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6月
比利的父亲说:“儿子,我们能谈谈吗?”
比利很吃惊。近两年来,自从比利不再去毕士大礼拜堂以后,父子两人很少说话。威灵顿街的这间小房子里总有一种紧张气氛。比利差不多已经忘了听到厨房中用轻柔的声音亲切交谈是种什么感觉,忘了从前他们动不动就抬高嗓门激烈争论的样子。比利决定参军,一半就是因为家里的糟糕气氛。
爸爸现在的口气几乎有点儿低声下气。比利仔细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透露出同样的讯息——没有咄咄逼人,没有挑衅,只有恳求。
尽管如此,比利也不打算对他唯命是从:“谈什么?”
爸爸想开口呵斥,但他明显克制住了自己。“我以前太自以为是了,”他说,“这是一种罪过。你或许也自以为是,但那是你跟主之间的事情,并不能当成我的借口。”
“你想了两年才想明白。”
“要不是你要去参军,可能我要花的时间更长。”
比利和汤米去年自愿参军,谎报了自己的年龄。他们加入了威尔士步团的第八营,被称为“阿伯罗温同乡队”。同乡队是个新生事物。来自同一个镇子的士兵归结在一起,让这些自小在一起长大的人一起训练,一起作战,对鼓舞士气大有好处。
比利的部队已经训练了一年,大部分是在加地夫城外的一座新设立的营地里。他很喜欢这种新生活,比采煤轻松多了,也不那么危险。很多时候都在无聊地消磨时间——训练常常意味着等待,还有各种运动和娱乐,这些年轻人在学习新东西的同时体验到相互间的友情。很长一段时间他无事可做,便开始挑些书来读,偶然间读到了《麦克白》。他惊讶地发现里面的故事惊心动魄,诗句是那样引人入胜。莎士比亚的语言对一个曾花过很长时间钻研新教《圣经》那种十七世纪英语的人来说并不困难。这时他开始读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有些剧作还读了好几遍。
训练现在结束了,同乡队在去法国之前有两天的假期。爸爸觉得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蹦乱跳的比利了。正因如此,他才低声下气地跟他说话。
比利看了看表。他回家只是为了跟母亲说声再见。他打算在伦敦度过自己的假期,去看姐姐艾瑟尔和她那位性感的房客。自从米尔德里德跟他说了那句让他震惊的“他妈的,你是比利?”,她漂亮的脸蛋,鲜红的嘴唇和小兔子般的门牙就活生生印在了他脑子里。他的旅行包早已收拾好,就放在门边的地板上。包里放着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汤米正在车站等他。“我得去赶火车了。”他说。
“有很多趟火车,”爸爸说,“坐下,比利……请坐。”
父亲的这种语气让比利很不舒服。爸爸可能一本正经,可能傲慢自大,残酷无情,但至少他很强势。比利不愿意看见他变得软弱无力。
外公坐在他惯常坐的椅子里,旁听着。“听话,像个好孩子,比利,”他劝说道,“给你爸爸一个机会,可以吗?”
“好吧。”比利在厨房的桌子边坐下。
他母亲从橱柜间走过来。
大家都沉默着。比利知道,他可能永远不会再回这个家了。从军营回来,他头一次感觉家是这么小,屋里很暗,空气中带着一股浓重的煤灰和烹饪的味道。最重要的是,经过一段自由轻松的军营生活,他明白这个家让他成了一个《圣经》一样单调的人,没有了人性和自然的需求。不过,一想到要离家远走,他还是感到伤心。离开的不单单是一所房子,而是他过去的生活。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他曾相信上帝,服从他的父亲,信任井下干活的工友。矿主们歹毒刻薄,工会保护工人权益,而社会主义昭示出一种光明的前景。但生活并不如此简单。他也许还会回到威灵顿街,但他再也不会是那个曾经在这儿生活的男孩了。
爸爸双手交叠,闭上眼睛,说道:“啊,上帝,让你的仆人如耶稣般谦卑恭顺吧。”然后,他睁开眼睛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比利?你为什么要参军?”
“因为这是战争时期,”比利说,“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们必须战斗。”
“可你难道不明白……”爸爸说了一半,抬起两手做了个妥协的手势,“这样说吧,你在报上读的那些,什么邪恶的德国人强奸修女等等,你不会真的相信,对吧?”
“不,”比利说,“报上说的所有关于煤矿的事都是谎言,所以我不认为他们说德国人的话都是事实。”
“在我看来,这是一场资本主义的战争,跟工人阶级没有任何关系,”爸爸说,“不过你可能不会同意。”
父亲试图调和两人的关系所作的努力让比利感到吃惊。以前他从未听父亲嘴里说出过“你可能不会同意”这样的字眼。他回答说:“我不太了解资本主义,不过我认为你说得对。就算这样,也必须阻止德国人。他们以为自己有权统治世界!”
爸爸说:“我们是英国人。我们的帝国主宰着四亿多人。几乎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投票。他们对自己的国家都无法控制。去问问普通的英国人这是为什么,他会说,是我们注定要统治下等的民众。”爸爸两手一摊,意思是这不是很明显吗?“孩子,不是德国人认为他们应该统治世界,而是我们!”
比利叹了口气。这些他都同意。“但是,我们正遭受攻击。战争的原因可能是错的,可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战斗。”
“近两年来死了多少人了?”爸爸说,“好几百万!”他声调上扬,这是因为他很伤心,而不是气愤。“这场战争会一直持续下去,只要年轻人愿意互相残杀,不管孰是孰非,就像你说的那样。”
“会一直持续到有人获胜,我想。”
母亲说话了:“我觉得你是怕别人认为你胆小。”
“不。”他说,但心里知道她说得不错。他对参军所作的理性上的解释并非全部。妈像往常一样,能一眼看到他的心里。两年来他一直耳闻目睹的那些,告诉他像他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如果不上战场便是懦夫草包。报纸上连篇累牍,商店和酒吧里的人也这样议论,在加地夫市中心,漂亮女孩向任何没穿军服的男孩送上白羽毛,征兵的士官在街上讥笑那些年轻平民。比利知道这是种宣传,但这些照样影响了他。他觉得自己很难承受被人看成一个懦夫。
他幻想着自己会怎样跟那些拿白羽毛的女孩们解释,采煤比当兵更加危险。除了一线的部队,大部分士兵都不太可能像矿工那样容易丧命或受伤。英国需要煤炭。煤炭为半数海军提供燃料。政府实际上已经表示不希望矿工参军。这种种理由都不起作用。等他穿上让人发痒的卡其布上衣和长裤,配上新靴子和尖顶帽,感觉就好多了。
爸爸说:“大家都说月底会来一次更激进的行动。”
比利点点头:“军官们不置一词,但其他人都在议论。我觉得这就是突然大量向那边派兵的原因。”
“报上说这可能扭转战局,成为战争结束的开始。”
“总之,我们希望如此。”
“因为劳埃德・乔治,你们现在应该有足够的弹药了。”
“哎。”去年曾一度出现炮弹短缺。报上披露的炮弹丑闻差点让首相阿斯奎斯下台。随后他成立了一个联合政府,设了一个军需部长的职位,让内阁里最受欢迎的大卫・劳埃德・乔治担任。此后生产量立刻升了上去。
“尽量照顾好自己。”爸爸说。
妈妈说:“别去当什么英雄。让发动战争的那些人去当吧,那些上层阶级、保守党,还有那些军官。按你爸爸说的去做,别出风头。”
外公说:“战争就是战争。打仗没什么安全保证。”
他们说着告别的话。比利产生了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使劲压抑着。“好了。”说完,他站了起来。
外公握着他的手。妈妈吻了他。爸爸跟他握了握手,接着忍不住抱住了他。比利已经记不得上次父亲对他这样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上帝保佑你,护着你,比利。”泪水在爸爸眼眶里打转。
比利的理智险些崩溃。“那么,再见了。”他拿起旅行包时,听到母亲的抽泣声。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关上门。
比利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然后顺着陡坡朝车站走去。
索姆河自东向西蜿蜒横穿法国,流向大海。战争前线由北向南延伸,在亚眠的不远处越过河去。在南面,法国部队控制着盟军战线,一直延续到瑞士。在其北部,大部分军队来自英国和英联邦国家。
从这个角度观察,山脉一直向北延伸,绵延三十多公里。在这个地区,德国的战壕一直挖到了山坡上。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就在这样一条壕沟中用高倍数的双筒蔡司望远镜向下瞭望英军阵地。
这是初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的耳边传来阵阵鸟鸣。附近有个尚未遭到炮击的果园,苹果花开满枝头。人类数以百万地地屠杀自己的同类,使大地上的美景变成布满弹坑和铁丝网的废墟,这种动物世间绝无仅有。沃尔特觉得灾难必然降临,也许人类终将彻底毁灭自己,然后把整个世界留给这些鸟和树。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的思绪又回到眼前的现实,咂摸着居高临下的种种优势。英国人必须向山上进攻,难度颇大。更大的好处是可以将英国人的行动一览无余。沃尔特很肯定他们正在准备一次重大的进攻。
这种行动很难掩盖。不幸的是,几个月来英国人已经大大改善了一度荒僻沉寂的法国乡村地区的公路和铁路设施。现在,他们使用这条供给线运送数百挺重型枪炮,几千匹马和几万名士兵。前线后方,卡车和火车在源源不断地卸下弹药箱、满满的水桶和一捆捆干草。沃尔特把望远镜对准通信支队,那里正在挖一条窄沟,巨大的线盘正在埋设,那无疑是一条电话线。
英军大概抱定必胜信念,势在必得,他冷静而忧心忡忡地想。调动兵力必定花费了巨大财力物力。这种阵势只能证明英国人认定这是一场决定战争胜负的进攻。沃尔特希望如此——不管最终谁输谁赢。
每次瞭望敌方阵地,沃尔特都会想起茉黛。他在钱包里放着一张从《尚流》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她在萨沃伊酒店里,穿着一件异常简单的舞会礼服,上面的标题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他估计现在她不会经常去跳舞了。她是否在为战争做点事情,像他在柏林的妹妹葛丽塔那样,给军医院的伤员送些奢侈的小礼物?也许她回乡下了,就像沃尔特的母亲那样,在花园里种土豆以贴补食物短缺?
不知道英国缺不缺吃的。德国海军因为英国封锁被困在港口,差不多两年都没有从海上进口货物了。但英国仍源源不断从美国获得供应。德国潜艇不时袭击大西洋上往来的货船,但统帅部并未全力实施所谓的“无限制潜艇战”——他们担心这样会让美国加入战争。因此,沃尔特猜测茉黛不会像他这样忍饥挨饿。他的状况比德国老百姓要好。不少城市已经发生了反对粮食短缺的罢工和游行。
他没有写信给她,她也没有给他写。德国和英国之间已经互不通邮了。唯一的机会是他们其中一人去某个中立国家,比如美国或瑞士,然后从那里把信寄给对方。但现在他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估计她那边也不太可能。
她那边音讯皆无的状态折磨着他。他害怕她万一生病住院,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渴望战争快些结束,好让他跟她在一起。他急于让德国赢得战争,但他时常觉得只要茉黛平平安安,就算战败他也毫不在乎。最让他害怕的噩梦就是一切结束后他去伦敦找她的时候,被告知茉黛已经死了。
他把这些可怕的念头统统从脑海里驱赶出去。现在,他放低目标,将焦距调整到近处的景物,仔细观察着德国一侧无人区的铁丝网防线。防线一共有两道,每道近五米宽。铁丝网用铁桩牢牢固定在地上,很难移动,因而十分坚固可靠。
他爬下战壕的护墙,沿着长长的木梯子下到壕沟底部。处在山腰位置的缺陷是战壕十分明显,容易成为敌人炮火的目标,因此,这段战壕挖得很深,已经挖到了白垩土,因而防护效果很好,除非大型炮弹直接命中。沟壕内有单人防护掩体用于炮击时藏身。有些沟壕互相连通,在轰炸堵塞通道时充当备用出口。
沃尔特在木凳上坐下,拿出他的笔记本。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把刚才看到的情况简单记了下来。他的报告要与其他情报来源互相比对。秘密特工已经对英国所称的“大推进”作了预警。
他沿着迷宫般的战壕朝后方走去。德国人挖出了三条战壕,相距两到三公里,因此,如果他们被赶出前沿一线,还可以退入第二道,失手后还有第三道。无论发生什么,英国人都不可能很快得胜。想到这里,他不由产生了一丝得意。
沃尔特骑上马,返回第二军司令部,在午饭前顺利抵达。在军官食堂里,他意外地遇到了自己的父亲。这位老人曾是总参谋部的高级军官,现在穿梭于各个战场,就像和平时期他不停往来于欧洲各大首府一样。
奥托显得更苍老了,体重也下降了——所有德国人的体重都下降了。他那僧侣般的头发帘剪得很短,就像个秃子。不过他看上去生气勃勃,十分愉快。战争很适合他。他喜欢其中的刺激、匆忙、快速决断和持续的紧张感。
他一直都没提起过茉黛。
“你都看到了什么?”他问。
“未来几周这片区域会有一次强大的进攻。”沃尔特说。
他父亲怀疑地摇了摇头:“索姆河地区是我们整个战线防守最严密的部分。我们据守高地,还有三条战壕。打仗总是要打敌人最脆弱的地方,而不是最强的。就连英国人也懂这个。”
沃尔特把他刚刚看到的情况陈述了一遍:卡车、火车,以及通信支队正在铺设的电话线。
“我认为这是个计策,”奥托说,“如果这里是他们攻击的真正目标,他们就会尽力隐瞒自己的意图,这里是虚晃一枪,紧跟着他们要在更靠北的地方,在佛兰德斯发动进攻。”
沃尔特问:“冯・法金汉是怎么看的?”
埃里希・冯・法金汉已经担任了两年的总参谋长。
他父亲笑了笑:“我怎么说他就怎么看。”
午餐结束后,咖啡端了上来。这时,茉黛女勋爵向荷米亚女勋爵问道:“姑妈,如果遇到急事,你知道该怎么跟菲茨的律师取得联系吗?”
赫姆姑妈有些吃惊:“亲爱的,我要联系律师做什么?”
“以防万一。”茉黛转向管家,他正把咖啡壶放在银托架上,“格洛特,劳驾请给我拿一张纸和一支笔来。”格洛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着书写用具。茉黛写下了家庭律师的姓名和地址。
“我要这个有什么用?”赫姆姑妈问。
“今天下午我可能会遭到逮捕,”茉黛乐呵呵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请你叫他来把我弄出监狱。”
“啊!”赫姆姑妈吃惊地说,“这怎么会呢!”
“是的,我也觉得不会。”茉黛说,“但是,你知道,保险起见……”她吻了吻姑妈,然后离开了房间。
赫姆姑妈的态度让茉黛很恼火,不过大多数妇女都这样。知道律师的名字,那就算不上是贵妇人,更别说弄清自己的合法权利了。难怪妇女一直受着无情的剥削。
茉黛戴上帽子和手套,穿上一件夏天的轻便外衣,出门搭车去阿尔德盖特。
她现在一个人单独外出。自从战争爆发后,对少女的监护就松懈了,白天单身女子上街不再是件丢脸的事情。赫姆姑妈不赞成这种改变,但她不能把茉黛锁在家里,也无法跟菲茨告状,因为他现在人在法国,因此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尽管常常摆出一副苦脸。
茉黛是一份发行量不大的报纸《军人之妻》的编辑。报纸正在为提高军人家属待遇展开一场声援活动。一位保守党议员形容该报是“滋扰政府的瘟疫”。这句话随后成了每期报头上的装饰语。茉黛对镇压女性的势力恨之入骨,同时她又对毫无意义的战争屠杀充满恐惧,这两者为她的奔走活动增添了动力。茉黛用自己继承的那点钱补贴报纸。反正她并不需要用钱,她需要的一切都由菲茨支付。
艾瑟尔・威廉姆斯是报纸主管。当时她急于离开血汗工厂,寻找一份工资更高,同时能参与运动的工作。艾瑟尔跟茉黛一样对妇女境况充满义愤,但她拥有的才能全然不同。茉黛了解高层政治的运作——她善于交际,经常与内阁部长们见面,跟他们谈论时下的重大议题。艾瑟尔了解的是世界政治的另一面:全国服装工人总工会、独立工党、罢工、停工和街头游行。
按照约定,茉黛和艾瑟尔在“士兵和水手家属协会”阿尔德盖特分部的街对面碰头。
战前,这个慈善机构已经吸引了不少富裕女性为生活窘迫的军人妻子提供捐助和建议。现在它担任了新的角色。政府向那些带着两个孩子、因战争与丈夫分居的妻子支付一镑一先令。钱并不多,大约相当于一个矿工工资的一半,但足以让数百万妇女儿童摆脱贫困。“士兵和水手家属协会”负责管理这类分居补贴。
但这类津贴只给那些“行为良好”的妇女,在慈善团体工作的女士们有时会扣下某些士兵妻子的政府补贴,因为后者拒绝听取抚养孩子和持家方面的建议,也拒不接受杂耍戏院和杜松子酒对她们有害的劝告。
茉黛认为那种处境下的女人最好戒酒,但任何人都无权将她们推向贫困。那些整天过舒服日子的中产阶级如此蛮横专断,把士兵妻子那点养孩子的钱也剥夺干净,这让茉黛大为愤怒。她认为如果妇女有了选举权,议会就绝不会容许这种滥用职权的事情发生。
艾瑟尔身边跟着十几个工人阶级的妇女,外加一个男人,伯尼・莱克维兹,那位独立工党阿尔德盖特分部书记。独立工党赞成茉黛这份报纸的活动并为其提供经费。
茉黛向他们走去,发现艾瑟尔正跟一个拿着笔记本的年轻人说话。“分居补贴不是慈善礼物,”她说,“士兵妻子领取这些钱是一种权力。你拿记者工资时需要经过良好行为测试吗?阿斯奎斯先生作为一名国会成员,领工资的时候有人问他喝了多少马德拉白葡萄酒吗?这些妇女有权拿到这笔钱,跟领工资一样。”
茉黛想:艾瑟尔终于有了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她言简意赅,表达见解鲜明生动。
那个记者钦佩地看着艾瑟尔,似乎有点爱上她了。他有些抱歉地说:“你们的对手说,对当兵的丈夫不忠的女人不该得到资助。”
“那你们调查丈夫了吗?”艾瑟尔愤怒地说,“我相信在法国、美索不达米亚或者其他有我们的战士服役的地方,都有那种下流场所。已婚军人出入那些地方,部队登记他们的名字了?取消他们的薪水了?通奸是种罪过,但不是让人陷入贫困、让孩子挨饿的理由。”
艾瑟尔背上背着她的儿子劳埃德。他已经十六个月大了,刚学会走路。他长着浓密的深色头发,一双碧绿的眼睛,跟他母亲一样漂亮。茉黛伸手去抱他,孩子便一下子扑到她怀里。她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激起了那种渴望——她真希望自己在跟沃尔特共度的那一夜怀上身孕,管它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去年圣诞节过后,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沃尔特的任何音讯。她不知他到底是死是活。她也许早就成了寡妇。她不敢多想,但这种可怕的念头总在不知不觉中冒出来,她不得不强忍下眼泪。
艾瑟尔不再向那位记者施展魅力魔法,而是走过来为茉黛介绍一位年轻女子,两个孩子紧紧抓着后者的裙子。“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杰妮・麦卡利。”杰妮长着一张漂亮的脸,眼神坚定沉着。
茉黛跟她握了握手:“希望我们今天能为你讨回公道,麦卡利太太。”
“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有信心,女士。”谦卑的习惯甚至在争取平等的政治运动中也很难克服。
“我们都准备好了吧?”艾瑟尔问道。
茉黛把劳埃德还给艾瑟尔,大家一起走进街对面慈善分部的前门。这里有一个接待区,有个中年妇女在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让她有些慌张。
茉黛对她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威廉姆斯太太和我来这儿是要见你们的经理哈格里夫斯太太。”
接待员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她在不在。”她紧张地说。
艾瑟尔说:“我知道她在,半小时前我看见她进了门。”
接待员匆匆跑了出去。
她跟着另一个女人回到接待区,这人显得并不那么好对付。哈格里夫斯太太四十多岁,身材又粗又矮,穿着法式外套和裙子,时髦的帽子上装饰着一个大蝴蝶结。整套装扮配上她那五短身材,高雅时尚荡然无存,茉黛刻毒地想,但这女人带着有钱人的自信。她还长着一个大鼻子。“找我有什么事?”她粗声大气地说。
茉黛知道,在为妇女争取平等的战斗中,你不但要跟男人拼斗,有时还得跟女人厮杀。“我来这儿找你,是因为你对麦卡利夫人的态度让我十分关切。”
哈格里夫斯太太十分吃惊,显然是被茉黛上流社会的口音吓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茉黛,大概注意到了茉黛的服饰与她自己的一样昂贵。等她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不那么傲慢了:“恐怕我无法讨论个别情况。”
“但麦卡利太太让我来找你,她本人也在这儿作证。”
杰妮・麦卡利说:“你不记得我了吗,哈格里夫斯太太?”
“事实上我记得你,你当时对我很不礼貌。”
杰妮转向茉黛:“我让她用鼻子去管别人的闲事。”
女人们听到这话提到了鼻子,都咯咯笑了起来。哈格里夫斯太太脸红了。
茉黛说:“但你不能以别人对你无礼为由,拒绝她的分居补助申请。”茉黛抑制着心里的火,尽量用一种冷静而不以为然的口气说,“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吧?”
哈格里夫斯太太下巴一歪,辩解道:“有人看见麦卡利太太去‘小狗小鸭’酒吧,还去过斯蒂芬戏院,两次都有一个年轻男人陪着。分居补助是给那些表现良好的妻子的。政府不希望资助那些不贞行为。”
茉黛真想一把掐死她。“看来你没认清自己的角色,”她说,“你无权因为某种怀疑拒绝发放补贴。”
哈格里夫斯太太显得有些心虚。
艾瑟尔插了进来:“我想哈格里夫斯先生安安全全待在家里,对吗?”
“不,他不在,”女人连忙回答,“他的部队正在埃及。”
“哦!这么说,你也领分居补贴喽。”艾瑟尔说。
“这跟眼下的事情无关。”
“难道有人去你家检查你是否行为不端吗,哈格里夫斯太太?有没有人去查看你的餐具柜,看看雪利酒少了没有?盘问你跟杂货店的送货员的友谊?”
“这简直太放肆了!”
茉黛说:“你这么生气完全可以理解——现在你大概明白你的质问为什么惹得麦卡利太太反感了。”
哈格里夫斯太太抬高了嗓门:“真是太荒谬了,这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无法相提并论?”茉黛生气地说,“她丈夫跟你丈夫一样,在为国家冒生命危险。你跟她一样有权获得分居补贴。可你却要来判断她的行为,拒绝把钱给她,同时却没有人来评判你。为什么不去查一查你?军官的妻子的确常常酗酒。”
艾瑟尔说:“她们也会跟人瞎搞。”
“够了!”哈格里夫斯太太叫道,“不许你们侮辱我。”
“侮辱杰妮・麦卡利也不行。”艾瑟尔说。
茉黛说:“你见到的那个跟麦卡利太太在一起的年轻人是她弟弟。他从法国回家休假。假期只有两天,她想让他返回战壕前好好玩玩,这才带他去了酒吧和戏院。”
哈格里夫斯太太显得有些窘迫,但仍旧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那我问她的时候,她就该解释清楚。现在我必须请你们离开这里。”
“现在你了解了真相,相信会批准麦卡利太太的申请。”
“我们还得商量商量。”
“我希望你马上就办。”
“这不可能。”
“你不办,我们就不走。”
“那我就要叫警察了。”
“好极了。”
哈格里夫斯太太扭头就走。
艾瑟尔转身问那个仰慕她的记者:“你们的摄影师在哪儿?”
“在外面等着呢。”
几分钟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警察走了进来,说:“听好了,女士们,请不要扰乱秩序,安静离开。”
茉黛上前一步:“是我拒绝离开,”她说,“跟其他人都没关系。”
“请问你是哪位,女士?”
“我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想要我离开,除非把我抬出去。”
“既然你一定要这样。”警察说着,便把她抱了起来。
他们从大楼里出来时,摄影师拍下了照片。
“你真的不害怕?”米尔德里德问。
“唉,有点。”比利承认。
他跟米尔德里德说话非常随意。反正她大概什么都知道。她跟他姐姐在一起住了好几年,女人在一起总是无话不谈。但是,米尔德里德身上还有其他让他感到舒服的东西。阿伯罗温的女孩总想取悦男孩,说点儿新奇的事情,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可米尔德里德不这样,她就是她自己。有时候她出言不逊,逗得比利直笑。他觉得什么都能跟她说。
她的魅力让他大为倾倒,情难自抑。她那头漂亮卷发和那对蓝眼睛,还有她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的样子,都让他心醉神迷。此外,就是年龄上的差距。她二十三岁,而他还不到十八岁。她显得十分世故,直截了当表示出对他的兴趣,这让他喜不自胜。他渴望地看着此刻坐在对面的她,心里盼着有机会能单独跟她说话,掂量着自己有没有胆量去摸她的手,伸出胳膊搂着她,吻她。
在艾瑟尔的厨房里,他们四个人围坐在那张方桌边——比利、汤米、艾瑟尔和米尔德里德。今晚暖洋洋的,通向院子里的那扇门敞开着。米尔德里德的两个小女儿和小劳埃德在石板地上玩耍。伊妮德三岁,莉莲四岁,只是比利还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因为要照看孩子,两个女人不能出门,比利跟汤米便去街边的酒吧买了几瓶啤酒回来。
“你们不会有事的,”米尔德里德对比利说,“你们都是经过训练的嘛。”
“是啊。”话虽这么说,但那种训练并不会给比利增添多大信心。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练习列队行进、敬礼、拼刺刀。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掌握什么求生本领。
汤米说:“如果德国人全变成草塞的假人,绑在木桩上,我们倒是能用刺刀刺死他们。”
米尔德里德说:“你们不会用枪射击吗?”
他们曾经拿着破损生锈的步枪训练过一段时间,枪柄上盖着“训练用枪”的戳子,意思是根本无法用于射击。但最终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杆螺栓式李恩菲尔德步枪,可拆卸的弹匣里装着十发303口径的子弹。比利发现自己枪打得不错,能在一分钟内打光子弹,命中两百多米外的人形靶。李恩菲尔德以其高速率闻名,教练员告诉这些新兵:世界纪录是一分钟射击三十八发子弹。
“装备都没问题,”比利对米尔德里德说,“我担心的是军官。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遇到一个像井下遇险时需要的那种可以信任的人。”
“好的指挥官都去法国了,我觉得,”米尔德里德乐呵呵地说,“他们让那帮软蛋待在家里搞训练。”
她说话百无禁忌,把比利逗乐了:“你说得没错。”
真正让他害怕的是,一旦德国人朝他射击,他会忍不住转身逃跑。这一点最让他担心。它带来的屈辱比身上挨枪子儿还糟。有时候他简直等不及了,希望可怕的时刻快点来,好让他弄清自己到底会怎么做。
“不管怎么说,我都高兴,你们终于可以去打那帮可恶的德国人了,”米尔德里德说,“他们全都是强奸犯。”
汤米说:“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相信《每日邮报》上的胡言乱语。他们让你觉得所有的工会会员都不讲信用。我知道事实绝非如此——我们分会的大部分成员都是自愿加入的。所以说,德国人可能并不像邮报说的那么坏。”
“是啊,也许你说得对。”米尔德里德转过来跟比利说,“你看《流浪汉》了吗?”
“看了,我很喜欢查理・卓别林。”
艾瑟尔抱起她的儿子。“跟比利舅舅说晚安。”小家伙扭着两只胳膊,不想去床上睡觉。
比利还记得他刚出生时的情景,记得他的第一声啼哭。现在他竟然都这么大,这么壮实了。“晚安,劳埃德。”他说。
艾瑟尔用劳埃德・乔治的名字为儿子命名。但只有比利知道他还有个中名:菲茨赫伯特。这名字写在他的出生证明上,但艾瑟尔再没告诉其他任何人。
比利盼着把那个菲茨赫伯特伯爵收进他那杆李恩菲尔德的瞄准区里。
艾瑟尔说:“他长得有点像外公,你说呢?”
比利并不觉得哪里像:“等他长出小胡子来,你就知道他像不像了。”
米尔德里德也把她的两个宝宝哄上了床。接着,两个女人宣布她们要吃晚饭。艾瑟尔和汤米去街上买牡蛎,留下比利和米尔德里德两个在家。
他们前脚刚走,比利就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米尔德里德。”
“我也喜欢你。”她说。接着,他把椅子朝她这边挪了挪,开始吻她。
她也报以热情的回吻。
他以前吻过别人,在山峪街那座大电影院的后排座位上,跟女孩接吻。两人总是立刻张开嘴巴迎合对方,就像他现在这样。
米尔德里德轻轻推了推他。“别这么快,”她说,“先这样。”她闭着嘴吻他,她的嘴唇摩擦着他的脸颊、他的眼皮和他的脖子,然后是他的嘴唇。这种吻法很怪,但他喜欢。她说:“你也这样做。”他遵命行事。“现在这样。”她又说。他感觉到她把舌尖抵在他的嘴唇上,那触碰轻得不能再轻。他又把这一套重复了一遍。然后,她又示范了另一种亲吻方式,轻轻咬他的脖子和耳垂。他觉得他能一直这样做下去。
两人停下歇口气,她抚摸着他的脸颊说:“你学得很快。”
“你很可爱。”他回答。
他又去吻她,还用手捏她的乳房。一开始她由着他,但等到他喘起了粗气,就拨开他的手。“别太激动,”她说,“他们随时都会回来。”
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前门有了动静。“唉,该死。”
“耐心点儿。”她低声说。
“耐心?我明天就要去法国了。”
“嗯,可现在还没到明天呢,对吧?”
比利正在琢磨她这话的意思,艾瑟尔和汤米就进了屋。
他们坐下来吃晚饭,喝光了啤酒。艾瑟尔把杰妮・麦卡利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讲茉黛女勋爵如何被一个警察抬出慈善分部办公室。
她把这些当作一桩好玩的事儿来说,但比利很为他的姐姐感到骄傲,羡慕她为捍卫贫苦妇女的权利挺身而出。她已经是一家报纸的经理,还跟茉黛女勋爵成了朋友!他决心有朝一日自己也要为普通人的利益而奋斗。正因如此,他仰慕自己的父亲。爸爸虽有些偏狭固执,但他一辈子都在为工人战斗。
夜幕降临,艾瑟尔让大家都去上床睡觉。她用几只垫子为比利和汤米在厨房地板上拼凑了一张床铺。他们都累了。
比利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心里琢磨着米尔德里德说还没到明天是什么意思。或许她只是许诺明早在他乘火车去南安普顿之前再吻他,不过她好像还有别的意思。是不是她想今晚再次与他独处?
或许他该去她的房间。这种念头惹得他无法入睡。他想,她会穿着睡衣,床单下的身体摸上去暖暖的。他想象着她在枕头上的样子,嫉妒枕头总能碰着她的脸颊。
汤米那边的呼吸听上去很平稳,比利悄悄溜出他的床铺。
“你去哪儿?”汤米问。比利还以为他睡着了。
“去厕所,”比利低声说,“都怪那些啤酒。”
汤米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睡了。
比利穿着内裤爬上楼梯。楼上有三个门。他犹豫了。要是他领会错了米尔德里德的意思呢?她见到他进门可能会尖叫起来。那该多尴尬啊。
不,他想,她不是大惊小怪的人。
他打开第一道门。街上的微弱光线照进屋子,他看见一张窄床上躺着两个小姑娘,金发蓬松的小脑袋躺在枕头上。他轻轻关上门,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他又去开隔壁的门。这间屋子里点着蜡烛,过了一小会儿他才适应了那不稳定的光。他看到一张稍大的床,以及枕头上的脑袋。米尔德里德的脸正朝着他,但他看不清她是否睁着眼睛。他等着她抗议,但什么也没发生。
他走了进去,随手关上门。
他犹豫地小声说:“米尔德里德?”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终于他妈的来了,比利。快上床。”
他溜上床,用胳膊搂住她。不像他想的那样,她没穿睡衣,他吃惊地发现,事实上她一丝不挂。
他突然紧张起来,嗫嚅着说:“我从来没……”
“我知道,”她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处男。”
1916年6月,少校菲茨赫伯特伯爵被派往威尔士步枪团第八营,在B连任指挥,总共一百二十八名战士,四名中尉。以前他从未在战场上担任过指挥官,心里不免有些焦急。
他已身在法国,但他的营还在英国。他们是刚刚完成训练的新兵。旅长对菲茨解释说,会把一些老兵掺到这些新战士里头增强实力。1914年派到法国的专业部队已不复存在——超过半数已经战死,现在是基奇纳的新军。
菲茨的人马被称作“阿伯罗温同乡队”。“其中大部分人你都认识。”旅长说,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到伯爵与那些矿工之间存在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菲茨与其他五六个军官同时接到命令,他在集体食堂买了些饮料庆祝了一番。受命指挥A连的上尉举着威士忌酒杯说:“菲茨赫伯特吗?你就是煤矿矿主吧。我是格温・埃文斯,一名店主。你所有的床单和毛巾大概都是从我那儿买的。”
军队里现在有不少这种骄傲自大的商人。很典型的是,这种人说起话来仿佛自己跟菲茨平起平坐,只是双方做的生意不同而已。不过菲茨也知道,生意人所拥有的组织能力很受军队重视。这位上尉自称店主,实际上颇为自己这种虚伪的谦虚沾沾自喜。以格温・埃文斯为名的百货公司遍及南威尔士的大中型城镇。菲茨薪水册上的人数远超过A连。他本人除了组织过板球队外,从未组织过任何复杂的活动,战争机器的艰巨复杂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经验不足。
“我认为这次进攻就是在尚蒂伊商定下来的。”埃文斯说。
菲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在过去的12月,约翰・弗兰奇爵士终于被解职,道格拉斯・黑格爵士接任驻法英军总司令,几天后,当时还在从事联络工作的菲茨参加了协约国部队在尚蒂伊召开的会议。法国人提出1916年在西部战线发动强大攻势,而俄国则赞成向东部战线大举推进。
埃文斯接着说:“我后来听说法国人要调动四十个师进攻,我们派二十五个师。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菲茨讨厌这种消极论调,他本来已经够担心的了。但可惜的是埃文斯说到了点子上。“因为凡尔登战役。”菲茨说。自从12月的协议后,法国方面在防守要塞城市凡尔登时损失了二十五万兵力,他们没有多余的兵力调到索姆河了。
埃文斯说:“不管什么原因,我们实际上是在孤军奋战。”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两样,”菲茨的超然姿态完全是装出来的,“我们会在自己这方的前线发动攻击,不管他们做什么。”
“我不同意,”埃文斯的口吻自信,但不傲慢,“法国人一撤退,就会让很多德国人闲下来。他们全都可以增援到这边来对付我们。”
“我认为我们会快速行动,让他们措手不及。”
“你真这么认为,先生?”埃文斯冷冷地说,又露出那种不加掩饰的轻蔑,“就算我们冲过了德国人的第一层倒刺铁丝围栏,也还得继续冲过第二道、第三道。”
菲茨开始感到厌烦。这种话对提振士气十分不利。“铁丝网会被我们的大炮摧毁的。”菲茨说。
“根据我的经验,用火炮对付铁丝网不太有效。一个榴霰弹爆出的钢球是朝下和朝前的……”
“我知道榴霰弹是怎么回事,谢谢你。”
埃文斯并不理会:“因此它必须在目标上空几米的地方爆炸,否则就不会有任何效果。我们的枪炮没那么准。高性能炸药落到地上就会爆炸,所以就算直接命中目标,有时也不过是把铁丝网炸到半空再落下来,不会造成实际破坏。”
“仅仅就火力的规模来说,你就低估了我们的实力。”菲茨说。埃文斯愈发让他感到恼火,一想到他有可能说得没错,菲茨就更烦躁了。更糟糕的是,重重疑虑又加深了菲茨内心的紧张。“轰炸之后片甲不留,彻底摧毁德国人的堑壕。”
“但愿你说得对。如果他们藏在防空壕里躲过我们的火力网,然后再出来用机枪扫射,我们的人就全完了。”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菲茨气愤地说,“这是战争史上前所未有的猛烈炮击。我们的前沿每隔十八米左右就有一门火炮。我们计划要发射超过一百万发炮弹!在这之后不会留下任何活物!”
“好吧,有一点至少我们看法一致,”埃文斯上尉说,“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我们谁都说不准到底会有什么结果。”
茉黛女勋爵戴着一顶装饰了鸵鸟羽毛的宽边红帽出现在阿尔德盖特地方法院,她因扰乱公共秩序被判罚一个几尼[1]。“我希望阿斯奎斯首相能注意到这件事。”她对艾瑟尔说,两人一道离开了法庭。
艾瑟尔并不乐观。“我们没有办法强迫他采取行动,”她无奈地说,“这种事情还会持续下去,直到妇女获得投票权,能把政府赶下台。”女权运动者们计划在1915年的换届选举中将妇女选举权作为一项重要议题提出来,但战时议会推迟了选举。“我们可能要等到战争结束了。”
“那倒不一定。”茉黛说。两人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停留片刻,让记者拍了张照片,随后朝《军人之妻》的办公室走去。“阿斯奎斯正在努力维持自由和保守两党之间的联合。如果这种联合破裂了,那就不得不进行选举。这正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
艾瑟尔有些惊讶。她原以为妇女选举权问题已经穷途末路,濒于绝境了。“为什么?”
“政府遇到了个难题。在现行制度下,服役的军人无法投票,因为他们不是住房拥有者。这在战前并没有多大关系,当时军队只有十万人。但现在部队人数已经超过一百万。政府不敢把他们排除在外举行大选,因为他们在为国卖命,如果那样的话,就会发生兵变。”
“如果他们改革体制,怎么能把妇女排除在外?”
“现在那个没脊梁骨的阿斯奎斯正在想办法做到这一点。”
“可他不能!妇女跟男人一样,也在为战争效力:她们制造弹药,护理在法国负伤的伤员,她们现在干的不少工作以前是只有男人才干的。”
“阿斯奎斯打算蒙混过去,不回应这个问题。”
“那我们一定不能让他得逞。”
茉黛笑了。“没错,”她说,“我认为这就是我们下一次的活动目标。”
“我参军是为了逃离青少年管教所。”乔治・巴罗说。他靠在前往南安普顿的运兵舰的栏杆上。管教所是关押未成年罪犯的地方。“我十六岁的时候因为盗窃被关进去,刑期三年。一年以后我已经舔够了监狱长的鸡巴,就说我自愿入伍。他押着我到征兵站,然后我就到了这儿。”
比利看着他。乔治长着个弯鼻子,一只耳朵残缺不全,额头上带着一块疤。他看上去像个退役的拳击手。“你多大了?”比利问。
“十七。”
原则上,未满十八岁的男孩不能参军,派往海外的新兵必须年满十九岁。两项法规对军方来说常常形同虚设。每招到一名新兵,征募中士和医务人员可分别获得两个半先令,即使男孩子虚报岁数,实际看上去没那么大,他们也很少过问。营里有个名叫欧文・贝文的男孩,看上去也就十五岁。
“我们刚经过的那个是座岛吗?”
“是吧,”比利说,“是怀特岛。”
“哦,”乔治说,“我还以为是法国呢。”
“不,法国还远着呢。”
这段航程在第二天凌晨时分结束,他们在勒阿弗尔上岸。比利走下跳板,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事实上,脚下踩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块块鹅卵石,穿着有平头钉的靴子很难在上面行走。他们经过镇子,路上的法国人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比利听说漂亮的法国女孩会感激地拥抱抵岸的英国人,但眼前他只看到戴着头巾的中年妇女,一个个表情冷淡,无动于衷。
他们一路行军来到一个营地过夜。第二天早晨登上了一列火车。身在异国,不像比利想象的那样让人兴奋。一切都有所不同,但差别并不太大。
跟英国一样,法国也多是田野和村庄,有公路也有铁路。田野上围着围墙,不像英国那样用树篱围起来。农舍比英国的大,建得也更结实漂亮,此外就没什么了。这让人有点泄气。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宿营地,这是一块新辟出的场地,到处是匆匆搭建起来的简陋营房。
比利被任命为下士,负责一个班,共八个人,包括汤米、欧文・贝文和管教所出来的乔治・巴罗。此外,还有一个神秘的罗宾・莫蒂默,他是列兵,尽管看上去有三十来岁。他们来到一个长长的、能装上千人的大厅里,坐下喝茶、吃果酱面包。
比利说:“罗宾,我们都是新来的,不过,你好像更有经验。讲讲你的故事吧。”
莫蒂默带着点儿受过教育的威尔士人的口音,但一开口全是矿工用的那些字眼:“不关你他妈的事儿,威尔士佬。”他丢下这句话,就转身去别的地方坐了。
比利耸耸肩。被叫作“威尔士佬”算不得什么侮辱,尤其是出自另一个威尔士人之口。
四个班组成一个排,他们的副排长是以利亚・琼斯,他二十岁,是小店约翰・琼斯的儿子。大家都把他看作经验丰富的老兵,因为他在前线待了一年。琼斯属于毕士大礼拜堂,比利自打上学时就认识他,那时他有个绰号叫“先知”,因为他用了《旧约》里的名字。
先知在一旁听见了莫蒂默的话。“我去问他怎么回事,比利,”他说,“这家伙狂傲自大,但他不能这样跟下士说话。”
“他脾气为什么这么怪?”
“他原来是少校。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后来经军事法庭审判被革了职,失去了军官的职衔。因为他符合兵役条件,就又应召入伍当了列兵。犯了规矩的军官一般都是这么处理的。”
喝完茶后他们见到了排长,詹姆斯・卡尔顿-史密斯少尉,他跟比利同龄,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了,无法领导任何人。“兄弟们,”他像上层社会的人一样掐着嗓子说话,“我很荣幸成为你们的领导,我知道你们在未来的战斗中会像雄狮一样勇猛。”
“该死的疣子。”莫蒂默低声骂道。
比利知道少尉被人称为“疣子”,但这种称呼只在军官之间使用。
卡尔顿-史密斯接着介绍B连的指挥官——少校菲茨赫伯特伯爵。
“真见鬼。”比利说。他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个世界上他最痛恨的人站在椅子上对大家讲话。
菲茨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卡其布军服,像有些军官喜欢的那样,手里装模作样地拄着一根白蜡木拐杖。他说话带着跟卡尔顿-史密斯相同的口音,说的也是同样的陈词滥调。比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倒霉。菲茨在这儿干什么呢?搞法国女佣吗?这个不可救药的废物成了他的指挥官,简直让他无法忍受。
等军官们一个个走了以后,先知平静地跟比利和莫蒂默说道:“卡尔顿-史密斯少尉一年前还在伊顿公学读书。”伊顿公学是上等人去的学校,菲茨也在那儿上过学。
比利说:“那么,为什么他是军官呢?”
“他在伊顿公学是个‘尖子’,意思是他很出色。”
“哦,是吗?”比利讽刺地说,“看来我们不会有事了。”
“他对战争不怎么了解,但他知道不该滥用权力,仗势欺人,所以,只要我们对他留意着点儿,他就会好好的。如果你们发现他要做什么蠢事,就马上告诉我。”他把目光投向莫蒂默,“这些事情你都清楚,是吧?”
莫蒂默沉着脸点了点头。
“现在我就指望你们了。”
几分钟后就熄灯了。他们没有床铺,只有稻草垫子,一排排铺在地上。比利躺在那儿,醒着。他很钦佩先知对待莫蒂默的方式。他跟难以相处的下属结成盟友,从而化解了矛盾。爸爸也是这样对待那些捣乱分子的。
先知向比利和莫蒂默两人传递同样的信息。那么,先知是否也把比利看成叛逆呢。他回想起自己在礼拜堂读的行淫时被捉的妇人的故事,当时先知也在场。有道理,他想,我确实是个捣乱分子。
比利不觉得困倦,外面天色也很亮,但他还是很快就睡着了。一阵可怕的声音惊醒了他,就像是头上刮起了一阵雷暴。他一下坐了起来。幽暗的曙光从淋着条条雨水的窗子透射进来,但并没有真的刮起风暴。
其他人也惊慌不已。汤米说:“老天爷,那是什么声音?”
莫蒂默点燃一根烟。“是在开炮,”他说,“我们这边的。欢迎来到法国,威尔士佬。”
比利没去注意莫蒂默。他瞧着对面的欧文・贝文。欧文嘴里叼着被单的一角坐在那儿,正在嘤嘤哭泣。
茉黛梦见劳埃德・乔治把手放在了她的裙子上,于是她告诉他自己嫁给了一个德国人,随后他通知警察来逮捕她,他们在猛敲她卧室的窗户。
她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就算警方打算逮捕她,也不可能敲二楼卧室的窗户。梦境消失了,但耳边依然回荡着噪音,低沉的隆隆声就像远处经过了一列火车。
她打开床头的台灯。壁炉架上新潮的银制座钟告诉她现在是早上四点。是不是地震了?也许军工厂发生了爆炸?火车相撞?她掀开绣花被单,下了床。
茉黛拉开沉重的蓝绿色条纹窗帘,望着楼下的梅费尔街。微亮的晨光中,一个穿红衣的年轻女子,大概是个返家途中的妓女,正焦急地跟早班马车夫说着什么。此外街上再看不到一个人影。茉黛的窗玻璃仍在毫无缘由地哗哗响着。外面也没有刮风。
她在睡袍外穿上一件波纹绸罩衣,朝穿衣镜里扫了一眼,除了头发蓬乱以外,一切看上去还算得体。她开门来到走廊里。
赫姆姑妈戴着睡帽站在那儿,旁边是茉黛的女佣桑德森,已经被吓得圆脸惨白了。接着,格洛特出现在楼梯上。“早上好,茉黛女勋爵;早上好,荷米亚女勋爵,”他不动声色,一板一眼地说,“没必要惊慌。这是枪炮声。”
“什么枪炮声?”茉黛问。
“法国那边开战了,我的小姐。”管家说。
英国的炮击持续了一个星期。
本来计划是五天,可只有一天是晴朗的,这让菲茨十分不安。尽管时值夏日,但其余几天乌云低垂,阴雨连绵,炮手很难瞄准目标。此外,这种天气也无法出动侦察机观察轰炸效果,以便炮手调整瞄准点。这让那些意在摧毁德军火力的举措很难奏效,因为德军非常狡猾,他们的火力一直处在移动状态,所以,英国的炮火有可能落在撤空的阵地上,无法损伤敌军力量。
菲茨坐在营指挥部潮湿的防空洞里,沮丧地抽着雪茄,尽量不去听外面无休无止的轰鸣声。由于没有航空照片,他和其他几个连的指挥员便组织堑壕突袭。这至少能凭借目力观察敌人。不过,这种办法十分危险,突袭小组出去时间过长的都没能回来。因此战士们只是在前沿匆匆观察一下便往回跑。
但是,他们带回的情报说法不一,相互矛盾,这让菲茨颇为头疼。德国人的战壕有些已被摧毁,但其余仍完好无损。部分铁丝网被切断,但绝不是全部。最让人担心的是有些突袭小组被敌方火力逼退。如果德国人还有能力开火,就说明炮兵火力远未完成使命,把他们赶出前沿阵地。
菲茨知道第四集团军在炮火中正好俘虏了十二名德军战俘。这些俘虏全部被审问过,但他们供述的情况相互抵触。有人说他们的战壕已被摧毁,其他人又说德国人全都藏在地下掩体里安然无恙,任凭英国人在头上狂轰滥炸,浪费炮弹。
由于无法确定轰炸效果,黑格决定推迟定于6月29日发动的进攻,但天气状况仍然毫无起色。
“进攻应该彻底取消。”6月30日一早吃早餐的时候,埃文斯上尉说。
“这不太可能。”菲茨评论说。
“在确认敌人的防御被彻底摧毁前,我们不能发动攻击,”埃文斯说,“这是攻城战的原则。”
菲茨知道在规划初期的确商定了这一原则,但后来放弃了。“还是现实一点儿吧,”他对埃文斯说,“六个月来我们一直在准备这次攻势。这是我们在整个1916年的重要行动,倾注了我们的全部力量。怎么会取消呢?否则,黑格就不得不辞职,甚至可能让阿斯奎斯政府垮台。”
这话似乎激怒了埃文斯。他满脸通红,声音一下子蹿得老高:“那就让政府垮台吧,总比派我们往藏在壕沟里的机关枪上硬冲要好。”
菲茨摇了摇头:“看看运过来的上百万吨战略物资,为了运这些东西铺设的公路铁路,还有几十万来自英国各地、经过训练和武装的士兵。我们能怎么办?把这一切统统运回去吗?”
长时间的沉默后,埃文斯说:“当然,你是对的,少校。”他的话虽平和,但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我们不会送他们回家,”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要把他们埋葬在这儿。”
中午,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过了一会儿,上面发来了确认的消息:我们明天发动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