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上,我给家里买了台网络电视,需要连上Wi-Fi才能正常使用。父亲兴奋,隔三岔五就骑行10千米到镇上,催促安装宽带的师傅赶紧过来。年底单子特别多,师傅说他每天村里村外跑着,拉网线能拉到凌晨两三点。我们也是在除夕夜,才盼来了他们。
师傅的汽车停在我家门口时,已是夜里11点,春晚都快结束了。外面黑漆漆的,还刮着大风,空中呼呼作响,树枝沙沙晃动,随时都能倒下。狂风吹起院子里的塑料袋、草屑等杂物,吹得人睁不开眼。又加上零下的温度,北方严冬的冷意让人畏惧。
我裹紧一件大棉袄就走出去。两个男人站在车后面,打开后备厢,开了照明灯,理顺手里的线。父亲跟其中一个胖一点的男人聊天。
“你大忙人啊,请你多少次,你才来!”
“哈哈!单子太多了,刚吃完饭就给你家来通了!”
“你这年底要赚发了!”
“哈哈,也就这几天了。”
胖师傅边笑边说,还不忘手里的活儿。我好奇网线怎么装,走上前去一探究竟。到后备厢处,我才留意到边上这个一直默默工作一语不发的男人。可能是因为他太瘦了,身上那件宽大厚重的羽绒服,松松垮垮的。领子上的帽子被他套在头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小小的眼睛和一个红扑扑的鼻子。
“你不认识我啦?”我刚站过去,高瘦男人就转头跟我说话。外面太暗了,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更分辨不出他的声音。
我尴尬地站在一边,慢吞吞地回应道:“啊,你是……”
他看我没认出他,赶紧取下帽子,对我笑了笑说:“这下认识了吧!”
这回我看清他了,他很瘦,脑袋小小的,眼睛也小,鼻头倒挺大,脸红红的,嘴唇冻得微微发紫。即使这样,我还是没认出他是谁。我赶紧从人际圈里搜罗着,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和高中同学里都没有,村上的玩伴也不大记得了,那他究竟是谁?
为了避免尴尬,我只好说:“我这么多年不在老家,大家变化都很大,还是没想起来呀!”但我发现说完更尴尬了。
“哈哈,你是贵人多忘事啊!”他笑着说完转头继续干活去。
我站在边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呢?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有过什么交集吗?
他在忙活着,我在思索着。风刮得越来越大,一吹我就发抖。
“估计你也想不起来了,我是安平啊!”他突然转头跟我讲了一句,微微笑着,带有一种自嘲的样子。
我一时间被这个名字击中,有那么点印象,这个名字曾经确实出现在我的过去里。只是我对不上这个名字和眼前这张脸,以及曾经的记忆。
为了不让他一次次尴尬,我假装应和他:“安平啊!原来是你,你都长这么高啦!变样了!”
“我孩子都两岁啦,嘿嘿!”他还是那样笑着。
“都当爹啦!老婆是哪里人呀?”我就这样随便问下去。
“也是我们县的。”说完他又接了一句,“你在哪里发财啊?”
“发什么财啊,在上海打工而已!”我打趣道。
“对象哪里的?怎么不带回来过年?”他倒是问起我的事情了,我跟他插科打诨,闲聊几句,就进屋给他拿扳手。
回到房间里,我跟三姐说了这事,她哎哟一声,跟我说:“安平是你小学同学啊,你不记得啦?就是你们班那个老实头,脾气好,经常被人欺负。他好像一直坐在最后一排的,成绩不好。他家就在我们村后。我跟他姐一班,你跟他一班。想想看?”
经三姐这么一说,关于安平的记忆,慢慢回到我的脑海里,一个两个画面串联起来,渐渐把那片空白填满。到最后,曾经的过往也横冲直撞扑面而来,一下子把我裹挟到早已淡忘的过去。
我跟安平小学同窗6年,几乎没跟他讲过几句话,因为他性格太过腼腆与软弱,印象中他永远坐在后排,坐得端正,腰板挺直,两只胳膊乖顺地放在课桌上,叠在一起。
他的脑袋小小的,一直听人说“脑袋越大的人越聪明”,小脑袋的安平无疑是笨的蠢的,每次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都是嗯嗯啊啊讲不出个所以然,引得哄堂大笑。他只好失落地坐下,又开始神游。那会儿他很矮,都没我高,不像现在这般高个子。
我想起一件事。五年级时,我因为到学校早,负责教室每天的开门,安平负责放学后的锁门。这个差事可是有名头的,我叫“开门长”,他叫“锁门长”,我们也算小半个班委。
有一天,我跟往常一样,第一个到教室,开了门进去后,看到黑板上乱七八糟地写了一些字。这是昨天最后一节课上,语文老师让我们自愿到黑板上写一句最喜欢的话。有人写“我爱爸爸妈妈”,有人写“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我当时正喜欢听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就上去大大方方地写下了这5个字。
同学们很是激动,搞到最后拖堂了,一放学大家背着书包就跑了。等我早上过来,发现昨天没人擦黑板。想到当天是我值日,拿起黑板擦就开工了,一句一句擦,擦一句读一句。
当我擦到黑板最左边角落的位置时,看到很小很小的一行字,小到几乎看不见,它们安安静静躺在那边,几乎很难被察觉,又丑陋又谦卑的几个字,上面写着:安平喜欢七七。我愣住了,班里只有我叫七七。
我赶紧跑到安平的座位上,掏出他的作业本,对照着字迹,发现黑板上的字迹确实是他写的。再细看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若不注意,完全看不出来。我很紧张,赶紧擦掉,很用力地擦掉,不想被人看到。他来上课,我装作不知道,他也没任何异常。
这件事很快淹没在以后的日子里,几十年的岁月长河,这件小事显得太过微不足道,只是一次风起时的细小波澜,眨个眼的工夫就风平浪静。我跟安平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几个字是不是我看走眼了。
我裹紧衣服,拿着扳手出去,递给正在忙活的安平。
“班级前几名都不记得我这个老同学了,嘿嘿!”我一过来,他就跟我调侃。
“哎哟,说这话!平时我不大回来,也只有过年才能在家几天。”我也跟他说笑。
这时,风吹掉了他的帽子,他被冻得流鼻涕,看到他拖着一根长长的宽带线,往前方走,我跟上去,给他打手电筒,突然觉得他也挺苦的。
“你装宽带挺辛苦的啊,大年三十还过来。”说到工作,总是不容易的。
“没办法,先来学个手艺,等出师了,可以出去做。”
他拉着线,往隔壁有宽带线的人家走,走了50米左右,停在了一根高高的电话杆处,杆子上有各种接线,绕成一团。他手臂上绑着刚理好的线,三两下就爬上了杆子。这时风呼呼的,还有几只狗在叫,我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冷得往家里跑。
母亲知道是后村的安平过来装宽带,倚在门上,跟我说:“安平这人不错的,有一回我在村里诊所挂吊水,安平也在。知道我是你妈后,还一直夸你,说你聪明,成绩好,在班里数一数二。”
“啊,这样啊。”我跟母亲说着。
“是的,安平这小孩真不错。那回我在医院挂水忘记带钱了,还是他帮我给的。我去他家还给他,他不要。”
“还有这回事啊!”
“是的呢!好像是你读大学那时候,那次他还问你,你在哪里读书。人很好的!他读完高中就去苏州打工了,前几年回老家,跟小霍庄上一个女的结婚了,长得还挺好看的,生了一个儿子,都两岁了,只是……”
母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头转向门口看了看,又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跟我讲:“只是他小孩身体不大好,经常去医院,也苦哦!”
听到外面有动静,我们马上住了嘴,不敢再说。不一会儿,安平和他的胖师傅走了进来,说外面的线都通好了,房间里装一下就没问题了。
灯光下,我今晚第一次看清安平,他还是像小时候,小脑袋小眼睛大鼻头,规规矩矩的,柔柔弱弱的。那种和气又卑微的神气,13岁和30岁,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有些气质,岁月磨不掉,就真的跟本人一体了。
我们没再提小学的事,我确实也想不起来多少了。
“这路由器什么的,楼上也能有信号吗?”父亲一直忙前忙后,他过来问。
“有好的,也有孬的,看你要哪种。”胖师傅回。
“就好的吧,等会儿我把钱补给你。”我说完,让他们到里屋去,里面暖和点。
安平说:“算了,马上就好了。”
我把母亲做好的糕点给他吃,他说:“这个我吃不惯,倒是可以把糕点装回去,我家那口子喜欢的,嘿嘿!”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帮他装好后,他说了声“感谢”,又问我:“你在上海工资多少啊?你那么厉害,应该不低啊。”
被他这样一问,我尴尬起来。多了少了都不好作答,只得说“没多少,混日子罢了”敷衍过去。
“读书出来的,总比我们这些穷打工的好呀!”他哈哈笑着。
宽带装好后,电视机里春晚已经播到准备倒计时的阶段了。他跟胖师傅准备走了。我一推开门,冷风就窜进身体里。等他上了车,车子立马就发动起来。
我突然想起,追过去说:“把路由器的钱给你。”
安平坐在副驾驶,他又套上他的帽子,笑了笑,谦虚又客气地说:“不用啦,老同学一场,谢谢你的糕。”说完他还把装着糕点的袋子拎起来摇了摇。
我说:“大过年的,早点回去休息,很晚了。”
这时已经开始倒车了,他声音变大,说了句:“今晚我们通宵。”
我问:“那你现在去哪里啊?”
他说:“下一家。”
车子终于开动起来,他也跟着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带着刚刚被我想起的记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的记忆。
风还在刮着,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回到家,我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这时刚过12点。
鞭炮声响起,整个村庄热闹起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都忘了跟他说新年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