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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连孤独都不曾拥有》第三章 无解的人生 上海租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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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上海这3年,我搬了5次家。

还没从大学领到毕业证,我就在普陀区曹杨路那边的一家上市公司见习。当时借宿在嘉定安亭的姐姐家。我不是第一次来上海,每年寒暑假,我都在三姐所在的餐厅打工,端盘子、洗碗、上菜、翻台,用一些无聊烦琐的杂活,换每天80元工钱。

穿着高跟鞋忙前忙后,机械化的体力劳动,常常让我在下班时脚底酸痛,累到躺在床上就不想动弹。有几次边洗杯子边哭,三姐比我更累,我只是来做一两个月的兼职,她却干了七八年。

每晚10点下班后,我跟三姐步行半小时到住处。常年在上海打工的二姐和三姐,2008年合租了一室户。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宅,在上海一个极其偏僻的镇上,距离最近的安亭地铁站有8千米,离上海市中心将近30千米。

楼梯很高,每回爬到6楼都要大喘气。过道还很暗,照明灯坏了也没有物业来修。晚上进进出出,我都要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才敢走。房子孤立无援地杵在镇中心,底下各家店铺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哄人的折扣信息。

这套一居室很旧,但还算大,有50平方米。客厅、卧室、厨房连在一起,每间房都有一扇门。卫生间空间很小,还放着马桶、热水器和浴缸,只够挪转身子,也还是紧巴巴的。

客厅用布帘拉上,铺上一张床,这就是三姐的卧室,她一睡就睡了七八年。床边的窗户不隔声,每天早上,三姐都在楼下广播声中醒来。而二姐和二姐夫住在主卧。等到我去上海时,二姐和姐夫感情不和,已经分开住很久了。

从镇上到市区很远,附近没地铁,最近的站点要坐20分钟的公交车才能到,且镇上的公交车都是半小时一班次,经常晚点,稍不注意,就要多等半小时。

见习那段日子,我每天6点半起床,洗把脸就冲到公交站,到车上已经被挤得没法动弹,下了车赶去乘地铁。每天早上看到上海匆匆而过的人群,刚毕业的我,还不至于孤单,心想至少大家都一样。

02

我每天上班路上花一个半小时,抢在打卡时间前冲到公司,坐在格子间,开始又一天繁复的工作。我的同事很奇怪,公司包餐,他们喜欢留下来吃顿晚饭,再回办公室继续加班。

说加班也算不上,因为我们是没有加班费的,大家留下来也就是刷刷网页、看看剧。我是刚进公司的新人,不好意思到点就溜,没任务了也要多待一会儿,但内心深处是排斥这种做法的。

因为下班晚,到镇上的公交车7点就停了,我得多花一小时换另外一条线路转车。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11点左右到家。到家的时候,二姐已经睡了。

她自己跑业务,给一些供应商送酒。每天坐地铁奔波联络客户,拿着几千元工资,除了交房租,还要应酬,她生性豪爽,每回跟朋友出去,都是自己抢着买单。导致每个月工资所剩无几,还要寄给留守在老家上学的女儿。几年前她从朋友那儿买了辆二手小轿车,开着车穿梭在每个供应点,没以前那么累了。

我偷偷走进房间,简单洗漱冲澡,上床钻进被窝,一切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扰到熟睡中的姐姐。我们睡一张床,各睡一头,各自盖着被子。

黑暗中,我感受着一切,看着看不到的天花板,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姐姐呼吸很重,是这个房间仅有的存在感。我还真的就这么毕业了,就这样成了外来务工人员。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继续重复。

03

我在普陀区最有名的大厦里上班,这可能是我这个刚毕业的上班族唯一值得炫耀的地方,戴着工作牌,出入在这个高端写字楼,怎么着也算是个都市小白领,有着一种愚蠢的傲娇。这种傲娇是自欺欺人的,连自己都心虚的。蒙着眼过的日子,被现实一撞,忽一下子就倒了。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有没有走错毕业后的第一步。第一份工作好像怎么选,都是有顾虑的,都是憋屈的。

大四下学期,过得心慌又急躁。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所以我疯狂面试,面试了大概30家吧,上海、苏州、杭州、南京都去了,一天两三场,几乎是场场拿下。但我总觉得最好的一定在后面,挑来挑去快到5月了,时间到了,就定了这家上市公司。

可惜,处心积虑所挑的,得到以后却不知珍惜。最后饥不择食随便选择的,却不是自己最爱的。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离了校园,依然在跟同龄人赛跑。我让自己跟每个人一样,在什么阶段做什么事情。每场考试都有时限,时间一到,匆匆交了卷。

大学同学各自奔波,在班级群里吐槽工作艰辛。我的同事们为了一年前我就听过的段子哈哈笑成一团。我坐在靠窗的工位上,抬头就能看到天空。从23楼的视角往下张望,十字路口的车水马龙从不停息。上海永远都有这么多行人和车子,声音和躁动。

在我发现自己不仅学不到东西,还胖了5斤以后,就提交了辞职申请。这是在我转正一个月后。

04

办离职手续那天,我下楼时遇到了大学同学。“你怎么在这儿?”我俩几乎异口同声,觉得奇妙。她在我楼下的公司当记者,做汽车资讯采编,经常出差,每个月有十天半个月时间不在上海。

我说:“你住在哪里啊?”她回:“公司旁边的小区,走路只要5分钟,我每天睡到8点半才起床。”我听完很惊讶,想到自己每天上下班路上要花四五个小时等车、坐车、转车,羡慕得很。

她说下周要去成都20天,把房门钥匙给我,让我这段时间住过去,省得路上来回跑,我感激涕零,请她吃了碗面。

第二天我就提了个大行李箱到了她的住处,在一个中档小区的10楼。她没有一楼门禁的钥匙,上楼基本靠运气,只有同一栋楼的人过来开门,才能进去。

行李刚落地,我就被房间的格局吓住了。大约100平方米的一套房,被隔成了8间,原来是非法群租房。我所在的那个房间只有6平方米,可能更小,放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几乎就占满了,而这个房间的房租要1200元一个月。

8个房间的人共用一个卫生间。每天早上所有人赶在上班点抢着同一个马桶、淋浴、洗漱池。我每次去卫生间洗漱时,反复确认门是关好的,没人可以进来,即便进来第一时间也能被我发觉,我才畏畏缩缩脱衣服或是蹲马桶。

晚上睡觉时更紧张,房间的门看着就不结实,像是一脚能踹开。每晚临睡前,我都把椅子堵在门缝处,门把手上套上绳子,再绑在墙面的钉子上。

上海这城市大家各忙各的,室友们说着夹杂各地口音的普通话,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矫情,若即若离恰到好处,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一点。我在隔断间半个月,没跟任何人讲过一句话,也没人找我说话。

这里住着各式各样的人,职业、年龄、谈吐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可能就是气质:每个人身上都自带一种无力的憋屈感。这跟上海早高峰地铁上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记得最清楚的是我隔壁房间住着两个男生,他们的房间只有一张床。群租房环境差、空间狭小我倒还能接受,但根本隔不断的声响却让我时常失眠。两个男生每天下班回来,都会放歌听,那种我老家县城大巴上经常放的网络歌曲,不知几点关掉的,早上6点又被他们的闹钟吵醒。

非常奇怪的两个人。闹钟从6点吵到8点,他们也不关掉,也没有起床的动静。我一度怀疑他们死在里面了,等着房东敲开他们的房门。所谓的歌曲和闹钟只是提前设置好的假象。我害怕极了,没有确认他们存在的勇气,心想也跟我关系不大。

夜越来越深,我站在窗户边,看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万家灯火,突然有点孤独。

05

我很快找到新工作,在杨浦区五角场的一家创业公司。新公司有个同事搬家了,把房子转给我。我住次卧,主卧是另一个同事,也是那年刚毕业的女生,山东人。

房子是1994年建的,很老,没电梯。老房里留下许多老人,每天早晚都看到他们三三两两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操着一口上海话聊着天,晒太阳,或是目送着我们这些上班的年轻人到拐角处。

每次从小区门口进来,走到拐角处那户人家,我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跟一个佝偻老头儿对上。他住在一楼,他家对着路口的那面墙只有一扇窗户,他把窗户下面的墙面给打通了,装上了一扇门。

他的房间脏暗破旧,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里面毫无生气。老头儿总是坐在门口,盯着往来的每个人,视线也不离开,每次我都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开。我跟室友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像是脑子不好”。现在即使离开那里好几年了,我都还忘不掉那种眼神。

我所住的两居室房子,总共45平方米,没有客厅,空间很小,次卧10平方米不到,房租一个月1300元,不包括水电费。当时我的月薪是5500元,也还算宽裕。比起陆家嘴、淮海路、静安寺、徐家汇那边动辄八千上万的月租,已经很满足了。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这让我欣喜不已。在老家生活时,跟姐姐们合挤一张床。在外面读大学,也是住四人间的寝室。而此刻,这个房间的完整使用权都是我的了,至少这一年是的。每天下班到家,关起门来,世界就是我的,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只是这房子太过破旧,住进来一个月,马桶、热水器、油烟机、燃气灶、空调都坏了,上门修理的师傅都摆着手皱着眉说:“太老了,年代太久了,该换了。”

我跟室友把情况告诉房东阿姨,她是上海人,跟老公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离这里还有点远。她在电话那头一直抢话,我说一句,她讲三句,根本不给我辩解的机会。最后她总结道:“我租给你的时候是好的,我不管,你们搬走时要是还坏掉的话,我要扣你们押金!”

我当时气哭了,挂了电话不知如何是好。室友也很生气,但也没办法,我没签合同,中介那边也不认账,我们也只好认了。最后跟室友商量,还是得把必用的马桶和热水器一起花钱修了。

后来房东阿姨过意不去,打电话过来说:“明天有人过来修。”第二天来了一个上海大爷,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在厨房捣鼓了半天,翻翻油烟机,看看燃气灶,还去卫生间测试了下马桶。

最后说了句:“不好修啊。”

我问:“修理费大概多少钱?”

他说:“不好讲啊。”就走了。

不一会儿室友回来,说路上看见房东了,我这才知道刚才上来那人就是房东。

最后还是我跟室友自己掏钱修了。

06

室友长得很好看,高高瘦瘦,人也和善,在上海读的大学,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工作。

她有趣,有自己的想法,我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生能跟她恋爱。我们每天在小小的厨房里八卦公司的种种,我们那家50多口人的创业公司,每天也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她喜欢宅,喜欢上豆瓣,喜欢做土豆泥吃,经常在午夜或周末接到部门老大的附加任务。

主卧月租1500元,她觉得有点贵,就招室友入住,分担房租。

前后住进来两个人,都是外地来上海实习的大学生。第一个女孩子性格爽朗,在一家创业公司做公关,老板经常请员工出去玩一晚上,有些夜晚她就不回来了。

另一个女孩,从四川来上海一家旅行网站实习,长得很漂亮,就是跟我室友合不来。两个为了省钱挤在一张床上的陌生女人,必然是有隔阂的。因为看剧不戴耳机,因为吃完饭不收拾桌子,因为一个打了很久的深夜电话,两个陌生女人的空间,不说话,也是战场。

这两个女孩都是短租,住上一两个月就走了。到了当年年底,室友突然说要离开上海,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在这里工资太低了,交完房租就差不多了,靠家近点也好。”

没多久,她就飞回山东的老家了。走之前取走了这大半年缴纳的所有公积金,还留给我一些带不走寄不了的东西。

我们断断续续维持着联系。她回山东后休息了一段时间,到处找工作,开始我们还能互相吐槽下生活艰辛、活着不易,慢慢地各忙各的,也就不怎么说话了。

前不久她突然发微信问我,可不可以帮她填写一份本地公务员报名表,她说为了完成上面领导的指标,让我充个数。我当时身上没有一寸照片,帮不上忙,就没填。她说没事。

我想她现在应该是在老家做公务员,这可能是每个小城青年最向往的工作。

可我却不知道,是该为她开心,还是难过。

07

她回老家之前,我们担心没有人接盘住进来,我一个人担负2800元的月租太艰难了。我宁愿搬出去。房租一旦超过收入的三分之一,整个人就没安全感。我跟她开始在网上各种发帖,发招租信息。来了好几个人看房子,最后我们定了一个在五角场做建筑设计的女生。

第二任室友叫小静,28岁的沈阳姑娘,矮、胖、拘谨,戴着一副不怎么好看的眼镜。在建筑设计行业工作5年,在国内最好的房地产公司上班,拿着两三万元月薪。

我一周有四五天时间见不到她,她很少在10点之前回来,经常在凌晨三四点回来倒头就睡。我们偶尔在厨房碰上了,点个头打个招呼就当是见了一面。超负荷的工作,让她体内长了肿瘤。

她妈妈刚退休,在东北老家也没事,就过来照顾她。整日在房间里看电视打发时间。我每次下班到家,小静妈妈早就做好了饭,把锅台收拾得很干净,怕给我添麻烦。有时包饺子,有时做饼,菜香味飘满整个房间,我听到她们的欢声笑语,还有点羡慕。有时候她们会叫我一起吃,我也怕给她们添麻烦,接过一根玉米或一块饼,道个谢就回房间了。

第二年春天,小静的病情好转,她妈妈就回老家去了。她妈妈前脚刚走,后脚她就带男朋友到家里过夜。之前我也见过他几次,江西人,不高,戴着一副厚眼镜。跟她是同行,在同济大学附近上班。认识大半年,两人决定结婚了。

在这之前,小静刚跟谈了8年的男友分了手。

小静毕业那年,跟着大学男友从东北一起来上海,男友经常跟公司领导吵架,然后辞职在家,也不积极找工作,到后来都靠她养着。她把攒下的几万元给了男友开店,没做几个月就倒闭了。

“他脾气越来越差,还犯了我不能忍的原则性错误,最终决定跟他分手。”她轻描淡写地跟我说着这些。

“他回老家后,没多久就结婚生子了。跟他在一起快10年了,还是分了。3个月后,我就在微信上认识了现任男朋友。”那天她一口气跟我说了很多,表情没什么变化。

每个住进来的室友,都会被房东阿姨气哭一回。有一次家里水龙头又坏了,小静给房东阿姨打电话,不知怎的,突然听到她跟房东吵了起来,小静在电话里吼着“不帮我们修东西”,“是你不对”,“我要去告你”……

没多久,房东阿姨跟我们说她要卖房子,儿子儿媳需要另外买一套房子,跟老人分开住。她让我们一个月内搬出去,我跟小静也受够了各种家具、电器三天一小坏、五天一大坏的日子,只得各奔东西。

记得那天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站在房间窗户往下看:我在前同事那里花20元买来的三手自行车还锁在门口,不远处的休闲区坐着打牌听曲的老头老太,邻居手里提着刚从200米外的菜市场买来的食材,也有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散步……

真是很平常的一天呢,可我却将不属于这里,也不知道我将去哪里。我的到来与离开,跟这个房子这个小区这个城市,没有太多关系。阳光真好啊,外面暖洋洋的,还是得打起精神继续找房子继续生活,不是吗?

当时小静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她说:“等你第三次搬家的时候,你就特别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08

在找房子那段时间,我也换了工作。

我至今都不知道当初辞职的原因是什么,在创业公司没提升了?厌倦了这个沉闷的环境?人生可以有更好的平台?我都不知道。老板对我很好,主动给我加了两次薪水。记得当初来面试时,我跟他聊了很多,最后问我理想薪资,我说4000元就够了,他说别低估自己,然后给了我5500元。我觉得自己被重视了,就过来了。做了一年,又走了。

我入职了新公司,还没找到房子。每天下班后到处跑,地铁转来转去的。在上海找房子确实是一场艰难的争夺战,紧俏的房源太贵租不起,太差太偏的房子不想住,适中的房子一抛出就被秒抢。很多时候就因为晚来了几分钟,一套房子就被前面的房客定下了。更糟糕的是遇到虚假房源,买家秀和卖家秀总是千差万别。

在找到房子那天,我看了三家,第一家被人预定了,第二家是骗人的中介。去看第三家房子的地铁上,我挤在人群中,那是晚上9点左右,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的夜上海,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与卑微。一个人生活太难了,越想越难过,要哭出来。

我心力交瘁,到最后一家,感觉都还可以,也不想再挑来挑去的,当场付了1500元定金。那天晚上,从徐汇区坐地铁回到五角场,花了我一个半小时,但房子这事定了,总算是安心的。

搬家的那天,五角场的房东阿姨过来跟我们交接,我跟小静紧张得要死,怕她不给我们押金。不过她最后也没为难我们,扣除了当月的水电煤费用,也算正常给了。

我叫了运输师傅过来,送我去二十多千米外的新家。那时候是5月,天气已经有点热了。为了省点钱,我一趟趟上上下下搬运行李到车上。

快发车时,小静叫住了我。她那天也搬家,搬去跟男朋友一起住。男友在同济大学租了一室户,打算过渡一下,因为他们已经在上海郊区嘉定看房子了,打算买一套。

有一回我们聊天,她跟我说了很多:“每个来上海的外地人,在第五年都会决定去还是留。我们打算留下来,但压力也很大。我男朋友前段时间想回江西老家生活,我不愿意,他在阳台坐了一晚上,我去找他时,看到他正要往下跳。我吓得抱住他,哭着跟他说,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不要做傻事。后来他平复下来,决定跟我留在上海买房子。其实我当时是骗他的,他要是回老家了,我是肯定不会跟他走的。我来上海5年了,决定留下来。”

搬家那天,她拿着一根晒衣服的长铁棍。上海这里的老公房想要晒衣服,要在阳台外面架上几根长棍,把湿衣服挂上去即可。她手里拿着的,是搬进来那天,从旧房子带过来的长棍。

小静叫住我的车,我以为是跟我说再见,没想到她急迫地对着司机说:“能帮我把这根棍带到同济大学附近吗?出租车不好塞,地铁也不让上去。”

司机打量了一下这根棍,摇了摇头,说:“不顺路啊,也塞不下。”

她很急,天气又热,她的额头开始冒汗,还不放弃:“我给你100元。”

师傅这下气了,直接说:“我没见过钱啊,不带,就是不带。”

我跟师傅说:“我不赶时间,你不嫌麻烦可以绕个道过去。”

师傅没理我,直接发动了车子,我本想跟小静道个别招招手,但车子已经开动了。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跟长棍站在一起,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她比搬进来时胖了许多,远远地看过去,两条粗短的腿和圆圆的肉身。特别是肉鼓鼓的肚子,衬衫贴在她身上,显得更胖了。那根又长又细的长铁棍跟她站在一起,更为突兀显眼。

她捋了捋头发,又擦了擦鼻头的汗液,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对一根普通的长棍这么执着?等我走出小区,才想到一事,她曾跟我说过,这个晒衣服的铁棍,是她那个前男友买的。

09

我搬到徐汇区龙华那边,房子离地铁口步行20分钟,离徐家汇的新公司5千米,每天骑车半小时就到了。也是老公房,但也不算太旧,3年前中等装修过,比五角场的大很多。我也从10平方米的次卧搬到了20平方米带独立阳台的主卧。

我终于在房间里添置了落地镜、书架、衣帽架、地毯,贴了墙纸,挂起了照片墙,在阳台养了花草盆栽。我也有更多时间做饭吃。楼下有24小时便利店,有一个父子俩开的烧烤摊,还有一家每天都想吃的麻辣烫。

房东是个地道的上海男人,在附近的上海植物园上班,温文尔雅,大大方方。有一回热水器坏了,他第二天就过来换了个新的。洗衣机转不动了,他当周就换了台好的。

每次过来修换东西,我说:“麻烦你跑一趟了。”他总是连连说着:“是我东西坏了,你们生活才受麻烦呢!”我一听很是感慨,想到了五角场的房东老太太,越发觉得现在的房东好。

室友是1988年的姑娘,独生女,在人民广场一家证券公司上班,文文静静,有些高冷。佛教徒,每天吃斋念佛,从不吃荤。我经常在深夜一两点上厕所时,听到她在黑暗的房间里念佛的声音。

人还不错,就是邋遢了些。煮完饭的电饭锅两个月不洗都长了霉菌,冰箱里塞满了各种过期变质腐烂的食物,吃饭的餐桌上有时能看到她的袜子,她房间里到处躺着衣服、鞋子、零食袋……我每天再晚回家,也要把厨房、卫生间、客厅拖洗一遍。

她房间唯一干净的地方就是佛台了,她外出时就让我帮她点点香,给佛台换换水。除了长假出去参加法事,周末她都宅在家里念经。也没什么朋友,只结交几个佛友。偶尔她会带着佛友来家里小住几天,一起吃素念佛。

她跟佛友最兴奋的,是一起听电台的讲经大师打电话。大师在电话那头解答每一位热心来电的施主的困惑。每次接通了大师的电话,我的室友和她的佛友就异常激动。

大师在电话那头建议她们多去放生。

10

室友的妈妈也来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她们一起念佛。有一回我晚上回到家,她妈妈敲我的门,拿着一本经书,跟我说:“今天我们打电话给大师,她说你这房间照片太多了,应该拿下来,不然房间里不太干净。这本经书你拿去读读,读完以后烧了,可以驱赶你房间的东西。”

我听完心里直发毛,支支吾吾应答着,当着她的面把我做的照片墙给拆了。经书放在我的房间里,到现在都没有读。

我们上班的时候,她妈妈就在家里念佛,周末她妈妈可能会跟我聊几句。问我家哪里的?做什么的?工资多少?有没有男朋友?男朋友工资多少?做什么的?上海有房子吗?

我说:“工资不高,没房子。”

她说:“最好嫁给一个有房子的人啊。”

我不知如何接话,就走了。

有时我在房间写字,她妈妈过来说:“会写文章真好啊,我闺女工资都没你高呢,快30岁了,才5000元。”

我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继续低头写。

相较于她妈妈,我更喜欢室友。她买了好吃的马上跟我一起吃,有吃不完的东西都让我帮她解决,新买的包包不想用就送给我,每次我打扫完,她都特别不好意思捂着嘴说自己太懒太邋遢。

不过她从来没跟我敞开心扉,也不跟我聊工作和生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具体做什么工作的。也没听她提到过要交男朋友。有一回我在看《白夜行》,她走过来,倚在门上说:“呀,你也在看啊,我失恋那会儿也看过这本书。”我没有问她更多,有些话要是想说,总会自己开口,强求无意义。

一年后租房合同快到期了,我去问房东有无续约的打算,他说:“这个房子还是3年前的市场价,现在行情不同了,我们要涨了。”涨了1500元一个月,我跟室友觉得太过夸张,不能接受,决定搬家。

想到客气爽快的房东一口气涨了那么多,我不禁悲从中来。卖方和买方,终究还是利益关系。我更感叹的是,人生要到什么时候,可以不为了突然涨价的房租而焦虑呢。

11

很累。

这次不想自己找房了,让中介帮我看房,我付中介费。第二天,中介阿姨就给我打电话,附近小区有一室户出租,在顶层的6楼。我去看了房后,40平方米,没有客厅,但厨房和卧室够大,3000元一个月。

我想了整整一周,还是决定租下来,贵是贵了点,但我当时薪水也快上万了,勉强还能撑过去。一个人住,总是省心的。可是这3000元房租,都快赶上我老家县城的房价了。不能想太多,想太多就是给自己添堵。既然出门在外,就不要跟老家的人比。

搬家那天,没想到我会有那么多东西,收拾了20包行李。看着满屋狼藉,我这个资深洁癖第一次不想动手整理。其实我当时想的是:我很可能在某一天熬不下去了。

把东西提上没有电梯的6楼,躺在床上就哭了起来。6楼,又是6楼,最高层的6楼。我住那么偏僻的小区,二手房房价都涨到5万一平方米了,更别说市中心的十几万。毕业这两年,卡里的余额越来越多,我那天算了下,离能在上海买套房,大概还差500万元。

房东一家都是东北人,30出头,老婆刚生完孩子。他的父母手头宽裕,给孩子在浦东赞助了一套大房子。房东喜欢看球,整日看他在朋友圈发上海体育场比赛现场的图片和视频,他开车技术好像也很一般,经常收到他车子的罚款单,发信息叮嘱我好好保留着单子。

住了半年,他就把房子卖出去了。新房东一家住在闵行,买房子只是为了投资,自己不住,租出去,等着房价上涨转卖。一年后,我所租的这套房子就涨了100多万元。

我的新房东,是个做生意的商人。我让他帮我办一张上海居住证,房东当即答应,到约定那天早早地过来,我们去居委会开了证明,又打车到最近的社区事务所。他不紧不慢,很是配合。快结束时,他说:“我要和一个朋友谈生意,先走了。”我说:“等下我打车送你去车站。”他说:“不用了,我喜欢走路的。”

据说上海限购后,他跟老婆离婚,又买了一套房子。不过还没到复婚那天,他老婆背着他跟别人再婚了。

一直是他女儿跟我沟通,我每季度把房租转到她账上,也是我跟她唯一的聊天记录。

在这边住了一年多,房租每月又涨了300元,我也没搬家,不想折腾。每到交租那天,就忍痛送出1万元。

除了阳台经常渗水进来,一到雨天就异常潮湿,别的都没大碍。一室户住起来真的很舒服。不管我多晚下班,到家了总可以放心大胆地在房间里走动,偶尔还能在厨房里煮碗面吃。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是经过我精心布置的,乱了还可以亲手还原它。

我现在的工资还算可观,省一省,每年能攒下一点钱。我也不知道攒这笔钱到底干什么,除非发了一笔横财,我在上海是买不起房子的。这笔钱可能一部分是爸妈老了以后的医药费,一部分给我以后急用,一部分跟未来老公还房贷。钱,要花总是能花掉的。

时常想着,我离开家乡,去武汉读书,又来上海工作。明知道留下来很艰难,还是死扛着。来上海这3年,我从嘉定安亭,搬到普陀曹杨,再到杨浦五角场,最后到徐汇龙华,在龙华还搬了一次。因为房东卖房、房租涨价、换了工作等任何一个原因,都可能再次流离。

我挣扎在这个城市,居无定所,三番五次,只为每次的停留,能久一点,去多看一次展览,去多看一场话剧,去多认识几个有意思的人。哪怕只是多享受一下每天早晨起来后从阳台照过来的光。

12

这几年刷朋友圈,那些留在老家的同学早就结婚生子,住着便宜又宽敞的大房子。曾经最好的女朋友,也为了房子,嫁给了上海郊区矮胖又无能的男人,只因他有一个上海户口、一套上海房子。

上次我跟她见面,我说:“你婚后过得开心吗?”

她扑哧一声,用一种嬉笑的眼神看着我,说:“有什么开不开心的,日子嘛,闭着眼就过了。”

我看着她,眼圈有点红,也跟着笑了。

临走时,她抢着买了单,并对我说了一句:

“你一定要坚持久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