隔间里。你跟阿妈分房睡,每晚睡前你都要把房门关紧,你说:“我怕你妈夜里进来把我害了。”

因为你们吵架,我整个童年都是灰暗的。我有想过在你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到锅台上拿把刀冲出去。我想过在你们面前伤害自己,告诉你们,因为你们无休止的争吵,对我的人生到底有多大影响。

我不相信爱情,或者是长久的爱情。我不相信婚姻,婚姻在我看来就是场磨难。我也不想生小孩,我怕他们会是下一个我。

可我又舍不得让你们难过。我还是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你们吵完以后,嘿嘿笑着端上做好的饭菜让你们消消气。我想着法子让你们开心点。

你们吵架的理由永远都很简单:缺钱,缺钱,还是缺钱。阿妈常年体弱多病,生了几个孩子没坐过一次月子,从医院出来第二天就下地种田。去医院检查无果,以后只要阿妈身体不舒服,花钱吃药,你就说她在装病。

有一段时间阿妈疼得活不下去了,每天都在盘算着“死”。她经常半夜醒来,疼得睡不着哼唧到天明。她找来绳子想挂在房梁上,又怕房梁和绳子不结实。我那会儿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屋前屋后找她,一到家就喊“阿妈啊,阿妈”。

我怕看不见她,我又怕看见她。

05

“抓好了啊。”车上颠簸,你叫我小心扶着你。

我双手拽着你后背的衣服,也仅限于此。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很想拥抱你,但是又不敢。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肢体接触。

你从来不抱我的。从来不。

你那双弹钢琴的手沾了泥土以后,什么都不想碰了。从此在家里变得沉默寡言,除了高兴的时候哼哼小曲,醉醺醺的时候骂骂阿妈,就没怎么听你说话了。

你时常默默坐在一边抽烟,也不跟我们讲话,烟瘾重时一天抽两包。没钱的日子,你就自己卷烟叶。放在簸箕里晒了许久的烟叶被你一刀刀切碎,你撕下我们作业本上的纸,一根根卷起来。放在空的烟盒里,装进上衣口袋。

你喝酒也很凶。早上配着稀饭咸菜,也要倒上一酒盅小酒吧唧吧唧。你喝酒的时候最开心,会轻松哼唱起来。我们姐弟几个迅速得到信号,瞬间放松下来,今天家里的天是晴朗的。但你喝多了也很讨厌,经常在别人家喝得酩酊大醉,阿妈每次过去劝你少喝让你回家,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骂她。好不容易把你拉回家了,你就连续骂她几小时,一句不停。

如果只是抽抽烟喝喝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你还喜欢赌。你不赌大的,但阿妈觉得你都是下大的。你站在村头麻将屋里“相眼”,阿妈知道了一定跑去抓你。

前年春节三十晚上,阿妈跟我刚从镇上澡堂出来,她就跑去那家麻将屋里找你。我在后面一直追着她跑。她刚到门口,就看见你手里拽着几张百元大钞打算下注。等我到了那里,已经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你们。阿妈要打你,你就往后退,围观的人假惺惺“拉仗”,责怪阿妈:“逢年过节赌个小钱,女人家就别管了。”

我冲上前去抱着阿妈,常年体弱多病的她,突然间力气变得特别大。我对你说:“你快走吧。”你不依不饶,很没面子,但也还是离开现场了。我抱着颤抖的阿妈,眼圈都红了。阿妈开始跟围观者哭诉:“他手里那几百元,够我一个月工资了!我这辈子都毁在他身上了!”

阿妈说完,我把脸撇到一边哭起来。我脑海里一直回想着“这辈子”三个字。这辈子,这辈子,我怀里抱紧的这个快60岁的女人,真的这样过了一辈子啊。

06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我竟然也会关心你了。

“就那样,瞎忙喽。”你回我。

时间是个神奇的玩意,它让我们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有些变化并不是我们期待的那样。我对你的恨意,随着年龄增长慢慢释然。我讨厌你变老变弱,让我根本恨不起来。你为什么要变老,走路变慢,目光也和善,这样我就不能理直气壮地恨你了。

如果不是你老了,大概很多事情我也忘了。

小学五年级,我生了一场大病。那两个月,你在我每晚放学后,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邻镇的诊所挂水。那时候下着雨,被冻得直哆嗦。夜路没有灯,我从车上摔下来,你推着我来回走了8千米。

大姐生了女儿第一次带回老家。你笑嘻嘻地站到门外抱着你的外孙女。怀里的她背对着你,你拎起她就开始蹦蹦跳跳,像个老顽童,还对我傻呵呵笑。你动作生疏得让我立马掉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拥抱一个人,即使这个人的妈妈不叫你爸爸。

我高三那年,你每天骑车跑到镇上给我收集报纸,省报市报一张不错过,满满堆了五六箱。“你不是要当记者吗?给你看看这些报纸怎么写的。”我啼笑皆非,鼻子一酸。后来我真的考上了新闻学专业。当然跟那些报纸无关。

我要去武汉读大学。第一次去外省,你骑车送我到公交车站。我想说谢谢你让我读书,但还是忍住了。车来的时候,我突然转身抱了你一下,你眼圈红了。我立马往前走,走得很快。我总不能,也让你看到我在哭。

07

现在每年回家,你再也不会骑着自行车来接我了。你的电瓶车又快又好使,跟老妈人手一辆。你还是会提前到车站等我,远远地躲在一边。

“阿爸!”我老远就大声叫你。

我已经不怕别人知道你了,好像也没什么人关心这些。

岁月不会让我越来越恨一个人,只会生出不争气的怜悯。

我没有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也没有这世上最糟糕的父亲。当我知道你的不完美时,我逼着自己一瞬间长大;当我理解你的善良时,我知道自己也在成熟。

尽管,我根本不喜欢用这种方式成熟。

三姐春节回家时说:“阿爸骑电瓶车来接我了,突然觉得好幸福啊。”

是啊,我偶尔还是会恨你,可能一直会。

但是我也会慢慢接纳你,就像在颠簸的自行车上,你让我一定要抓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