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7月下旬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弹奏不了拉格泰姆[10]。
他可以弹出曲调,倒是简单。他也能即兴发挥,弹出某种独特的和弦,音程中间经常使用降半音的七和音。他可以两者一起弹奏,但听起来不像是拉格泰姆。节奏一下子全不对了。经过一番努力,结果也不过是那种能在柏林某个公园里听到的街头演奏的水平。对一个毫不费力弹奏贝多芬奏鸣曲的人来说,这实在令人沮丧。
星期六早晨,在泰-格温的小客厅里,茉黛尝试着教沃尔特。他们坐在贝希斯坦立式钢琴前,被盆栽棕榈树环绕着,夏日的阳光从高耸的窗外洒进来。两人紧挨着并排坐在琴凳上,四臂交错,茉黛尽情取笑着他的越挫越勇。这是金子般的幸福时刻。
她解释了他的父亲如何说服她断绝来往的详情,这让沃尔特的心情一落千丈。如果他返回伦敦的当晚见到父亲,肯定会一下子爆发。不过,奥托那时已经动身去维也纳了,沃尔特不得不压下这股火。他还一直没见到父亲。
他赞成茉黛的建议,他们应该保守订婚的秘密,直到巴尔干危机结束。尽管形势稍稍缓和下来,但危机仍在持续。萨拉热窝暗杀事件已经过去将近四个星期,但奥地利皇帝还是没向塞尔维亚递交他酝酿已久的照会。这种拖延让沃尔特产生了希望,看来怒火已经平息,维也纳那边出现了温和态势。
皮卡迪利单身公寓里,沃尔特坐在小客厅的三角钢琴前,琢磨着除了打仗以外,奥地利人还可以做很多事来惩罚塞尔维亚,抚慰他们受伤的自尊。例如,他们可以强迫塞尔维亚政府取缔反奥地利的报纸,清除塞尔维亚军队和公职人员中的民族主义者。塞尔维亚人不得不接受——这的确是种羞辱,但远比打一场赢不了的战争要好。
这样一来,几个欧洲大国的首脑也会松一口气,把心思放在处理国内的问题上。俄国会去压制他们的总罢工,英国要去平息爱尔兰新教徒的骚乱,而法国人则可以消遣“卡约夫人谋杀案”的审判,这位夫人枪杀了一名《费加罗报》的编辑,只因后者在报上刊出了她丈夫——法国财政部长,婚外恋的情书。
沃尔特则要跟茉黛结婚。
这才是他现在关注的重点。这些困难他考虑得越多,克服它们的决心就越坚定。几天来他左思右想,一想到以后的生活若没有她便再也快乐不起来,就愈发确信一定要跟她结婚。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他热切地关注着欧洲版图上的外交博弈,仔细观察每一个动向,先评估它对他和茉黛会有什么影响,然后才是德国和整个世界。
他今晚能见到她,他们会一道晚餐,一起参加苏塞克斯公爵夫人的舞会。他已经系好白色领结,换了燕尾服,准备出门了。刚合上琴盖,门铃就响了,他的贴身男仆通报:罗伯特・冯・乌尔里希伯爵来了。
罗伯特一脸阴沉。这是他通常的表情。当初他们一起在维也纳上学的时候,罗伯特就是个麻烦不断、郁郁寡欢的年轻人。这种特质让他结识了一群所谓的颓废派艺术家,并深深地被他们吸引。随后某天,他跟一些趣味相投的人共度了一晚,回家时脸上带着愧疚却又无畏的表情。那时,他发现同性恋虽像通奸一样在公开场合受到谴责,但至少在某些隐秘的圈子里被默许容忍——他便顺从了自己的本性。不过,今天他露出这副样子却是因为其他原因。
“我刚看到了皇帝照会的内容。”罗伯特开门见山地说。
沃尔特心里立时有了希望。有可能是和平解决,他一直在盼着这个。“上面是怎么说的?”
罗伯特递给他一张纸:“我把主要部分抄下来了。”
“已经交给塞尔维亚政府了吗?”
“是的,贝尔格莱德时间六点钟的时候递交的。”
内容涉及十项要求。前三项跟沃尔特预料的思路很接近,他读着,稍感放松:塞尔维亚必须查禁自由派的报纸,粉碎被称作“黑手”的秘密社团,打击民族主义宣传机构。他欣慰地想,或许维也纳的温和派最后赢得了这场争辩。
第四点乍看上去也合情合理——奥地利人要求清洗塞尔维亚公职人员中的民族主义者,不过后面的话有些刺眼:奥地利人将提供具体姓名。“这好像有点强硬,”沃尔特不安地说,“塞尔维亚政府不能让奥地利人来告诉他们该解雇哪个人。”
罗伯特耸耸肩:“他们不得不这样做。”
“我想也是。”为了和平,沃尔特希望他们按此办理。
但后面还有更糟糕的。
第五点要求塞尔维亚政府同意奥地利协助粉碎颠覆活动,而第六点,沃尔特沮丧地读到,强调要让奥地利官员参加塞尔维亚针对暗杀的司法调查。“可是,塞尔维亚不会同意这一点的!”沃尔特决断地说,“这就相当于放弃自己的主权。”
罗伯特的脸色更阴沉了。“根本算不上。”他气哼哼地说。
“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会同意这个吧。”
“塞尔维亚会的。它必须同意,要不就会被毁灭。”
“用一场战争?”
“如果需要的话。”
“这可能吞噬整个欧洲!”
罗伯特晃了晃手指:“如果其他国家的政府明智的话,就不会。”
千万不能像你们国家,沃尔特想,但他忍下这句反驳的话,继续往下读。其余各项都显示出十足的傲慢,但塞尔维亚人很可能忍气吞声接受下来——逮捕策划主谋,查禁向奥地利境内走私武器的活动,压制塞尔维亚官员的反奥言论。
而且,照会要求四十八小时的限期答复。
“我的上帝,这太苛刻了。”沃尔特说。
“藐视奥地利皇帝的人必须受到严厉对待。”
“我知道,可他甚至没给他们任何余地来保全面子。”
“为什么他要给呢?”
沃尔特不再强压着心里的恼怒:“天啊,难道他要发动一场战争吗?”
“皇帝的家族,哈布斯堡王朝,几百年来一直统治着欧洲的广大地区。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知道上帝有意让他统治低等的斯拉夫民族。这是他的命运。”
“上帝,让我们免遭命运论者的戕害吧。”沃尔特嘀咕着,“我们的大使馆见到这个了吗?”
“他们马上就能见到了。”
沃尔特琢磨着其他人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会跟罗伯特那样接受下来,还是像沃尔特这样感到怒不可遏?会向全世界发声抗议,还是无奈而又老练地一耸肩膀了事?他要在今晚弄个清楚。他看了看壁炉上的时钟。“我得赶紧赴宴去了。你随后会参加苏塞克斯公爵夫人的舞会吗?”
“是的。我们到时候见。”
他们一起出门,在楼下分了手。沃尔特直奔菲茨的宅邸,他在那儿吃晚饭。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好像被人击倒了似的。他所担心的战争正在逼近,危在旦夕。
他匆匆赶到,刚好来得及向碧公主低头致意,跟菲茨握手。碧穿着有丝绸蝴蝶结的淡紫色礼服,菲茨的硬翻领和白色领结让他显得很帅气。晚宴紧接着就开始了。他很高兴被安排陪同茉黛走进餐厅。她穿着一袭暗红色长裙,柔软的面料紧裹在她身上,正合沃尔特的心意。他给她扶着椅子,说道:“这件礼服简直太迷人了。”
“是件保罗・波烈[11]。”她说。这位设计师如此有名,连沃尔特都有所耳闻。她稍稍压低声音:“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这句话不算过分亲密,但也已经让他陶醉,不过一想到他有可能失去这个妩媚的女人,随之而来的恐惧便让他忍不住发抖。
菲茨的房子算不上宫殿。它的长方形餐厅在街区拐角,俯瞰着两条大道。尽管夏夜明亮,但餐厅里的枝形吊灯全都大亮着,在水晶杯子和银制餐具上折射出熠熠光辉。沃尔特环顾桌上的其他女宾,再次为英国上流社会的女士们在晚宴上袒胸露乳的大胆程度感到惊讶。
这种想法太幼稚了。他的确应该结婚了。
他一坐下,茉黛的脚便从鞋子里溜出来,她用穿着袜子的脚趾碰他的裤腿。他微笑着看了看她,但她一眼就发觉他有心事。“出什么事了?”她问。
“现在开始谈论奥地利的最后通牒了,”他低声说,“你们是不是听说已经递交通牒的事了?”
茉黛朝坐在上首的菲茨说:“我相信奥地利皇帝的照会终于交到了贝尔格莱德,”她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菲茨?”
菲茨放下汤匙:“跟你一样。但没人知道它的内容是什么。”
沃尔特说:“我相信它的内容非常苛刻。奥地利人坚持要在塞尔维亚司法过程中担当角色,以便发挥作用。”
“担当角色!”菲茨说,“不过,如果塞尔维亚首相同意,他就得辞职。”
沃尔特点点头。菲茨对后果的预见与他不谋而合。“这几乎是表示奥地利人想要一场战争。”他如此谈论德国的盟友,几乎就是对国家不忠,不过他忧心忡忡,实在顾不得这些了。他捕捉到了茉黛的目光。她脸色苍白,沉默不语,她也马上意识到了这一转折带来的威胁。
“当然,有人会对弗朗茨・约瑟夫表示赞同,”菲茨说,“民族主义的颠覆能破坏一个帝国,如果这个帝国不那么稳固的话。”沃尔特猜到他想的是爱尔兰独立运动和南非布尔人对大英帝国的威胁。“不过实在不必用大锤子去敲一颗小核桃。”菲茨最后说。
男仆们收走汤碗,为客人斟上不同的酒。沃尔特一口都没喝。这个夜晚将会十分漫长,他需要保持头脑清醒。
茉黛平静地说:“今天我碰巧见到了阿斯奎斯首相。他说有可能打一场真正的大决战。”她看上去很害怕,“我不愿相信他的话,但现在看来可能真的被他说中了。”
菲茨说:“这正是我们都在担心的事情。”
沃尔特一直对茉黛的广泛交往感到惊讶。她随便就能跟某个伦敦高层对饮闲聊。沃尔特记得,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时,她父亲在保守党政府担任部长,那时她就会十分严肃地向那些来泰-格温做客的内阁人士提问——他们往往会非常专注地听她发问,耐心地回答。
她接着说:“令人高兴的是,如果真有战争的话,阿斯奎斯认为英国不必参与进去。”
沃尔特的心往上一提。如果英国置身事外,战争就不会把他跟茉黛分开。
但菲茨不以为然。“真的吗?”他说,“但假如……”他看了看沃尔特,“请原谅我,冯・乌尔里希——假如法国被德国入侵了呢?”
茉黛说:“我们会观望,阿斯奎斯就是这么说的。”
“我早就担心政府并不了解欧洲的力量均衡问题。”菲茨装模作样地说。作为一个保守派,他不信任自由党政府,也很讨厌阿斯奎斯这个人,因为他削减了上议院的权力。但最重要的是,他并不觉得打一场仗有什么可吃惊的。沃尔特担心,从某些方面看,菲茨就像奥托那样,他肯定觉得与其削弱英国的势力,不如打仗更为可取。
沃尔特说:“你真的认为,我亲爱的菲茨,德国打败法国会打乱力量平衡吗?”这种话题的讨论对一次晚宴来说太敏感了,但眼前的问题十分重要,无法像灰尘那样轻易拂到菲茨那华贵的地毯下面。
菲茨说:“尽管我很尊重贵国以及威廉陛下,但恕我直言,我担心英国可能不会允许法国被德国控制。”
这便是问题所在,沃尔特想,他竭力不对这些油腔滑调的言辞表现出愤怒和沮丧。事实上,德国对俄国盟友法国的进攻只能是防御性的,但英国人一说起来,就好像德国想要称霸欧洲。他强迫自己做出善意的微笑,说道:“四十三年前我们击败了法国,你们把那场冲突称作普法战争。当时英国只是一个旁观者。你们也没有因为我们的胜利遭受损失。”
茉黛插了一句:“阿斯奎斯就是这么说的。”
“这里有所不同,”菲茨说,“1871年,法国被普鲁士和几个小德意志王国打败。战争结束后,这一联盟组成了一个国家,就是现代的德国——我相信你会同意,冯・乌尔里希,我的老朋友,与旧普鲁士相比,今天的德国是一个更为强大的存在。”
菲茨这种人实在危险,沃尔特想。凭借完美无瑕的礼仪姿态,他们会带领世界走向毁灭。他努力让自己的回答显得平心静气。“你说得对,当然了。但强大跟敌对并不是一回事。”
“这是个问题,对吧?”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碧责备地咳了一声。无疑她认为这话题太有针对性,不适合一场礼貌的谈话。她用轻快的语气说:“你要去公爵夫人的舞会吗,冯・乌尔里希先生?”
沃尔特感受到了对方的不悦。“我相信舞会一定很出色。”他马上热情地称赞。碧朝他这边点点头,以表谢意。
赫姆姑妈插话说:“你的舞跳得多好啊!”
沃尔特和善地朝这位老太太笑了笑:“也许您愿意赏光跟我跳第一支舞,荷米亚女勋爵?”
她心里美滋滋的:“哦,我的天啊,我太老,不能跳舞了。现在年轻人跳的舞步,在我初入社交场合那会儿还没有呢。”
“现在最流行的是恰尔达什舞。这是一种匈牙利的民间舞蹈。也许我可以教您跳。”
菲茨说:“这算是个外交事件吗?”这话并不见得多滑稽,但大家都笑了,谈话随即转移到其他琐屑但更为保险的主题上。
晚餐后一行人坐上马车,前往约四百米外的帕克兰,公爵的苏塞克斯宅邸就在那里。
夜幕低垂,大宅灯火通明——公爵夫人最后作出让步,给房子安装了电灯。沃尔特登上大楼梯,共三间大接待厅,他走进第一间。乐队正在演奏近年最流行的一首曲子:《亚历山大的拉格泰姆乐队》。他的左手抽动了一下——切分音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他遵守承诺,跟赫姆姑妈跳了一曲。他希望她能有足够多的舞伴,最好让她跳烦了,去边厅打个盹,这样就不会有人围着茉黛转了。他总在回想几周前和茉黛在这所宅邸的书房里做的事。他的手心发烫,一心想伸到那贴身的裙装下面抚摸她。
但首先,他有工作要做。他朝赫姆姑妈鞠了一躬,从男仆那儿拿了一杯玫瑰香槟,四处转悠起来。他穿过小舞厅和客厅,来到大舞厅,去跟政界和外交界的客人们攀谈。所有驻伦敦大使都受到了邀请,很多人如约而至,其中包括沃尔特的上司,里希诺夫斯基亲王。不少国会成员也在这里。他们大多数跟公爵夫人一样,属于保守派,但也有一些自由党人,包括几位政府部长。罗伯特正在潜心与雷马克勋爵——一位陆军部的副部长交谈。周围看不见任何工党的下院议员,公爵夫人自认思想开明,但其实仍有局限。
沃尔特获悉奥地利人已经将最后通牒的副本发往各主要国家驻维也纳使馆。它会通过电报发到伦敦,经过通宵翻译,天亮的时候其内容也就尽人皆知了。大多数人对上面的要求感到震惊,但谁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凌晨一点钟左右,他已经尽其所能掌握了全部情况,便回头去找茉黛。他下楼走进花园,那儿支了一个条纹帐篷,里面摆着夜宵。英国的上流社会竟要挥霍掉如此多食物!他看见茉黛手里摆弄着一串葡萄。哪里也瞧不见赫姆姑妈的身影,实在太好了。
沃尔特把忧虑抛在一边。“你们英国人怎么吃得下这么多东西?”他开玩笑地对茉黛说,“这些人大多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五六道菜的午餐,再加上茶、三明治和蛋糕,然后又是至少八道菜的晚宴。难道这会儿他们真的需要汤、填料鹌鹑、龙虾,外加桃子和冰激凌吗?”
她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们粗俗,对不对?”
他并不觉得,但他做出承认的样子逗她开心。“是啊,英国到底有什么文化传统呢?”他挽起她的手臂,将她带出帐篷,漫步至花园。树上装饰了各种小彩灯。灌木蜿蜒的小径上还有几对男女在散步闲谈,昏暗处,有人小心地牵着手。沃尔特又看见了罗伯特和雷马克勋爵,好奇他们两人是否也在谈情说爱。“英国有作曲家吗?”他说,继续逗弄着茉黛,“吉尔伯特和沙利文[12]。画家呢?当法国印象派在改变世界的眼光时,英国人还在画那些跟小狗玩耍的红脸蛋儿童。歌剧?全都是意大利的,德国也占了一部分。芭蕾呢?属于俄国。”
“那我们也统治了半个世界。”她嘲弄般笑着说。
他把她搂进自己怀里:“但你能弹拉格泰姆。”
“那很容易,你只要掌握节奏就行。”
“这部分我觉得很难。”
“你需要训练。”
他把嘴唇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那你来教我,好吗?”她吻着他,让耳语变成了呻吟。随后,他们好一会儿都没再说什么。
事情发生在7月24日,星期五凌晨。当天晚上,沃尔特又出席了另一个晚宴,另一场舞会,当时人们传言说塞尔维亚人会认可奥地利提出的全部要求,只有第五、第六两条会要求对方作出详细说明。沃尔特高兴地想,恐怕奥地利人也无法拒绝委曲求全的回应吧?当然了,除非他们决心要打一场仗。
星期六天刚亮,他回家途中去了一趟使馆,打算把这一晚上的所见所闻记下来。正伏案书写着,大使本人,也就是里希诺夫斯基亲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穿着一套整洁的日常礼服,拿着一顶灰色大礼帽。沃尔特一惊,连忙站起身来,鞠了一躬,说:“早上好,殿下。”
“你真是非常非常早,冯・乌尔里希。”大使说。随后他注意到沃尔特身上的晚礼服,又加了一句,“或者说非常非常晚。”大使很英俊,五官棱角分明,髭须之上是高高的鹰钩鼻。
“我只是在把昨晚的耳闻给您写成一份简短的汇报。殿下需要我做什么吗?”
“爱德华・格雷爵士要见我。如果你有别的外套,就跟我一起去吧,做一下记录。”
沃尔特很高兴。英国外交大臣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沃尔特在外交界的小圈子里倒也见过他本人,但跟他的交谈只限于一两句问候。多亏了里希诺夫斯基一贯随意的作风,沃尔特才得以亲临两位能够决定欧洲命运的重要人物的非正式会谈。这会让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羡慕死的,他想。
他暗暗责备自己心胸狭隘。这可能是一次关键性的会谈。与奥地利皇帝不同,格雷可能不希望打仗。这次谈话是否能阻止战争?格雷这个人很难预测。他会站到哪一方呢?如果他反对战争,沃尔特会抓住任何机会表示支持。
他在门后的挂钩上留了一套双排扣常礼服,以备不时之需。沃尔特脱下晚宴燕尾服,在白背心外面扣上日间外套。拿了一个笔记本,随大使离开了大楼。
两人走过圣詹姆斯公园,清晨的空气格外凉爽。沃尔特把有关塞尔维亚的传言说给上司听。大使也把自己的耳闻一一相告。“昨晚阿尔伯特・巴林宴请了丘吉尔。”他说。巴林是位德国船王,跟皇帝很亲近,尽管他是个犹太人。丘吉尔则掌管着皇家海军。“我很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里希诺夫斯基说。
显然他在担心皇帝会绕过他,通过巴林将消息递送给英国。“我会尽量弄清楚。”沃尔特说,很高兴有了这个机会。
他们走进外交部那座新古典主义建筑,它让沃尔特不免联想到一只婚礼大蛋糕。他们被带到外交大臣那间华丽宽敞的办公室,下面就是一个公园。整幢建筑似乎在告诉人们,英国人在世界上最富有,我们可以对其余人等做任何我们喜欢做的事情。
爱德华・格雷爵士身形瘦削,长着一张骷髅般的脸。他不喜欢外国人,也几乎不出国——在英国人眼里他是位完美的外交大臣。“非常感谢你们的到来。”他很有礼貌地说,身边只有一个拿着记事本的助手。他们坐下后马上谈起了正事。“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平息巴尔干地区的局势。”
沃尔特一下子充满希望。这是和平的口吻。格雷不希望发生战争。
里希诺夫斯基点点头。亲王是德国政府里持和平主张的一方。他曾向柏林发了一份急电,敦促奥地利保持克制。他不同意沃尔特父亲等人的观点,这些人认为对德国来说现在开战比以后再打更有利,因为那时俄法两国会变得更加强大,难以对付。
格雷接着说:“不管奥地利人做什么,千万别去威胁俄国,激惹沙皇作出武力回应。”
没错,沃尔特兴奋地想。
里希诺夫斯基的观点显然跟他一致。“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外相先生,你一语道破天机。”
格雷没去在意这一恭维。“我的建议是,你们和我们,也就是德国和英国,应该一起要求奥地利人延长他们指定的期限。”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刚过早上六点。“他们要求今晚六点前答复,按贝尔格莱德时间。他们不太可能拒绝再宽限塞尔维亚一天。”
沃尔特有些灰心。他一直希望格雷能提出个拯救世界的计划。推迟这一举措的要求实在太小了,可能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在沃尔特看来,奥地利人是那样好战,完全可以轻易拒绝这种请求,不管它多么微不足道。但是,谁也不会征求他沃尔特的意见,而且,在这种最高级别的场合也没他说话的份,除非问到他,他才能开口。
“这是个了不起的主意,”里希诺夫斯基说,“我会将它发给柏林,并附上我的支持。”
“谢谢你,”格雷说,“但是如果不行,我还另有一个建议。”
哦,沃尔特想,看来格雷对奥地利人能否宽限塞尔维亚更多时间并无把握。
格雷接着说:“我建议,英国、德国、意大利和法国应该一起充当调解人,举行一个四国会议,提出一项既能满足奥地利,又不得罪俄国的解决方案。”
这才更像回事,沃尔特兴奋地想。
“奥地利不会事先同意被会议决议所约束,这是肯定的,”格雷继续说,“但是,这也不是必需的。我们可以要求奥地利皇帝至少不采取进一步行动,等着听会议都说了些什么。”
沃尔特十分欣喜。奥地利很难拒绝一个来自盟国和对手两方面商定的计划。
里希诺夫斯基也显得很高兴:“我会向柏林强烈推举这一建议。”
格雷说:“谢谢你们一大早就来跟我会面。”
里希诺夫斯基明白谈话已经结束,便起身离座,“不必客气,”他说,“您今天打算去汉普郡吗?”
格雷的爱好是飞钓和观鸟,他最喜欢呆在自己那座汉普郡伊钦河畔的小屋了。
“今晚吧,我希望,”格雷说,“这天气非常适合钓鱼。”
“祝您度过一个美好的星期天。”里希诺夫斯基说,随后他们便离开了。
两人穿过公园往回走,里希诺夫斯基说:“英国人真是了不起。欧洲处在战争边缘,可外交大臣还要去钓鱼。”
沃尔特感到欢欣鼓舞。格雷或许少了一些紧迫感,但他是第一个拿出可行的解决方案的人。沃尔特对此满心感激。我会邀请他参加我的婚礼,他想,还要在我的演讲中对他表示感谢。
等他们回到使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父亲也在。
奥托叫沃尔特去他的办公室。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正站在办公桌边。沃尔特正打算就茉黛的事当面跟父亲摊牌,但他不能当着冯・凯塞尔的面说这些,所以他说:“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几分钟前。我从巴黎坐了通宵的海陆联运列车。你跟大使干什么去了?”
“爱德华・格雷爵士召见了我们。”沃尔特瞥见冯・凯塞尔脸上掠过一丝羡慕,心里十分得意。
奥托说:“他又能说些什么?”
“他提出召开四国会议,居中调停奥地利和塞尔维亚双方。”
冯・凯塞尔说:“浪费时间。”
沃尔特没去搭理他,对他的父亲问道:“您是怎么想的?”
奥托眯起眼睛。“很有趣,”他说,“格雷倒是狡猾。”
沃尔特掩饰不住他的激动:“您认为奥地利皇帝会同意吗?”
“绝对不会。”
冯・凯塞尔窃笑了几声。
沃尔特被噎了回去:“但为什么呢?”
奥托说:“如果会议提出了解决方案,而奥地利拒绝了呢?”
“格雷提到了这一点。他说,奥地利没有义务必须接受会议的建议。”
奥托摇了摇头。“当然没有——但然后怎么样呢?如果德国作为会议成员,提出了一个和平建议,但奥地利拒绝了我们的建议,等他们投入战争的时候,我们怎么再去支持他们呢?”
“我们不能。”
“所以说,格雷提出这一建议的目的是离间奥地利和德国的关系。”
“哦。”沃尔特感到自己很愚蠢。他丝毫没有看出这一点。他的乐观情绪立刻低落下来,阴沉着脸说:“这么说,我们不会支持格雷的和平计划?”
“不可能。”他的父亲说。
爱德华・格雷爵士的建议石沉大海,沃尔特和茉黛忧心忡忡地关注着,一小时又一小时,世界在蹒跚着靠近灾难的边缘。
第二天是星期天,沃尔特要跟安东见上一面。现在,人们又在想尽办法了解俄国人会有何举措。塞尔维亚人几乎对奥地利提出的所有要求作出了让步,只是要求更多时间来商讨其中最苛刻的两项条款;但奥地利人宣布无法接受这一请求,而塞尔维亚也已开始调动自己小规模的军队。一场争斗不可避免,但俄国会不会参战呢?
沃尔特来到圣马丁教堂,它坐落在特拉法加广场,那里是伦敦最繁忙的交通枢纽。这座教堂属于十八世纪帕拉第奥风格建筑,沃尔特发现与安东的见面既让他掌握了英国的建筑历史,同时又能获得有关俄国人意图的信息,可谓一举两得。
他登上台阶,经过一根根巨大的廊柱走进中殿,焦急地四下张望。在最风平浪静的时候,他都担心安东不会出现,而现在的局势如此糟糕,这家伙更有可能临阵退缩了。阳光从教堂东边的威尼斯式大窗照进来,在明亮的光线中,他很快就发现了安东。他松了一口气,朝那边走了过去,坐到了这位急于复仇的间谍身边。几秒钟后礼拜便开始了。
与往常一样,他们在唱赞美诗的时候交谈。“上周五召开了内阁会议。”安东说。
沃尔特知道这件事。“他们作了什么决定?”
“没什么。他们只是提出建议。最后还是由沙皇决定。”
沃尔特也了解这一点。他控制着自己的急躁情绪:“请原谅,不过他们提出了什么建议?”
“允许四个俄国军事区做好调动准备。”
“不!”沃尔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旁边唱赞美诗的人转过身来盯着他。这是进行战争的最初准备。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沙皇同意吗?”
“他昨天批准了这个决定。”
绝望之中,沃尔特问:“哪几个区?”
“莫斯科、喀山、敖德萨和基辅。”
在做祈祷的时候,沃尔特默想着俄国的版图。莫斯科和喀山是在辽阔国土的中部,距离欧洲边界起码有上千公里,但敖德萨和基辅处于西南面,靠近巴尔干。在唱下一段赞美诗的时候,他说:“他们在调兵对付奥地利。”
“不是调兵——是准备调兵。”
“我明白,”沃尔特耐心地说,“不过,昨天我们谈论奥地利攻击塞尔维亚,是巴尔干地区的小范围冲突。今天我们谈的就是奥地利和俄国,已经是一场涉及整个欧洲的战争了。”
赞美诗结束了,沃尔特焦急地等着唱下一首。他是被虔信新教的母亲抚养大的,一直为自己将礼拜作为秘密工作的掩护而良心不安。他简短祈祷了一会儿,为自己求得宽恕。
教众又开始唱歌,沃尔特说:“为什么他们急于采取这些战前准备?”
安东耸耸肩。“将军们对沙皇说:‘您每耽误一天,都会为敌人增加优势。’情况一直如此。”
“他们没有看到,这种准备更可能引发战争吗?”
“士兵只想打赢战争,而不是回避战争。”
赞美诗结束了,礼拜接近尾声。安东站了起来,沃尔特抓住他的胳膊。“我必须增加跟你见面的机会。”他说。
安东显得十分惊恐:“我们都已经说好……”
“这我不管。欧洲处在战争的边缘。你说俄国正在一些地区做战争调动。如果他们授权其他地区也做同样准备呢?他们会采取什么其他措施?什么时候这种准备成为现实?我必须每天都作出报告。每个小时一次更好。”
“我不能冒这个险。”安东使劲要抽回胳膊。
沃尔特抓得更紧了:“每天早上跟我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见面,然后你再去大使馆。在南侧耳堂的诗人之角。教堂非常大,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
“绝对不行。”
沃尔特叹了口气。他不得不使用威胁手段,他不喜欢这样做,相当重要的原因是这很冒险,会让间谍完全撤出。但他必须孤注一掷。“如果你明天不来的话,我就去你的大使馆找你。”
安东脸色苍白:“你不能这样做!他们会杀了我!”
“我必须得到信息!我要尽力阻止一场战争。”
“我盼的就是发生一场战争。”这个小职员残忍地说,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希望德国军队把我的国家夷为平地,彻底摧毁。”沃尔特吃惊地盯着他,“我希望沙皇被杀,让人毫不留情地弄死,还要加上他的家人。我盼着他们统统下地狱,他们活该如此。”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急匆匆走出教堂,消失在特拉法加广场的喧哗中。
星期二下午的喝茶时间,碧公主“在家”。这意思是说她的朋友们都被招来讨论参加过的聚会,展示她们白天的装扮。茉黛不得不参加,赫姆姑妈也一样,她俩都属于没钱的穷亲戚,靠菲茨的慷慨赡养过日子。茉黛觉得今天的谈话极其愚蠢无聊,她想要谈的只有一件事:是否会发生战争。
梅费尔宅邸的晨间起居室非常现代。碧十分留意装饰潮流。配套的竹椅和沙发围出一个个小聊天区,其间留出大块空地供人们来回走动。室内的针织饰物带着安静的淡紫色花纹,地毯是浅褐色的。墙上没贴壁纸,但涂成了让人舒服的米色。房间里也没有维多利亚式的杂乱装饰——镶镜框的照片、摆设、靠垫和花瓶。时髦的人认为,一个人没必要把屋子塞满,以此炫耀自己的财富。茉黛赞成这种观点。
碧正在跟苏塞克斯公爵夫人聊天,议论着首相情妇维尼希娅斯・斯丹利的闲话。碧其实应该担心的,茉黛想,如果俄国加入战争,她的哥哥安德烈王子就必须参战。可碧显得无忧无虑。实际上她今天格外漂亮。也许她有个情人。这在上流社会并不罕见,因为许多人的婚姻都是安排的。有些人不赞成婚外情——公爵夫人会永久性地把这种女人从她的邀请名单上划掉——但另一些人就对这种事视而不见。不过,茉黛并不觉得碧是这种人。
菲茨进来喝茶,他一小时前从上议院溜了出来,沃尔特紧跟其后。他们都穿着灰色外套和双排扣背心,显得尤为雅致。茉黛看着他们,不由得想象着他们穿军装的样子。如果战争蔓延开来,他们就有可能参战——几乎可以肯定是交战对方。他们会成为军官,但都不会狡猾地在总部混一个安全的工作,而是会带领士兵冲锋陷阵。这两个她爱的男人最终可能互相射击。她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茉黛回避着沃尔特的目光。她有种感觉,碧那个圈子里的女人直觉很敏锐,已经注意到她花了多少时间跟他说话。她并不在乎自己被怀疑——她们很快就会了解真相的。不过,她不想让菲茨在被正式告知前听到任何流言蜚语。那样他会非常生气。因此,她尽量不让自己的感情表露出来。
菲茨在她旁边坐下。她掂量着说些什么才能不涉及沃尔特,想到了泰-格温,便问道:“你那个威尔士女管家出什么事了?那个威廉姆斯,她突然消失了,我问其他仆人,他们一个个支支吾吾,谁也说不清楚。”
“我不得不让她离开。”菲茨说。
“哦!”茉黛很惊讶,“可我一直觉得你挺喜欢她的。”
“那倒说不上。”他显得有些尴尬。
“她做了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了?”
“她遭受了不贞的恶果。”
“菲茨,快别咬文嚼字了!”茉黛笑了起来,“你是说她怀孕了?”
“快小声点!你知道公爵夫人最忌讳这个。”
“可怜的威廉姆斯。谁是孩子的父亲?”
“亲爱的,你觉得我会去盘问吗?”
“不,当然不会。我希望这个人会对她负责,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
“我不知道。她是个仆人,拜托。”
“你平常对自己的仆人没这么冷酷无情啊。”
“不道德的行为不能受到鼓励。”
“我很喜欢威廉姆斯。她比大多数上流女性都聪明,也更有趣。”
“别说傻话了。”
茉黛不再说什么了。出于某种原因,菲茨在假装他并不在乎威廉姆斯。但他从来不愿意解释自己的想法,逼他也没有用。沃尔特走了过来,平衡着手上托着的茶杯茶碟和蛋糕盘子,冲着茉黛笑了笑,但话是对菲茨说的:“你认识丘吉尔吧?”
“小温斯顿吗?”菲茨说,“当然认识。他一开始在我们队伍里,后来改归自由党。我觉得他骨子里还是倾向于我们保守党的。”
“上周五他跟阿尔伯特・巴林一块吃了饭。我很想知道巴林说了什么。”
“我可以给你透露点消息。实际上温斯顿跟所有人都说了。如果发生战争,巴林说,如果英国不去插手的话,德国会答应让法国最终保持完整无缺,不会夺取额外的领土——这是跟上次的情况相比较而言,那次他们拿走了阿尔萨斯和洛林。”
“噢,”沃尔特满意地哼了一声,“谢谢你。几天来我一直想把这件事弄清楚。”
“你们大使馆不知道吗?”
“很显然,这个消息在有意绕过正常的外交渠道。”
茉黛一下子来了兴趣。这种模式看来有希望让英国置身任何欧洲战争之外。或许最终菲茨和沃尔特可以避免兵戎相见。她说:“温斯顿是怎么回应的?”
“不置可否,”菲茨说,“他把谈话内容汇报给内阁,但并未对之进行讨论。”
茉黛正要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不讨论,罗伯特・冯・乌尔里希突然出现了,他一脸惊慌,就像刚刚获悉某个他所爱的人的死讯。“罗伯特到底是怎么啦?”茉黛看着他朝碧鞠躬。
他转过身来跟房间里所有人说话:“奥地利对塞尔维亚宣战了。”他通报说。
有那么一刻,茉黛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停止了。人们一动不动,谁都没有说话。她盯着罗伯特卷曲胡子下面的嘴巴,希望他收回刚才的话。随后,壁炉上的时钟敲响了,屋子里的男男女女开始发出一片惊愕的嗡嗡声。
茉黛满眼是泪。沃尔特递给她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亚麻手帕。她对罗伯特说:“你不得不去参战。”
“我肯定会的。”罗伯特说。他的语气轻快,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仍显得很害怕。
菲茨站了起来:“我最好赶回上议院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他人也离开了。趁着周遭一片嘈杂,沃尔特悄悄对茉黛说:“阿尔伯特・巴林的建议突然变得比以前重要十倍。”茉黛也这样认为。
“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我需要知道英国政府对这件事的真实态度。”
“我会想办法弄清楚。”她很高兴能有机会做点事情。
“我得回使馆了。”
茉黛看着沃尔特离去,很想跟他吻别。大部分客人也在这时离开了,茉黛溜上楼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脱掉衣服躺下。一想到沃尔特要去打仗,眼泪就失去了控制。过了一会儿,她便哭着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该出门了。她受到邀请,要去参加格伦康纳夫人的音乐晚会。她很想留在家里,但她突然想到可能有一两个政府大臣会去格伦康纳家做客。她或许能为沃尔特探听些有用的东西。她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
她和赫姆姑妈坐上菲茨的马车穿过海德公园来到安妮女王大门,格伦康纳家就在那里。客人中有茉黛的朋友约翰尼・雷马克,一位陆军部的副部长。但更重要的是,爱德华・格雷爵士也在。她打定主意,要跟他谈谈阿尔伯特・巴林的事。
还没等她找到机会,音乐就开始了,她坐下欣赏。坎贝尔・麦克因斯唱了几首亨德尔的作品——这位德国作曲家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英国度过的,茉黛悻悻地想。
她一边听着演唱,一边偷偷观察着爱德华爵士。她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他属于一个自由帝国主义者的政治团体,比多数党派更为传统和保守。然而,她又对他很是同情。他从来没有特别高兴过,今晚他苍白的脸色更显铁青,好像他肩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当然,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麦克因斯唱得很好,茉黛遗憾沃尔特太忙没有来,否则他肯定会大为欣赏的。
音乐一结束,她便缠住了外交大臣。“丘吉尔告诉我,他向您转交了一份来自阿尔伯特・巴林的有趣消息。”她说。她看出格雷的脸变得僵硬,但她不依不饶。“如果我们不插手任何欧洲战争,德国就会承诺不去抢夺任何一块法国领土。”
“大概是这样。”格雷冷冷地说。
显然她提起了一个让人反感的话题。出于礼仪她本该立刻止住。但这不仅仅是一个外交策略的问题——它关系到菲茨和沃尔特是否要上战场打仗。她继续说道:“我理解我们主要关心的是欧洲的势力均衡不受干扰,但我觉得巴林先生的建议恰好合乎我们的要求。难道我错了吗?”
“你肯定错了,”他说,“这个建议无耻至极。”他显得有些冲动。
茉黛觉得很沮丧。他为什么拒不接受这个建议?这里有一线希望啊!她说:“作为一个女人我恐怕无法像您那样,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能解释一下您为什么这么确信吗?”
“如果按巴林的建议,等于是为德国入侵法国铺平了道路。我们会变成同谋。这是对一个盟友的肮脏背叛。”
“噢,”她说,“我明白了。这就好像有个人说‘我要去偷你的邻居,但如果你不干扰,我保证不烧你的房子,也不烧他的’。是这回事吧?”
格雷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这是个很好的比喻,”他骨骼崚嶒的脸上有了笑意,“我会记得引用它的。”
“谢谢你。”茉黛说。她失望极了,知道自己把这种情绪流露了出来,但她实在无法控制。她沮丧地说:“不幸的是,这让我们危险地站在了大战边缘。”
“恐怕是这样。”外交大臣说。
像世界上多数国家一样,英国议会分上下两院。菲茨属于上议院,其中包括更高等级的贵族、主教,以及高级法官。下议院是由被称为议会议员的当选代表组成,两院在威斯敏斯特宫举行会议,这是一座为特定目的建造的维多利亚哥特式建筑,带有一座钟塔。那座钟被称为“大本钟”,菲茨很乐于指出这实际上就是钟的名字。
7月29日,星期三正午,大本钟敲了十二下,菲茨和沃尔特在气味难闻的泰晤士河旁的露台上要了餐前雪利酒。菲茨像往常一样满足地望着这座宫殿——它富丽堂皇,硕大无朋,坚不可摧,就像由里面的议会所统治的帝国一样。这座建筑看上去会屹立千年不倒——但帝国真的可以延续下去吗?想到它所面临的威胁,菲茨不免打了个冷战:蛊惑人心的工会成员,正在罢工的矿工,德国皇帝,工党,爱尔兰人,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里面甚至还包括自己的妹妹。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种烦忧付诸言辞,尤其他的客人还是个外国人。“这地方就像一个夜总会,”他很随意地说,“里面有酒吧、餐厅,还有一个非常好的图书馆,只允许一部分够资格的人进去。”这时,一个工党议员跟一个自由党同伴走了过去,菲茨随口补充说:“尽管有时会有乌合之众混过门卫的检查。”
沃尔特有不少新闻急于相告。“你听说了吗,德国皇帝完全转变了态度。”
菲茨没有听说。“具体是指什么?”
“他说,塞尔维亚的答复并不成为战争的理由,奥地利人必须停止进攻贝尔格莱德。”
菲茨对各种和平计划抱怀疑态度。他主要关心的是英国要保持世界上最强国的地位。他害怕自由党政府会出于某种愚见,认为所有国家拥有同等主权,从而让英国失去这一地位。爱德华・格雷爵士的头脑相当健全,但他可能被党派中的左翼赶下台——这些人很可能被劳埃德・乔治所领导。接着,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了。
“停止进攻贝尔格莱德。”他若有所思地说。首都地处边境,奥地利人只需冒险进入塞尔维亚领土不到两千米就能拿下它。俄国人可能会被说服,认为这不过是当地警方的行动,不会威胁到他们。“我很怀疑。”
菲茨不希望打仗,但他心里又对这一前景暗中窃喜。这将是证明自己勇气的机会。他父亲在海军功勋卓著,但菲茨从未见识过任何战斗。一个男人总要做些必须做的事情,才能独立于天下,自称为男人,其中就包括为国王和国家战斗。
一个信使朝他们走了过来——他穿着宫廷制服:天鹅绒及膝短裤和白色丝袜。“下午好,菲茨赫伯特伯爵,”他说,“阁下,客人们已经抵达,直接去了餐厅。”
等他走后,沃尔特问:“你们为什么让他们穿成这样?”
“这是传统。”菲茨说。
两人喝完杯子里剩下的酒便进去了。走廊里铺着厚厚的红地毯,墙壁上是折布式的镶板。他们走进贵族餐厅,茉黛和赫姆姑妈已经就位了。
这次午餐是茉黛出的主意,她说沃尔特从未来过宫殿。此时沃尔特鞠了一躬,茉黛对他热情地微笑着,这让菲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们两个是不是有那么点意思?不,这太荒谬了。当然,茉黛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但沃尔特十分理智,根本不会在这种紧张时期去考虑这种英德之间的婚姻。再说,他们两个一直像兄妹。
他们坐了下来,茉黛说:“今天早上我去了你的婴儿诊所,菲茨。”
他扬了扬眉毛:“我的诊所?”
“是你为它出钱。”
“我记得当初是你告诉我说,东区应该开设一间诊所,针对那些没人出钱供养的母亲和儿童,我说的确应该,而接下来我就只看见那些账单了。”
“你非常慷慨。”
菲茨不以为然。处于他这种位置的人不得不做些慈善,好在有茉黛完成所有的具体工作。他没有向人公布其中的事实,即大多数母亲未婚,也从没有结过婚——他不希望那位当公爵夫人的姑姑受到冒犯。
“你绝对猜不到今天上午谁来了,”茉黛继续说,“威廉姆斯,泰-格温的女管家。”菲茨打了一个寒战。茉黛乐呵呵地补充说:“我们昨天晚上还说起过她!”
菲茨极力装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样子。凭借女人的直觉,茉黛很容易看穿他的心思。他不想让她怀疑他跟艾瑟尔的真正瓜葛,这太让人尴尬了。
他知道艾瑟尔在伦敦。她在阿尔盖特找了一所房子,菲茨已经指示索尔曼以她的名义买下。菲茨担心在街上遇到艾瑟尔的尴尬,但这事儿却让茉黛赶上了。
她去诊所干什么呢?他希望她没事。“她应该不会生病了吧。”他说,试图让这话听上去不过是出于礼貌的询问。
“没什么要紧的。”茉黛说。
菲茨知道孕妇会有些轻微的病症。碧曾有过一点点出血,很是担心,但拉斯伯恩教授说这种情况在怀孕头三个月经常发生,不必大惊小怪,只是她做事不能逞强用力,尽管碧根本没有什么需要用力做的事情。
沃尔特说:“我记得威廉姆斯,一头卷发,很爱笑。她的丈夫是谁?”
茉黛回答说:“是几个月前跟主人来泰-格温做客的一个贴身男仆。名字叫泰迪・威廉姆斯。”
菲茨感到自己脸上发烧。看来她把自己虚构的丈夫称作泰迪!他真希望茉黛没见过她。他想忘记艾瑟尔。但她在他脑子里迟迟不肯离去。为了掩饰尴尬,他左顾右盼,装作在找侍者。
他告诫自己不要那么敏感。艾瑟尔是一个女仆,而他是位伯爵。地位高的男人总是在寻欢作乐,不放过任何机会。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几百甚至几千年。对此多愁善感太愚蠢了。
他换了个话题,为女士们重复了一遍从沃尔特那里听来的有关德皇的新闻。
“我也听说了,”茉黛说,“上天保佑,但愿奥地利人会听从。”她热切地补充道。
菲茨朝她一扬眉毛:“你为什么这么热心?”
“我不想让你在战场上被人打死!”她说,“我不希望沃尔特成为我们的敌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女人真是爱动感情。
沃尔特说:“茉黛女勋爵,你是否知道阿斯奎斯和格雷对德皇的建议有何评判?”
茉黛振作起来:“格雷说,这跟他的四国会议建议结合起来,可以阻止战争。”
“好极了!”沃尔特说,“这正是我期待的。”他很是急切,显得像个小孩子,这让菲茨想起他们的学生时代。沃尔特在授奖演讲日赢得音乐奖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赫姆姑妈说:“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可怕的卡约夫人被判无罪?”
菲茨吃了一惊:“无罪?可她枪杀了那个人!她去商店买了把枪,把子弹装上膛,开车到了《费加罗报》的办公室要求见编辑,然后把他一枪击毙,她怎么可能无罪?”
赫姆姑妈说:“她说‘那种枪容易走火’。竟然有这等事!”
茉黛笑了起来。
“陪审团大概喜欢上她了。”菲茨说。茉黛的笑让他恼火。陪审团的乖张行为对有序的社会是种威胁。对一桩谋杀案不该如此草率。“这只有法国人干得出来。”他鄙夷地说。
“我很佩服卡约夫人。”茉黛说。
菲茨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你怎么能对一个杀人凶手说这种话?”
“我觉得该有更多的人去枪杀报纸编辑。”茉黛快活地说,“这能让新闻行业有所改进。”
第二天是星期四,沃尔特去看望罗伯特的时候,心里仍然充满希望。
德皇正在犹豫不决,尽管他受到来自奥托这类人的压力。德军总参谋长埃里希・冯・法金汉要求宣布进入紧急战备状态,这等于是要点燃战争的导火索,但皇帝拒绝了,他认为如果奥地利人止步于贝尔格莱德,就可以避免发生全面冲突。得知俄国沙皇下令调动军队,威廉向其发了一封私人电报,请求他重新考虑。
这两位君主原本是表兄弟。德皇的母亲和沙皇的岳母是亲姐妹,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两个女儿。德皇和沙皇用英语通信,称呼对方为“尼基”和“威利”。尼古拉沙皇被表兄弟威利的电报所打动,撤销了他的动员令。
如果他们双方保持既定立场,那么对于沃尔特和茉黛,以及几百万希望和平生活的人来说,未来有可能是光明的。
奥地利大使馆是著名的贝尔格雷夫广场上气势恢宏的建筑之一。沃尔特被引到罗伯特的办公室。他们两人总是互通消息。他们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两个人的国家是亲密盟友。“德国皇帝似乎决心让他的‘止步贝尔格莱德’计划生效,”沃尔特说,他坐了下来,“随后,所有其他问题也就解决了。”
罗伯特不像他那么乐观。“这是不会成功的。”
“为什么不会?”
“我们不愿意止步于贝尔格莱德。”
“天啊!”沃尔特说,“你确定吗?”
“明天早上维也纳的部长们会讨论这件事,但恐怕结果已成定局。没有得到俄国的保证,我们不能止步于贝尔格莱德。”
“保证?”沃尔特气愤地说,“你们必须停止战斗,然后再谈其他问题。你们不能提前要求什么保证!”
“恐怕我们不是这么看的。”罗伯特固执地说。
“但我们是盟友关系。你们怎么能拒绝我们的和平计划呢?”
“这还不容易。你好好想想。你们能做什么呢?如果俄国动员起军队来,你们就受到威胁,你们就也得调动部队。”
沃尔特正要争辩,但他意识到罗伯特的话有道理。俄国军队一旦调动起来,将会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罗伯特冷酷地继续说道:“你们必须跟我们一起作战,不管愿不愿意。”他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如果这话听上去有些傲慢,那就请你原谅。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见鬼!”沃尔特说。他真想哭。他一直抱有希望,但罗伯特这番冷酷坦白粉碎了他的梦想。“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不是吗?”他说,“那些希望和平的人输掉了这场竞争。”
罗伯特的声音变了,突然显得有些悲伤:“我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他说,“奥地利必须进攻。”
在此之前罗伯特都显得很急切,毫不悲伤。他为什么一下子变了?出于试探,沃尔特问道:“你就不得不离开伦敦?”
“你也一样。”
沃尔特点了点头。如果英国参战,所有奥地利和德国使馆工作人员将不得不在短期内打道回府。他压低声音说:“你会不会……特别想念哪个人?”
罗伯特点了点头,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
沃尔特冒昧地猜测道:“是雷马克勋爵?”
罗伯特伤感地笑了笑:“真有这么明显吗?”
“只有了解你的人看得出这一点。”
“约翰尼跟我都觉得我们已经很谨慎了。”罗伯特痛苦地摇了摇头,“至少你可以娶茉黛。”
“我倒是希望这样。”
“有什么问题吗?”
“德国跟英国交战的话,两个国家的人能结婚吗?她认识的人都会对她避之不及。我的情况也一样。对我来说,我可以全然不在乎,但我不愿意把这种命运强加给她。”
“这事可以悄悄做。”
“在伦敦?”
“去切尔西结婚。那儿不会有人认识你们。”
“可这样的话,你得是常驻居民才行吧?”
“你要出示一个有你姓名和当地地址的信封。我住在切尔西,我就可以给你找一封写给冯・乌尔里希先生的信。”他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翻了一阵,“拿着。是裁缝寄来的一份账单,寄给冯・乌尔里希先生的。他们以为冯是我的名字。”
“可能没有时间了。”
“你可以获得特殊许可。”
“哦,我的上帝,”沃尔特说,一下子愣在那里,“你说得对。我可以。”
“你还得去趟市政厅。”
“是的。”
“要不要我告诉你怎么走?”
沃尔特沉思了片刻,然后说:“好的,谢谢。”
“那些将军占了上风,”安东说,7月31日星期五他站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里忏悔者爱德华的墓前,“沙皇昨天下午妥协了。俄国正在调兵遣将。”
如同听到了死刑判决,沃尔特心里一阵寒意。
“这是结束的开始,”安东接着说,沃尔特看见他眼里闪烁着复仇的光芒,“俄国人以为他们很强大,因为他们拥有全世界最庞大的军队。但他们的统帅十分脆弱。世界末日即将到来。”
这是一个星期以来沃尔特第二次听人说起“世界末日”这个词,但这一次他才明白这实在是恰如其分。几个星期后,俄国的六百万大军,整整六百万,即将集结于德国和匈牙利边境。没有哪位欧洲国家的首脑会无视这种威胁。德国不得不调兵——德皇已别无选择。
沃尔特已经无计可施。柏林那边,总参谋部在敦促德国人动员起来,首相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答应今天中午作出决定。这一消息意味着他只会作出一种决定。
沃尔特必须立即通知柏林。他匆匆与安东告别,走出这座宏伟的教堂。他疾步如飞,穿过一条名叫“斯托里门”的小街,沿着圣詹姆斯公园的东侧一路小跑,然后跑上约克公爵纪念堂的台阶,进了德国大使馆。
大使办公室的门开着。里希诺夫斯基亲王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奥托站在他旁边,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在打电话。房间里还有其他十几个使馆职员,匆忙地进进出出。
见到他的父亲,沃尔特气喘吁吁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柏林收到了我们在圣彼得堡的大使馆发去的电报,上面说‘7月31日是动员的第一天’。柏林方面正试图确定报告是否属实。”
“冯・凯塞尔在干什么?”
“保持同柏林的电话线畅通,以便我们能马上听到消息。”
沃尔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殿下。”他对里希诺夫斯基亲王说。
“什么事?”
“我可以证明俄国的动员属实。这是我的线人不到一个小时前告诉我的。”
“好的。”里希诺夫斯基走到电话机前,冯・凯塞尔把听筒递给他。
沃尔特看了看手表。还差十分钟十一点——柏林那边离中午的最后期限没多少时间了。
里希诺夫斯基对着电话说:“俄国的动员已经由这里的可靠来源证实了。”
他听了一会儿。房间里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动。“是的,”里希诺夫斯基最后说,“我明白。好的。”
他咔嚓一声挂上了电话,那声音听上去如同雷击。“首相已经作出决定,”然后他重复了那句让沃尔特害怕的话,“进入紧急战备状态,随时准备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