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的思念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
可是,不假
并以任何一种方式,源远流长
亲爱的你
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
我会一直等待
为你
第十根烟,也是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再用右手食指往烟盒里掏掏看,的确是最后一根烟了。
看了看表,从踏上这班火车到现在,刚好过了四小时又四十四分钟。很有趣的数字。我只敢说“有趣”,不敢说“不吉利”。因为我实在需要运气。剩下的车程,只有大约20分钟而已。快回到台南了。
我、柏森、子尧兄、秀枝学姐、孙樱和明菁六个人,都曾在台南求学或就业多年,后来也分别离开台南。我是最晚离开台南的人,却最早回来。其他五人,也许会回台南,也许不会,人生是很难讲的。
倒是荃,原本不属于台南,但却搬到台南。
子尧兄离开台南一个月后,荃决定搬到台南。
“为什么要搬到台南呢?”我问荃。
“我只想离你比较近。”
“可是你在高雄那么久了。”
“住哪儿对我来说,都一样的。”
“这样好吗?”
“没关系的。以后如果你想见我,我就可以很快让你看到呢。”
“高雄到台南,不过一小时车程。差不了多少啊。”
“我知道等待的感觉,所以我不愿让你多等,哪怕只是一个小时。”荃的嘴角上扬,嘴型的弧线像极了上弦月。
“那你还是一个人住?”
“嗯。”
“不会孤单吗?”
“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你时,才会孤单。”
“你……”我很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文字。
“如果你也不想让我等待……”荃顿了顿,接着说,“当你去火星探险时,请你用绳子将我们绑在一起。”荃的茶褐色眼睛射出光亮,我下意识地触摸我的心跳,无法说话。
荃搬到台南三天后,明菁任教的学校校庆,她邀我去玩。“过儿,明天我们学校校庆,还有园游会哦。来玩吧。”“姑姑,我会怕你的宝贝学生呢。”“咦?你说话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怪?干吗用‘呢’。”“我……”接触到明菁的视线,我下意识地抓住右肩。“一个大男生怎么会怕高中女生呢?”明菁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动作。“可是……”“过儿,来玩嘛。别胡思乱想了。”我看了看明菁的眼神,缓缓地点个头。
我并非害怕明菁学生的顽皮,我怕的是,她们的纯真。
她们纯真的模样,总会让我联想到——我其实不是杨过,而是陈世美。
隔天上午,我晃到明菁的学校。原本从不让男生进入校园的女校,今天特别恩准男生参观。女校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很难找到男厕所而已。不过女校的男厕所非常干净,偶尔还可以看见蜘蛛在墙角结网。我远远看到明菁她们的摊位,人还未走近,就听到有人大喊:“小龙女老师,你的不肖徒弟杨过来了!”是那个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
明菁似乎正在忙,抬起头,视线左右搜寻,发现了我,笑着向我招手。我走进明菁的摊位,几个女学生招呼我坐着。“杨先生,请坐。”有个看来很乖巧的女孩子微笑着对我说。“他不姓杨啦,他会被叫成杨过只是个讽刺性的悲哀而已。”短发的女孩又开了口。“讽刺性的悲哀?”乖巧的女孩很好奇。“他叫杨过,难道不讽刺?悲哀的是,竟然是美丽的林老师叫的呀。”这个短发的女孩子,好像跟我有仇。
“不要胡说。”明菁笑着斥责。端了两杯饮料坐在我身旁。在明菁一群学生狐疑的眼光和议论的声音中,我和明菁坐着聊天。“A flower inserts in the bull shit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唉,我的耳朵真的很好,又听到一句不该听到的话。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短发的女孩跟我比个“V”手势。“姑姑,”我偷偷指着那个短发女孩,“你可以当掉她的语文吗?”“呵呵。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你以前跟她一样,嘴巴也是很坏。”
“我以前的嘴巴很坏吗?”
“嗯。”明菁笑了笑。
“现在呢?”
“现在不会了。毕竟已经六年了。”
“六年?”
“过儿,过儿,你在哪?”明菁的双手圈在嘴边,压低声音,“姑姑找你找得好苦。”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见面时,她拿着小龙女卡片,寻找杨过的情景。我突然惊觉,六年前的今天,正是我第一次看见明菁的日子啊。
我记得那时明菁身穿橘黄色毛衣头戴发箍,带着冬日的朝阳走向我。已经六年了啊,怎么却好像昨天一样?明菁昨日还是青春活泼的大学生,今日却已执起教鞭,当上老师。岁月当真这么无情?
“过儿,时间过得真快。对吧?”“嗯。”“你也长大了。”明菁突然很感慨。“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好像我是小孩子一样。”我笑着说。“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呀。”明菁也笑了。“现在不是了吧?”“你一直是的。”明菁右边的眉毛,又抽动了一下。
“过儿,走吧。我带你到处看看。”明菁站起身。“老师,你们牵个手吧,不然拥抱一下也行。让我们开开眼界嘛!”短发的女孩又带头起哄。“你的语文成绩,”明菁指着她说,“恐怕会很危险了。”我很高兴,轮到我朝着短发女孩,比个“V”手势。
“不过姑姑啊,”我指着短发女孩,“她讲的,也不无道理。”“过儿!”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老师……”短发女孩似乎很紧张她的语文成绩。“就只有你会开玩笑吗?”明菁笑了笑,“老师也会呀。”
明菁带着我,在校园内逛了一圈。后来索性离开校园,到外面走走。一路上,我不断想起以前跟明菁夜游、爬山时的情景。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我们也是这样走着。我突然感觉,我不是走出学校,而是走进从前。
“过儿,为什么你总是走在我左手边呢?”明菁转头问我。“因为你走路时,常常很不专心。”“那又怎么样呢?走路时本来就该轻松呀。”“可是左边靠近马路,如果你不小心走近车道,会有危险。”明菁停下脚步,把我拉近她,笑着说:“过儿,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善良的人。”“会吗?还好吧。”“虽然大部分的人都很善良,但你比他们更善良哦。”明菁微笑
着。而冬日温暖的阳光,依旧从她的身后,穿过她的头发,射进我的眼睛。我第一次听到明菁形容我善良。可是当我听到“善良”,又接触到明菁的眼神时,我突然涌上一股罪恶感。
“我待会还得回学校,中午不能陪你,我们晚上再一起吃饭吧。”
“好。”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要挑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哦。”
“嗯。”
“那你说说看,我们今晚去哪里吃呢?”
我当然知道明菁想去那家我们一天之中吃了两次的餐馆。
晚上吃饭时,明菁穿了件长裙。是那种她穿起来刚好,而孙樱穿起来却会接近地面的长度。我仔细看了一下,没错,是我们第一次看电影时,她穿的那件。往事越温馨,我的罪恶感却越重。而明菁右手上的银色手链,随着她的手势,依然像一道银色闪电,在我心里,打着雷、下着雨。这让我那天晚上,失了眠。
千禧2000年来临,柏森找了一个新房客,来顶替子尧兄房间的缺。
秀枝学姐知道后,碎碎念了半天,连续好几天不跟柏森说话。
我想,秀枝学姐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等待子尧兄再搬回来。
我第一次看到新室友时,她正在子尧兄的房间内打扫。
我走进去打声招呼,她放下拖把,拨了拨头发:
“我比你小三届,可以叫你学长吗?”
“当然可以啰。”
她的声音非常尖细,发型跟日剧《长假》里的木村拓哉很像。
“学妹,我就住你楼上。欢迎你搬来。”
她似乎有些惊讶,不过马上又笑了起来。
我带她看看房子四周,再说明一下水电瓦斯费的分摊原则。
“学妹,明白了吗?”
“嗯。”
“如果还有不清楚的,随时可以找我。不用客气的,学妹。”
“学长,我想问你一件事,听说你近视很深?”
“是啊。”我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是学弟,不是学妹。”
我张大嘴巴,久久不能阖上。
“对……对不起。”
“学长,别介意。常有人认错的。”“他”笑了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搔了搔头。
“不过像学长这么夸张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为了表示歉意,我晚上请你吃饭吧,学弟。”
“好啊。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学弟小我三岁,有两个女朋友,绰号分别是“瓦斯”和“比萨”。“为什么会这么叫呢?”我问他。“当你打电话叫瓦斯或比萨时,是不是会在20分钟内送来?”“对啊。”“我只要一打电话,她们就会马上过来。所以这就是她们的绰号。”他说完后,很得意地笑。
“学弟,你这样会不会有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文字形容这种错误。“学长,你吃饭只吃菜不吃肉吗?即使吃素,也不可能只吃一种菜啊。”他又笑了起来,将两手伸出。“而且我们为什么会有两只手呢?这是提醒我们应该左拥右抱啊。”
我不禁有些感慨。我这个年纪,常被年长一点的人视为新新人类,爱情观既速食又开放。但我仍然坚持着爱情世界里,一对一的根本规则,不敢逾越。若濒临犯规边缘,对我而言,有如犯罪。可是对学弟来说,这种一对一的规则似乎不存在。如果我晚一点出生,我会不会比较轻松而快乐呢?
我想,我应该还是属于会遵守规则的那种人,不然我无法心安。
为了心安,我们需要有道德感。
可是往往有了道德感后,我们便无法心安。
我陷入这种吊诡之中。
我应该要喜欢明菁,因为我先遇见明菁、明菁几乎是个完美的女孩、明菁没有做错事、认识明菁已经超过六年、明菁对我莫名其妙地好。所以,喜欢明菁才是“对”的。然而,我喜欢的女孩子,却是荃。喜欢荃,好像是“错”的。也许,在别人的眼里看来,我和学弟并无太大的区别。差别的只是,学弟享受左拥右抱的乐趣;而我却不断在“对”与“错”的漩涡中,挣扎。
瓦斯与比萨,可以同时存在。可是对与错,却只能有一种选择。人生的选择题,我一直不擅长写答案。不是不知道该选择什么,而是不知道该放弃什么。在选择与放弃的矛盾中,我的工作量多了起来,周末也得工作整天。荃虽然搬到台南,但我们见面的频率,并没有比以前多。她似乎总觉得我处于一种极度忙碌的状态,于是不敢开口说要见面。事实上,每次她打电话来时,我通常也刚好很忙。不过荃总是有办法在我最累的时候,让我拥有微笑的力气。
“如果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你希望醒来时是什么时候?”
有一次在上班时,荃打电话给我,这么问。
“嗯……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你呢?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我先问你的。”
“你还是可以先说啊,我不介意的。”
“不可以这么狡猾的。”
“好吧。我希望醒来时是三年前的今天。”
“原来你……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你。”
我笑了笑,“你绕了这么大圈,就是想问我记不记得这件事吗?”
“嗯。”荃轻声回答。
我怎么可能会忘掉第一次看见荃时的情景呢?
虽然已经三年了,我还是无法消化掉当初那股震惊。
可是我有时会想,如果没遇见荃,日子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
起码我不必在面对荃时,愧对明菁。也不必在面对明菁时,觉得对不起荃。
更不必在面对自己的良心时,感到罪恶。
不过我还是宁愿选择有荃时的折磨,而不愿选择没有荃时的快乐。
“那……今晚可以见面吗?”
“好啊。”
“如果你忙的话,不必勉强的。”
“我没那么忙,我们随时可以见面的。”
“真的吗?”
“嗯。”
“那我们去第一次见面时的餐馆吃饭,好吗?”
“好。”虽然我在心里叹一口气,却努力在语气上传达兴奋的讯息。
“最近好吗?”吃饭时,我问荃。
“我一直很好的,不会改变。”
“写稿顺利吗?”
“很顺利。写不出来时,我会弹钢琴。”“弹钢琴有用吗?”“琴声是没办法骗人的,我可以借着琴声,抒发情感。”“嗯。有机会的话,我想听你弹钢琴。”“那我待会弹给你听。”荃说完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嗯……好。可是你为什么叹气呢?”荃没回答,右手食指水平搁放在双唇间,注视着我。
荃在台南住的地方,是一栋电梯公寓的八楼。巧的是,也有阁楼。房间的 面积比高雄的房间略小,但摆设差不多。“请你想象你的耳朵长在眉间,”荃指着我眉间,“然后放松心情,聆听。”“好。”荃弹了一首旋律很缓慢的曲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也没有仔细听,因为我被荃的神情吸引,那是一种非常专注的神情。
“很好听。”荃弹完后,我拍拍手。“你会弹钢琴吗?”荃问。“我已经27年没碰钢琴了。”“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呢?从没弹过钢琴,就应该说没弹过呀。”“你……”荃的反应有些奇怪,我很讶异。“为什么你一定要压抑自己呢?你可知道,你的颜色又越来越深了。”“对不起。”荃似乎很激动,我只好道歉。
“请你过来。”荃招手示意我走近她身体左侧。然后荃用左手拇指按住我眉间,右手弹了几个键,停止,摇摇头。“我没办法……用一只手弹的。怎么办?你眉间的颜色好深。”荃说完后,松开左手,左手食指微曲,轻轻敲着额头,敲了七下。
“你在想什么?”“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你的颜色变淡。”荃说话间,又敲了两下额头。“别担心,没事的。”“你为什么叫我别担心呢?每当清晨想到你时,心总会痛得特别厉害。你却依然固执,总喜欢压抑。会压抑自己,很了不起吗?”荃站起身面对我,双手抓着裙摆。
“请问一下,你是在生气吗?”
“嗯。”荃用力点头。
“我没有了不起,你才了不起。生气时,还能这么可爱。”
“我才不可爱呢。”
“说真的,早知道你生气时这么可爱,我就该常惹你生气。”
“不可以胡说八道。生气总是不对的。”
“你终于知道生气是不对的了。”我笑了笑。
“我又不是故意要生气的。”荃红着脸,“我只是……很担心你。”
“听你琴声很舒服,眉间很容易放松。眉间一松,颜色就淡了。”“真的吗?”“嗯。我现在觉得眉间好松,眉毛好像快掉下来了。”“你又在开玩笑了。”荃坐了下来,“我继续弹,你要仔细听呢。”我点点头。荃接着专心地弹了六首曲子。每弹完一首曲子,荃会转身朝我笑一笑,然后再转过身去继续弹。“这样就够了。再弹下去,你会累的。”“没关系的。只要你喜欢听,我会一直弹下去。我会努力的。”“努力什么?”“你的微笑,我始终努力着。”
“我不是经常会笑吗?”说完后,我刻意再认真地笑了一下。
“你虽然经常笑,但很多时候,并不是快乐地笑。”
“快乐地笑?”“嗯。笑本来只是表达情绪的方式,但对很多人而言,只是一种动作,与快不快乐无关。只是动作的笑,和表达情绪的笑,笑声并不一样。就像……”荃转身在钢琴上分别按了两个琴键,发出两个高低不同的音。“同样是‘Do’的音,还是会有高低音的差别。”“嗯。”
“是不是我让你不快乐呢?”
“别胡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笑声好像是从高山上带着凉爽的空气传下来。后来你的笑声却像是从很深很深的洞内传出来,我仿佛可以听到一种阴暗湿冷的声音。”
“为什么你可以分辨出来呢?”“可能是因为……喜……喜欢吧。”“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你’字?”荃没否认,只是低下头,用手指拨弄裙摆。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荃似乎被这个疑问句吓到,突然站起身,背靠着钢琴。
双手手指不小心按到琴键,发出尖锐的高音。
“为什么呢?”我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荃恢复平静,红了脸,摇摇头。
“其实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嗯?”
“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所以我就没有离开你的理由。”
“那你会不会有天醒来,突然发现不喜欢我?”
“不会的。”
“为什么?”
“就像我虽然不知道太阳为什么会从东边升起,但我相信,我醒过来的每一天,太阳都不会从西边出来。”“太阳会从东边升起,是因为地球是由西向东,逆时针方向自转。”“嗯。”“现在你已经知道太阳会从东边升起的原因,那你还喜欢我吗?”“即使地球不再转动,我还是喜欢你。”
“那你呢?”荃很轻声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
“才不呢。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
“就是因为我聪明,所以我当然知道要避免回答这种困难的问题。”“你……”荃有点气急败坏,“不公平。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别激动。”我笑了笑,“我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那你真的喜欢我?”“宇宙超级霹雳无敌的真。”
“可是我很笨呢。”
“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太会说话,会惹你生气。”
“我喜欢你。”
“可是我很粗心的,不知道怎么关心你。”
“我喜欢你。”
“可是我走路常会跌倒呢。”
“我喜……等等,走路会跌倒跟我该不该喜欢你有关吗?”
“我跌倒的样子很难看,你会不喜欢的。”
“不会的。”我笑了笑,“即使你走路跌倒,我还是喜欢你。”
“嗯。”荃低下头,再轻轻点个头。
“请你,不要再让我担心。”
“嗯。其实我也很担心你。”“如果我们都成为彼此挂心的对象,那么我们各自照顾好自己,是不是就等于分担了对方的忧虑呢?” “嗯。我答应你。你呢?”“我也答应你。”“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要留我一个人孤单地在这楼台上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中正迅速搜寻合适的文字。“呵呵。”荃笑了起来,“你以前扮演罗密欧时,一定没演完。”“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接不出下一句呢。你应该要说:‘让我被他们捉住并处死吧。我恨不得一直待在这里,永远不必离开。死亡啊,来吧,我欢迎你。’”
“原来不是‘去死吧!朱丽叶’哦。”“什么?”荃没听懂。“没事。”我笑了笑,“我回去了。你也别写稿写到太晚。”我开始后悔当初被赶出话剧社了。
三个礼拜后,是柏森27岁的生日。早上出门上班前,秀枝学姐吩咐我务必把柏森拉回来吃晚饭。晚上下班回来,看到一桌子的菜,还有一个尚未拆封的蛋糕。“生日快乐!”秀枝学姐和明菁同时对柏森祝贺。“谢谢。”柏森挤了个笑容,有些落寞。秀枝学姐和明菁并没有发现柏森的异样,依旧笑着在餐桌上摆放碗筷。虽然少了子尧兄和孙樱,但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还是颇为热闹。
“过儿,今天的菜,还可以吗?”明菁问我。
“很好吃。”我点点头。
“可惜少了一样菜。”柏森突然说。
“什么菜?”秀枝学姐问。“炒鱿鱼。”“你想吃炒鱿鱼?”秀枝学姐又问。“学姐,我跟菜虫,今天……今天被解雇了。”柏森突然有些激动,“可是……为什么偏偏挑我生日这天呢?”
明菁吓了一跳,手中的碗,滑落到桌子上。碗里的汤,泼了出来。“也不能说解雇啦,景气不好,公司裁员,不小心就被裁到了。”我说完后,很努力地试着吞咽下口里的食物,却哽在喉中。“过儿……”明菁没理会桌上的残汤,只是看着我。“没事的。”我学柏森挤了个笑容。秀枝学姐没说话,默默到厨房拿块抹布,擦拭桌面。吃完饭,蛋糕还没吃,柏森就躲进房间里。
我不想躲进房间,怕会让秀枝学姐和明菁担心。只好在客厅看电视。觉得有点累,想走到阳台透透气,一站起身,明菁马上跟着起身。我看了明菁一眼,她似乎很紧张,我对她笑了一笑。走到阳台,任视线到处游走,忽然瞥到放在墙角的篮球。我俯身想拿起篮球时,明菁突然蹲了下来,用身体抱住篮球。
“姑姑,你在干吗?”“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别又跑到篮球场上发呆。”原来明菁以为我会像技师考落榜那晚,一个人闷声不响溜到篮球场去。“我不会的。你别紧张。”“真的?”“嗯。”我点点头。明菁才慢慢站起身。我沉默了很久,明菁也不说话,只是在旁边陪着。“哎呀!这悲惨的命运啊!不如……”我举起右脚,跨上阳台的栏杆。
“过儿!不要!”明菁大叫一声,我吓了一跳。“姑姑,我是开玩笑的。”我笑个不停,“你真以为我要跳楼吗?”
我很快停止笑声。
因为我看到明菁的眼泪,像水库泄洪般,洪流滚滚。
“姑姑,怎么了?”
明菁只是愣在当地,任泪水狂奔。
“过儿,你别这样……我很担心你。”
“姑姑,对不起。”
“过儿,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坏呢?这时候还跟我开这种玩笑……”
明菁用靠近上臂处的衣袖擦拭眼泪,动作有点狼狈。
我走进客厅,拿了几张面纸,递给明菁。
“工作再找就有了嘛,又不是世界末日。”明菁抽抽噎噎地说完这句。“姑姑,我知道。你别担心。”“你刚刚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明菁用面纸,擦干眼角。“是我不对,我道歉。”“你实在是很坏……”明菁举起手,作势要敲我的头,手却僵在半空。“怎么了?”我等了很久,不见明菁的手敲落。“过儿……过儿……”明菁拉着我衣服,低着头,又哭了起来。
明菁的泪水流量很高,流速却不快。而荃的泪水,流速非常快,但流量并不大。
明菁的哭泣,是有声音的。而荃的哭泣,并没有声音 ,只是鼻头泛红。
“姑姑,别哭了。再哭下去,面纸会不够用。”“我高兴哭呀,你管我……”明菁换了另一张面纸,擦拭眼泪。
“姑姑,你放心。我会努力再找工作,不会自暴自弃。”“嗯。你知道就好。”明菁用鼻子吸了几口气。“我总是让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都担心你六年多了,早就习惯了。”“我真的……那么容易令人担心吗?”“嗯。”一直呜咽的明菁,突然笑了一声,“你有令人担心的本质。”“会吗?”我抬头看夜空,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是这样吗?”
“可能是我的缘故吧。即使你好好的,我也会担心你。”
“为什么?”
“这哪有为什么,担心就担心,有什么好问的。”
“我……值得吗?”
“值得什么?”明菁转身看着我,眼角还挂着泪珠。
“值得你为我担心啊。”
“你说什么?”明菁似乎生气了。她紧握住手中的面纸团,提高音量,“我喜欢担心、我愿意担心、我习惯担心、我偏要担心,不可以吗?”明菁睁大了眼睛,语气显得激动。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菁用右脚跺了一下地面,然后说,“为什么你老是喜欢问为什么?”“对不起。”第一次看到明菁这么生气,我有点无所适从。“算了。”明菁放缓语气,轻轻拨开遮住额头的发丝,勉强微笑。“你今天的心情一定很难受,我不该生气的。”“姑姑……”我欲言又止。“其实你应该早就知道,又何必问呢?”明菁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很长很长。然后靠在栏杆,看着夜空。可惜今晚既无星星,也没月亮。
“过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我也靠着栏杆,视线却往屋内。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以后就别问我为什么了。”
“嗯。”
“找工作的事,别心烦。慢慢来。”
“嗯。”
“我该走了。这颗篮球我带走,明天再还你。”
“好。”
明菁说完后,进客厅拿起手提袋,跟我说了声晚安,就回去了。我一直待在阳台上,直到天亮。但即使已经天亮,我仍然无法从明菁所说的话语中,清醒。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和柏森又开始找新工作。只可惜我和柏森的履历表,不是太轻,就是太重。轻的履历表有如云烟,散在空中;重的履历表则石沉大海。柏森的话变少了,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他还回台北的家两趟,似乎在计划一些事。为了避免断炊的窘境,我找了三个家教,反正整天待在家也不是办法。明菁在这段期间,经常来找我。她很想知道我是否已经找到工作,却又不敢问。而我因为一直没找到新的工作,也不敢主动提起。我们的对话常常是“天气越来越热”、“楼下的树越长越漂亮”、“隔壁五楼的夫妇越吵越凶”、“她的学生越来越皮”之类的。日子久了,明菁的笑容越来越淡,笑声越来越少。
我不想让荃知道我失业,只好先下手为强,告诉她我调到工地。而工地是没有电话的。
只是,我总是瞒不了荃。
“你好像很忧郁呢。”
“会吗?”
“嗯。你烦心时,右边的眉毛比较容易纠结。”
“那左边的眉毛呢?”
“我不知道。因为你左边的眉毛,很少单独活动。”
“单独活动?”我笑了起来。荃的形容,经常很特别。
“嗯。可不可以多想点快乐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想起来会比较快乐。”
“那么……”荃低下头轻声说,“想我时会快乐吗?”
“嗯。可是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不用想你啊。”我笑着说。
“你知道吗?即使你在我身边,我还是会想着你呢。”
“为什么我在你身旁时,你还会想我?”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经常想你,想到发呆呢。”
“对不起。”我笑了笑。
“请你记得,不论我在哪里,都只离你一个转身的距离。”
荃笑了笑,“你只要一转身,就可以看到我了呢。”
“这么近吗?”
“嗯。我一直在离你很近的地方。”
“那是哪里呢?”
“我在你心里。正如你在我心里一样。”
荃笑得很灿烂,很少看见她这么笑。
我和柏森被解雇后一个半月,秀枝学姐决定回新竹的中学任教。
“我家在新竹,也该回家工作了。而且……”
秀枝学姐看了一眼子尧兄以前的房间,缓缓地说:
“已经过了半年了,他还没回来。我等了他半年,也该够了。”
虽然舍不得,我还是安静地帮秀枝学姐打包行李。
“菜虫,休息一下吧。我切点水果给你吃。”“谢谢。”我喘口气,擦了擦汗。秀枝学姐切了一盘水果,一半是白色的梨,另一半是浅黄色的苹果。我拿起叉子,插起一片梨,送入口中。“菜虫,你知道吗?这苹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
“哦。”我又插起了第二片梨。“我再说一次。苹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苹果比较贵。”“嗯,我知道。可是我比较喜欢吃梨子啊。”“菜虫……”秀枝学姐看了看我,呼出一口气,“我可以放心了。”“放心?”第三片梨子刚放进口中,我停止咀嚼,很疑惑。
“本来我是没立场说话的,因为我是明菁的学姐。但若站在我是你多年室友的角度,我也该出点声音。”“学姐……”秀枝学姐竟然知道我的情况,我很困窘,耳根发热。“不用不好意思。我留意你很久,早就知道了。”“学姐,对不起。我……”“先别自责,感情的事本来就不该勉强。原先我担心你是因为无法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所以才会犹豫。如今我放心了,我想你一定知道,你喜欢谁。”秀枝学姐走到子尧兄送的陶盆面前,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
“菜虫,那你知道,谁是苹果?谁又是梨子了吗?”
“我知道。”
“苹果再贵,你还是比较喜欢吃梨子的。对吗?”
“嗯。”
“个人口味的好恶,并没有对与错。明白吗?”
“嗯。”
“学姐没别的问题了。你继续吃梨子吧。”
“那苹果怎么办?”“喜欢吃苹果的,大有人在。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嗯。”我点点头。“我明天才走,今晚我们和李柏森与明菁,好好吃顿饭吧。”秀枝学姐仔细地包装好陶盆,对我笑了一笑。
荃是梨子,明菁是苹果。明菁再怎么好,我还是比较喜欢荃。秀枝学姐说得没错,喜欢什么水果,只是个人口味的问题,并没有“对”与“错”。可是,为什么我会喜欢梨子?而不是苹果呢?毕竟苹果比较贵啊。
我对荃,是有“感觉”的。而明菁对我,则让我“感动”。只可惜决定一段感情的发生,是“感觉”,而不是“感动”。是这样的原因吧?
子尧兄走后,秀枝学姐不再咆哮,我一直很不习惯这种安静。如今秀枝学姐也要走了,她势必将带走这里所有的声音。我摸了摸客厅的落地窗,第一次看见秀枝学姐时,她曾将它卸了下来。
想到那时害怕秀枝学姐的情景,不禁笑了出来。“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我会记住秀枝学姐的叮咛。于是秀枝学姐成了第三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我的寄主植物,只剩柏森和明菁了。
送走秀枝学姐后,柏森更安静了。有天晚上,柏森突然心血来潮,买了几瓶啤酒,叫我陪他到以前住的宿舍走走。我们敲了1013室的门,表明了来意,里面的学弟一脸惊讶。摸摸以前睡过的床沿和念书时的书桌后,我们便上了顶楼。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躺了下来,像以前练习土风舞时的情景。“可惜今晚没有星星。”柏森说。“你喝了酒之后,就会有很多星星了。”我笑着说。
“菜虫,我决定到美国念博士了。”柏森看着夜空,突然开口说。“嗯……”我想了一下,“我祝福你。”“谢谢。”柏森笑了笑,翻了身,朝向我。“菜虫,你还记不记得拿到橄榄球冠军的那晚,我问你,我是不是天生的英雄人物这件事。”“我当然记得。事实上你问过好多次了。”“那时你回答: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后绝对是一号人物。”
柏森叹了一口气,“菜虫,真的谢谢你。”“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还谢我干吗。”
“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一直很想要出人头地。”柏森又转头向夜空,“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事,我都会要求自己一定要比别人强些。”柏森加强了语气,“我一定,一定得出人头地。”我没答话,只是陪着柏森望着夜空,仔细聆听。柏森想与众不同,我却想和大家一样,我们有着不同的情结。因为认识明菁,所以我比较幸运,可以摆脱情结。而柏森就没这么幸运了,只能无止境地,不断往上爬。突然从空中坠落,柏森的心里,一定很难受。“柏森,出去飞吧。你一定会比别人飞得更高。”我叹口气说。
“呼……”过了很久,柏森呼出一口长气,笑了笑,“心情好多了。”“那就好。”我也放心了。“菜虫,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吗?”
“方荃。”
“为什么不是林明菁?”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失去理性,疯了吧。”
“你为什么说自己疯了?”
“因为我无法证明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方荃啊。”
“菜虫啊,念工学院这么多年,我们证明过的东西,难道还不够多吗?你竟连爱情也想证明?你难道忘了以前的辩论比赛?”“嗯?”“我们以前不是辩论过,‘谈恋爱会不会使一个人丧失理性’?”“对啊。”“你答辩时,不是说过:‘如果白与黑之间,大家都选白,只有一个人选黑。只能说他不正常,不能说不理性。正不正常是多与少的区别,没有对与错,更与理不理性无关’?”
没错啊,我为什么一直想证明我喜欢荃,而不是明菁呢?我心里知道,我喜欢荃,就够了啊。很多东西需要证明的理由,不是因为被相信,而是因为被怀疑。对于喜欢荃这件事而言,我始终不怀疑,又何必非得证明它是对的呢?就像我内心相信太阳是从东边出来,却不必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去证明。我终于恍然大悟。
我决定不再犹豫。
只是对我而言,告诉一个爱自己的人不爱她,会比跟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说爱她,还要困难得多。
所以我还需要最后的一点勇气。
柏森要离开台湾那天,我陪他到机场,办好登机手续后,他突然问我:
“菜虫,请你告诉我。你技师考落榜那晚,我们一起吃火锅时,你说:‘台湾的政治人物,应该要学习火锅的肉片。’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柏森的表情很认真,似乎这是困扰他多年的疑惑。
“火锅的汤里什么东西都有,象征着财富权势和地位的染缸。政治人物应该像火锅的肉片一样,绝对不能在锅里待太久,要懂得急流勇退、过犹不及的道理。”
“菜虫。你真的是高手。那次的作文成绩,委屈了你。”柏森恍然大悟,笑了一笑。“柏森,你也是高手。”我也笑了一笑,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没有意外,那次的作文,是我最后一次为了比赛或成绩写文章。
“同被天涯炒鱿鱼,相逢何必互相夸。”柏森突然哈哈大笑。荃说得没错,声音是会骗人的。即使柏森的声音是快乐的,我还是能看出柏森的郁闷与悲伤。
“柏森,你还有没有东西忘了带?”
“有。我把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留在台湾。”
“啊?什么东西?”我非常紧张。
柏森放下右手提着的旅行袋,凝视着我,并没有回答。
然后缓缓地伸出右手,哽咽地说:
“我把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留在台湾了。”
像刚离开枪膛的子弹,我的右手迅速地紧握住柏森的手。我们互握住的右手,因为太用力而颤抖着。认识柏森这么久,我只和他握过两次手,第一次见面和现在的别离。都是同样温暖丰厚的手掌。
大学生活的飞扬跋扈、研究生时代的焚膏继晷、工作后的郁闷挫折,这九年来,我和柏森都是互相扶持一起成长。以后的日子,我们大概很难再见面了。而在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会由朋友转换成妻子和孩子。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于是激动地抱住柏森。该死的眼泪就这样流啊流的,像从地底下涌出的泉水,源源不绝。我27岁了,又是个男人,不能这样软弱的。可是我总觉得在很多地方我还是像个小孩子,需要柏森不断地呵护。柏森啊,我只是一株檞寄生,离开了你,我该如何生存?
“菜虫,我写句话给你。”柏森用右手衣袖猛擦拭了几下眼睛,蹲下身,从旅行袋里拿出纸
笔。 “来,背部借我。”我转过身,柏森把纸放在我背上,窸窸窣窣地写着。“好了。”柏森将纸条对折两次,塞进我衬衫的口袋。“我走了,你多保重。”我一直红着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柏森走后,我把纸条打开来看,上面写着: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莎士比亚
第四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柏森,给了我最后的一点养分——勇气。流行歌手梁静茹唱得没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我以前公司的主管也没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面对高粱绍兴。”原来有些话我必须要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了。
送走柏森后,我从桃园坐车,单独回台南。那个发型像木村拓哉的学弟在或不在,对我都没意义。我只觉得空虚。我好像漂浮在这间屋子里,无法着地。当我试着固定住身子,不想继续在空气中游泳时,门铃声突然响起,明菁来了。
“吃过饭了没?”明菁问我。
“还没。”我摇摇头。
“你先坐着看电视,我下碗面给你吃。”
“姑姑,我……”
“先别说话,吃饱后再说,好吗?”明菁笑了笑。
明菁很快在厨房扭开水龙头,洗锅子,装了六分满的水。打开电磁炉开关,烧水,水开了,下面条。拿出碗筷,洗碗,碗内碗外都洗。洗筷子,用双手来回搓动两根筷子,发出清脆的声音。将手上的水甩一甩,拿出干布,先擦干碗筷,再擦干双手。面熟了,明菁捞起一根面条试吃,好像烫了手,轻轻叫了一声。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吹气,再用右手食指与拇指抓住右耳垂。接触到我的视线,明菁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明菁从电视机下面拿出一张报纸,对折了三次,垫在桌子上。跑回厨房,从锅里捞起面,放入碗中。用勺子从锅里舀出汤,一匙、二匙、三匙、四匙,均匀地淋在碗里。将筷子平放在碗上,拿出抹布遮住碗圆滚滚的肚子,双手端起碗。“小心,很烫哦。”明菁将这碗面小心翼翼地放在报纸上。“啊,忘了拿汤匙。”再跑回厨房,选了根汤匙,洗干净,弄干。
明菁将汤匙放入碗里,笑了笑,“快趁热吃吧。”
“你呢?”
“我不饿,待会再吃。”
明菁卷起袖子,拿面纸擦擦额头的汗。
“我很笨拙吧。”明菁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菁,你不笨拙的,认识你六年半以来,现在最美。
明菁坐在我身旁,看着我吃面。我永远记得那碗面的味道,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的文字来形容味道。我在吃面时,心里想着,我以后要多看点书,多用点心思,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将这碗面的味道,用文字表达。“好吃吗?”明菁问我。“很好吃。”我点点头。明菁又笑了。
“过儿,你刚刚想说什么?”我吃完面,明菁问我。
“我……”早知道,我就吃慢一点。
“李柏森走了,你一定很寂寞。”明菁叹了一口气。
“姑姑……”
“过儿,你放心。姑姑不会走的,姑姑会一直陪着你。”
“姑姑,我只剩下你这棵寄主植物了。”
“傻瓜。”明菁微笑说,“别老把自己说成是檞寄生。”
明菁环顾一下四周,突然很感慨:
“当初我们六个人在一起时,是多么热闹。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了。”“你怎么……”“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已经待在台南九年了。”“嗯。”“我们人生中最闪亮灿烂的日子,都在这里了。”“嗯。”明菁转头看着我,低声吟出:“卅六平分左右同,金乌玉兔各西东。芳草奈何早凋尽,情人无心怎相逢。”
我转头看着坐在我左手边的明菁,我这辈子最温暖的太阳。当初和明菁坐车到清境农场时,明菁也是坐在我左手边。我好像又有正在坐车的感觉,只是这次的目的地,是从前。
“我父亲过世得早,家里只有我妈和一个妹妹。中学时代念的是女校,上大学后,才开始接触男孩子。”明菁笑了笑。“所以我对男孩子,总是有些不安和陌生。”明菁拿出面纸递给我,让我擦拭嘴角。
“我很喜欢文学,所以选择念中文系。高中时,我写下了这首诗,那时心想,如果以后有人猜出来,很可能会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明菁又吐了吐舌头,“这应该是我武侠小说看太多的后遗症。”“你这样想很危险,因为这首诗并不难猜。”“嗯。幸好你是第一个猜中的人。”“幸好……吗?”
“过儿,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认识你后,我就觉得我该照顾你,该关心你,久了以后,便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明菁拨了拨头发,露出了右边蹙紧的眉,我闭上眼睛,不忍心看。“孙樱和秀枝学姐经常说,你心地很好,只可惜个性软了点,丝毫不像敢爱敢恨的杨过。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不像清丽脱俗的小龙女呀。”“姑姑,你很美的。”“谢谢。也许杨过和小龙女到了20世纪末,就该像我们这样。”明菁笑了起来,很漂亮的眼神。我的右肩,完全失去知觉。
“我收拾一下吧。”明菁端起碗,走了两步,回头问,“过儿,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姑姑,你一直是我内心深处最丰厚的土壤,因为你的养分,我才能够不断开花结果。我从不敢想象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出现你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然后呢?”
“每当我碰到挫折时,你总是给了我,再度面对的勇气和力量。”
“嗯。所以呢?”
“所以我习惯你的存在,喜欢你的存在。”
“过儿,那你喜欢我吗?”
我又想起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的挣扎。
当时觉得那种难度,像是要从五楼跳下。
现在的难度,可能像从飞机上跳下,而且还不带降落伞。
“你要下决心。”子尧兄说。
“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秀枝学姐说。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柏森也借着莎士比亚的文字,这样说。
明菁仍然端着要洗的碗筷,站在当地,微笑地注视着我。我闭上眼睛,咬咬牙:“姑姑。过儿,喜欢。但是,不爱。”我从飞机上跳下。可是我并没有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听到的,是瓷碗清脆的破裂声。我缓缓睁开眼睛。明菁拿起扫把,清理地面,将碎片盛在畚箕,倒入垃圾桶。再重复这些动作一次。找了条抹布,弄湿,跪蹲在地上,前后左右来回擦拭五次。所有的动作停止,开口说:“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好吗?”
“姑姑,我一直很喜欢你。那种喜欢,我无法形容。”
我紧抓住开始抽痛的右肩,喘口气,接着说:
“可是如果要说爱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我说完后,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着地,慢慢站起身。
明菁转过身,看着我,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哭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没有声音的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金乌玉兔各西东……过儿,你曾说过你是月亮,而我是太阳。太阳和月亮似乎永远不会碰在一起。”“情人无心怎相逢……情人如果无心,又怎能相逢呢?”“芳草奈何早凋尽……过儿,你真的好像是一株檞寄生。如果我也是你的寄主植物的话,现在的我,已经……已经完全干枯了。”明菁的右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低下头:“我怎么会……写下这种诗呢?”“姑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右肩的剧痛让我无法说出口。
“可怜的过儿……”明菁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右肩。“你一直是个寂寞的人。”“你心地很善良,总是不想伤害人,到最后却苦了自己。”“虽然我知道你常胡思乱想,但你心里想什么,我却摸不出,猜不透。我只能像拼图一样,试着拼出你的想法。可是,却总是少了一块。”
“你总是害怕被视为奇怪的人,可是你并不奇怪,只是心思敏感了点。过儿,你以后要记住,老天会把你生成这样,一定有他的理由。你要做你自己,不要隐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
“你还要记住,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但聪明是两面刃,它虽然可以让你处理事情容易些,却会为你招来很多不必要的祸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千万要记住,以后一定要……一定要……”明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一定要快乐一点。”为了压低哭声,明菁抽噎的动作,非常激烈。“再见了,过儿。”关上门前,明菁好像说了这句话,又好像没说,我已经不确定了。
明菁走了。我生命中最后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物,终于离开了我。
明菁曾告诉我,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就是被一枝檞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明菁说我很像檞寄生的时候,她的右手还紧抓着胸前的衣服。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檞寄生箭吧。
两天后,我收到明菁寄来的东西,是她那篇三万字的小说,《思念》。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写,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说。“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过儿。”明菁在小说结尾,是这么写的。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已经被砍十八刀的人,是不会在乎再多挨一个巴掌的。
连续好几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就会像按掉电源开关一样,脑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颜色了,那是黑色。想起跟荃认识的第一天,她说过的话:“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还是紫色。”“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现在的我,终于不再需要压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后第几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顶楼阳台上说过的话:“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便黏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檞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运的鸟啊,请尽情地啄食我吧。我已离开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将干枯,所以你不必客气。可是,你究竟要将我带到哪儿去呢?
命运的鸟儿拍动翅膀,由南向北飞。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突然间,一阵波动,我离开了鸟喙。
低头一看,台北到了。
如果爱情真的像是沿着河流捡石头,现在的我,腰已折,失去弯腰捡石头的能力了。柏森曾说过我不是自私的人,但爱情却是需要绝对自私的东西。我想,在台北这座拥挤而疏离的城市,我应该可以学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随便租了一个房间,算是安顿。
除了衣服和书之外,我没多少东西。
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屉里,不再挂在台灯上。因为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带来幸运与爱情的金黄色枯枝。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红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钱的东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总是随手往机车上一放。在台北时,这种习惯让我丢掉了两顶安全帽。
不愧是台湾最大的城市啊,人们懂得珍惜别人的东西。
我其实是高兴的,因为我会离自私越来越近。
我在台北没有朋友,也无处可去,常常半夜一个人骑机车出去乱晃。偶尔没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时,就得赔钱了事。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尧兄曾骑机车经过台南火车站,被警察拦下来。那个警察说我们实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职责所在,得处罚我们。于是我们三人在火车站前,各做了50下俯卧撑。在台北,这种情况大概很难发生吧。
我又开始寄履历表,台北适合的工作比较多,应该很容易找到工作吧。不过我还是找了快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为什么你会辞掉上个工作?”我常在应征时,碰到这种问题。“因为我被解雇了啊。”我总是这么回答。荃听到应该会很高兴吧,因为我讲话不再压抑,回答既直接又明了。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话,一定又会担心我。
大约在应征完第九个工作后,出了那家公司大门,天空下起大雨。躲着躲着,就躲进一家新开的餐馆。随便点个餐,竟又吃到一个不知是鱼还是鸡的肉块。想起以前在台南六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东西,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掉下来,掉进碗里。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于是我换左手拿筷子,却又想起明菁喂我吃饭的情景。原来我虽然可以逃离台南,却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记忆。
“先生,这道菜真的很难吃吗?”年轻的餐馆女老板,走过来问我。“不然,你为什么哭呢?”“姑姑,因为我被这道菜感动了。”“啊?什么?”女老板睁大了眼睛。我匆忙结了账,离开这家餐馆,离去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餐馆一眼。“
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啊。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想起荃时,我会心痛。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后,就没打了。”
“真可惜。”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的,很难被拓克路。”
“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还应什么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
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嗯。”我点点头。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学长搭着我的肩,说:“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学长……”“所以要好好练球。”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
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因为我很怕回去后,脑子一空,荃和明菁会住进来。
我不喝咖啡了,因为煮咖啡的器材没带上台北。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留给那个木村拓哉学弟。我也不抽烟了,因为抽烟的理由都已不见。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是“戒烟”,而是“不再需要烟”。但是荃买给我的那只汤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每天早上一进到公司,我会倒满白开水在茶杯,并放入那只汤匙。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小蔡,你倒的是白开水,还用汤匙搅拌干吗?”他们都叫我小蔡,菜虫这绰号没人知道,叫我过儿的人也离开我了。我后来仔细观察我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动作是:
拿汤匙……放进茶杯……顺时针……搅五圈……停止……看漩涡抹平……拿出汤匙……放在茶杯左侧……食指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握住杯身……凝视着汤匙……端起杯子……放下……再顺时针……两圈……端起杯子……放到嘴边……碰触杯口……然后我犹豫。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水?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用文字和声音表达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复做的是,荃所谓的,“思念”和“悲伤”的动作。
于是有好几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会同时想起明菁离去时的哭泣,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么炽热,明菁的泪水总会将思念迅速地降温。然后我甚至会觉得,思念荃是一种卑劣的行为。毕竟一个关在监狱里的杀人犯,是该抱着对被害人家属的愧疚,在牢里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才是对的。
到台北四个月后,我收到柏森寄来的E-mail。
信上是这样写的:
Dear菜虫,
现在是西雅图时间凌晨三点,该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头一样。你正在做什么呢?我终于在西雅图找到我的最爱,所以我结婚了,在这里。她是意大利裔,名字写出来的话,会让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你呢?一切好吗?我很忙,为了学位和绿卡。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话捎个信来吧。ps.你摘到那朵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了吗?
收到信后,我马上回信给柏森,祝福他。柏森真是个干脆的人,喜欢了,就去爱。爱上了,就赶快。即使知道孙樱喜欢他,也能处理得很好。不勉强自己,也没伤害任何人。不像我,因为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伤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圣诞夜,街上好热闹。所有人几乎都出去狂欢跳舞吃大餐,没人知道要守在檞寄生下面,祈求幸福。我突然想起,我是檞寄生啊,我应该要带给人们爱情与幸运。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赎罪的理由。
于是我跑到忠孝东路的天桥上,倚在白色栏杆前,仰起头,高举双手,学着檞寄生特殊的叉状分枝。保佑所有经过我身子下面的,车子里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
“愿你最爱的人,也最爱你。”“愿你确定爱着的人,也确定爱着你。”“愿你珍惜爱你的人,也愿他们的爱,值得你珍惜。”“愿每个人生命中最爱的人,会最早出现。”“愿每个人生命中最早出现的人,会是最爱的人。”“愿你的爱情,只有喜悦与幸福,没有悲伤与愧疚。”我在心里,不断重复地呐喊着。
那晚还下着小雨,所有经过我身旁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我站了一晚,直到天亮。
回家后,病了两天,照常上班。
我心里还想着,明年该到哪条路的天桥上面呢?
2001年终于到了,报纸上说21世纪的第一天,太阳仍然从东边出来。“太阳从东边出来”果然是不容挑战的真理。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就像我对明菁的亏欠。以及我对荃的思念。
今年的农历春节来得特别早,1月23日就是除夕。
我没回家过年,还自愿在春节期间到公司值班。
“小蔡,你真是奇怪的人。”有同事这么说。
看来,我又恢复被视为奇怪的人的日子。
无所谓,只要荃和明菁不认为我奇怪,就够了。
然后就在今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我看到了荃写在烟上的字。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思念着荃。于是我做了一件,我觉得是疯狂的事。我从明菁的泪水所建造的牢笼中,逃狱了。我原以为,我必须在这座监狱里,待上一辈子。可是我只坐了半年多的牢。
明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即使将自己放逐在台北,再刻意让自己处于受惩罚的状态,我还是对不起你。可是,明菁,请你原谅我。我爱荃。
因为喜欢可以有很多种,喜欢的程度也可以有高低。
你可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像喜马拉雅山那样的高。也可以喜欢到宇宙超级霹雳无敌的高。
但爱只有一个,也没有高低。
我爱荃。
荃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在烟上写字呢?这应该是一种激烈的思念动作,可是为什么字迹却如此清晰呢?明菁的字,虽然漂亮,但对女孩子而言,略显阳刚。如果让明菁在烟上写字,烟应该会散掉吧?而荃的字,笔画中之点、挑、捺、撇、钩,总是尖锐,毫不圆滑。像是雕刻。也只有荃和缓的动作,才能在烟上,刻下这么多清晰的字句吧。
荃又是在什么时候,刻下这些字呢?
大概是在明菁走后没几天吧。那时荃来找我,我只记得她握住手提袋的双手,突然松开。手提袋掉在地上,没有发出声音。荃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出,然后她用右手食指,醮着眼泪,在我眉间
搓揉着。她应该是试着弄淡我的颜色吧。可惜我的颜色不像水彩,加了水后就会稀释变淡。“我的心……好痛……好痛啊!”荃第二次用了惊叹号的语气。荃,我的心也好痛,你知道吗?
我抬起头,打开车门,车外的景色好熟悉。车内响起广播声,台南快到了。我又看了一眼,第十根烟上的字。“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这句话说得没错。不管以前我做对或做错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我,快回到台南了。
我想看到荃。
荃,你现在,在台南?高雄?还是回台中的家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已读过的九根烟,连同第十根烟,
小心地捧在手中,一根根地,收入烟盒。
反转烟盒,在烟盒背面印着警告:吸烟有害健康”旁,荃竟然又写了几行字:
该说的,都说完了说不完的,还是思念后记
如果要你戒烟,就像要我戒掉对你的思念
那么,你抽吧
亲爱的荃啊,我早就不抽烟了。
虽然你在第一根烟上写着:“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可是这些字永远都不会变成灰烬,而你,也会永远在我胸口。因为你不是刻在烟上,而是直接刻在我心中啊。
我想念荃的喘息。
我想念荃的细微动作。
我想念荃的茶褐色双眼。
我想念荃说话语气的旋律。
我想念荃红着鼻子的哭泣。
我想念荃嘴角扬起时的上弦月。
我想念荃在西子湾夕阳下的等待。
我只是不断地放肆地毫无理由地用力地想念着荃。
“荃,我快到了。可以再多等我一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