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松说——历史上的今天》来到了10月8日。1993年的这一天,中国著名的诗人、朦胧诗派的代表顾城自尽;1992年的这一天,德国前总理勃兰特逝世。
| 中国朦胧诗派代表顾城自尽 |
在讲顾城之前,先允许我长叹一声!做这个节目经常让我叹息,因为经常会讲到人的去世,会讲到很多悲伤的事情,很多人就会在你的记忆里激起波澜。我很早就想到10月8日这一天肯定要坐在这儿讲顾城,心里非常沉重,顾城应该是我们这一代人最重要的几座灯塔之一。我们成长的20世纪80年代被称为“最后一个大师年代”,那时在中国的文学界有一批非常非常优秀的大师,包括我热爱的王朔、苏童、余华等,那个年代也正是第五代电影导演最勃发、最昂扬向上的时候,这些大师的出现对中国电影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在中国的整个历史中,有这样一种观点:诗人的伟大才是时代的伟大。中国自古以来的历史几乎从来不重点记录音乐家,但是诗人在每朝每代都要被记录在最为重要的地方,即使是我们上中学时读的那些薄薄的历史课本,也一定会记载每朝每代的诗人,所以诗人出现的高潮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时代的高潮。
我记得在那个时代,我们每一个人的书包里都塞着各种各样的诗选,在这些诗选中排在前三位的诗人永远是北岛、顾城、舒婷,当然后面还有海子,这几位就是当时众多灯塔中最耀眼的几座。我们成长的那个时代也是很幸福的时代,海面上的灯塔明亮至极,在音乐界还有崔健、罗大佑等。我们听着这些音乐、读着这些诗,就会觉得人生应该超越眼前的苟且,应该有更崇高的目标。而到我们中年的时候,虽然海面上的灯塔都熄灭了,但是由于我们的心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被这些灯塔照亮过,所以还始终知道应该向哪个方向游去,基本没有迷茫。
顾城这个人,在我心中的地位是非常崇高的。当然了,每个人的品位不一样,有人喜欢海子的凌厉,有人喜欢北岛的深刻,而大家看我写的歌就会知道,我个人非常喜欢顾城的诗,他的文字是非常漂亮的。应该说如果单纯从文字的角度来讲,顾城在这些诗人中是最好的。我最喜欢顾城的这句诗:“小巷,又弯又长,我用一把钥匙,敲着厚厚的墙。”我觉得这句诗的美尽在不言中。当时看到这句诗的时候,我就觉得原来中国字可以用得这么简单,而且如此自然……顾城的文字之美就是极其自然,不光他的诗,还有他的散文,以及他写给谢烨的那些情书,包括他后来写的小说《英儿》。顾城还发出了那一代人振聋发聩的呐喊,就是他那句著名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还有那个时代的女生非常喜欢的一首短诗:“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顾城不光诗写得好,人长得也帅,大眼睛、双眼皮,非常腼腆,而且头上永远戴着一截裤腿。诗人永远有自己非常怪的那种习惯,顾城就习惯把裤腿剪一截戴在自己脑袋上。
今天本来准备在这儿给大家朗诵一下顾城当年写给谢烨的情书,他的情书写得非常漂亮,但讲讲他们的故事比朗诵漂亮的情书更好。从他俩来往的书信的文字中,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什么样的文字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什么样的文字又是浑然天成的。谢烨也是一位诗人,她的文字也写得相当好,但是你能明显地感觉到谢烨的文字是受中国文学训练熏陶出来的,而顾城写出来的东西完全就是天成的,文学作品中常用的顶真、回文、排比都没有,就是那种极其自然的文字。所以看完顾城的作品后经常会长叹一声说,这东西真的是学不来的,上什么中文系,学到博士也没有用,他的文学才能是天生的,那是他的内心对文字的真正的感受,这和唱歌、绘画其实非常相似。
顾城的故事非常悲惨,其实顾城的故事已经不能再叫“故事”,而是应该倒过来说,叫“事故”。顾城来到人间这件事儿本身我觉得就是一个“事故”,诗人来到人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诗人必须以最高的温度和速度燃烧自己,去照亮周围的人,然后把自己烧成灰烬。所以大家很少看到长寿的大诗人,包括李白在内,自古以来那些伟大的诗人,都是迅速地绽放、燃烧自己的生命,点亮别人。顾城也是这样。在我心目中,顾城是一个伟大的诗人,而他的故事也和大家看到的西方的萨特和波伏瓦等人的故事非常相像,而且比他们要更悲惨,顾城的故事准确地说是三个人的事故——顾城、谢烨和英儿的“事故”,我就不管这叫“故事”了。
顾城当时以灯塔的方式照亮了那么多人,当然“事故”的女主人公谢烨跟英儿,也都是被他照亮的人之一。顾城非常想用一种理想化的乌托邦的方式去生活,就是离开所有的世俗,离开所有他熟悉的东西,到远方,去过他一直向往的那种生活——离开人世间所有的苟且,去寻找诗和远方。后来他们去了新西兰的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岛,那里没有工业,没有任何的营生,只有一些在英国活腻了的、想要遁世的人才会跑到那里,这个小岛叫激流岛(也叫怀希基岛),三个人就在那里生活。但是你再躲避世俗的那些苟且,毕竟还要生活,还要考虑到经济问题,还有身份的问题。这些问题纠缠在一起,最终导致了顾城的生活支离破碎。英儿需要身份,一个是她在新西兰的身份,另一个就是她在顾城面前的身份,因为顾城是有太太的,他的太太就是谢烨,而且两人是经历了那么浪漫的爱情才最终在一起的。而谢烨自己也面临着身份的问题,她也觉得这个理想中的世界幻灭了,或者说激流岛其实并不是她的理想,她想去德国这样的地方,过更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其实大部分人都没法儿适应这样的生活,当然很多艺术家年轻的时候,都会对人生充满各种幻想,毕加索也好、顾城也好,都有这样的问题,但是这些幻想很多时候都是不切实际的。
到了最后,所有的一切还是要回归现实。英儿为了拿到新西兰绿卡,要嫁给岛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外国人。而谢烨也觉得自己其实应该跟一个更正常的人在一起,她在德国有一个朋友,谢烨和他已经说好了,如果能离开这个小岛就嫁给那个人。那顾城怎么办?了解顾城的人,包括谢烨以及谢烨的那位德国朋友,都跟顾城讲过,要不然你把英儿杀了,然后你自杀,那你的人生就结束了。顾城最后写了一本小说叫《英儿》,这本书我也看过,文笔非常潮湿、美好。而顾城最后的选择却是杀了自己的原配妻子谢烨,然后自杀。当然很多人从正常的世俗和道德观念的角度会给予他无尽的批判,在任何时候漠视他人的生命,我觉得都是不对的,但是如果从一个因为一场“事故”来到人间的诗人的角度去看的话,我还是觉得内心充满了悲怆。
我记得那天的报纸对这个消息的报道,整张报纸只有一个大黑框,上面写着四个字——“诗人死了”。当时我对着那份报纸默默地看了一整天,然后写了一个长达十五分钟的组曲。我这一生写音乐从来没有那么快过,我自己实际上也很少去写那种完全没有技术的,甚至连节奏都没有的,充满了倾诉欲望的音乐。后来这个组曲也收到了我的作品集《青春无悔》当中,这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组曲,一共有三首,分别是《白衣飘飘的年代》《月亮》和《回声》。
这几首组曲发表以后的反响也很好,顾城的母亲还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说:“谢谢你!晓松。感谢今天你还记得他。”我说:“要感谢的是顾城,不是我,是他点亮了我们那个时代。”顾城最后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然历史上很多著名的诗人也都是以不同的方式早早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管是普希金决斗的方式、裴多菲死于乱军之中的方式,还是顾城的这种方式。我觉得诗人是我们这个世界上非常独特,但是又不可或缺的一类人,因为如果没有了他们,那我们慢慢就会失去很多很多宝贵的情感,最后变得跟动物差不多。所以今天在这里,我怀着很沉重的心情纪念诗人顾城!
| 德国前总理勃兰特去世 |
1992年的这一天,德国的前总理勃兰特去世。德国历史上有很多很多重要的总理,二战之后的德国比较幸运,接连不断地出现了一批相当优秀的领导人,直到今天,我都觉得德国的领导人在欧洲众多的领导人当中算是最优秀、最理性的。关于勃兰特总理,大家记得最清楚的一幕,就是他到波兰访问,在华沙的犹太人殉难者纪念碑前下跪。这给全世界人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犯下过罪行,如何面对过往犯下的罪行,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德国人为自己的罪行下跪过、道歉过,也尽力地赔偿过,而且全世界人民都能看出来,德国人是在用一种深切自省的方式来赎罪,而不是以敷衍的态度去做这些事儿。所以德国人才是真正勇敢的,这一点远远超过了日本。
德国和日本这两个民族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方说它们的人民都充满了纪律性和献身精神,非常有秩序。但是在人格的独立性和思考的独立性这些相对理性的方面,日本这个民族和德国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因为日本人会去狂热地、毫不犹豫地执行下达的命令,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但德国即使在二战前和二战时那段纳粹统治的黑暗时期,在希特勒威望最高的时候,国内包括公务员体系、法官体系等各个系统,还有国防军的将领们,也不像日本人对军国主义者、对天皇绝对地服从那样盲目服从,也就是说,德国人独立思考的精神要比日本人强得多。比如,在二战最后阶段,穷途末路的希特勒下令让德军在各地的司令官炸毁巴黎等一些重要城市,而这些命令最终都没有被执行。德国在历史上也曾经出现过很多伟大的哲学家,它的确是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冷静的、理性的民族,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德国是值得全世界人民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