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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息》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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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苏拉睁开她雾蒙蒙的眼睛,似乎盯住了雪花莲。摇啊摇,宝宝,希尔维轻声呢喃。家里多么安静。多少危险掩藏在静谧中。一个人在一眨眼、一失足间,就能失去一切。“一个人即使失去一切,也要想着光明的事。”她对厄苏拉说。

1910年2月11日

刺骨的气流,如冰雪,拍打新生的肌肤。她毫无准备便从一边来到另一边。熟悉的湿润温热一瞬间消失。暴露于环境之险。像一只虾子、一只坚果,被去了壳。

她没有呼吸。整个世界悬在这一次呼吸上。

幼小的肺像异境中无法震动的虫翼。勒死的气管无法畅通。一千只蜜蜂在形状姣好、散发珍珠般光泽的小耳朵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失措。溺水的女婴。坠空的鸟。

“费洛维大夫该到了,”希尔维呻吟着,“怎么还不来?他去哪儿了呀?”大滴汗珠沁出来,希尔维仿佛一匹做最后冲刺的赛马。卧室的火旺得像轮船蒸汽炉。厚织花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把夜晚挡在外面。也把黑蝙蝠挡在外面。

“可能被雪困住了,夫人。天气糟糕透顶。路大概也封了。”

这场磨难只有希尔维和布丽奇特两人面对。杂务女佣艾丽斯已经回家去看望病中的母亲。休正在巴黎找他那个疯疯癫癫的妹妹伊索贝尔。阁楼里,格洛弗太太猪一般打着鼾,希尔维不想找她。希尔维认为自己能像军士长在操场上左右士兵一样,左右事态的发展。但孩子来得太早。希尔维以为它会像其他几个一样晚。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噢,夫人。”布丽奇特突喊,“她浑身发青了。”

“是女孩?”

“脐带缠住脖子了。噢,圣母马利亚。可怜的小东西一直被勒着。”

“没有呼吸吗?让我看看。我们得救她。我们怎么救她?”

“噢,托德太太,我的夫人,她已经去了。还没来得及活就去了。真令人难过。她当然已经进了天堂,成了小天使。噢,托德先生在就好了。真令人难过。我去把格洛弗太太叫醒吧?”

小小的心脏。小小的、无助的心脏,疯狂搏动着。如同一只坠空的鸟,搏动戛然而止。砰。

黑暗降临。

1910年2月11日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跑来跑去,像个无头鸡崽似的,拿些毛巾和热水来。你不是什么都不懂吧?是在乡下长大的?”

“对不起,先生。”布丽奇特歉疚得直行屈膝礼,仿佛费洛维大夫是个爵爷。

“是女孩吗,费洛维大夫?让我看看。”

“是女孩,托德太太,瘦而不弱、生龙活虎、惹人怜爱。”希尔维知道费洛维大夫一定是为了转文才说得这样言过其实。他平常就算心情再好也不至于这样热情。病人的健康生死对他来说只是些令人心烦的事。

“本来要被脐带勒死的。幸亏我在最后关头及时赶到狐狸角。”费洛维大夫举起剪子,希尔维满怀崇敬地看着。这把剪子小而精致、刀尖锋利、微微上翘。“咔嚓,咔嚓。”大夫说。希尔维暗自做出决定,但因为眼下她累坏了,这个决定便做得又小又模糊:自己也要买一把同样的剪子,以便类似的情况下使用。或者买把刀,一把质量好的利刃,以便像《冰雪皇后》中的小强盗那样随身携带。

“我能及时赶到真是您的运气。”费洛维大夫说,“正好雪还没把路封上。我还叫了产婆哈莫太太,不过她可能困在查尔芬特-圣彼得,过不来了。”

“什么,蛤蟆太太?”希尔维说着皱起眉头。布丽奇特闻言大笑,接着马上压低声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先生。”希尔维想,自己和布丽奇特一定都快累出神经病了。考虑到目前的状况,这也不奇怪。

“讨厌的爱尔兰人。”费洛维大夫嘟囔道。

“布丽奇特只是帮厨的,还是孩子。我已经很感谢她。毕竟事出突然。”希尔维很想一个人待着,她想到自己似乎总也没有机会独处,“您最好明早再走,大夫。”她不太情愿地说。

“嗯,是呀,我想现在走也不成啊。”费洛维大夫同样不情愿。

希尔维叹了一口气,建议大夫去厨房为自己倒一杯白兰地,吃点火腿、酸黄瓜。“让布丽奇特带您。”她想让他赶紧走。他替她接生三次(三次!)。可她一点也不喜欢他。只有做丈夫的才应该看见的东西他全看见了。他用手摸、用器械窥探了她最私密、最脆弱的部分。(不过,难道她更希望让那个叫“蛤蟆”的产婆来接生?)女人的身体应该让女人自己来料理。虽然她知道可行性微乎其微。

费洛维大夫还待在房里不走,絮絮叨叨,哼着小曲,监督面红耳赤的布丽奇特将新生儿洗净裹好。布丽奇特家有七个孩子,她排行老大,自然懂怎样包裹婴儿。她十四岁,比希尔维小十岁。希尔维十四岁时还穿着短裙,忙着爱她的小马——蒂芬,宝宝从哪儿来那是完全不知道,到了新婚之夜也还懵懂无知。母亲洛提给了些暗示,但也拉不下脸来深入生理结构的细节,只神秘地说夫妻房事好比云雀于黎明一飞冲天。洛提是个闷声不响的女人。有人说她患有嗜睡的毛病。她的丈夫,也就是希尔维的父亲卢埃林·贝瑞斯福德,是著名的皇家美术学会成员,但毫无波希米亚浪漫自由情调。家里不准出现裸体和任何有伤风化的举动。他在亚历山德拉女王还是公主时曾为她画像,说她举止得体,令人愉快。

那时,他们住着梅菲尔区的一幢高档房子,把蒂芬养在海德公园附近的马厩。每当遇到不顺,希尔维就想象自己又回到了美好的过去,整装横坐在蒂芬的背上,在一个晴朗的春日早晨,在海德公园的林荫路上迎着满树明丽的花朵策马小跑。

“您想喝点热茶,吃块香喷喷的黄油吐司吗,托德太太?”布丽奇特说。

“这是个好主意,布丽奇特。”

婴儿终于抱给希尔维看了,小东西被包得像木乃伊。希尔维轻轻抚摸她桃子般茸茸的脸颊,说:“你好,小家伙。”费洛维大夫立即转身,以免继续目睹这糖浆般浓黏甜蜜的柔情。如果可能,他愿意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到斯巴达去任其生死。

“嗯,来点冷餐对改善我目前的处境恐怕不会毫无帮助。”他说,“你们不会碰巧还有格洛弗太太做的那种美味的黄芥末酸菜酱吧?”

一年四季

1910年2月11日

阳光灿烂,如银剑般刺破窗帘,照醒了希尔维。她慵懒无力,睡在蕾丝和开司米中。格洛弗太太端着一大盘早餐昂首走进来。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格洛弗太太很少走出自己的小窝。餐盘上的花器中插着一朵垂头雪花莲,呈半冻僵状态。“噢,雪花莲!”希尔维说,“破土的第一朵花。多么勇敢!”

格洛弗太太不相信花朵可以具备勇气这种品质,事实上,花朵不可能具备任何性格品质,无论好品质还是坏品质。格洛弗太太是个寡妇,来狐狸角掌厨才几周时间。在她之前,做这份工的女人叫玛丽,手脚怠惰,什么都能烤焦;而格洛弗太太喜欢将食物做得半生不熟。希尔维幼时井然有序的家政班组中,厨子就叫“厨子”;但格洛弗太太坚持要别人叫她“格洛弗太太”,显得她独一无二。不过,希尔维仍难改叫她“厨子”的老习惯。

“谢谢你,厨子。”格洛弗太太像蜥蜴一样无动于衷地眨了眨眼,“我是说‘格洛弗太太’。”希尔维改口道。

格洛弗太太将餐盘放在床上,拉开窗帘。阳光耀眼,黑蝙蝠落败了。

“真亮。”希尔维说着蒙住了眼睛。

“雪真大。”格洛弗太太说,不知是惊叹还是厌恶,她摇起头来。格洛弗太太的心思是很难摸透的。

“费洛维大夫呢?”希尔维问。

“出急诊去了。有个农夫被牛踩了。”

“真可怕。”

“村里出了些人,想把大夫的汽车挖出来,最后还是我的乔治来把他接走了。”

“哦——”希尔维一波三折地说,仿佛突然明白了一件让她困扰的事。

“他们还说马力多厉害呢。”格洛弗太太粗声地不屑道,仿佛一头牛,“这就是相信花哨新机器的下场。”

“嗯——”希尔维说,无心对如此强硬的观点做出反驳。费洛维大夫既未检查自己,又未检查婴儿,竟就这么走了,她感到有些惊讶。

“他来看过你,不过你正睡着。”格洛弗太太说。有时,希尔维怀疑格洛弗太太能洞悉别人的想法。果真如此该多么可怕。

“走前还吃了早餐。”格洛弗太太说。语气既仿佛赞许,又似乎不很高兴,“那位先生的饭量真大。”

“我现在也吃得下一匹马呢。”希尔维笑道。她当然吃不了一匹马。此时,蒂芬的形象短暂滑过脑际。她拿起匕首一般沉重的银刀叉,准备对付格洛弗太太做的黄芥末焗羊腰。“好吃。”她说(真的好吃吗?)。格洛弗太太已经忙着检查摇篮里的婴儿去了。(“像只圆鼓鼓的小猪。”)希尔维恍惚想到,不知哈莫太太是不是还困在查尔芬特-圣彼得的某处。

“我听说差点死了。”格洛弗太太说。

“唉……”希尔维说。生与死真是一线之隔。她做皇家美术学会肖像画家的父亲,一天傍晚喝了许多上好干邑,被一块伊斯法罕地垫绊倒,从楼梯上摔下来,次日早晨在楼下被发现时已经断气了。谁也没听见他摔倒,也没听见他喊人。他才刚开始画贝尔福伯爵的一幅肖像,最后自然没有完成。

死后人们才发觉,他挥霍钱财比他妻女所意料的更为无度。竟是个赌徒,全城欠债。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可能猝死,于是也没有为母女做任何安排。很快,梅菲尔区的高档房子里,债主开始络绎不绝。美好生活南柯一梦。只得将蒂芬送走。这让希尔维心碎,比她父亲死时更伤心欲绝。

“我还以为他只是玩女人。”母亲说。她坐在一个行李箱上,摆出圣母怜子的造型。

就这样,她们没落了,过起虚摆排场的清贫生活。希尔维的母亲衰弱下去,云雀再也不为她一飞冲天。为生计所迫,她逐渐变得苍白无趣。十七岁的希尔维险些要去给画家做模特,却在邮局柜台前遇上了救她于水火的男人。休,金融界冉冉上升的一颗新星,资产阶级尊严的代表。一个一文不名的美丽小姐难道还能向往得更多?

洛提死得毫无波折,希尔维十八岁生日那天,休毫不张扬地将她娶了过去。(“好了,”休说,“这下你不可能忘记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了。”)他们去法国度蜜月,在多维尔度过了愉快的两周12,此后便在比肯斯菲尔德附近一幢约莫有些鲁琴斯风格的住宅里过起了幸福的田园生活。家中设施一应俱全——大厨房,客厅带法式落地窗,开窗即通花园,一间漂亮的起居室和几间为尚未出生的孩子们准备的卧房。房后甚至建了小屋,专做休的密室。“我隐居的地方。”他这样戏称它。

此地房屋外形均近似,房屋与房屋间都被谨慎地隔开距离。远处有草坡,有小树林,一条溪涧逶迤其间,一到春天遍地铃兰。一站不到便有火车,方便休在一小时内赶到银行上班。

“此乃世外桃源。”休将希尔维翩然带进门时曾笑着说。相对而言,这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居所(与梅菲尔有云泥之别),不过已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两人都没想到会做出这样一次财政上的鲁莽之举。

“我们得给房子取个名。”休说,“比如月桂居、松柏居、大叶榆小屋。”

“可花园里又没有这些树。”希尔维指出。他们站在新房的落地窗前,看后院里丛生的乱草。“我们得雇个园丁。”休说。房子太空,所以有回音。他们还未购置沃伊齐织毯和莫里斯装饰布,以及其他为二十世纪家居增添美学享受的物件。她想与其住这个婚房,真还不如住在自由百货13来得高兴。

“那叫绿地居、美景居、阳光草园?”休揽过新娘,继续提议。

“不好。”

前屋主把所有产业变现,搬到意大利去了。“想象一下意大利。”希尔维带着梦寐以求的语气说。她小时候母亲去伊斯特本疗养她的肺时,父亲曾带她周游过意大利。

“不就是遍地意大利人嘛。”休不屑。

“很正确。但就连这也令人向往。”希尔维说着,从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山墙居、田园居?”

“快住嘴。”希尔维说。

一只狐狸从草坪后的树丛里冒出来。“你看,”希尔维说,“胆子真大,也许习惯了这房里没有人。”

“希望别被猎人捕了去,”休说,“这东西真瘦。”

“这只是雌的。正在哺乳,看乳头就明白。”

休听自己不久前才失去处子之身的妻子的嘴里竟吐出这样直白的词汇,不禁眨了眨眼。(男人总有这样的心理设定和期望。)

两只幼崽也窜到草地上,嬉闹着滚到一起。“你瞧,”希尔维悄声说,“多漂亮的小家伙!”

“有些人觉得狐狸讨厌呢。”

“恐怕狐狸看我们也觉得讨厌。”希尔维说,“狐狸角——我们的房子应该叫这个名字。还没有谁给自己的房子取这个名字呢,这不是正好吗?”

“真的要叫狐狸角?”休迟疑道,“这就定下来不是太随意了吗?而且听起来像个儿童故事,《狐狸角的大屋》。”

“偶尔随意一下没有害处。”

“不过严格说,”休说,“房子可以称为‘角’吗?它不是应该处在某个角上才对吗?”

婚姻真是不过如此,希尔维暗想。

两个小孩谨慎地从门口探头。“原来你们在这儿。”希尔维笑道,“莫里斯、帕米拉,过来跟你们的小妹妹问好。”

两人警觉地向摇篮靠近,仿佛不知道里面睡的是什么。希尔维想起自己去工艺繁复的包铜橡木棺材里(由皇家学会同人募资赠送)看父亲遗体时,也有这样的感觉。又或者他们是怕摇篮边的格洛弗太太。

“又是个女的。”莫里斯不高兴。他今年五岁,比帕米拉大两岁,休不在时,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出差去了。”希尔维这样对人说,其实休过海去了,恨不能日行千里,去救他跟有妇之夫私奔到巴黎去的傻妹妹。

莫里斯用手指戳戳婴儿的脸,婴儿醒了,受到惊吓,扯开嗓子哭起来。格洛弗太太拧住莫里斯的耳朵。希尔维见状疼得闭上了眼,莫里斯却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希尔维心想,等自己身体好一点,一定要同格洛弗太太谈谈。

“您准备叫她什么?”格洛弗太太问。

“厄苏拉。”希尔维说,“我想叫她厄苏拉。意思是‘变成熊的小女孩’。”

格洛弗太太不甚赞许地点点头。中产阶级真是无法无天。她那虎头虎脑的儿子名字就简单直白,叫“乔治”。“是希腊语‘犁’的意思。”为乔治行洗礼的牧师这样说。事实上,乔治在附近艾特林汉庄园农场做的正是犁地的工作,他的名字仿佛引导了他的命运。不过,格洛弗太太对命运或希腊语都不怎么感兴趣。

“该起床了。”格洛弗太太说,“午饭有美味的牛排,餐后有埃及米布丁。”

埃及米布丁是什么,希尔维完全不知道。她想象着金字塔。

“我们都得恢复恢复体力。”格洛弗太太说。

“太对了。”希尔维说,“正因如此,我恐怕应该再给厄苏拉喂一次奶!”她不太喜欢自己口吻中的感叹语气。不知为何,希尔维发现自己同格洛弗太太对话时常强作高昂,仿佛要同格洛弗太太形成对比,以便使世间的情绪达到一种平衡。

希尔维青筋暴露的苍白乳房,从细纱大袍下汹涌而出,格洛弗太太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赶紧嘘着把孩子们赶出了房间。“快去喝粥。”她凶巴巴地命令道。

同日早晨,布丽奇特又端着一碗牛肉高汤走进来,她说:“是上帝把她送回了人间。”

“上边看了看,”希尔维说,“决定不要她。”

“只是这回不要,难保下一回。”布丽奇特说。

1910年5月

“有封电报。”休说。他突然闯进保育室,吵醒了给厄苏拉喂奶时睡着的希尔维。她迅速盖好自己的身体,说:“电报?有人去世了?”因为休的面部表情似乎预示了噩耗。

“威斯巴登来的。”

“啊,”希尔维说,“这么说,伊兹14的宝宝诞生了。”

“要是那个登徒子没结婚就好了,”休说,“这样我妹妹就能够清白。”

“清白?”希尔维心想,“这世上真有清白的女人?”(她不是说出声了吧?)“反正,她要结婚还嫌太小。”

休皱起眉头,这个表情让他更英俊。“只比你嫁我时小两岁嘛。”

“但在某种意义上又似乎比那时的我成熟许多。”希尔维说,“一切都好吗?孩子好吗?”

据说休将伊兹拖上接驳火车,准备乘船离开巴黎时,她怀孕的事实已经掩藏不住。他的母亲阿德莱德说,她宁可伊兹被白奴贩子绑走,也不愿见她如此热切地对那个淫徒投怀送抱。希尔维挺喜欢被白奴贩子绑走的主意。她想象着沙漠里的酋长骑着阿拉伯骏马将自己掳走,自己穿戴绸衣面纱,躺进软垫,吃糖喝雪芭,听泉水叮咚。(她明白真实情况可能并非如此。)成为众多妻妾中的一员,为正房分担做妻子的义务,希尔维觉得这种生活很好。

阿德莱德英勇捍卫维多利亚式美德,据说见到自己挺着肚子的女儿,竟将门堵上,着其返回海对岸,把丑出在外面。宝宝一生下来就送人。“对方是受人尊敬但不孕不育的德国夫妇。”阿德莱德说。希尔维试想将孩子送人的感觉。(“难道我们再也不管他了?”她问。“我倒希望这样。”阿德莱德说。)接着,伊兹将被送往瑞士的一所学校,完成家政与社交礼仪的学习。虽然,从很多方面来说,她的人生已经完了。

“是个男孩,”休说,仿佛摇旗般挥舞着电报,“生龙活虎,等等等等。”

厄苏拉生命中的第一个春天降临大地。她躺在山毛榉下的摇篮车里,看见清风吹动树梢时,阳光穿过树叶,嫩叶摇曳,光影闪烁,变换出不同的图形。树枝为臂,树叶为手。整棵树都在为她跳舞。摇啊摇,宝宝,希尔维唱,坐在树梢。

我有棵果树,帕米拉也口齿不清地唱,啥也不结。只结枚金桃,和肉豆蔻。

摇篮车篷上挂着一只小兔子,在风中转着圈,晶莹地反着光。小兔端正地坐在一只小篮子里。这只小兔曾经装点过希尔维小时候玩的一支摇摇棒。摇摇棒正如希尔维的童年一样早已逝去了。

秃枝、新芽、绿叶——世界在厄苏拉眼前流逝。她看见四季。冬季在她出生时侵入她的骨骼,然而紧接着,春日汹涌,带来了希望。她经历了鼓胀的春芽、肆虐的夏暑、秋天的霉菌和蘑菇。在摇篮车四边所限定的视野中,她看到这一切。也看到四季中随机出现的点缀——一轮太阳,几朵云,几只鸟,一个安静飞过头顶的板球,一两道彩虹,和大量她希望少下一点的雨。(有时,别人不能及时推她去躲雨。)

有一次,因为被忘在户外的秋夜中,她甚至看见了星空和初升的月亮——感到又惊奇又害怕。布丽奇特受到了严惩。希尔维的母亲洛提年轻时曾赴瑞士疗养,整天裹着毯子坐在露台上遥望阿尔卑斯的茫茫雪山。希尔维于是养成了一种对新鲜空气的依赖,也因此,厄苏拉的摇篮无论风雨寒暑,一直放在户外。

山毛榉落叶了,黄铜色纸片在头顶漫天飞舞。十一月的一天,狂风呼啸,出现了一个吓人的影子,往摇篮车里看。那是莫里斯。他一边做鬼脸,一边念念有词:“咕——咕——咕——”拿小树枝捅了捅厄苏拉身上的毯子。“笨蛋。”他说,动手用树叶埋她。她在树叶做的新毯子下面马上又要睡着时,飞来一只手,拍在莫里斯脑袋上。“哎哟!”人影不见了,小银兔一圈圈转起来,一双大手将她抱出摇篮车。休说:“她在这儿。”仿佛她刚才不知去了哪里。

“像只冬眠的刺猬。”他对希尔维说。

“可怜的老刺猬。”她笑起来。

冬天又来了。她见过一次,于是认了出来。

1914年6月

厄苏拉平安无事地来到她生命的第五个夏天。母亲松了口气。不知是孩子早年生活的波折使然(老天要在之后补偿她),还是因为母亲悉心的看护(又或许不那么悉心反而更好),反正厄苏拉长成了结实沉稳的孩子。她不像帕米拉心事太多,也不像莫里斯没心没肺。

一群小兵,希尔维看厄苏拉紧跟莫里斯和帕米拉沿海滩走去,心里这样想。他们真小——当然他们都还是孩子嘛,这个她明白。不过,有时她为自己竟有那么多爱去分给这么多孩子而感到惊讶。其中最小的一个——爱德华——躺在她身边沙滩上的藤编篮里,还很乖,还不知道战争和侵略。

他们在康沃尔(海滨胜地)租到一间房子,准备度一个月假。休只住一周。布丽奇特全程陪伴。她与希尔维一起轮流解决做饭问题(做得很差),格洛弗太太从希尔维那里得到一个月假,去索尔福德陪她死了儿子的姐姐。格洛弗太太宽阔的背影消失在火车车厢里时,站台上的希尔维不禁松了口气。“其实你不必送她。”休说。

“我是专门为了看着她走,让自己高兴高兴。”希尔维说。

假期有灼热的阳光、呼啸的海风、陌生的床铺。在这张硬床上,希尔维不受打扰,整夜安眠。她们买肉饼、炸薯、苹果酥,背靠岩石,席地坐在沙滩上吃。出租海滩小屋解决了公共场所给孩子喂奶的问题。有时,两人脱靴,壮着胆子把脚趾伸进水里;有时,她们坐在太阳伞下看书。希尔维读康拉德,布丽奇特忘了带自己的哥特言情小说,只好读希尔维的《简·爱》。布丽奇特阅读时反应巨大,一会儿受惊,一会儿发愁,一会儿又显出高兴的样子,相比之下,希尔维手里的《特派员》仿佛是一本十分无聊的书。

而且她因为常居内陆,总是对潮水的涨落时间不放心,看来并不知道它有规律。“每天都会产生一点变化。”希尔维耐心地解释。

“但究竟为什么呢?”布丽奇特很纳闷。

“嗯……”希尔维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呢?”她草草总结。

孩子们捕完鱼,从沙滩远处的潮池提网往回走。帕米拉和厄苏拉停在半路,在岸边拍水,莫里斯加紧向希尔维冲过来,险些摔在沙里。他手上拿着一只小螃蟹,手捏一只蟹螯,布丽奇特吓得惊叫起来。

“还有肉饼吗?”他问。

“别没大没小,莫里斯。”希尔维提醒道。过完暑假,他将离家去寄宿学校。她为此很感欣慰。

“来,我们来跳浪。”帕米拉说。帕米拉爱发号施令,但她态度友善,因此厄苏拉愿意听其号令,就算自己不做也绝不会妨碍她。

比如此时,一只呼啦圈滚过沙滩。厄苏拉想追上它,帮它与主人团聚。可是帕米拉说:“别去,来,我们来打水。”于是两人就放下手里的网,涉入了浪中。真奇怪呀,不管外面多么热,水总是冰冰凉的。她们像往常那样嬉笑尖叫了一会儿,然后牵起手,等待浪花来袭。浪花来了,但是浪花小得令人失望,不过是几朵镶了蕾丝花边的涟漪。她们向更深处涉去。

深处的浪又简直不像浪花了。它变成水体的涌动,它拖拽她们,将她们提起,从她们身边掠过。这种浪一来,厄苏拉牵帕米拉的手就攥得更紧。水已没到厄苏拉的腰。帕米拉被浪推向深处,像船头雕塑,破浪而去。水漫到厄苏拉的胳肢窝了,她哭起来,扯住帕米拉的手,不让她再走了。帕米拉转头说:“小心,你这样,我们都会摔倒的。”她没有看到她身后正在升起的巨浪。一眨眼工夫,巨浪照着她们的头顶压过来,把她们像树叶一样轻易地卷跑了。

厄苏拉觉得自己被往下拖,越拖越深,好像被拖出去好几英里,再也看不见岸。她蹬着两条小小的腿,寻找可以站住的沙地。只要能站起来与浪潮搏斗就行。但是已经踩不到沙地,她呛了几口水,惊慌失措地扑腾起来。总会有人来吧?布丽奇特或者希尔维?总会有人来救她吧?总会有人来救帕米拉吧?帕米拉在哪儿?

没有人来。只有水。水而复水。她无助的小心脏疯狂地跳,仿佛有只小鸟困在了胸膛里。珍珠般漂亮的小耳朵里,一千只蜜蜂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她不能呼吸。女孩如小鸟在空中坠落,沉入水底。

黑暗降临。

1910年2月11日

布丽奇特正要拿走早餐盘,希尔维说:“把雪花莲留下吧。就放在我床头。”她把婴儿也搂在身旁。火烧得很旺,明亮的雪光从窗户照进来,显得活泼,同时有一种奇怪的凝重与不祥。雪向房墙移动,挤压着它,要掩埋它。房墙好像蚕,被茧包裹起来。她想象着休无畏地挖通积雪回家的样子。为了找妹妹伊索贝尔,他离家已三日。昨天(昨天显得多么遥远)从巴黎来了电报,说:目标遁地句号正在搜寻句号。虽然休并不是猎人。她得回个电报。该说什么呢?说些语带玄机的话吧。休喜欢猜谜。比如:家中原有四人句号你走后仍有四人句号。(布丽奇特和格洛弗太太不算。)或平铺直叙:宝宝降生了句号一切都好句号。能说一切都好吗?宝宝不是差一点就死了?她不是一直都不能呼吸吗?万一有什么后遗症呢?今晚她们战胜了死神,可谁知死神什么时候又会回来寻仇?

最后,希尔维睡着了。她梦见自己搬了新家,正在陌生的房间里逡巡,寻找她的孩子,呼喊他们的名字,但心里明白他们已经消失,再也找不到了。她惊醒过来,欣慰地看到至少最小的宝宝还在身边,睡在雪地一般松软净白的床单上。女婴厄苏拉。希尔维已经事先想好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爱德华。给孩子起名是她的特权,休似乎不管,不过希尔维觉得,倘若取得太离谱,休恐怕也受不了。比如山鲁佐德15。比如圭尼维尔16。

厄苏拉睁开她雾蒙蒙的眼睛,似乎盯住了雪花莲。摇啊摇,宝宝,希尔维轻声呢喃。家里多么安静。多少危险掩藏在静谧中。一个人在一眨眼、一失足间,就能失去一切。“一个人即使失去一切,也要想着光明的事。”她对厄苏拉说。

战争

1914年6月

文登(阿奇博尔德)先生在沙滩上支好画架,准备用蓝绿两色——普鲁士蓝和钴蓝,淡墨绿和铬绿——绘一幅海景淡彩。他在画中天上模糊地抹了几只海鸥,这片天与波涛之间的分界实在也很模糊。他想到自己一回家就要拿出这幅画来,对人们说:“你们要明白,这是印象派。”

文登先生是个单身汉,在伯明翰一家别针场做高级职员,但天性浪漫。他参加自行车俱乐部,每到周日便骑车尽可能远离伯明翰的浓雾,年假则去海滨,以便呼吸新鲜空气,以便能有一周的时间感到自己是个艺术家。

他正想着要不要画些人,这样一来可以给画面增添生气,二来也能增添夜校老师(他在夜校修习美术)鼓励他纳入作品的“动感”。画那两个海边的小女孩就挺合适。她们戴着遮阳帽,他就不必画脸,反正他也画不来。

“来,我们来跳浪。”帕米拉说。

“嗯。”厄苏拉答应着却往后缩。帕米拉牵住她的手,将她拖下水。“没什么好怕的。”她越往水里走,厄苏拉就越紧张,恐惧澎湃汹涌,然而帕米拉浑然不知,欢笑着蹚进了水里。厄苏拉只好跟着。她努力思索能让帕米拉回到沙滩上的事——一张藏宝图,或男人手里牵的小狗。但是已经晚了。巨浪已经升起,在她们头顶弯下了腰,将她们拍下去,拍进水的世界。

希尔维从书中抬头,惊讶地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一边一个夹着她的孩子,好像夹着鸡、鸭,沿沙滩走来。两个孩子浑身湿透、泪眼模糊。“玩得离了岸。”男人说,“不过没有大碍。”

她们在临海宾馆请这位救命恩人——(高级)小职员文登先生——吃蛋糕喝茶。“至少让我请顿茶吧。”希尔维说,“您把靴子弄脏了。”

“小事一桩。”文登先生礼让。

“怎么是小事。”希尔维说。

“回来了高不高兴?”休在车站笑脸相迎。

“你呢?”希尔维有些无理取闹地反问。

“家里给你准备了惊喜。”休说。谁都知道,希尔维讨厌惊喜。

“你猜是什么?”休说。

她们猜是小狗,与实际上休在地窖里安装的培特发电机相去甚远。他们一起走下陡直的地窖石级,一起看到了油腻、吭哧的它,以及它身上的玻璃蓄电池。“要有光。”休模仿上帝说。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开灯他们都提心吊胆,害怕发电机会爆炸。灯自然是它唯一能发动的电器。布丽奇特曾希望能换掉扫帚,用上吸尘器,怎奈电压不足。“幸亏不足。”希尔维说。

1914年7月

希尔维立在落地窗前看莫里斯组装球网。从旁看来,所谓组装就是拿一把木槌,对可见范围内的一切加以大力敲打。对希尔维来说,男童的心态是谜样的。他们能从连续数小时对木棍和石头进行抛掷的活动中得到满足,喜欢搜集各种静物,摧毁周遭脆弱无依的环境。他们在幼时所呈现出的状态,与他们长大成人的样子几乎可说南辕北辙。

门厅里起了喧哗。玛格丽特和莉莉欢天喜地地来了。两人曾是希尔维的同学,如今不常走动,这次特为爱德华降生登门送礼。

玛格丽特是个画家,誓死不肯嫁人,但看得出是某个有妇之夫的情妇。希尔维没把这不光彩的可能性去对休说。莉莉是费边主义者17,主张妇女享有选举权18,但不肯为自己的理想放弃任何现实利益。希尔维想象女性呼吸困难、喉部插管的景象,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又白又美的脖颈,庆幸它安然无恙。莉莉的丈夫卡文迪许(这难道不是伦敦一家宾馆的名字?)曾在一次茶会上,用充满淫欲和雪茄气的身体将希尔维逼到一根柱子前,做出过某个至今想起仍令她羞赧的提议。

“啊,新鲜空气。”希尔维领二人走进花园,莉莉感叹道,“这里真乡野。”她们俯在摇篮上,像白鸽(或更难看些的灰鸽)一样对婴儿发出咕咕咕的呢喃,夸他多么可爱,又称赞说希尔维多么苗条。

“我打铃开茶吧。”希尔维说。她已感到疲倦。

他们养了只狗。一只三花法国獒,名叫宝森。“拜伦的狗也叫宝森。”希尔维说。母亲嘴里这个神秘的拜伦是谁?厄苏拉不知道。但这个拜伦似乎并不会来家里把宝森领走。宝森的皮肤软软的、松松的,长着蓬松的毛,厄苏拉用手指一捏,皮肤就像波浪一般滚动起来,它的呼吸像格洛弗太太给它炖的碎羊羔肉——格洛弗太太觉得那东西很恶心。它是条好狗,休说,是条恪尽职守的狗,是条能救人于水火的狗。

帕米拉喜欢给宝森戴旧娃娃帽,围披肩,假装它是她新生的孩子。虽然他们现在真的有一个新生儿了,是个叫爱德华的男婴。大家都叫他泰迪。他们的母亲似乎对婴儿的出现感到万分惊讶。“我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来的。”希尔维的笑声尖促,仿佛抽冷嗝。眼下,她正与两个来看新生儿的“伦敦时代”的同学吃茶。三人都穿薄如蝉翼的华服,戴宽檐大草帽,坐在藤椅中喝茶,吃格洛弗太太做的雪利蛋糕。厄苏拉和宝森坐在草坪上,礼貌地隔开一段距离,期待能吃到蛋糕渣。

莫里斯装好球网,正意兴阑珊地教帕米拉打网球。厄苏拉忙着用雏菊给宝森做花冠。厄苏拉的手指粗短笨拙。希尔维的手指纤长灵巧,像画师,像钢琴师。希尔维在客厅里弹钢琴(“肖邦”)。有时他们吃完下午茶轮流唱歌,厄苏拉从来没有一次唱对拍。(“多么笨的笨蛋。”莫里斯说。“实践造就完美。”希尔维说。)钢琴盖一打开,就从里面涌出一股打开旧箱子时的气味。这让厄苏拉想起奶奶阿德莱德,一个拿黑衣服把自己一层层裹起、小口啜饮马德拉酒度日的女人。

男婴睡在山毛榉树下的大摇篮车里。在场众人都见证了这一刻,然而谁也不会记得它。这一刻摇篮篷檐挂着一只小银兔,婴儿舒适地躺在“由修女刺绣”的盖毯下,虽然谁也不知道是哪些修女,又是为了什么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绣小黄鸭的事业。

“爱德华。”希尔维的朋友说,“你们叫他泰迪?”

“厄苏拉和泰迪。我的一对小熊。”希尔维说着呵呵笑了两声。厄苏拉不想当小熊。她要当小狗。她平躺下来,看着天。宝森也一声呼噜,紧挨着展身躺下。燕子刀一般在蓝天纷乱切割。她听见杯碟轻叩,听见隔壁柯尔家的花园里,老汤姆推着除草机发出咯吱声。她闻见草坪边粉色石竹辛辣的香甜,新刈的草地发出浓郁的青草味。

“啊,”希尔维的伦敦朋友伸直双腿,露出一对包裹着白丝袜的优雅脚踝,“这漫长炎热的夏天,多么美妙。”

话音刚落,莫里斯忍无可忍地将球拍掼下,安详的气氛被打破了。球拍发出闷响,弹跳起来。“我教不会她——她是女的!”他吼完,怒气冲冲地扎进矮树丛,开始用一根木枝胡乱抽打起周遭来。虽然在他心里,他正身处丛林,手持砍刀。夏天过完,他就要去寄宿制学校了。那所学校休上过,休的父亲也上过。(“自从诺曼人入侵英格兰开始,祖祖辈辈大概都是在那儿上的学。”希尔维说。)休说,学校将助莫里斯“长大成人”。虽然在厄苏拉看来,莫里斯已经长得很大了。休说自己上学时,一开始每天一到晚上就哭,但似乎并不介意让莫里斯也去受这个折磨。莫里斯鼓起胸膛说,他绝不会哭。

“那我们呢?”帕米拉忧心忡忡地问,“将来我们也得去寄宿制学校吗?”

“要是你们不乖的话。”休笑着说。

帕米拉气红了脸,攥起拳头叉住腰,对莫里斯正在远去的冷漠背影吼道:“你这只猪!”她把“猪”说得仿佛很不好。其实猪是一种很可爱的动物。

“帕米,”希尔维温和地说,“你刚才说话像个泼妇19。”

厄苏拉向蛋糕的方向又挪近了一些。

“你,过来,”女友之一对她说,“让我看看你。”厄苏拉害羞了,准备撤,但希尔维牢牢牵住了她。“她真漂亮,不是吗?”女友之一说,“像你,希尔维。”

“鱼也有太太吗?”厄苏拉问母亲。女友笑起来,发出银铃般的声响。“多好玩的小家伙。”一个朋友说。

“是呀,她简直笑死人。”希尔维说。

“是呀,她简直笑死人。”希尔维说。

“儿童真会闹笑话,”玛格丽特说,“不是吗?”

儿童可远远不只闹笑话这么简单,希尔维想,可是你如何与没做过母亲的人解释做母亲的烦琐?希尔维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二人面前变得无比成熟起来,而这两个少女时代的故交,在婚姻带来的踏实感面前,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布丽奇特端餐盘出来收拾茶具。每天早上,布丽奇特做家务时都穿一条带条纹的连衣裙,到下午则换上白袖、白领的黑裙子,围白围裙,戴小白帽。她已升职,不再做杂务。艾丽斯回乡结婚后,希尔维又从村上找来一个叫玛乔丽的女孩,专门干粗活,此人十三岁,有斜视。(“布丽奇特和G太太两人不够吗?”休小心质疑,“我们的房子又不大。”“不够。”希尔维一锤定音。)

小白帽对布丽奇特来说太大,总滑下来盖住眼睛。她正穿过草坪走向房子,突然帽子又把她的眼睛蒙上了,她往前一绊,及时站稳,避免了一次舞台事故,只有银质糖盅糖钳飞了出去。一块块白糖撒向草地,像骰子。莫里斯见状哈哈大笑。希尔维呵斥他:“莫里斯,不许笑。”

她看宝森和厄苏拉一起收拾空投下来的糖块,宝森用它粉红色的大舌头,厄苏拉偏要用糖钳。宝森嚼也不嚼就咽下去,厄苏拉则一块块地慢慢吸吮。希尔维想,厄苏拉长大可能会不合群。作为独生子女,希尔维常为自己孩子复杂的手足关系而困扰。

“你也上伦敦城里来吧,”玛格丽特突然说,“就在我那里住,好好玩一玩。”

“有这些孩子,”希尔维说,“又有个新来的,我走不开。”

“干吗走不开?”莉莉说,“让保姆带几天嘛。”

“我没雇保姆。”希尔维说。莉莉环顾花园,仿佛怀疑希尔维将保姆藏在了绣球花丛里。“也不想雇。”希尔维补充道。(也许她想?)育子是她的责任,她的命运。做母亲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反正其他东西她也没有。(再说,这世上除了做母亲还有什么别的事好做?)英格兰的未来正依偎在她鼓胀的胸前。这个位置岂能轻易让别人来替?就好像没了她比有她更加了不得。“而且我自己哺乳。”她又补充道。女友震惊了。莉莉仿佛害怕自己的胸也受到侵犯,下意识地抬手护住。

“这是上帝的旨意。”希尔维说,虽然她自失去蒂芬后就不再相信上帝。休的出现为希尔维解了围。他大踏步穿过草坪而来,仿佛一个人心怀决断。他笑着说:“这是怎么啦?”他抱起厄苏拉,往空中扔了好几次,直到厄苏拉差点被糖块噎住才住手。他微笑地看着希尔维说:“这些是你的朋友。”仿佛怕希尔维忘了她们是谁。

“星期五傍晚,”休一边说一边放下厄苏拉,“工作暂告段落,太阳也快下山了。可爱的女士们难道不想喝点比茶更烈的东西吗?来点金司令20如何?”休有四个妹妹,因此惯于与年轻女性相处。这种自如本身就足以让她们着迷。希尔维知道,休本意是照应年轻人,而非追求她们。不过有时她也为他受女人欢迎的事而略有隐忧,不知这会发展成什么,或已经发展成了什么。

莫里斯和帕米拉之间的紧张情绪缓和了。希尔维吩咐布丽奇特在小露台摆上桌子,让孩子们能在户外用茶——鲱鱼子吐司,和某种颤巍巍的粉色软东西。那东西的样子让希尔维觉得恶心。“幼儿食品。”休看着孩子们吃茶,似乎觉得那东西很好吃。

“奥地利向塞尔维亚宣战了。”休聊起天来。玛格丽特说:“多么愚蠢。去年,我在维也纳的帝国酒店度了一个美妙的周末。您知道帝国酒店吗?”

“不怎么熟。”休说。

希尔维知道,但什么也没说。

夜深了。在酒雾中醺醺然的希尔维,猛然想到父亲因为喝干邑白兰地而摔死的事,仿佛要拍死一只讨厌的苍蝇那样,她拍了拍手宣布:“孩子们,睡觉了。”她看着布丽奇特艰难地将笨重的摇篮车推过草地,轻轻叹一口气。休即刻上前把她从椅子里扶出来,吻了吻她的脸颊。

希尔维打开并支好育儿室的小天窗。房间逼仄。他们叫它“育儿室”,其实它不过是阁楼一角,夏日闷热不通风,冬天则冷得要命,完全不适合安置柔弱的婴儿。但希尔维与休都认为,孩子要从小锻炼,才能更好地应对未来生活的残酷。(比如失去梅菲尔的一幢高档住宅,失去心爱的小马,失去对某个无所不知的神明的信仰一类的残酷。)她坐在天鹅绒钉扣软榻上,给爱德华喂奶。“泰迪。”希尔维亲昵地说。爱德华咕咕地打着嗝,就要沉入香甜无比的睡眠。希尔维最喜欢孩子的婴儿期。那时他们簇新、发光,就像小猫咪粉红的小肉垫。但这个婴儿又比其他三个更惹她怜爱。她吻着他头上细软的毛发。

轻柔的空气中,传来说话声。“好事都有结束的时候,”她听见休一边带莉莉和玛格丽特进屋用餐,一边这样说,“我想,充满诗趣的格洛弗太太可能已经为大家烤了一条鳐鱼。不过首先,你们有兴趣看看我装的培特发电机吗?”两个女人仍像做学生时那样,哧哧地傻笑着。

厄苏拉被一阵欢呼和鼓掌声吵醒。“电!”她听见希尔维的朋友说,“棒极了!”

她与帕米拉共用一间阁楼房。她们有一模一样的小床,当中有一块地垫、一个床头柜。帕米拉睡觉喜欢把手放在头附近,时而发出轻呼,仿佛被针刺痛(莫里斯最喜欢用针刺人)。隔壁一边是打起鼾来如火车进站的格洛弗太太,一边是整夜吟语低喃的布丽奇特。宝森睡在她们门外。宝森即使睡着了,也仍然死死看着门。有时宝森也轻轻地呻吟,不过听不出究竟是因为高兴还是痛苦。阁楼层就是这么一个拥挤而吵闹的地方。

稍后客人离开时,厄苏拉又一次被吵醒。(“这孩子睡得实在太浅。”格洛弗太太曾说。仿佛睡得浅是一种应当纠正的缺陷。)她爬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前。虽然家里严禁她们爬上椅子向窗外张望,但若此时她敢于这么做,就会看到下方草坪上希尔维和她的朋友们。她们的裙衫在暮色中仿佛飞蛾的翅翼般扑闪。休站在后门,准备送她们过小路去火车站。

有时,布丽奇特会带孩子们去火车站接休下班。莫里斯曾说自己长大了要开火车,或者像欧内斯特·沙克尔顿爵士那样到南极去探险。或者就到银行做事也不错,像他父亲那样。

休工作的地方在伦敦,他们不常去,即便去,也只是到汉普斯泰德的奶奶家,在客厅里度过拘谨的下午。莫里斯和帕米拉之间时而爆发的争吵搅得希尔维“神经衰弱”。于是在回程火车上,她总闷闷不乐。

大家都走了,人声渐远。希尔维穿过草坪往回走。一个像蝙蝠的黑影此时慢慢展开了双翼。一只狐狸躲开希尔维,踏着她的脚印,一溜烟消失在矮树丛里。

“你听见声音了吗?”希尔维问。她背靠枕头,正读一本福斯特早期的作品,“可能是孩子?”

休侧耳倾听。这个动作让希尔维想起宝森。

“不是。”他说。

婴儿通常一觉到天亮。就像天使。好在是人间的天使,尚未被上帝收去。

“不过他最惹人爱。”

“是呀,我觉得应该让他留在家里。”

“他长得不像我。”休说。

“是不像。”她愉快地回答,“一点都不像。”

休笑了,充满柔情地吻了吻她,说:“晚安,我要关灯了。”

“我再读会儿书。”

几天后一个炎热的下午,她们跑去田里看丰收。

希尔维和布丽奇特带着女孩一起走,布丽奇特还用披巾扎了个包,把小宝宝捆在希尔维身上。“像爱尔兰农妇。”休忍俊不禁。那是一个周六,摆脱银行枯燥工作的休正坐在露台的藤榻上,仿佛怀抱赞美诗集般无比爱恋地抱着《威斯登板球年谱》阅读。

莫里斯吃完早饭就不见了。他已经九岁,家里允许他随便出去玩,也不限玩伴。但他似乎只爱跟其他九岁的男孩一起玩。希尔维不知他们究竟玩些什么,但他每次回家从头到脚都是泥,还总带回些恶心的战利品。比如一瓶青蛙或蚯蚓、一只死鸟,或一颗雪白的小动物头骨。

等到她们终于背着婴儿,提着餐篮,戴着遮阳帽,打着遮阳伞,步履蹒跚地出门时,太阳已经往中天爬了不少。宝森像一匹小马,在他们身边小跑前进。“天哪,我们这样大包小包地好像逃难。”希尔维说,“好像犹太人逃出以色列。”

“犹太人?”布丽奇特说,没化妆的脸上拧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她们攀过田间护栏,走过被骄阳晒硬的坑洼。泰迪一直在头巾中熟睡。布丽奇特被钉子钩破了裙子,还说自己脚上起了泡。希尔维恨不得脱下胸衣,扔在路边,她想象着经过的人将要浮想联翩。白昼耀眼,田里站着许多母牛,她突然忆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她想起休在多维尔蜜月之行的宾馆里解开自己胸衣蕾丝飘带的事。当时从窗外飘进海鸥的啼鸣,还有一男一女用法语机关枪似的粗声争执。从瑟堡回英国的船上,希尔维就已经怀上了莫里斯。虽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还沉浸在无忧的欢乐中。

“夫人?”布丽奇特打断了她的回忆,“托德太太?田里站的不是母牛。”

中途她们停下来,欣赏一番为乔治·格洛弗拖犁的马。那是两匹高头夏尔马,一匹叫萨姆森,一匹叫尼尔森。一见有人来,二马纷纷打起响鼻,摇起头。厄苏拉有点紧张,但希尔维上前给马儿喂苹果,两匹马都用柔软的粉红色嘴唇,矜持地把苹果从她掌中卷走吃了。希尔维说这两匹马是“雪地灰”,比人可要漂亮。帕米拉问:“比小孩也漂亮吗?”希尔维说:“就是尤其要比小孩漂亮。”然后笑了。

她们发现了正帮忙收割的乔治。后者一见她们便大踏步穿过田野,前来问候。“夫人,”他脱下帽子对希尔维说,拿出红白点的大手帕擦额头上的汗。他的手臂上沾着一粒粒麦穗。麦穗和他手臂上的毛发一起,在太阳的照耀下放射着金光。“天热。”他纯属多余地解释道。他英俊的蓝眼睛,透过常年耷拉在前额的一簇头发,看着希尔维。希尔维的脸红了。

除了自己的午饭——烟熏鲱鱼泥三明治、奶油柠檬夹心饼、姜汁啤酒和葛缕子蛋糕——她们还应格洛弗太太的要求,为乔治带了昨晚剩下的猪肉派和一小罐格洛弗太太最拿手的黄芥末酸菜酱。由于布丽奇特忘记将葛缕子蛋糕放进罐中储存,它在温热的厨房里放了一晚上,已经有了陈味。“大概蚂蚁也已经在里面下过蛋了。”格洛弗太太说。于是,厄苏拉吃蛋糕时坚持要把密密麻麻的葛缕子剃干净,以免吃到蚂蚁蛋。

田里做事的人都歇下手吃起了饭,多半是吃面包、奶酪,喝啤酒。布丽奇特把猪肉派递给乔治时,一边脸红一边咯咯地笑。帕米拉告诉厄苏拉,莫里斯说布丽奇特暗恋乔治。虽然两人都觉得莫里斯不懂揣摩心思,从莫里斯嘴里传出的绯闻并不可靠。她们在麦茬边野餐。乔治往地上随便一倒,便像马嚼干草一样大口吃起了猪肉派,布丽奇特出神地看着,仿佛他是希腊一位俊美的神。希尔维逗弄着怀里的婴儿。

希尔维四下走,想找一片隐蔽的所在,好给泰迪喂奶。梅菲尔高档住宅里长大的女孩,一般不习惯躲在树篱后喂奶。那岂不成了爱尔兰农妇?她满心向往地想起康沃尔的海滩小屋。等她好不容易在树篱避风处找到僻静处,泰迪已经哭得震天动地。两只小拳紧紧握起,像要与这世界的不公打一架。她将他在胸前安顿下来,刚一抬头,就看见乔治·格洛弗从田野远处的树丛中钻了出来。他也发现了她,愣住了,只顾盯着看,仿佛一只发现了人迹的鹿。过了一两秒,他才摘下帽子说:“还是很热,夫人。”

“是啊。”希尔维匆忙应道,密切注视着乔治·格洛弗快步往田间树篱缺口处的五栅木门走去。他仿佛一匹懂马术的大马,轻轻跃过了跨栏。

她们离得很远,观看巨型割麦机吃麦子。“真叫人眼花缭乱。”布丽奇特说。她新近刚学会这个词。希尔维拿出帕米拉特别想据为己有的金色小怀表说:“天堂在上,快看现在都几点了。”但是大家谁也没看。“我们该回家了。”

她们刚要走,乔治·格洛弗边喊“喂,等一等”,边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田野跑来,手里似乎拿帽子装着什么,结果竟是两只小兔。“噢。”帕米拉激动得快哭了。

“荷兰兔。”乔治·格洛弗说,“田中有一窝,妈妈走了。你们一人拿一只吧。”

回家的路上,帕米拉用自己罩裙的裙摆把两只兔子兜住,像布丽奇特捧餐盘时那样得意地捧着。

“瞧你们,”见她们精疲力竭地走进后花园,休说,“得到了太阳的亲吻,现在浑身发着金光,真的变成乡下女人了。”

“什么金光,明明晒红了。”希尔维悔恨地说。

园丁正在工作。园丁名叫老汤姆(“像猫的名字。”希尔维说,“你们觉得他小时候是不是也叫小汤姆?”),一周工作六天。同时照管托德和邻居家的花园。邻居姓柯尔。柯尔家称园丁为“瑞格力先生”。园丁究竟偏爱哪个名字,谁也不知道。柯尔家的房子跟托德家的房子极为相像。柯尔先生也像休一样在银行做金融。“信犹太教。”希尔维说“信犹太教”时语气同说“信天主教”是一样的:都是一种被异端吸引却又略显不安的语气。

“可他们似乎并不修炼。”休说。犹太教练什么?厄苏拉思考着。反正帕米拉每天晚茶前要练钢琴音阶,乒乒乓乓,并不悦耳。

据柯尔先生的大儿子西蒙说,柯尔先生原来不姓柯尔,其姓氏佶屈聱牙,英国人念不出,于是改成柯尔。二儿子丹尼尔是莫里斯的朋友。大人虽不走动,孩子们却彼此熟悉。书呆子西蒙(莫里斯这样说)每周一傍晚给莫里斯辅导数学。献身于如此糟心的工作,希尔维真不知拿什么去谢他。因为他是犹太人。“万一我送的东西冒犯了他们怎么办?”她陷入沉思,“如果给钱,他们可能以为我在暗示他们嗜财。如果给糖,又不知合不合他们清苦饮食的规矩。”

“他们不持戒。”休重复强调,“这方面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是本杰明的眼睛就睁得很大啊。”帕米拉反驳,“昨天他找到了一个乌鸫窝呢。”她说时怒视莫里斯。昨天她和本杰明正在观察蓝地褐斑乌鸫鸟蛋,感慨它们多么漂亮,莫里斯突然来了,拿起所有蛋砸在石头上。他自己觉得玩笑开得绝妙。帕米拉拿起一块小石头(反正不大),砸向莫里斯的头。“来呀,”她说,“让你也尝尝破壳的滋味。”莫里斯的太阳穴上留下一道血口子和一块瘀青。“我自己摔的。”希尔维问时,他也不愿详谈。原本按照莫里斯的天性,他肯定要状告帕米拉的,但是那样一来自己的过失也要昭然于天下。希尔维要是知道他打碎乌鸫蛋,非狠狠罚他不可。上回他只是偷蛋就挨了她两耳光。希尔维说人不该毁坏自然,而应“敬重”它。不幸,莫里斯的字典里找不到“敬重”二字。

“那个——西蒙是不是在学小提琴?”希尔维说,“犹太人通常乐感都好,不是吗?要不我送些乐谱之类的东西给他吧。”此番就冒犯犹太人之恶劣后果的讨论是在早餐桌上进行的。休只要意识到自己在和孩子们同桌吃饭,就会显出隐隐的讶异。他自己长到十二岁才离开保育室,上餐桌与父母共进早餐。他年幼时家住汉普斯泰德,由一个做事勤快的保姆一手带大,脱手时又健康又结实。希尔维不同,还是婴儿时就很晚用餐,就有高级榨鸭21吃,就被草草安置在危险的软垫堆里,看烛火摇曳、银器闪烁,听高处自己父母的谈话声,昏昏欲睡。现在想来,如此童年可能算不上正常。

老汤姆正在挖二道沟,他说新近要种一片芦笋。休早就不看《威斯登板球年谱》了,正拿着一个搪瓷大碗,在地里捡野莓。莫里斯不久前用这个碗养过蝌蚪,帕米拉和厄苏拉都认出了它,但什么也没说。“做农活真容易渴。”休说着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大家都笑了。老汤姆没笑。

格洛弗太太走出来,吩咐老汤姆挖些马铃薯给她炖牛肉。她看见小兔,说:“还不够炖碗肉。”帕米拉惊叫一声,不得不喝了口休的啤酒才镇静下来。

帕米拉和厄苏拉一起在花园的荒芜一角上用草叶和棉花筑了个窝,装饰以玫瑰花瓣,将小兔放了进去。帕米拉给小兔唱了摇篮曲,她的音很准,不过,小兔从乔治·格洛弗手里交过来时就已经睡着了,一直没醒。

“也许它们太小了。”希尔维说。太小了?所以呢?厄苏拉疑惑着。但是希尔维没有说。

他们坐在草地上,吃加了奶油和白糖的野莓。休抬头看着蓝蓝的天说:“你们听见雷声了吗?马上就要来一场大暴雨了。我已经感觉到了。你呢,老汤姆?”他说最后一句时提高了嗓门,好让远处菜圃里的老汤姆听见。休认为,既然老汤姆是个园丁,就一定懂得看天。老汤姆啥也没说,顾自挖着地。

“他真聋。”休说。

“他才不聋。”希尔维说。她一边将野莓往浓稠的奶油里碾,碾出一片玫红,一边突如其来地想到了乔治·格洛弗。一个土地的儿子。他有力的大手,他那两匹像摇木马一样漂亮的“雪地灰”,他躺在草坡上吃饭时恣意伸展的身体,俨然西斯廷教堂穹顶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虽然他展臂不是要跟创世主握手,而是要再拿一块猪肉派。(希尔维陪父亲卢埃林去意大利时,看到这么多男性裸体以艺术的名义坦然呈现,感到无比惊讶。)她想象乔治·格洛弗从自己手里吃苹果的样子,不禁笑出声。

“笑什么?”休问。希尔维说:“乔治·格洛弗长得真好看。”

“那他肯定不是亲生的。”休说。

那天晚上,希尔维不看福斯特,转而进行更为放松的活动,火热的肢体便在婚床上纠缠起来。雄鹿气喘吁吁,云雀却迟迟没有冲天。希尔维发现自己脑中想着的并不是光滑细瘦的休,而是半人马兽一般健美的乔治·格洛弗。“你真是……”累坏了的休一边巡视卧室天花板的贴边,一边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词语,“活跃。”他终于找到了。

“因为白天吸了新鲜空气。”希尔维说。

她一边滑入梦乡,一边想起休说的“得到了太阳的亲吻,浑身散发金光”。突然,莎士比亚的诗句不期而至。无论金色男女,抑或烟囱匠人,皆归于尘土,皆终有一死。她突然害怕起来。

“暴雨终于来了。”休说,“我关灯了,好吗?”

周日上午,懒觉中的希尔维和休,被帕米拉的号啕大哭惊醒。她和厄苏拉早早就起来,激动地去花园里找小兔,发现它们不见了,只留下一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尾巴,白里带红。

“是狐狸干的。”格洛弗太太似乎挺满意,“放在这里还能有别的下场?”

1915年1月

“您听说了吗?”布丽奇特问。

希尔维叹了口气,放下休寄来的枯叶般发脆的信。他去前线才数月,她已经觉得自己好像并没嫁给过他。休现在牛津巴克炮兵连任一员上尉。去年夏天他还在银行工作。世界真奇妙。

他的来信情绪积极,内容空泛。(人人奋勇,个个志坚。)他一度使用名字称呼他的战友(波特、阿拉弗雷德、威尔弗雷德),但伊珀尔战役后,他们就变成了“人人”“个个”,希尔维想,也许波特、阿拉弗雷德和威尔弗雷德已经死了。休不提死伤,好像他们离家是去旅游了,去野餐了。(这个礼拜一直下雨。到处泥泞。希望你们的天气比我们的好!)

“参军?你要参军?”得知他入伍时,她曾向他大吼。她以前似乎没有对他吼过。也许她应该早点开始吼。

如果战争打起来,休解释道,他不愿在以后回忆时,后悔自己错过了它,不愿别人都冲在前面保卫了国家,而他没有。“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冒险。”休说。

“冒险?”她难以置信地重复他的话,“那你的孩子怎么办?你的妻子怎么办?”

“就是因为你们我才要参军呀。”他说,他看起来相当痛苦,好像遭到误解的忒修斯22。希尔维极讨厌休这一刻的样子。“就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园呀。”他坚持,“就是为了保卫我们所信仰的一切呀。”

“我只听到你说要冒险。”希尔维转身不看他。

吵归吵,她当然还是到伦敦去送他出征。他们被一大堆狂舞旗帜的人推来搡去,人们欢呼雀跃的样子,仿佛国家已经打胜。希尔维被站台上洋溢着疯狂爱国热情的妇女们惊得目瞪口呆,战争难道不应该让女性更向往和平吗?

休将她紧紧搂在身边,仿佛新婚宴尔,直到最后一刻才跳上火车,旋即就被无数身穿军服的男人吞没。她心想,这就是他的军团。他像人群一样,也呈现出一种癫狂而愚蠢的欢欣鼓舞。多么荒诞。

火车缓缓离站,欢呼声炸了锅,人们疯狂挥舞手中的旗帜,将帽子扔向空中。希尔维怔怔地望着火车车窗,它们从缓慢移动加速,直至呼啸而过,直至完全模糊成一条彼此不分的线。她看不见休的影子,她想他恐怕也看不见她。

所有人都走了,她还留在站台上遥望地平线上火车消失的那一点。

希尔维放下信笺,拿起棒针。

“您究竟听说了没有?”布丽奇特一边往茶几上摆餐具,一边坚持问。她对着棒针上的毛线活皱眉,心想,从布丽奇特那里得来的消息恐怕不值一听。她想着,就给莫里斯灰毛衣的插肩袖收了针。如今只要在家的妇女,都把大量时间花在织毛线上——织围巾、织手套。连指手套、分指手套。织袜子、织帽子、织背心、织毛衣——好让她们的男人不受冻。

格洛弗太太每到傍晚就坐在厨房火炉边织连指手套,手套很大,足以装下乔治那两匹耕马的马蹄,当然不是给萨姆森和尼尔森的,而是给乔治的。乔治最早入伍,格洛弗太太一有机会就骄傲地说一说,让希尔维心烦。杂务女佣玛乔丽也加入了编织大潮,午饭一过就织起一块貌似抹布的东西,虽然她的活计还配不上“编织”二字。格洛弗太太宣判她的作品是“洞眼比毛线还多”,然后请她吃了耳光,就叫她赶紧回去干杂务了。

布丽奇特开始热衷于织奇形怪状的袜子——她怎么也没法儿给脚跟拐弯。她“一心爱上”了艾特林汉庄园一个叫山姆·威灵顿的小伙子。“顾名思义,他是个皮实的家伙23。”这个笑话她每天要讲好几遍,每讲一遍都像头一遍讲一样被自己逗得直不起腰。布丽奇特给山姆·威灵顿寄画面伤感的明信片,上有妇女坐在富丽大堂中铺着雪尼尔布的桌前哭泣,妇女头上天使飞旋。希尔维暗示布丽奇特,也许她应该往前线寄一些风格欢快的东西。

布丽奇特在房中装饰得极为简陋的梳妆台上放有一张山姆·威灵顿去照相馆拍的艺术照。照片边上放着一套希尔维送给她的珐琅发刷,因为休在希尔维生日时给她买了一套纯银的。

格洛弗太太的床头柜上装点着一张类似的照片。照片中乔治包着军服,别扭地站在布景前,幕布上绘的似乎是阿马尔菲海岸,照片中乔治·格洛弗不再像西斯廷教堂里的大卫。希尔维意识到所有奔赴前线的男人都要照这么一张相,留给后方的母亲和恋人,有些人此生就只照过这么一次。“他万一死了,”布丽奇特这样说她的恋人,“我可不想忘了他的模样。”希尔维有许多休的照片。休过着一种记录完备的生活。

除了帕米拉,所有孩子都在楼上。泰迪睡在他的小床里。也许睡着了,也许没有,无论处于哪种状态,至少没有吵闹。莫里斯和厄苏拉正在做什么,希尔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起居室里安静异常。只有楼上偶尔传来一两声可疑的响动,厨房传来锅碗碰撞的金属音。那是格洛弗太太在发泄情绪,希尔维知道情绪因何而起:不是战争,就是笨手笨脚的玛乔丽,抑或二者兼有。

自从战争在欧陆打响,家里用餐就改在起居室。摄政风格的大餐桌过分奢华,不合战时艰苦朴素的氛围,大家因此投奔小桌子。(“不在餐厅用餐难道能打胜仗?”格洛弗太太质疑。)

希尔维一挥手,帕米拉就乖乖地听从了这一无声的指示,跟在布丽奇特身后,绕着桌子重新摆了一遍餐具。布丽奇特方向感极差,上下左右完全是一本糊涂账。

帕米拉为远征军做出的贡献是一大堆长度夸张、完全不适合使用的驼色围巾。希尔维看到自己长女颇有安于枯燥乏味的能力,感到又惊又喜。这种能力对她未来的生活是有好处的。希尔维想着,织漏了一针,暗自骂出一句脏话,吓了帕米拉和布丽奇特一跳。“听说什么?”她终于不情愿地问。

“轰炸诺福克了。”布丽奇特说,对自己掌握着信息感到很是自豪。

“轰炸?”希尔维不禁抬起头,“在诺福克?”

“是空袭。”布丽奇特郑重其事地说,“德国佬干的。他们才不管炸死谁呢。他们就是一群恶魔。在比利时,他们还吃小孩呢。”

“这个嘛……”希尔维钩上漏掉的一针说,“多少有些夸夸其谈。”

帕米拉愣住了,一手拿着甜点叉,一手拿着甜点勺,仿佛马上要袭击格洛弗太太做的大份布丁。“吃?”她重复道,“小孩?”

“不。”希尔维不耐烦地说,“怎么可能?”

格洛弗太太的声音从厨房深处传来,布丽奇特立即赶去复命。接着,希尔维听到布丽奇特对在楼上的其他孩子喊道:“茶准备好了!”

帕米拉像迟暮的老人那样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目光空洞地看着桌布,然后说:“我想爸爸了。”

“我也想他,亲爱的。”希尔维说,“我也想。别垂头丧气,快去叫他们洗手。”

圣诞节时,希尔维给休装了一大包东西:有不能不装的袜子和手套;有一条帕米拉织的长得没有尽头的围脖;有一条弥补围脖过失的双面开司米长围巾,由希尔维亲手织就,并洒上她最喜欢的法国香水杰奎米诺红蔷薇24,好让他想家。她想象休在战场上围着围巾的样子:一个努力驾驭女性香氛的长枪骑士。即便如此也令人安慰,比可怖的现实好得多。她们在布罗德斯泰斯,包着护腿、胸衣,戴着巴拉克拉瓦套头帽,度过寒冷的圣诞。听了一周末河对岸隆隆的枪炮声。

圣诞礼包里还放了一块格洛弗太太烤的梅子蛋糕、一罐畸形薄荷奶油饼干,由帕米拉烤制,一些香烟,一瓶上好威士忌,一本诗集——收录轻松的英国田园诗,一些莫里斯自制的小东西(轻木小飞机)和一幅厄苏拉的画,上面画了蓝天、绿草和一只七扭八歪的狗。希尔维在狗的上方写了“宝森”,以方便识别。她不知道休究竟是否收到了这个礼盒。

圣诞节年年过,都过得没劲了。伊兹来家里做客,先东拉西扯一大堆毫无意义的事(她自己的事),才说起自己加入了志愿救护队,圣诞一过就要赴巴黎上任。

“但是伊兹,”希尔维说,“你不会护理,不会做饭,不会打字,去做什么?”希尔维说完才发觉话有点重。但伊兹也的确太离谱。(格洛弗太太说她“满嘴跑火车”。)

“去就去吧,”布丽奇特听到伊兹要献身志愿队,说,“反正我们的队伍也撑不到大斋祭了。”伊兹从没提过孩子的事。希尔维想,孩子是被德国人领养的,那么他现在就是德国公民。虽然他比厄苏拉还小一点,战争面前却已是个敌人,这多么奇怪。

新年到了。孩子们一个个生了水痘。伊兹一见帕米拉脸上长出第一粒水痘,立即马不停蹄地乘火车跑了。“我看这个弗罗伦斯·南丁格尔也不过如此。”希尔维对布丽奇特说。

虽然厄苏拉手指粗笨,她也融入了家里的编织大潮。圣诞节她收到一样礼物,一个木偶法式编织器,娃娃有个法国名字,希尔维说翻译过来叫“索兰洁女王”,虽然她对历史上是否有这么个人物“表示怀疑”。索兰洁女王通体皇室色彩(紫蓝红金),头戴黄色精美王冠,编织时,毛线就穿进皇冠的四个尖角。厄苏拉对她相当热衷,一空下来就编,她空闲的时间又无穷无尽,编出的蛇形套筒也就无穷无尽。而且除了卷成餐垫或勉强作为茶壶套(“壶嘴和把手怎么伸出来呢?”布丽奇特很疑惑)外,没有其他任何用处。

“亲爱的布丽奇特,”希尔维一边检查再加工后成形的小餐垫,一边说,“别忘了实践造就完美。”这块餐垫在她手中慢慢散开,仿佛某种动物经历漫长冬眠,刚刚醒了过来。

“茶准备好了!”

厄苏拉毫不理会。她坐在床上,弯腰驼背,全神贯注地面对女王陛下,正往她的王冠上穿一种希尔维让她“将就用一下”的灰黄色毛纱线。

莫里斯本来应该回校,但他的水痘在三人中发得最厉害,脸上还千疮百孔,像被鸟啄过。“在家多待几天吧,年轻人。”费洛维大夫说。厄苏拉觉得莫里斯已经好透了,浑身喷涌着过剩的精力。

他像一头百无聊赖的狮子,在房中到处走。在床下找到一只帕米拉的拖鞋,开始踢足球。接着拿起一个瓷娃娃,一位裙摆蓬松宽大的女士,那是帕米拉的宝贝。他把它高高扔起,它摔下来,碰在琉璃灯罩上,令人担心地叮了一声。厄苏拉吓坏了,扔下编织器,捂住了嘴。还没等裙撑女士在帕米拉的丝面鸭绒被上找到一处蓬松的地方降落,莫里斯已经抓起厄苏拉扔下的编织娃娃,把它当小飞机,拿着它在屋里到处跑起来。厄苏拉看着可怜的索兰洁女王在屋里飞旋,身体里拖出一截毛纱线,仿佛一条小飘带。

接下来,莫里斯做了一件尤其邪恶的事。他打开老虎窗,立即,一阵恼人的冷气扑面而至。莫里斯将木娃娃朝黑暗这个敌人狠狠地扔了出去。

厄苏拉立即拖了一把椅子到窗前,爬上去往外仔细看。借着室内的灯光,她发现索兰洁女王困在了两扇老虎窗之间的屋顶上。

此时,莫里斯土著生番一般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嘴里发出呜呜声。“茶准备好了!”布丽奇特站在楼梯脚,一声紧一声地招呼。厄苏拉义无反顾,向外爬去,英勇的小心脏怦怦直跳,任务固然艰难,但她决意要救回她至高无上的主人。斜坡有冰雪,又湿又滑,厄苏拉将小脚丫放在窗外斜坡上,一下都还没站稳,便滑走了。她发出一声轻叫,趴倒在屋顶上,仿佛一个没有雪橇的滑雪者,脚朝下往下滑去,在经过编织娃娃时向它伸出手。斜顶下没有平顶,也没有任何东西把她截住,她就这样向夜的怀抱投去,急速地、战栗着,冲进了无底的深渊与虚无。

黑暗降临。

1910年2月11日

黄芥末酸菜酱的颜色很黄,比黄疸病人的脸更鲜艳。费洛维大夫坐在厨房桌边,借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吃点心。他把酱涂在黄油面包上,又盖上一块肥厚的火腿,遥想起自家食柜里冷存的熏肉。猪是他自己选的,他将它指出来,给农夫看。这头猪虽不爱动,却是解剖学课程的范本——后腰、肘蹄、面颊、肚皮,一切清清楚楚,还有两条肥美的后腿可以清炖。这许多肉让他想起自己刚用手术剪刀咔嚓一声从死亡嘴里救下的婴儿。“这是生命的奇迹。”他毫无喜悦之情地对粗枝大叶的爱尔兰小女佣陈述道。(“我叫布丽奇特,先生。”)“今天晚上我不走。”他又补充说,“因为这场雪太大。”

其实费洛维大夫不爱在狐狸角耽搁。它这个名字究竟是怎么取的?有什么理由要去纪念这样一种狡猾的恶兽?费洛维大夫年轻时也曾一身猩红,骑马打猎。他忖度,不知那小女佣明早会不会端着热茶和面包溜进他的房间。他想象着她将热水壶里的水倒进脸盆,像他母亲在好几十年前一样,在卧室火炉前为他打香皂。费洛维大夫对他太太是绝对忠贞不贰的,虽然他的思绪已经驰骋到了遥远的地方。

布丽奇特手持蜡烛领他上楼,烛光摇曳,他跟随女佣瘦削的背影来到冷飕飕的客房。她为他点亮房中矮柜上的蜡烛,匆匆道一声“晚安,先生”,就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中。

他睡在凉飕飕的床上,口中泛出黄芥末酸菜酱味,令人不快。他想回家,想睡在费洛维太太松垮、温热的身边。这个女人不得上天眷顾,既无高雅可言,浑身还总隐约散发出炒洋葱的气味,但也并不能说太难闻。

战争

1915年1月20日

“你们就不能快点吗?”布丽奇特生气了。她怀抱泰迪,在走廊里不耐烦地站着。“说几遍才行?茶准备好了。”泰迪在她怀抱的牢笼中挣扎。莫里斯全神贯注于印第安蛮族复杂的舞步,对她完全充耳不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从窗子上下来,厄苏拉。为什么开窗?外面这么冷,别把你冻死。”

厄苏拉刚要随索兰洁女王投身窗外,把她从屋顶的荒蛮之地救回来,一丝疑虑摄住了她。脚下发虚怎么办?屋顶这么高,天又这么黑。闪念间,帕米拉走来说:“妈妈叫你们洗手吃茶。”紧接着,布丽奇特就咚咚咚上了楼,不屈地重复着那句“茶准备好了”。拯救皇室的希望彻底落空。“至于你,莫里斯,”布丽奇特说,“简直是野蛮小鬼。”

“我就是野人,”他说,“我是阿帕切人25。”

“你就算是霍屯督人酋长也不关我的事,茶准备好了。”

莫里斯为了表现得目中无人,又继续喊了一声才冲下楼去,把楼梯踩得吱嘎乱响。帕米拉在拐杖头上绑了一只打兜网球用的旧球拍,将女王索兰洁从屋顶的冰天雪地里捞了回来。

茶点是一只白煮鸡。泰迪吃溏心蛋。希尔维叹息着想到,自从家里养了鸡后,好像每餐都在吃鸡。家里有鸡舍,还在战前种芦笋的那块地上开了一个散养场。老汤姆已经离开,但柯尔家的“瑞格力先生”听说没有走。看来,他到底还是不喜欢别人叫他“老汤姆”。

“这不是我们养的鸡吧?”厄苏拉问。

“不,亲爱的,”希尔维说,“不是。”

鸡肉老得像弹簧。自从乔治在毒气战中受伤后,格洛弗太太的料理便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他住在法国一家战地医院,希尔维问及伤势,格洛弗太太说不清楚。“多可怜。”希尔维心想,如果自己的儿子在远方负伤,她肯定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亲自照料她可怜的孩子。若是莫里斯也许不至于,若是泰迪她一定会这样做。想到受伤的泰迪无助地躺着,热泪就刺痛了她的双眼。

“你怎么了,妈妈?”帕米拉问。

“没事。”希尔维说。她在鸡架子里找到许愿骨,让厄苏拉许愿,厄苏拉说自己不知如何许愿。“怎么说呢,一般我们许愿都希望自己的梦能够成真。”希尔维说。

“我的梦不会成真吧?”厄苏拉说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的梦不会成真吧?”厄苏拉说,她想到梦中追了自己一晚上的巨型割草机,以及将自己绑在木桩上,手持弓箭围住她的印第安蛮族。

“这就是我们自己养的鸡,对吧?”莫里斯说。

厄苏拉喜欢家里的鸡,喜欢鸡舍里暖融融的干草和漫天的鸡毛,喜欢从母鸡温热的身下掏出更温热的鸡蛋来。

“这只是亨利埃塔,对吗?”莫里斯坚持道,“格洛弗太太说它老了,已经可以吃了。”

厄苏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自己的盘子。她特别喜欢亨利埃塔,从白色的老肉块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亨利埃塔?”帕米拉恐惧地惊呼。

“是你把它杀了?”莫里斯焦急地询问希尔维,“场面血腥吗?”

狐狸已经吃掉了好几只她们的鸡。希尔维说,她真没想到鸡的智力如此低下。不比人类差多少,格洛弗太太说。去年夏天,狐狸还吃了帕米拉的小兔。兔子由乔治·格洛弗救下,分赠帕米拉和厄苏拉。帕米拉为自己这只在花园里搭了窝。厄苏拉竭力争取,把小兔带进家门,安顿在玩偶之家里。小兔撞翻了屋内的小摆设,留下了甘草丹似的黑色粪便。

布丽奇特发现后,将它转移到室外的一间茅厕中,便再没有人见过它了。

甜点是果酱板油布丁和吉士饼干。果酱是用去年夏天的野莓做的。希尔维说,去年夏天就像一场梦。

“在我们学校,”莫里斯口无遮拦地说,“这种布丁叫‘死婴’。”寄宿制学校对他说话不经大脑的习惯似乎没有修正效果,反而让它越发严重了。

“好好说话,莫里斯。”希尔维警告他,“别老是这样恶形恶状的。”

“死婴?”厄苏拉说着,放下小勺,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碟子。

“德国人最喜欢吃。”帕米拉用一种吓人的声音说。

“布丁吗?”厄苏拉糊涂了。敌人当然也吃布丁,谁不吃布丁?

“不,是小孩。”帕米拉说,“不过他们只吃比利时小孩。”

希尔维看着布丁,看着一层层血一样的果酱,打了个冷战。这天早晨,她目睹格洛弗太太面带刽子手的冷漠表情处决了可怜的老亨利埃塔,将它的脖子摁在扫帚柄上一折为二。非常时期这也是没办法,希尔维心想。“外面正打着仗,”格洛弗太太说,“就不要大惊小怪了。”

帕米拉不肯罢休。“到底是不是,妈妈?”她平静地追问,“是不是亨利埃塔?”

“不是,亲爱的。”希尔维说,“我以人格担保,绝不是亨利埃塔。”突然,后门传来敲门声,打断了讨论。大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捉了现行。厄苏拉不明白为什么。“希望别是坏消息。”希尔维说。是坏消息。几秒钟后,厨房传来一声尖叫。那个“皮实”的山姆·威灵顿死了。

“战争多可怕。”希尔维喃喃自语。

帕米拉将自己用剩的一小团驼色粗羊绒给了厄苏拉,厄苏拉保证,因帕米拉救驾有功,女王索兰洁将为她编一块杯垫。

那天晚上睡觉时,两人将面对敌人勇敢保全了性命的撑裙女士和索兰洁女王,肩并肩地放在床头柜上。

休战

1918年6月

泰迪过生日。泰迪降生于巨蟹星座下。希尔维说,巨蟹座是一个谜样的星座,虽然她认为星座纯属“无稽之谈”。“四岁能谜样到哪里去?”布丽奇特说。

为了给泰迪“一个惊喜”,希尔维和格洛弗太太准备办一个小型茶会。希尔维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莫里斯可能要爱得少一些,但对泰迪她是最最尽心的。

泰迪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过生日。几天来大家都严禁提及“生日”二字。厄苏拉没想到严守秘密居然这样难。希尔维对此却驾轻就熟。她叫大家把“要过生日的孩子”带到外面去,好让她布置一切。帕米拉抱怨说,怎么从来没人给她过生日惊喜?希尔维说:“当然给过你啦,只是你不记得了。”这是真的吗?如今已经不可考证,帕米拉皱起眉头。厄苏拉完全想不起自己生日办过惊喜茶会,别说惊喜茶会,似乎连普通茶会也没有办过。帕米拉的脑中,过去是一条直线;厄苏拉的脑中,过去是一团乱麻。

布丽奇特说:“来吧,我们去散步。”希尔维说:“对呀,再给杜德兹太太带些果酱去吧。”昨日,希尔维卷起袖子,用围巾包头,帮格洛弗太太做了一天果酱,她们攒下配给得到的糖,用这些糖煮了好几铜锅从花园采来的野莓。“好像在军需用品厂干活。”希尔维一边用漏斗给果酱装瓶,一边说。“这哪儿算得上。”格洛弗太太喃喃反驳。

花园里野莓丰收。希尔维读了许多讲水果种植的书,宣布自己已经是大半个园丁。格洛弗太太干巴巴地说,种野莓容易,等到种花菜时她就知道难了。希尔维雇来山姆·威灵顿的故交克拉伦斯·杜德兹,负责花园重活。战前他是庄园副园丁。负伤遣返后,他戴上锡面具,遮住半张脸,想去杂货店工作。厄苏拉与他初次见面时,他正在地里准备种胡萝卜。他一转身,她看到他的脸,顾不上懂礼貌,尖叫了一声。面具上画着一只圆睁的眼睛,涂成与真眼一样的蓝色。“马看了也怕。”他说着微微一笑。面具没有遮住他的嘴。她觉得他还不如不笑。他的嘴唇皱作一团,模样古怪,好像出生时没有长在脸上,是后来加上去的。

“我这是运气好。”他对她说,“火炮轰炸,厉害极了。”厄苏拉觉得他运气一点也不好。

胡萝卜还来不及冒头,布丽奇特就开始同克拉伦斯出双入对了。到希尔维挖出第一个成熟的爱德华七世马铃薯时,布丽奇特已经订婚了。因为克拉伦斯买不起戒指,希尔维就送给她一枚自己“常年拥有”但从不佩戴的镶钻戒指。“不过是小玩意。”她说,“不值多少钱。”其实这是帕米拉出生后,休从新邦德街上花大价钱为她买来的礼物。

山姆·威灵顿的照片被贬到仓库里的一只木箱中。“我不能留着,”布丽奇特烦恼地对格洛弗太太说,“又舍不得扔掉。”

“你可以把它埋起来,”格洛弗太太的建议让布丽奇特打了个冷战,“就像巫蛊术那样。”

大家向杜德兹太太家进发,满载果酱,还带了一捧麝香豌豆花。希尔维对自己种出了这些花很感自豪。“你就说品种叫‘参议员’,万一杜德兹太太对花艺有兴趣。”她对布丽奇特说。

“她没有。”布丽奇特说。

莫里斯当然不去。早饭刚过,他就背着午餐骑车去找他的朋友,要在外面玩一天。厄苏拉和帕米拉对莫里斯的生活不感兴趣,莫里斯对她们的生活也毫无兴趣可言。小弟弟泰迪则完全不同,他像小狗一样忠诚友爱,大家也像爱护小狗一样爱护他。

克拉伦斯的母亲仍在庄园留任,据希尔维说,她负责一种“半封建时期遗留下来的职务”,在庄园上住一间散发死水和陈墙灰气的小屋。屋顶受潮,墙皮像松弛的皮肤一样鼓出来。宝森在前一年因为犬疫死了,希尔维专门订了波旁玫瑰,来装点它的坟。“这个品种叫‘路易·欧德’。”希尔维说,“我想你可能有兴趣知道。”眼下,她们又养了一只狗,一只躁动不安的黑色杂种小猎狗,取名特里克西,其实不如叫“小麻烦”,希尔维总是笑着说它:“哎呀,小麻烦又来了。”帕米拉曾见格洛弗太太拿穿靴子的脚照准它狠狠踢下去,希尔维于是不得不“同她谈谈”。布丽奇特不肯带特里克西去杜德兹太太家,她说杜德兹太太一定会唠叨个没完。“她不欣赏狗的天性。”布丽奇特说。

“狗本来就不是一种供人欣赏的动物。”希尔维说。

克拉伦斯在庄园入口等她们。庄园主屋位于榆树夹道的大路尽头,离入口还有好几英里远。唐兹一家世代深居此处,只在庆典和赶集时偶尔露面,还每年短暂莅临市政厅圣诞派对。他们有自己的礼拜堂,因此在公共教堂里见不到他们。如今他们更是完全不露面了。战争一个接一个掠走了他们的三个儿子,此后唐兹一家仿佛从人间消失了。

避而不看克拉伦斯的锡面具(“是镀铜面具。”他纠正道)是难以办到的。大家生活在一种害怕他取下面具的恐惧中。他睡觉时取下来吗?如果布丽奇特嫁给他,是否会发现面具下的恐怖画面?“那下面呀,”孩子们听到布丽奇特对格洛弗太太这么说,“没有的,比有的多。”

杜德兹太太(布丽奇特叫她“杜德兹老妈妈”,仿佛她是一个儿歌人物)给大人做了茶,布丽奇特后来说它“淡得像饮羊水”。布丽奇特喜欢“茶匙放进去能站得住”的浓茶。无论帕米拉还是厄苏拉都弄不明白饮羊水是什么滋味,但这三个字读来有一种悦耳的声音。杜德兹太太给孩子们喝泛着奶泡的牛奶。满满一瓷扎庄园自产的牛奶,新鲜出世还存着余温,用一只大汤匙舀给孩子们喝。厄苏拉喝了要吐。大家将果酱和麝香豌豆花递给杜德兹太太时,她悄声对克拉伦斯说:“来这儿搞慈善了。”“妈妈!”克拉伦斯呵斥她。杜德兹太太将花束递给布丽奇特,后者新娘一般将麝香豌豆花一直捧在怀里,直到杜德兹太太说“放到水里去呀,你这个傻姑娘”。

“要饼干吗?”克拉伦斯的母亲拿出貌似与她的小屋同样潮湿的姜饼分给众人。“真高兴见到孩子们。”杜德兹太太仿佛看异兽般看着泰迪。泰迪不肯放下姜饼和牛奶,一心一意地吃着,唇上沾了两撇胡子样的奶沫。帕米拉用手绢替他擦了。厄苏拉心想,杜德兹太太见到孩子大概并不高兴,她深深觉得杜德兹太太对孩子的态度肯定与格洛弗太太差不多。当然泰迪例外。泰迪无人不爱,连莫里斯有时候都爱他。

杜德兹太太像拔许愿骨一般拉过布丽奇特的手指,检视她新上手的镶钻戒指。“又是红宝石,又是钻石,”她说,“真华丽。”

“几颗小石头罢了,”布丽奇特警觉地说,“只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孩子们帮布丽奇特洗茶具,泰迪被临时托给杜德兹太太。她们在水房一个没有龙头只有水泵的石水池里洗。布丽奇特说,她小时候“在基尔肯尼郡”,大家只有走路去井边才打得到水。布丽奇特将麝香豌豆花漂漂亮亮地插在一只邓迪柑橘酱瓶中,放在木质控水架上。她们用杜德兹太太又旧又薄(自然也非常潮湿)的茶巾擦瓷器时,克拉伦斯来问她们想不想去庄园主屋看看围墙里的花园。“你不该再去了,儿子,”杜德兹太太说,“每次去完你都不痛快。”

他们经由墙上一扇木门进入。门有些卡,克拉伦斯用肩将它顶开,布丽奇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厄苏拉期待看到奇迹——期待看到闪闪发亮的喷泉和露台、雕塑和花廊,希望看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鲜花——但墙内只有一片荒草丛生的农田,遍地黑莓树,四处大蓟花。

“对,就像片乱糟糟的丛林。”克拉伦斯说,“以前是厨房专用的蔬果园,战前庄园上有十二个园丁。”只有墙头的蔷薇还开得茂盛,果园中果树也结满了果实。梅子在树梢熟得发烂。黄蜂在空中飞舞。“今年没有采摘。”克拉伦斯说,“庄园主的三个儿子都他妈死了,眼下恐怕没心思吃梅子派。”

“啧,”布丽奇特说,“注意用词。”

园中有一间玻璃房,房上玻璃所剩无几,透过框架可见里面枯萎的桃树和杏树。“真他妈可惜。”克拉伦斯说。布丽奇特又啧一声,学希尔维的样子说:“有孩子在场呢。”克拉伦斯仿佛没听见,只顾道:“什么都荒了,我都要哭了。”

“唉,你总还能回庄园做事的,”布丽奇特说,“我肯定他们还会要你,你还能干活,虽然你……”她略一踌躇,虚拢拢地指了指克拉伦斯的脸。

“我不想回来做事。”克拉伦斯粗声说,“我给那些趾高气扬的富人做牛马的日子早就结束了。我想念的是花园,不是过去那种生活。花园是美丽的一种。”

“我们可以自己弄个小花园。”布丽奇特说,“或者在出租地弄一小块自己的花园。”布丽奇特似乎总在为克拉伦斯打气。厄苏拉觉得,她肯定是在为婚后生活做预演。

“对呀,干吗不呢?”克拉伦斯听起来对这个畅想不抱什么兴趣。他从地上捡起一个还没熟的酸苹果,像板球手般猛力掷出,玻璃房上本来没剩多少玻璃,现在又被打碎一块。“靠。”克拉伦斯说。布丽奇特挥手赶他,一边说:“有孩子。”

(“花园是美丽的一种。”那天晚上,孩子们用法兰绒毛巾和药皂洗脸时,帕米拉怀着欣赏之情说,“原来克拉伦斯是个诗人。”)

回家的路上,厄苏拉觉得留在杜德兹太太处的麝香豌豆花仍然隐约可闻。把花留在那个无人欣赏的地方真是太可惜了。此时厄苏拉已完全忘记了生日茶会的事,等到了家,发觉门厅里到处张挂着彩旗彩布,希尔维笑容满面,手捧一架包有礼品包装纸的玩具飞机时,厄苏拉与泰迪一样感到了吃惊。

“生日快乐!”希尔维说。

1918年11月11日

“真是一年中最伤感的时节。”希尔维自言自语。

草坪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夏季再次恍若梦境。厄苏拉发觉每年的夏季都像一场梦境。最后几片树叶渐次飘落,参天山毛榉树只剩下一具骸骨。战争的休止似乎比战争的延续更让希尔维沮丧。(“可怜的年轻人再也回不来了。即便和平也唤不回他们。”)

因为战胜,学校全天放假,他们被打发到户外,冒着晨间的小雨玩耍。托德家有了新邻居:肖克洛斯少校和太太。孩子们在树篱后躲了一上午,想透过树叶缝隙看看肖克洛斯家的女儿们。家附近没有与她们同龄的女孩。柯尔家全是儿子。但他们不像莫里斯,都很懂礼貌,不惹厄苏拉和帕米拉讨厌。

“她们好像在玩捉迷藏。”躲在肖克洛斯家正门树篱前的帕米拉报告。厄苏拉也想看,却被邪恶的冬青树叶刮伤了脸。“貌似与我们同岁。”帕米拉又说,“还有个年龄较小,正好适合你,泰迪。”泰迪抬了抬眉,说了声“噢”。泰迪喜欢小姑娘。小姑娘也都喜欢泰迪。“噢,等等,又出来一个,”帕米拉说,“两个。”

“大的还是小的?”厄苏拉问。

“还要小,是个女孩。确切说是个女婴,抱在一个大点的孩子怀里。”厄苏拉已经数不清肖克洛斯家到底有多少个女儿了。

“五个!”帕米拉得到总数,激动得喘不过气,“五个女孩子!”

此时,特里克西费尽力气,贴地钻过树篱,三人随即听见冬青树屏另一边传来女孩们兴奋的尖叫声。

“你们好,”帕米拉高声说,“能把狗还给我们吗?”

午餐吃蟾蜍在洞26和女王布丁27。“你们去哪儿了?”希尔维问,“厄苏拉,你的头发里居然有树枝。真是个野丫头。”

“是冬青树篱弄的。”帕米拉说,“我们到隔壁去了。拜访了肖克洛斯家的女儿。一共有五个。”

“我知道。”希尔维掰着手指说,“维妮、戈尔蒂、梅丽、南希和……”

“毕阿特丽斯。”帕米拉补充。

“是她们请你们去的吗?”一贯主张非礼勿行的格洛弗太太问。

“我们在冬青树篱上找到一个洞。”帕米拉说。

“那是该死的狐狸出入的地方。”格洛弗太太怒道。“不不,它们是从灌木林那儿过来的。”希尔维为格洛弗太太的不当用词皱了皱眉,又因为时值举国欢庆,不想破坏欢乐气氛,于是什么也没说。希尔维、布丽奇特和格洛弗太太正人手一杯雪利酒“为和平干杯”。无论是希尔维还是格洛弗太太都无心庆贺。休和伊兹尚在前线,希尔维说她只有见到休走进家门才能放心。伊兹在战场上开救护车,希尔维和格洛弗太太想不出那是一个什么工作。乔治·格洛弗正在科茨沃尔德某处接受“康复训练”。格洛弗太太去看了他一次,说乔治再也不是原来的乔治了,除此之外再不肯多说。“谁还是原来的自己?”希尔维说。厄苏拉想象自己也不是厄苏拉了,但她想不出。

两个妇女务农队队员接手了乔治在庄园上的工作。两人都来自北安普敦郡,都是粗放的大个子。希尔维说,早知庄园会让女人与萨姆森和尼尔森一起工作,她自己也会去应聘的。两个姑娘曾来喝过茶,腿上缠着泥泞的绑腿坐在厨房里,格洛弗太太觉得很恶心。

布丽奇特戴好帽子刚要出门,克拉伦斯腼腆地出现在后门,怯生生地向希尔维和格洛弗太太打了招呼。格洛弗太太称这对新人为“快乐小两口”,语气中毫无祝福之意。两人准备搭火车去伦敦参加胜利庆典。布丽奇特已经激动得晕头转向。“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来吗,格洛弗太太?我打赌庆典一定相当带劲。”格洛弗太太像一头憎恶环境的母牛般翻了个白眼。因为流感爆发,她对人群正“唯恐避之不及”。她的一个侄子就死在街上,吃早饭时还生龙活虎,“中午就死了”。希尔维认为对流感不必太恐惧。“生活还要继续。”她说。

布丽奇特和克拉伦斯出发去车站,格洛弗太太和希尔维继续在厨房里坐着,各人又倒了一杯雪利酒。“居然说什么带劲。”格洛弗太太不满道。后来泰迪也来到厨房,催问“大家是否忘了午餐”。跟来的特里克西摇着尾巴,表示自己也饿了。此时,女王布丁上的甜蛋清,作为殉战的最后一员,已经塌陷,而且全都烧煳了。

她们等不及布丽奇特回来,就在床上看着书睡着了。帕米拉痴迷地读着《北风的背后》,厄苏拉艰难地啃着《柳林风声》。她最喜欢的人物是摩尔。她的读写都很慢(“实践造就完美,亲爱的。”),喜欢让帕米拉念给她听。两人都爱读童话故事,收齐了安德鲁·兰格的十二色童话,是休在生日和圣诞时陆续买来的礼物。“它们是美丽的一种。”帕米拉说。

布丽奇特回来的声响吵醒了厄苏拉,她叫醒帕米拉,两人蹑足潜踪下楼去,听兴奋的布丽奇特和镇静的克拉伦斯声情并茂地给她们讲庆典上的见闻,讲“人山人海”,讲人们呼唤国王至声嘶力竭(“国王!国王!”布丽奇特投入地表演着),讲他最后终于出现在白金汉宫阳台上。“还有那钟声,”克拉伦斯补充道,“从没有听过这样的钟声,全伦敦所有的钟都为和平而鸣响。”

“这是美丽的一种。”帕米拉说。

布丽奇特在人群里挤丢了帽子和几枚发针,以及衬衣领口最上面的一粒纽扣。“真挤,我只好踮脚站着。”她愉快地说。

“真热闹。”希尔维出现在厨房,穿着蕾丝睡裙,长发披散,满脸倦容,尤其显得可爱动人。克拉伦斯红了脸,低头看着脚上的靴子。希尔维给大家做了热可可,听布丽奇特讲述见闻,直至大家又累又困,连熬夜的新鲜感都无法支撑他们继续聊下去为止。

“明天开始恢复作息。”克拉伦斯说完,大胆地在布丽奇特脸上亲了一口,才回家去。反正这是特殊的一天,什么都可以搞一下特殊。

“没叫格洛弗太太一起听,她会不会生气?”上楼时,希尔维轻声问帕米拉。

“会气死。”帕米拉答道。两人大笑,仿佛共同策划了一起阴谋。

再次入睡的厄苏拉梦到了克拉伦斯和布丽奇特。他们在杂草丛生的花园里找布丽奇特的帽子。克拉伦斯在哭泣。好的一半脸上流淌着真实的眼泪。另一半的面具上画有泪珠,仿佛图画里玻璃窗上的假雨滴。

第二天厄苏拉醒来,浑身燥热疼痛。希尔维请格洛弗太太来鉴定病情,后者说她“烫得像刚出锅的龙虾”。布丽奇特也病倒在床了。“我早知道会这样。”格洛弗太太说着,两只胳膊在她丰腴却拒人千里的胸部下面不满地叉起来。厄苏拉希望自己不要被安排给格洛弗太太照料。

厄苏拉咝咝作响地呼吸着,感觉自己的呼吸阻塞在胸腔里。世界像一枚大贝壳周围的海水,涌出,涌进。一切事物的边缘都模糊得令人惬意。特里克西趴在她床脚,帕米拉为她念《红色童话》,然而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了。帕米拉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希尔维进来,想喂她喝牛肉清汤,但她的喉头似乎缩小了,喝进去的汤都咳在了床上。

车道上传来轮胎碾压声,希尔维对帕米拉说:“一定是费洛维大夫来了。”接着迅速起身,又补充说:“守着厄苏拉,帕米,但别让泰迪进来,听见了吗?”

家里异常安静。过了很久,希尔维没有回来。帕米拉说:“我去找妈妈。马上就回来。”厄苏拉听见房子的某处传来私语和哭泣,但无法理解它们的意义。

费洛维大夫突然在床侧出现,她正浮在一场古怪而不安的浅睡中。希尔维坐在床的另一边,握住厄苏拉的手说:“她的皮肤都发紫了,布丽奇特的也是。”紫色皮肤四字念起来非常好听,就像《紫色童话》。希尔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有趣,哽咽而慌张,很像她看见电报派送员向家走来那次发出的声音,其实那封电报是伊兹拍的,为祝泰迪生日快乐。(“做事真欠考虑。”希尔维说。)

厄苏拉呼吸困难,但可以闻到母亲身上的香水味,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像夏天里的一只蜜蜂,在她耳边嗡嗡低语。她累了,睁不开眼。她听见希尔维起身离开,裙摆擦过床侧,窸窣作响。又听见开窗声。“这样你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希尔维说,她回到厄苏拉身边,把她抱起,紧贴自己发脆的泡泡棉衬衣,上面有浆洗剂和玫瑰花的香气,安抚人心。篝火的烟卷着木头的清香,飘进窗来,飘进阁楼上的这个小房间。她听见蹄声,听见运煤工将煤倒入煤屋的声音。生活如常。这是美丽的一种。

一口气。这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她不能。

黑暗迅速降临,起先还是敌人,后来变成了朋友。

1910年2月11日

费洛维被一个女人吵醒,此女胳膊仿佛牲畜般粗壮,她在他的床头哐当放下一套杯碟,又呼啦一声扯开窗帘,虽然外头仍旧一片漆黑。费洛维大夫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狐狸角冰冷的客房,而这个端来杯碟的吓人女子是托德家的厨子。费洛维大夫在积灰的大脑里搜寻一个几小时前还记得的名字。

“格洛弗太太。”她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一般提醒道。

“哦,对。酸菜一绝。”他觉得自己脑中塞满稻草,想起破棉被下的自己只穿了一件连体睡衣,感到颇不自在。他注意到卧室壁炉是冷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下面叫您了。”格洛弗太太说,“出了桩意外。”

“意外?”费洛维大夫反问,“婴儿出事了?”

“是一个种地的被牛踩了。”

休战

1918年11月12日

厄苏拉惊醒了。屋里很黑,但她听见楼下传来声音。关门声、嬉笑声、窸窣声。她听见一种尖细刺耳的欢笑,知道那是布丽奇特,她还听见一个男低音。无疑是布丽奇特和克拉伦斯从伦敦回来了。

厄苏拉想爬起来叫帕米拉,好一道下楼去向布丽奇特打探狂欢的究竟,但被一种情绪慑住了。就在她静静聆听黑夜时,一种灭顶的恐惧潮水般涌来,仿佛某件危险的事就要发生。这种恐惧与大战前去康沃尔度假时她跟随帕米拉涉入海中所感到的恐惧极其相似。那次她们有幸得到陌生人的解救。那以后,希尔维送她们去镇游泳池,向一个布尔战争退下来的前少校学游泳。少校教学穷凶极恶,采取一种狂吠的方式发号施令,直吓得两人再也不敢往水里沉,如此学会了游泳。希尔维很喜欢重述这段往事,仿佛它是多么有趣的冒险(“文登先生真是英雄!”),虽然在厄苏拉的心里,那段经历的恐怖仍历历在目。

帕米拉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句什么。厄苏拉说:“嘘——”帕米拉绝不能醒。她俩绝不能下楼,绝不能见布丽奇特。厄苏拉不知为何如此,也不知这强烈的恐惧从何而来。她将毯子拉到头上,为躲避外面的世界。她希望那可怕的东西确实在外面,而不在她体内。她决定假装睡着。很快,真实的睡眠击中了她。

这天早晨,因为布丽奇特卧病在床,大家不得不在厨房吃饭。“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格洛弗太太一边分粥,一边毫无同情地说,“真不敢想象她昨晚跌进家门的样子。”

希尔维端着一口也没碰的早餐下楼来。“我觉得布丽奇特真的不大好,格洛弗太太。”她说。

“喝多了呗。”格洛弗太太叱道,一边狠狠打着鸡蛋,仿佛要对它们施以惩罚。厄苏拉咳嗽起来,希尔维警觉地看了她一眼。“我觉得我们应该去请费洛维大夫。”希尔维对格洛弗太太说。

“就为了布丽奇特?”格洛弗太太说,“那姑娘壮得像匹马。他闻了她身上的酒味一定会觉得你大惊小怪。”

“格洛弗太太!”希尔维用一种希望对方倾听的严肃语气说(脚上有泥不许进屋,无论别人怎么捉弄你,也不许背后使坏),“我觉得布丽奇特真的病了。”突然,格洛弗太太似乎明白了。

“您能照看一下孩子吗?”希尔维说,“我去给费洛维大夫打电话,然后上楼去陪布丽奇特。”

“孩子们不上学?”格洛弗太太问。

“当然,当然要上学。”希尔维说,“不过,或许不该上。不——对——还是去上吧。还是不去了呢?”她踌躇着,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犯愁,与此同时,格洛弗太太站在厨房门口,怀着惊人的耐心等她下决定。

“我想今天还是让他们留在家里吧。”希尔维最后说,“教室里人多拥挤。”她深吸一口气,眼望天花板,“但暂时别让他们上楼去。”帕米拉对厄苏拉抬了抬眉毛。虽然不明白这是要传达什么信息,厄苏拉也对帕米拉抬了抬眉毛。这信息可能是恐惧,她想,因为大家马上要落到格洛弗太太手里了。

为了让格洛弗太太“照看”,大家不得不坐在厨房桌边,尽管众人竭力反抗,格洛弗太太仍成功地让大家拿出课本来学习。帕米拉做加法,泰迪写字母(Q是quail的Q, R是rain的R)。厄苏拉的书法惨不忍睹,被勒令练字。厄苏拉觉得一个除购物清单(板油、炉膛涂料、羊肉块、戴恩福德氧化镁乳液)外什么也不曾写过的人,竟然挑剔自己艰难写成的字母,简直天理难容。

与此同时,格洛弗太太正忙着压牛舌:去软骨硬骨,卷起,塞入压舌器。看她做这件事比抄写“劲风西来吹起勇敢的吉姆”或者“五个巫师跳来跳去打拳击”要有趣多了。“我要是上了她当校长的学校,一定会恨死。”帕米拉一边与算术题搏斗,一边悄悄说。

肉铺家送肉的小孩打着车铃来了,他的到来让三人分了心。这个孩子叫弗雷德·史密斯,今年十四岁,托德家不仅女儿,就连莫里斯都崇拜他。女孩们亲昵地称他“弗雷迪”,以表钦慕。莫里斯称他“史密西”,以表同志间的友谊。有一回,帕米拉说莫里斯爱上了弗雷德,不慎被格洛弗太太听见,在她腿上用打蛋器重重抽了一下。帕米拉相当气恼,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受罚。弗雷德·史密斯称呼女孩时一律叫“小姐”,称莫里斯时则叫“托德少爷”,他对这些人都毫无兴趣。格洛弗太太叫他“小弗雷德”,希尔维有时叫他“送肉的孩子”,有时叫他“送肉的好孩子”,与前任送肉的孩子列昂纳德·阿什区别开。格洛弗太太曾抓到列昂纳多在鸡窝偷蛋,称他为“贼头贼脑的坏小子”。列昂纳德·阿什谎报年龄入伍,死在索姆河战役中。格洛弗太太不念斯人已去,说他死得好,死得十分应该。

弗雷德递给格洛弗太太一只白纸包,说:“这是您要的牛百叶。”接着将一只又长又软的死兔子放在控水板上,“已经挂了五天,格洛弗太太,真是只漂亮的兔子。”素来对赞许十分吝啬的格洛弗太太,此时为表对兔子质量的认可,打开饼干罐,让弗雷德自己从那片禁土中挑一块最大的松饼去吃。

格洛弗太太将舌头安顿在压榨器中,立即给兔子剥起皮来。这个过程看了令人压抑,却又欲罢不能。直到这可怜的生物从自己的皮毛中完全剥离,赤条条露着亮闪闪的骨肉,大家才回过神来,发觉泰迪不见了。

“快去找。”格洛弗太太对厄苏拉说,“找到后可以喝一杯牛奶,吃一块大松饼,虽然上帝知道你们谁都不配。”

泰迪喜欢捉迷藏,厄苏拉看大家怎么叫他都不应,便去检查他的秘密基地:客厅窗帘后、餐厅桌下。确认哪里都找不到,又朝楼上卧室走去。

紧接着,前门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她在楼梯角转过身,看见希尔维穿过门厅,替费洛维大夫开了门。厄苏拉想,母亲一定是从后楼梯下来的,不可能变魔术似的把自己变出来。费洛维大夫和希尔维压低声音展开一场激烈对话。很可能有关布丽奇特,虽然厄苏拉一个字也听不清。

泰迪不在希尔维房里(他们已经很久不把那房间当作父母二人的房间了),也不在莫里斯房里。对一个一半时间待在学校的人来说,这个房间有些大而无当。他不在主客房,也不在副客房。也不在自己塞满了火车玩具的卧房里。浴室里没有,放床上用品和毛巾的柜子里也没有。床底下、衣柜里、其他橱柜中,也都没有泰迪的影子。他也没有使出他最喜欢的一招,在希尔维的鸭绒被下挺尸。

“楼下有蛋糕吃哦,泰迪。”她对空无一人的房间说。一般只要说有蛋糕,无论真假,泰迪都会自己出来的。

厄苏拉朝通往阁楼的黑暗狭窄的楼梯走去,踏上第一级楼梯,心马上被恐惧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不明白恐惧从何而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

“泰迪!泰迪你在哪儿?”明明想大呼,却只发出了很轻的声音。

泰迪不在厄苏拉和帕米拉的卧室,不在格洛弗太太的房里。也不在原来的育儿室——现在放满箱柜和旧衣旧玩具的仓库里。只剩下布丽奇特的房间没有找了。

门是虚掩的,厄苏拉强迫自己向它走去。开启的门后藏着可怕的东西。她不想看到,又不得不看到。

“泰迪!”她一见泰迪,就欢喜得把一切抛到了脑后。泰迪坐在布丽奇特的床上,膝头放着他生日时收到的小飞机。“我到处找你。”厄苏拉说。特里克西躺在床角地上,此时也激动地站起来。

“我想,布丽奇特见了飞机就会好起来。”泰迪边说边摸着小飞机。泰迪对玩具火车和玩具飞机对疾病的治疗作用深信不疑。(他对大家说,自己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名飞行员。)“布丽奇特睁着眼,但我觉得她好像睡着了。”他说。

她的确睁着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瞪着天花板。眼睛神色不安,表面蒙了一层蓝汪汪的水。她的皮肤微微发紫,是厄苏拉的温莎·牛顿牌彩笔套装里的钴紫色。她看见布丽奇特的舌尖外露,一瞬间想起了格洛弗太太往压榨器里塞牛舌的画面。

厄苏拉从没见过死人,但她知道,布丽奇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快下来,泰迪。”她的语气小心翼翼,仿佛她弟弟是一只随时要冲出去的野兽。她开始发抖,不仅因为布丽奇特已死,虽然死相已足够骇人,也因为房里有着另一样东西,比那死人要危险得多。那光秃秃的四壁,床上单薄的机织床单,梳妆台上的珐琅发刷,地上的粗布地毯,仿佛都不再是单纯的物件,而变成一种巨大的威胁。厄苏拉听见楼梯上传来希尔维和费洛维大夫的声音。希尔维听来焦急,费洛维大夫的声音则无动于衷。

希尔维走进来,看见布丽奇特房中的两个孩子,吓得惊呼“上帝”。她一把将泰迪从床上抱起,拽着厄苏拉的胳膊来到走廊上。特里克西兴奋地摇着尾紧随其后。“回房间去,”希尔维说,“不,去泰迪房间。不不,去我的房里。现在就去!”她急得要发疯,不再是孩子们熟悉的样子。希尔维回到布丽奇特屋中,二话不说关上门。两人只听见门后希尔维和费洛维大夫模糊不清的交谈。厄苏拉牵起泰迪的手,说:“来吧。”泰迪乖乖地任其带下楼,来到希尔维的房间。“你刚才说有蛋糕?”他问。

“泰迪的皮肤变得和布丽奇特一样紫了。”希尔维说。恐惧使她胃里感到一阵空虚。她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厄苏拉的脸色发白,合上的眼皮正在发黑,皮肤散发出一种病态的光泽。

“应该说是紫黑色。”费洛维大夫一边给泰迪听诊一边说,“看见他脸颊上乌红色的斑点了吗?怕是染上了最强的一种流感啊。”

“别说了,请别说了。”希尔维喉咙嘶哑地说,“别像给医科学生上课似的。我是他们的母亲呀!”那一刻她恨透了费洛维大夫。布丽奇特还躺在楼上,虽然身体还有余温,但已经像坟头的大理石那样死透了。“流感,”费洛维大夫只顾继续说下去,“你家女佣昨天在伦敦与人群摩肩接踵——那是传染的最佳时机。流感一眨眼就能杀死人。”

“不会的,”希尔维疯子般死死抓住泰迪的手,“我的泰迪不会死。我的孩子们不会死。”她改口道,伸手又摸了摸厄苏拉滚烫的额头。

帕米拉在门外徘徊,希尔维哄她走。帕米拉哭了。希尔维不能哭,她需要与死亡对峙。

“一定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吧?”她问费洛维大夫。

“你可以祈祷。”

“祈祷?”

希尔维不信上帝。她(因蒂芬的死和其他种种不幸)觉得《圣经》里这个神荒唐透顶且报复心强,并不比宙斯或潘神更可信。不过她周日照样去教堂,免得休奇怪。维持表面和谐。此时她祷告起来,毫无信仰但极度虔诚。她觉得反正没有区别。

当一种仿佛植物茎秆分泌的乳白色汁液带着血丝从泰迪的鼻孔里流出时,希尔维发出了野兽受伤般的叫喊。格洛弗太太和帕米拉在门后听见了,一反常态地结盟,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希尔维抢过泰迪,紧紧贴在胸前痛哭起来。

亲爱的上帝,费洛维大夫心想,这个女人悲痛起来太可怕了。

他们躺在希尔维的床上,裹着亚麻床单发汗。泰迪四肢舒张,倒在一堆枕头里。希尔维想抱紧他,但他浑身滚烫,她于是只握住他的脚踝,仿佛怕他跑了。厄苏拉觉得自己的肺堵住了。她想象肺中塞满了蛋黄酱,想象这淡黄色的蛋黄酱既浓稠又甜蜜。

入夜时分,泰迪死了。厄苏拉知道他死了。她在心里感觉到了他的死亡。她听到希尔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有人将泰迪抱走。虽然他又轻又小,厄苏拉却觉得似乎有一件沉甸甸的东西被移开了,而她被孤零零地留了下来。她听见希尔维泣不成声,那是一种不忍卒听的声音,仿佛她的四肢被割去了一条。

每一口吸气都在挤压她胸中的蛋黄酱。随着此世逐渐模糊,她心里出现一种期盼的感觉,仿佛前方等待她的是圣诞节,或她自己的生日。很快,黑蝙蝠般的夜晚降临了,它用翅膀笼罩她。她将迎来最后一次呼吸。她向泰迪的方向伸出手,忘了他已经不在那儿。

黑暗降临。

1910年2月11日

希尔维点燃一支蜡烛。卧室壁炉上马车形的小金钟显示五点,冬日清晨是黑暗的。钟是英国钟(“比法国钟好。”她母亲教导她),曾是她父母的结婚礼物。皇家肖像师死后债主上门,寡妇一边将这只钟往裙摆下藏,一边悼念裙撑时代的便利。洛提每十五分钟一次当着债主的面报时。幸好报整点时,他们已经走了。

新生婴儿在摇篮里睡熟了。希尔维突然想到柯勒律治的那句“我的婴儿安睡在身侧的襁褓”。是哪首诗里的?

炉架上火焰已衰弱,只剩几朵小火苗在炭条上舞动。宝宝发出咿呀的呢喃,希尔维立即坐起。生育是件十分粗暴的工作。倘若让她设计造人的方式,她会做出全然不同的安排。(或许让受孕简单到只需往耳内射入一道金光,且在某个朴素的地方安排一处舒适房间,让九个月后的准妈妈待产。)她从暖床上下来,将厄苏拉抱出摇篮。突然,在白雪覆盖的寂静中,她似乎听见了马匹的响动,这反常的声音在她心底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她抱起厄苏拉来到窗前,拉开厚窗帘往外看。雪将一切熟悉的景物掩盖住,万物银装素裹。在这纯白当中出现一幅令人心醉的画面:乔治·格洛弗骣骑夏尔马(她判断这匹是尼尔森),踏车道而来。他看起来十分高大,仿佛古时英雄。希尔维拉上窗帘,折腾了一晚上,她想自己一定是产生了幻觉。

她将厄苏拉抱回床上。婴儿寻觅她的乳头。希尔维坚持亲自为孩子哺乳。她觉得玻璃奶瓶和橡胶奶嘴有悖自然,虽然如此,哺乳时她仍不禁觉得自己像一头被挤的奶牛。婴儿置身新奇的环境,觉得很好奇,缓慢摸索着。还有多久才开早饭呢?希尔维暗自想。

休战

1918年11月11日

亲爱的布丽奇特,我把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村里来了一伙贼——“贼”怎么写?厄苏拉使劲想,直想到把笔杆咬出了木刺,仍拿不定主意。她划掉写了一半的“贼”,写上“强盗”。村里来了一伙强盗,请您同克拉伦斯的母亲待在一起,好吗?为了加强效果,她又加上:请别敲门,我头疼。她在末尾署上“托德太太”。等到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时,才走出去将字条钉在厨房后门上。

“你在干吗?”格洛弗太太走进来问她。厄苏拉吓了一跳。格洛弗太太走路像猫一样。

“没干吗。”厄苏拉说,“我看看布丽奇特回来了没有。”

“哦,”格洛弗太太说,“她乘最后一班火车,还得过几小时才回来。快睡觉去,你早该睡了。家里都快无法无天了。”

厄苏拉不知道无法无天是什么,但它听起来是件好事。

第二天早晨,布丽奇特没有回来。更奇怪的是,帕米拉也不见了。厄苏拉感到一阵欣慰。这种欣慰与前夜促使她写下字条的恐惧感一样来得毫无道理。

“昨晚门上有张字条,是一个愚蠢的恶作剧。”希尔维说,“布丽奇特被锁在外面。字看来是你的笔迹,厄苏拉,我想你没什么好解释的吧?”

“我没有什么要解释。”厄苏拉面不改色地说。

“我让帕米拉去杜德兹太太那里接布丽奇特了。”希尔维说。

“你让帕米拉去?”厄苏拉的声音充满恐惧。

“对,让帕米拉去了。”

“帕米拉和布丽奇特在一起?”

“对,”希尔维说,“跟布丽奇特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厄苏拉夺门而去。虽然希尔维在身后叫,她却一步也不停。八年来她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连莫里斯要拧她胳膊时都没有。她沿着小路往北,朝杜德兹太太的小屋去,双脚溅起无数泥点。终于迎上帕米拉和布丽奇特时,她已经脏得像一只泥猴。

“怎么啦?”帕米拉紧张地问,“是不是爸爸出事啦?”布丽奇特画了个十字。厄苏拉向帕米拉飞扑过去,抱住她哭起来。

“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帕米拉害怕着。

“我不知道。”厄苏拉抽泣着,“我就是很担心你。”

“你这个傻瓜。”帕米拉紧紧抱住厄苏拉,深情地说。

“我有点头疼,”布丽奇特说,“我们快回家吧。”

很快,黑暗又降临了。

1910年2月11日

“费洛维大夫说这是个奇迹。”布丽奇特对格洛弗太太说。二人在早茶上庆贺新生儿的降生。按格洛弗太太的理解,分娩在母婴的杀戮史里没有奇迹可言,奇迹只有《圣经》里才有。“可能她生完这个就不会再要孩子了。”她说。

“为什么不再要?她生的哪一个不是又健康又可爱?她家里又这样有钱,要什么有什么。”

格洛弗太太起身离开餐桌,对反驳不予理会,只说:“我得给托德太太准备早餐了。”她从食橱里端出一碗浸在牛奶中的腰子,着手去除包在外面胎膜一般肥腻的膜。布丽奇特瞥了眼碗中点缀血珠的白牛奶,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费洛维大夫已经吃过早饭——熏肉、血肠、煎蛋吐司——走了。村上来了人,想帮他把汽车从雪中挖出来,发现挖不动,便有人去叫乔治。乔治骑着他的夏尔马来了。格洛弗太太在一瞬间想到了英格兰的保护神圣徒乔治,但觉得这个念头太猖狂,马上打消。不大一会儿工夫,格洛弗太太的儿子就将费洛维大夫的车拖了出来,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在车里,犁着雪离开了。

一个种田的被公牛踩了一脚,但还活着。格洛弗太太自己的父亲就是在奶场工作时被奶牛踩死的。年幼但勇敢的格洛弗太太,当时与自己的父亲还不太熟,亲眼在挤奶棚里撞见了倒地而死的他。稻草上的鲜血至今仍历历在目,肇事奶牛脸上诧异的表情她也还记得。那是她父亲最喜欢的一头奶牛,名叫梅西。

布丽奇特在茶壶上暖手,格洛弗太太说:“嗯,我得弄我的腰子了。替我为托德太太找一朵点缀餐盘的花来。”

“花?”布丽奇特望着窗外的雪犯愁,“这时候找花?”

休战

1918年11月11日

希尔维打开后门:“是你呀,克拉伦斯。布丽奇特出了点小事。她绊了一跤。只扭伤了脚踝,我想。不过可能去不了伦敦庆典了。”

布丽奇特坐在灶台边格洛弗太太专用的高背温莎椅上,小口啜饮白兰地。受伤的脚搁在板凳上,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摔倒的故事。

“我正要走进厨房,只是要进厨房。前面我一直在外面洗衣服,不知道洗它干什么,这天眼看又要下雨了。突然我觉得背上被推了一下,就摔倒了,就疼得不得了。推我的是一双小手。”她补充说,“就像是一双鬼娃的手。”

“哦,是吗?”希尔维说,“这家里可没有鬼,无论是鬼娃还是鬼大人。你看见什么了吗,厄苏拉?当时你在花园里,对吧?”

“嗨,这傻姑娘肯定是自己绊倒的,”格洛弗太太说,“她笨手笨脚,您又不是不知道。总之,”她语气里透着幸灾乐祸,“这下没法儿去伦敦‘带劲’了。”

“就去,”布丽奇特无畏地说,“什么也拦不住我。来,克拉伦斯,你来扶我,我蹦也要蹦到伦敦去。”

黑暗,又是黑暗。

1910年2月11日

“我知道你们肯定要问——小孩取名叫厄苏拉。”格洛弗太太说着,在莫里斯和帕米拉的碗里分别盛了一大勺粥。两人坐在厨房的木桌前。

“厄苏拉。”布丽奇特赞美道,“这个名字好。她喜欢那朵雪花莲吗?”

休战

1918年11月11日

不知为何许多事都似曾相识。希尔维说这叫“即视感”,是意识玩弄的小把戏,而意识又是最神秘不可测的东西。厄苏拉坚信自己记得躺在树下摇篮里的事。“不可能,”希尔维说,“谁都不可能记得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然而厄苏拉记得。她记得叶子,仿佛风中挥动的绿色巨手。记得摇篮篷檐挂的银色小兔在她面前转圈。希尔维叹息道:“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厄苏拉。”厄苏拉不知这话是不是夸奖,但她确实常感到分不清想象和现实,也常为心中可怕的惧意——某种恐怖的可怕事物——而感到困惑。那是一派黑暗的景观。“别总想这些,”希尔维说,“想想光明的事。”

有时她在别人开口前就知道了他们要说什么,在事情发生前就有了预测——碟子掉在地上,苹果砸向花房——仿佛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许多次。词句不断反复,初次见面的人们看来都很面熟。

“每个人都会时而有奇怪的感觉。”希尔维说,“记住,亲爱的——想光明的事。”

布丽奇特相信厄苏拉的话,她说,厄苏拉“有天眼”。她说,此世与下世之间有一扇门,只有特殊的人才能通过。厄苏拉并不想成为特殊的人。

去年圣诞时,希尔维曾给厄苏拉一只盒子,盒子包装精美,扎有蝴蝶结,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希尔维说:“圣诞快乐,亲爱的。”厄苏拉说:“噢,太好了,是一套放在玩偶之家的餐具。”立即被指责事先偷看了礼物。

“我没看。”事后她在厨房里对布丽奇特坚持道。布丽奇特正用白色王冠形小纸套套住砍掉了双脚的鹅腿尖。(这只鹅让厄苏拉想起村上一个男人,确切说还不是男人,只是个男孩,男孩在康布雷战役中炸掉了双脚。)“我没看,我就是知道。”

“啊,我明白,”布丽奇特说,“你有第六感。”

正在做梅子布丁的格洛弗太太对此嗤之以鼻。她觉得五感已经太多,再加一个简直要造反。

早晨,他们被关在屋外花园里。“我们就这么庆祝胜利吗?”大家在山毛榉树下躲毛毛雨,帕米拉悻悻地说。只有特里克西兴高采烈。特里克西喜欢花园,喜欢花园里的兔子,虽然狐狸虎视眈眈,部分兔子还是侥幸活了下来,享受着园中蔬菜的好处。战前,乔治·格洛弗曾送给厄苏拉和帕米拉两只幼兔。厄苏拉百般劝说,终于说动帕米拉将它们养在室内,两人将幼兔藏在床头柜抽屉里,从药箱里找了一只眼药水瓶喂食。直到有一天,幼兔跳出抽屉,差点把布丽奇特吓得灵魂出窍。

“木已成舟28。”希尔维被请到抽屉前时这样说,“但你们不能再把兔子养在屋里。你们得请老汤姆给它们造一间兔舍。”

兔舍没能关住兔子。兔子跑出来,进行了愉快的繁殖。老汤姆四处布置了毒药和陷阱,均属徒劳。(“天哪,”某日早晨,希尔维看到窗外草坪上聚众用餐的兔子说,“简直变成澳大利亚了。”)莫里斯在学校里的少年空军备战团学会了射击,常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一杆被休淘汰的卫斯理·理查德猎枪从自己卧室的窗口打兔子,这样消磨了去年整整一个暑假。帕米拉气得往莫里斯的床单上撒了一把他自己储备的痒痒粉(莫里斯一直都在恶作剧商店里选购商品)。很快,莫里斯将此事怪在厄苏拉头上,后者准备背黑锅,但是帕米拉站出来澄清了事实。帕米拉就是这样,对公正公平有着相当的执着。

他们听见隔壁花园里有响动,那是尚未谋面的新邻居,肖克洛斯一家。帕米拉说:“来,我们去偷偷看上一眼。不知她们叫什么名字?”

维妮、戈尔蒂、梅丽、南希和女婴毕阿特丽斯。厄苏拉心中默念,但嘴上什么也没说。在保守秘密方面,她已经像希尔维一样驾轻就熟。

布丽奇特衔住发卡,举手调整帽子。她用纸在帽子上新缝了一捧紫罗兰,专门为了胜利庆典。她身处楼梯顶,嘴中哼唱“凯-凯-凯蒂”,心里想着克拉伦斯。等他们结了婚(最近他改口说“春天就结”,虽然不久前还是“圣诞以前”)她就能离开狐狸角,就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了。

希尔维认为,楼梯是一个危险的地方。许多人死在楼梯上。希尔维常叮嘱他们切勿在楼梯顶玩耍。

厄苏拉脚步轻悄,偷偷踏着地毯走来。她无声提气,两只手伸出去,仿佛要拦截一辆火车,大力推向布丽奇特的后腰。布丽奇特扭头见是厄苏拉,惊骇得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她飞出去,四肢凌乱地翻滚下楼。厄苏拉险些没跟着一起跌下去。

所谓实践造就完美。

“胳膊折了,”费洛维大夫说,“你摔得真不轻呀。”

“她一直都笨手笨脚的。”格洛弗太太说。

“是有人推了我。”布丽奇特说,脑门上肿着亮紫的瘀青,帽子拿在手里,紫罗兰纸花皱成了团。

“有人?”希尔维说,“谁?谁会把你推下楼,布丽奇特?”她环视厨房众人。“泰迪?”泰迪用手捂住嘴,仿佛要捂住即将奔涌而出的语词。希尔维转向帕米拉:“帕米拉?”

“我?”帕米拉说,她双手合十在胸前,仿佛受了不公的殉难者。希尔维看着布丽奇特,后者将头微微偏向厄苏拉。

“厄苏拉?”希尔维皱起眉头。厄苏拉眼望前方,眼神空洞,准备为自己有意犯下的错接受惩罚。“厄苏拉,”希尔维的语气严厉起来,“你知道这事?”

厄苏拉干了坏事,她把布丽奇特推下了楼梯。如果布丽奇特不幸死去,她等于犯下了谋杀罪。但她知道她必须这么做。巨大的恐惧俘虏了她,让她不得不把布丽奇特推下去。

她跑出去,躲进楼梯下的收纳柜。这是泰迪的秘密基地之一,片刻后,橱门打开,泰迪溜进来,在她身边坐下。“我觉得你没有推布丽奇特。”他边说边用自己温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但我推了。”

“好吧,我还是爱你。”

要不是门铃响起,门厅里一阵慌乱,她也许再也不会从橱柜里走出来。泰迪打开门,向外张望,继而钻回橱里报告说:“妈妈在亲一个男人。她在哭。男人也在哭。”厄苏拉也探出头去,惊讶地回到橱里。“好像是爸爸。”她说。

和平

1947年2月

厄苏拉谨慎地穿过马路。路上险情莫测——冰封的路面布满高低不平的车辙。人行道的路况更恶劣,积雪被压得敦敦实实,成为一整块脏雪板,更有因学校停课而无事可做的孩子驾驶雪橇在这块丑陋的大雪板上熨过来、熨过去。噢,上帝,厄苏拉心想,我的脾气怎么变得这样坏?似乎战争与和平都不能让我高兴起来。

待终于将钥匙插进临街的家门,她已经累坏了。过去,甚至在伦敦大轰炸时,购物也从未这样艰难过。刀一般的寒风吹皴了她的皮肤,脚趾也冻麻了。好几周温度没有上过零度,比1941年的冬天还要更冷。厄苏拉回忆着未来的日子,试图想起某个同今天一样冰封雪吼的大冷天,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冷,似乎能切实冻裂骨骼和皮肤。昨天在街上,她见两个男人为了开窨井盖竟动用了火焰喷射器似的设备。也许雪再也不会有融化的一天,人类不再享有温煦的天气,也许今天就是二次冰河时代的新开始。战火初歇,寒冰又至。

战争使她对修饰丧失了兴趣,她想这也许反而是好事。她从里到外依次穿着——短袖棉衫、长袖棉衫、长袖套头衫、毛开衫,在这一切之外,罩着二战打响前两年她在彼得·鲁宾逊商场买的冬令大衣,大衣已经破败不堪。下身不用说,自然是肉灰色耐用内裤、厚花格裙、灰色厚羊毛长筒袜。分指手套,连指手套,脖子上是围脖,头上是帽子,脚上是母亲的毛胆皮靴。要是有男人此时起了冲动,要把她剥光,将遇到巨大阻碍。“真能碰上倒不错。”以前做秘书时的同事伊妮德·巴克曾在喝茶时间这样说过。伊妮德自1940年决定跻身伦敦独立大胆的妇女一员,至今一直兢兢业业扮演这一角色。厄苏拉为脑中又闪现这样刻薄的念头而自责了一番。其实伊妮德是个好姑娘,尤其擅长使用打字机制作表格。相反,厄苏拉在秘书学院学习时最不能驾驭这项技艺。她曾报班学过打字和速记,算来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战前一切似乎都可归作古代史(她自己的古代史)。学习期间成绩出人意料地好。办秘书学校的卡夫先生曾说,凭她的速记功力,假以时日甚至能去老贝利当法庭书记员。要是那样的话,她的生活将完全不同,也许会更好。当然,如今已经无法回去验证了。29

她在黑暗中踏着梯级往自己家走。现在她一个人住。梅丽嫁给一个美国空军军官,搬到了纽约州——(“我竟然嫁给了大兵!谁想得到?”)。楼梯的侧壁覆有一层沙土一层油。这是一栋SOHO区的老楼(“该将就时还得将就”,她仿佛听到母亲的声音这样说)。住在楼上的女孩常年有各种先生给她打电话,厄苏拉对天花板上床垫弹簧的吱呀声和穿插其间的古怪人声已经习以为常。然而这个女孩其实很讨人喜欢,每次见面都很欢乐,总是主动问好,且轮到她扫楼梯时从不缺勤。

楼体外观焦黑,带有狄更斯小说中贫民区的氛围,不仅如此,更日渐缺乏修护。反正整个伦敦遍处皆如此。脏乱、阴暗。她记得伍尔芙小姐曾说,“可怜的老伦敦”再不会有干净的日子。(“到处都很破。”)也许她说得没错。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打输了。”吉米来看她时这样说。他穿一身从美国买来的衣服,固然好看,但缺乏正气,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她很快原谅了弟弟从新世界带回的这种志得意满,毕竟他参与了一场艰难的战争,正像所有奔赴前线的人。丘吉尔曾说“战争将持久而艰难”。所言不虚。

这地方只是临时的。她有钱,能租个更好的地方,然而她并不在乎。公寓只有一间房,洗脸池上方开有唯一的窗扇,房内有片热水汀,公用厕所在走廊尽头。厄苏拉怀念在肯辛顿与梅丽合租的老公寓。1941年5月的轰炸后,两人不得不搬走。厄苏拉想起贝西·史密斯唱的那首《仿佛没有窝的狐狸》。不过,她后来又搬回去住了几周,虽然房子已经没有屋顶。房内很冷,但她善于露营。这是在德国少女联盟30学的,虽然这种事在今天这样黑暗的日子里,你已经不会到处去说了。

但是今天有一个惊喜等着她。一件帕米寄来的礼物——那是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木箱子,有马铃薯、大葱、洋葱,还有一大棵碧绿的皱叶包心菜(它是美丽的一种),在这些东西上面还放了半打鸡蛋,用休的一顶软毡帽兜着,帽中还垫了棉球。鸡蛋模样可爱,褐色带有斑纹,像天然宝石一样粗糙、珍贵,这里那里还粘有小羽毛。木箱上的卡片写着:狐狸角赠。它像一只寄自红十字会的包裹。但它究竟是怎么寄过来的?火车已经不通,帕米拉肯定又被大雪困在家里。更费解的是,姐姐究竟是如何在“坚硬如铁的地表”下挖出了这么多冬天的蔬菜?

她打开门,在地上发现一张小字条。为了读字条,她不得不戴上眼镜。这是一张毕阿·肖克洛斯留下的字条:来看你,但你不在。会再来。毕阿,×××。厄苏拉为错过毕阿而遗憾,要是能遇上她,那这个下午一定能比在敌托邦31似的伦敦西区东游西逛要过得更美好。仅仅是看一眼包心菜,她的心情就好了不少。但是包心菜——美好的时刻照例有出乎意料的一面——又唤起了一段不快的回忆,关于阿盖尔街地窖里的一小包东西,她于是重又消沉了下去。近来她的情绪总是起伏不定。真是的,她责怪自己,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打起精神来呀!

屋里比屋外更冷。她长了不少冻疮,痛得要命。她的耳朵也冷。她希望自己有一对耳套,或一顶巴拉克拉瓦套头帽,类似泰迪和吉米戴去上学的那种。济慈的《圣阿格尼斯之夜》里有这么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总之提到了“冰冷的头巾和铠甲”之类的东西。以前她每次背这句都觉得天寒地冻。这首长诗厄苏拉在学校时学过,现在已无从回忆,而且说到底,既然连一句都想不完全,又有什么必要回忆全诗?她突然思念起希尔维的大衣。那是一件希尔维不要了的貂皮大衣,仿佛一只友善的大型动物。它现在属于帕米拉了。欧洲胜利日时,其他女人都为举办茶会奔走筹食,在英国大街小巷上跳舞,希尔维则选择了死亡。希尔维在泰迪小时候睡过的床上躺下来,吞了一瓶安眠药。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她留在世上的家人们都很清楚她的目的和动机。狐狸角举办了一场哀痛的追悼茶会。帕米拉指责母亲的逃避是懦夫的行为,厄苏拉对此不能苟同。她认为母亲的行为显示了一种决绝,令人佩服。希尔维作为又一个死于战争的人,为伤亡的统计数字贡献了一份力量。

“你知道吗?”帕米拉说,“我以前跟她吵过,因为她说科学使世界恶化,她说科学无非是一群人消灭另一群人的一系列新途径。现在我觉得,她好像不无道理。”这番话当然是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之前说的。

厄苏拉往计时器内投入硬币,打燃锐迪安特煤气炉。这台煤气炉很老了,仿佛从上世纪起就投入了使用。传闻说,国内的硬币就快流失殆尽了。厄苏拉不懂大家为何不能把武器熔掉,可以打成犁刀。

她把帕米寄来的箱子清空,将所有东西放在木制的小控水板上,组成一幅穷人家的静物画。蔬菜都很脏,但水管冻住了,要清洗似乎不太可能。就连阿斯科特小茶壶里的水,也冻得结结实实。不过反正煤气太小,就算有水也烧不烫。石头一般的水。她在木箱最下面找到半瓶威士忌。好帕米,总是想得很周到。

她从桶里舀出一瓢从街上的龙头里接来的水,盛入锅中,放在火上,准备煮几个鸡蛋。炉上只有一圈很小的火苗,发出虚弱的蓝光,煮起来想必旷日持久。煤气炉上贴有小心煤气泄漏的警告——以防火灭后仍有煤气溢出。

毒气致死难道真有这么糟?厄苏拉心想。毒气致死。她想到奥斯威辛,想到特雷布林卡。吉米曾是一名指挥官,他说自己在战争末期出于机缘巧合加入了反坦克步兵团(在吉米身上发生的所有事似乎统统都出于机缘巧合),参与了解放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的行动。厄苏拉坚持要他说出自己的所见。他欲言又止地说了一些,隐瞒了最残酷的部分,即便如此她也要听。一个人必须见证历史。(她似乎听见伍尔芙小姐的声音在自己脑中这样说:即使未来生活安稳,我们也必须记住死去的人。)

大战期间,她曾负责统计伤亡数字。无数死于空袭、死于轰炸的人名流经她的办公桌,被编排、被归档。汹涌的数字已经让她难以承受,集中营的数据——六百万、五千万、无尽的难以计数的亡灵——更是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桶里的水是厄苏拉昨天打的。他们——这个“他们”究竟是谁?六年战事使所有人习惯了服从“他们”的领导,英国成了一条唯命是从的狗——他们在隔街装了一个龙头,厄苏拉就从那个龙头里给自己的水壶和水桶装满了水。排在她前面的女人身穿银灰色及地紫貂大衣,光彩令人艳羡,仍被迫在天寒地冻中提着水桶耐心等待。她看来与SOHO区格格不入,不过谁又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呢?

水井边的女人们。厄苏拉隐约记得耶稣似乎曾与水井边的女人发生过对话。那是一个撒马利亚女人,照例在《圣经》中没有名字。厄苏拉想起她有五个丈夫,却与一个不是她丈夫的人同居。英王詹姆斯一世编译的钦定版《圣经》没有说明那五个丈夫的下落。她想,可能那女人给水井下了毒。

厄苏拉记得布丽奇特曾说自己在爱尔兰做小姑娘的时候,每天都要去井边打水。世界看来并未进步多少。文明轻易就在自身的邪恶面前瓦解。德国人作为世上最有文化、最懂礼貌的民族,却建造了奥斯威辛、特雷布林卡和贝尔根-贝尔森。倘若英国具备同等条件,无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但这又是件无法验证的事。伍尔芙小姐对此深信不疑。她曾说——

“喂,”穿紫貂大衣的女人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知道为什么我家的水管冻上了,而这里的龙头却没有吗?”她说话带着一种切玻璃般清晰干练的上等人口音。

“不知道,”厄苏拉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女人笑了,说:“相信我,我也一样。”厄苏拉刚刚想到同这个女人交朋友或许不错,排在后面的女人抱怨了:“快着点,亲爱的。”穿紫貂大衣的女人闻声提起水桶,动作敏捷麻利,像个务农队员:“我走了,祝你好运。”

她打开无线电。这段时间收不到BBC三台了。信号与天气作战,最终败北。走运时能收到家庭台或娱乐台,但电波干扰相当剧烈。她需要声音,需要往昔生活中业已熟悉的事物。吉米离开时留下了他的老留声机。她自己的在肯辛顿弄丢了,同时遗失的还有她收集的大部分唱片。只奇迹般地保全了几张,现在她拿起其中一张,放入留声机。贝西·史密斯唱道:“不如死了好,埋进土里不烦恼。”厄苏拉笑了。她聆听老唱片刮擦唱针的咝咝声,也许她和贝西·史密斯的想法一致。

她看了一眼钟。那是希尔维的小马车金钟。葬礼后她将钟带回了家。钟上说现在才四点。日子过得多么缓慢。她不耐烦起来,干脆关了新闻。听不听有什么关系?

为了有事做,她在牛津街和摄政街逛了一下午——完全为了离开那个修道院宿舍般的小单间。街上的商店昏暗压抑。斯旺与埃德加百货里点着煤油灯,高档商场塞尔弗里奇点起了蜡烛。人们的脸都显得疲惫黯淡,仿佛弗朗西斯科·戈雅32的画中人。店里什么也买不到,反正她想买的一样也没有,又或者终于有了一样,比如一对看起来相当舒适美观的镶毛小皮靴,价钱又贵得离谱(要15基尼33!),真令人沮丧。“还不如打仗的时候。”同事福塞特小姐这样说。因为她马上要结婚,办公室同事把钱凑在一起,给她买了样毫无创意的礼物:一只花瓶。厄苏拉想再买一件更特别、更有针对性的东西,却想不出买什么好。她一度期望在伦敦西区的百货里能找到灵感。最终却没有找到。

她进里昂茶屋喝了杯淡茶,布丽奇特一定会说它像“饮羊的水”。她还吃了块除了管饱没有其他作用的茶糕。茶糕里只数出两颗坚硬无比的葡萄干。茶糕上只涂了一抹薄薄的人造黄油。但她努力想象自己在吃了不起的美味——一块甘美醇浓的奶油千层酥34,或一片多伯斯蛋糕35。她又想,德国人目前恐怕也吃不到什么好甜点了。

她喃喃自语着黑森林蛋糕36,竟说出声来(多么独特的名字,多么不凡的蛋糕),不慎引起隔桌一个女人的注意,对方正面无表情解决一个上面凝了奶油的面包卷。“你是难民?”她问厄苏拉,语气中出人意料地带有同情。

“差不多吧。”厄苏拉说。

等待鸡蛋煮熟的过程中——水才刚热了一点——她开始翻检自从离开肯辛顿后就没有动过的书。她找到一本伊兹送给她的但丁作品集,套有精美红色真皮封面,内页已发霉褪色,一本多恩37(她的最爱)。一本T.S.艾略特的《荒原》(极为罕见的第一版,是从伊兹处偷拿的),一本《莎士比亚选集》,她喜欢的玄学派诗歌。箱底还找到一本上学时学校发的济慈,书上写着:赠予表现优秀的厄苏拉·托德。她突然觉得这句话很适合做墓志铭。她翻着许久无人问津的内页,找到了那首《圣阿格尼斯之夜》。

啊,多么冷峭!

夜枭的羽毛虽厚,也深感严寒;

兔儿颤抖着瘸过冰地的草,

羊栏里的绵羊都噤若寒蝉。38

她出声地念着。词句让她发抖。应该念一些暖和的东西。比如济慈和他的蜜蜂。因为夏季早填满它们的黏巢。济慈应该死在英国的土地上。应该在夏季午后,在英国的一个花园里长眠。就像休一样。

她边吃鸡蛋边读一份昨天的《泰晤士报》。这是霍布斯先生在发报室给她的,他自己读完就会给她,这是他们之间建立的协议。近来报纸版面缩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滑稽,就好像上面的新闻也不怎么重要了。不过,想来确实如此。

窗外飘着肥皂泡一般灰蒙蒙的雪。她想起柯尔一家的波兰族人——升起在奥斯威辛上空,仿佛火山灰般铺天盖地、遮天蔽日,撒向世界各地。可如今虽然大家都了解了集中营和诸如此类的种种暴行,反犹太情绪却仍然普遍。昨天她就听到有人被鄙夷地称为“犹太佬”,而当安德鲁斯小姐决定不为福塞特小姐的结婚礼物出资时,伊妮德·巴克曾开玩笑说,她是“典型的犹太人”。仿佛这种程度的冒犯算不得什么。

近来办公室日渐无趣,甚至有些惹人烦闷——很可能是严寒和营养匮乏所引起的疲劳造成的。工作本身也毫无趣味,没完没了的统计数字等待被汇总、整合、归档——她想,这肯定是为了将来的历史学家能够细细察看。莫里斯会说他们还在“给房子做大扫除”,仿佛死伤人数与垃圾无异,应被清理、被遗忘。民防工程已暂停一年半有余,然而科层制度的琐碎低效致使她到今天还在处理收尾工作。上帝(或说政府)的磨盘,委实转动得缓慢至极39。

鸡蛋很好吃,仿佛那天早上刚下的一般,新鲜极了。她找出一张(与克莱顿一起)去布赖顿时买的画有皇家穹顶宫的旧明信片,她还没有用过它。她在上面写了对帕米的感谢之辞——真棒!像红十字会包裹!——将它支在壁炉台上希尔维的马车金钟旁边。另一边立着泰迪的相片。一张泰迪与哈利法克斯轰炸机机组人员的合照。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们坐在式样各异的老式扶手椅里休息。照片记录了永远不会老去的青春。小狗“幸运儿”像船头的破浪神般,骄傲地蹲在泰迪膝头。要是幸运儿还在该多好。相框上靠着一枚泰迪的十字勋章。厄苏拉自己也有一枚,但她并不重视。

她将把明信片混在明天下午的办公室邮件中寄出。她估计最终寄到狐狸角需要好长时间。

五点了。她把盘子放进水池,加入其他待洗盘子的队伍中去。漫天的骨灰已经转为黑暗中的暴风雪,她勉强拉了拉薄如蝉翼的棉布窗帘,好遮蔽外面的景色。窗帘在轨道上卡得毫无希望,为了不把整匹窗帘拉下来,她只好放弃。窗户老化了,无法关死,刺骨的空气从缝隙钻进来。

忽然又停了电。她在壁炉台上摸索蜡烛。境况还能更恶劣吗?厄苏拉拿起蜡烛和威士忌,走向卧床,和衣钻进被窝。她累极了。

锐迪安特煤气炉上的小火苗抖了抖,令人心里一紧。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并没有那么惨。比这更不堪的死法还有很多。比如奥斯威辛,比如特雷布林卡,比如泰迪随哈利法克斯轰炸机坠入火海。饮酒是唯一止泪的方法。好帕米。锐迪安特煤气炉上的火苗颤抖着熄灭了。引火器也灭了。她不知煤气什么时候会泄漏。不知气味是否会将自己惊醒,不知自己是否会起身重新40把火打燃。她没想到自己会像一只狐狸一般,冻死在窝里。帕米会看到明信片的,她会明白自己心中的感激。厄苏拉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一百多年没睡过觉,已经非常非常累了。

黑暗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