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费迪南德·芬尼1。艺术家。他真是很老了,但看上去总是格外地精神矍铄,他画大海画花画所有可以入画的东西,整天都喜滋滋的。
有人告诉我,他们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访谈。好几年前了。他被问及如何描述自己的生活。如果他停下来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回忆的精髓会是什么?芬尼考虑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回答说就在不久之前,他开始注意到,人生某种程度上有点像一场旅行。
我希望真是这样。希望我的复述是正确的。希望费迪南
1. Ferdinand Oscar Finne (1910—1999), 挪威画家,戏服设计师,布景设计师,作家。作者成书时尚健在。
德真的是这么说的。说得太好了。我推测芬尼应该识字。对于世界,他应该有所了解。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世界其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复杂?
如果六十年后有人让我总结一下我的人生,我希望我能说出同样的话。我能仔细考虑一下,然后说出,我觉得人生好比一场旅行。我会说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我会说是我自己想到的,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还暂且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目前有太多让人困惑的因素。我知道的事情。我思考的事情。讽刺。我思考着我必须做的事和必须去的地方。总是在别处。
有时我很嫉妒金鱼。
它们其实只有几秒钟的记忆。遵循一段思路对它们来说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体验都是第一次。每一次,假使它们自己无法认知自己的缺陷,生命就必然变成唯一一段阳光灿烂的故事。一场盛宴。从早晨激动到夜晚,直至夜深。
如果我是画家,这些是我要画的东西:
—— 自行车
—— 沙漠
—— 球
—— 女孩儿
62
—— 钟
—— 没有赶上公交车的人
电话响了。
我接起电话。
是我那个坏朋友,肯。我早就知道他迟早会找到我,我一直绷着一根筋等着他的电话。他联系了我的父母,他们很大方地给了他我哥哥的电话。
我也没办法。他在电话那端。他想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我的消息。
事实上从来都是他在打电话。有时候我觉得他没有意识到这点。也许他以为我们总是轮流给对方打电话的。
肯在中央统计局工作。他知道挪威人每年喝掉几升牛奶,以及多久做一次爱。注意,是平均值。他还是门萨的会员,一个云集高智商人群的俱乐部,会员智商都高于一个接近一百四的数,占全球人口总数百分之二(还是多少)。
他热爱智力测试。什么满足所有条件的数学模型。什么关联测试。多少水流经这样那样的量杯。或者假设朝南开的火车从博德1出发时速八十公里,朝北开的火车从利勒哈默尔2出发时速八十四公里,但要在特隆赫姆3停留二十七分钟,问两车何时相遇。
1. Bod.是挪威的一座城市,位于诺尔兰郡。
2. Lillehammer, 挪威奥普兰郡一城市,曾举办1994年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
3. Trondheim, 南特伦德拉格行政区的首府,挪威第三大城市。
有时候他做这种题就是为了娱乐。他一直想说服我参加门萨测试。他说他很肯定我不比他笨,通过测试轻而易举。但是我知道他希望我出洋相。
打死我也不参加。肯绝对是你能找到的最糟糕的朋友。百无一用。我曾经多次清楚地表明我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但是他貌似没当回事。
我从小学开始就认识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做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和他绝交并不容易。我还有点可怜他。
肯的世界里充满着我不想与之沾边的东西。现在他一开口迸出来的尽是些愚蠢无聊的话。他是那种无法与常人和谐共处的人。他提得最多的就是女孩儿,以及他能和她们干什么。他沉溺于那些最变态的性爱方式,并且显然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我觉得无耻下流的事情对肯来说都挺好。幸好我和他不常见面,但不幸的是他和自己的沟通比跟我的还少。
对我来说,肯代表了我想避免的一切,人类的阴暗面。
如果肯在《虎胆龙威》系列电影中扮演一个角色,那他一定会在片头字幕出现之前被车或者电梯压死。另外,他说话太大声了。
现在他在电话那头等着我出声。
和肯欢聚一夜正是我现在最不想发生的事。
喝一杯,我说,我们可以喝一杯。
我穿鞋的时候金发来了传真。谢天谢地,还有除了肯以外的人想到我。
金也看到过一些动物,不多。但有那么一些:
—— 狗
—— 猫
—— 猪
—— 鸽子
—— 海鸥
—— 乌鸦
—— 麻雀
—— 黄眉柳莺
—— 大山雀
—— 公鸡
—— 母鸡
—— 鱼
—— 螃蟹
—— 偏顶蛤(金把这个词划掉了)
—— 马
—— 牛
—— 驴
—— 骆驼
这是一张有点可怜的表。金的户外活动一定很贫乏。下次我得带他一起去那个有很多麋鹿出没的地方。我知道这么个地方。
我一进咖啡馆就看到肯和两个我不认识的人坐在那儿。肯告诉我其中一个马上就要完成物理学博士学位,而另一个刚从医学院毕业,即将成为精神科医生。我打了个招呼。
肯问我最近干吗,我说我退学了,开始扔球,因为突然之间一切变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这显然是肯不大关心的新闻。他没有追问,只是问我有没有遇到新的女孩儿。
我说我一个都没遇到。肯就不说话了。我和另外两个人聊了起来。物理学家问我,我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潮很时髦。我问他说的是不是疑惑。他的意思是不是我作选择的时
候是否感到很困惑。他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潮?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我说是的。精神科医生点头说这样就对了。如果我不这么觉得我就是神经病。
我们为我不是神经病干了一杯。
我跟物理学家说我在看一本关于时间的书。
我举了几个速搜关键词:爱因斯坦、相对论、重力、时间不存在。
存在,当然存在,他说。
我求他别开玩笑。我说这对我很重要。
物理学家说相对论什么的他不是很有研究。几年前作业里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关心过。
不是很多人理解相对论,他说。
但是他听说懂的人都觉得这是个很美丽很优雅的理论。我问他是不是理解时间在帝国大厦顶端比在脚下慢。他摇头。他不理解,他说。但是他毫不怀疑这是真的,他曾学习着去接受它。
他学会了接受这个事实。基本方法就是设法思考其他完全不相关的东西,他觉得我应该也这么做。
莫名地,肯说起一个与他交往甚密的女孩儿。又是个荤笑话。我不置可否地听到底。然后问肯觉得中央统计局怎么样。他很热衷,我说很好。
然后我说我要回家睡觉了。你有空就给我打电话吧,肯说。一定,我说。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感觉我应该买个什么东西来弥补一下与肯见面对我造成的创伤。我觉得我倒退了两大步。
玩具店开门的时候我已经站着等了整整三刻钟。我已经列好了表。
—— 能帮我发泄打人的冲动
—— 颜色鲜艳
—— 能反复使用
—— 发声音
—— 让我忘记肯和时间
这些条件对玩具店里的东西来说已经不少了。对不管什么店来说,这些要求都不算少。
但或许还是可以办到的。我花了很长时间。店里没有其他顾客。我沿着货架晃悠的时候,店员的目光一直紧张地跟着我。我已经表示不需要帮助。这问题我必须亲手解决。突破口出现在BRIO专柜。那里放着一个我从小就认识的玩具。
它有潜质满足以上所有要求。是一副打地鼠。盒子是红色的,很漂亮,上面画着一个打地鼠的小男孩儿。地鼠洞是黄色的,上面印着红色大写的BRIO。该打的地鼠们也是黄色的,腿是蓝色的。锤子是红色的,一阵快感传遍全身。
我记得打地鼠是个很爽的游戏。当所有的地鼠都被打进地鼠洞里的时候,这感觉很靠谱。世界真美好。一切都是有意义的。然后就可以把地鼠洞翻转过来再打一遍。这是一个让人觉得靠谱的永动机。我不需要再挑了,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如果我连续打很久,或许我会找到放之天下而皆准的真理。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损失。于是我买了个打地鼠,骑车回家。今天是我开始打地鼠的日子。现在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