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电影。主角不知什么原因死掉了——我忘记了——但他还剩半条命。他的一部分处于昏迷状态,另一部分在世上游荡,处于某种过渡状态。问题的关键在于,只要他不是百分之百地死了,他的一部分就得困在这种中间状态里。
两天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还有些许希望。我可能正躺在什么地方处于昏迷状态,我的家人正环绕在床边担心着我,鲜花摆满了我的病房,这个念头让我感觉好了一些。
因为,如果我还没死——至少目前没死——可能还有办法阻止这一切。
第三节课开始前,我妈开车把我送到上层停车场(无论走不走那0.22英里,没人会看到我从我妈的那辆栗色2003款雅阁上下来,她不愿意换新车,因为她说这车的“燃油效率”很高)。现在,我急于来学校,我有种直觉,自己会在这里找到答案。我不知道怎么或者为什么困在这个时间循环里,但我想得越多,就越相信这一定事出有因。
“回见。”我说,准备冲下车。
但是,我想起了什么,这个念头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一直困扰着我,坐在“坦克”里的时候,我一直想对朋友们说:你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也许哪一天走在街上,突然间“砰”的一声,你就会死掉。
接下来是黑暗。
“天很冷,萨姆。”我妈侧着身子靠在副驾驶位上,做手势让我关车门。
我转过身看着她,努力了一秒钟才含糊地说出几个词,“我爱你。”
说这句话让我感到很古怪,我说的听起来更像“无赖你”,我都不敢肯定她是否听懂了,在我妈反应过来之前,我迅速关上车门,我大概有好多年没对父母说“我爱你”了,除了在圣诞节和过生日,或者他们先对我说,而且大家都期待我说的时候。这种古怪的感觉一直留在我胃里,一部分是宽慰,一部分是尴尬,还有一部分是悔恨。
往学校走的时候,我暗中发誓:今晚一定不能有事故出现。
而且,无论这是个怎样的怪圈——叫它时间的气泡也好或者时间打的嗝也好——我一定要冲出去。
这是另一句值得铭记的话:希望使你活下去。即使当你死去的时候,希望也是唯一能让你活着的东西。
第三节课的铃声已经响过,我直接朝化学教室奔过去,恰好准时坐到劳伦·罗奈特旁边的位子上。测验结束了,题目跟昨天、前天的一样——不过这一次我可以自己答出第一道题了。
钢笔。墨水。好用吗?提厄尼先生。书。“砰”。跳起来。
“你拿着吧,”劳伦小声对我说,眼睫毛几乎碰到我的脸,“你会需要一支钢笔的。”我像往常一样试图还回去,但她的表情里闪烁的什么东西勾起了我的一段回忆。我想起七年级时,塔拉·弗鲁特的泳池派对结束之后,我回到家,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也曾经是这种表情,就像有人刚刚递给你一张中奖的乐透彩票,我告诉自己,人生从此即将改变。
“谢谢。”我把钢笔塞进包里。她还是那个表情——我能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过了一分钟,我转过身对她说,“你不应该对我那么好。”
“什么?”她看上去十分惊愕。这真是一大进步。
我不得不小声对她说话,因为提厄尼又开始讲课了。化学反应,等等,等等。变形,把两种液体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固体。二加二不等于四。
“对我好。你没有必要。”
“为什么?”她斜斜地抬起前额看着我,我几乎看不见她的眼睛。
“因为我对你不好。”没想到这句话这么难以出口。
“你很好,”劳伦看着自己的手,但显然这不是她的真实意思。她抬起头想再说一遍,“你不……”
她的声音变小了,但我知道她准备说什么。你没必要对我好。
“是的。”我说。
“姑娘们!”提厄尼先生吼道,一拳打在实验台上。我发誓他的脸色像个霓虹灯。
那节课上劳伦和我再没说话,但离开化学课的时候,我感觉很好,好像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
“这是我愿意看到的。”戴姆勒先生敲敲我的桌子,然后走到教室后面收作业。“一个大大的微笑。今天的天气真好——”
“过一会儿可能会下雨的。”迈克·赫夫纳插嘴道,大家都笑了。他是个白痴。
戴姆勒先生继续说:“——还有,今天是丘比特日。空气中飘动着爱。”他径直望向我,我的心脏停跳了一秒,“每个人都应该微笑。”
“只为你微笑,戴姆勒先生。”我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甜。更多的人咯咯笑起来,有人在后面大声哼了一下。我转过身看看肯特,他低着头,狂躁地在笔记本封面上写着什么。
戴姆勒先生笑了,说:“可能我的微分方程让你感觉兴奋了吧。”
“你是有些什么东西让她感觉兴奋了。”迈克嘀咕道。笑的人更多了。我不知道戴姆勒先生听见没有——看上去似乎没听见——但他的耳朵尖变红了。
整节课都在这样的气氛中进行,我的心情好极了,当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完全弄明白了,老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而且戴姆勒先生格外注意到了我。丘比特们进来后,他看了看我收到的四枝玫瑰,扬起了眉毛,还说肯定到处都有我的秘密崇拜者。
“没有那么多秘密。”我说,他朝我眨眨眼。
下课后,我收拾好东西,走进大厅,然后停下来向后看。不出所料,肯特跟在我身后,衬衫扣子开着,敞开一半的背包拍打着他的大腿。真是一团糟。我开始朝餐厅走,今天我更为仔细地看了他的赠言卡片:那幅画里的树是用黑墨水画的,树皮上的纹理和阴影表现得非常完美。树叶很小,是钻石形状的。整张画一定让他付出了好几个小时的努力。我把它夹在数学书里,这样就不会弄折了。
“嘿,”他跟上来,“你收到我的卡片了?”
我差点对他说:它真的很棒,但不知为什么没这样做。“‘不要在喝酒之后谈恋爱?’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广告语吗?”
“我把传播这句话看做自己的公民责任。”肯特把手放在心脏部位。
一个念头闪过——如果能记得起来,你不会再和我说话的——但我把它放到一边。这就是肯特·迈克弗勒,他正在为我和他谈了话而感到幸运。而且,我今晚不想去那个派对:没有派对、没有朱丽叶·赛克斯,肯特也不会缠着我不放。最重要的是,不会有事故。
“更像在传播怪胎精神。”我说。
“我把你这句话当做赞美。”肯特突然看上去很严肃。他的脸皱了起来,鼻子上那些浅色的雀斑凑在一起,好像天上的星座。“你为什么和戴姆勒先生调情?他是个变态,你知道。”
我对这个问题深感惊讶,愣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戴姆勒先生不是变态。”
“相信我,他是。”
“你嫉妒?”
“没有。”
“我没和他调情,无论如何。”
肯特转转眼珠:“好吧。”
我耸耸肩:“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肯特脸红了,眼睛看向地板。“没什么原因。”他嘟囔。
我的胃轻轻坠了一下,我意识到自己的某个部分希望得到他不同的答案——更为私人化的答案。当然,如果肯特这时承认了他对我的那种一直不会死心的爱——就在这个走廊里——简直会引起灾难性的后果。虽然他为人古怪,但是我可不想公开羞辱他——他为人很好,我们小时候还是朋友——但我可能永远永远都不会和他约会,哪怕再过几百个轮回也不会。无论如何,至少不会在我的有生之年——那个我渴望返回的人生里,在那里,昨天之后是今天,今天过完是明天。单凭那顶投球手的帽子,我们俩也绝无可能。
“听着,”肯特用眼角迅速看我一眼,“这个周末我父母外出了,我今晚想请人到我家……”
“啊哈,”我看见罗布正朝餐厅走去,他随时都会看到我——我现在无法处理这种情况,我的胃紧张起来,我跳到肯特面前,背对着餐厅。“嗯……你家在哪儿来着?”
肯特奇怪地看着我,我刚才确实表现得像个人体路障。“下了9号公路就是,你忘了?”我没说话,他向别处看去,耸耸肩膀。“我猜你不会记着的,真的。你才去过那么几次。上中学之前我们搬家了,从特雷斯·普雷斯搬走了,你记得我们家在特雷斯·普雷斯的老房子,对吧?”他的微笑消失了。这是真的:他的眼睛是青草的颜色。“你曾经在我家厨房转悠,还把所有的好饼干都偷走了。我在前院绕着那棵巨大的枫树追你,记得吗?”
他一提到那棵枫树,我的记忆就涌上心头,慢慢扩散,好似什么东西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泛起阵阵涟漪。我们曾坐在两条像动物脊椎一样弯曲着钻出地面的粗树根之间的小空隙里。我想起他把枫树种子分成两半,一半贴在自己鼻子上,另一半贴在我鼻子上。告诉我这样大家就会知道我们处于恋爱中。那时我可能才五六岁。
“我——我……”我并不希望他来帮我想起那些闪亮的旧日时光,那时的我像个丑小鸭,他是唯一一个愿意靠近我的男孩。“也许,那些树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你知道?”
他笑起来,虽然我并不想开玩笑。“这么说,你今晚愿意来了?来我的派对?”
他的话把我带回现实世界。派对。我摇摇头,开始向后退。“不,我不想去。”
他的微笑减弱了,“会很有趣的,规模很大,还有各种高中纪念活动什么的。”
“好啊,”我挖苦地说,“高中生的天堂。”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餐厅里全是人,我走到双扇门那里——其中一扇打开了,伸出一只穿着旧网球鞋的脚——学生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咆哮般向我袭来。
“你会来的,”他在我身后叫道,“我知道你会的。”
“别抱太大希望。”我回答,差点加上一句:最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