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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8)》伍 第三章 听一曲绝响,苏秦悟治世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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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苏秦走后,论政坛再未开过,士子街上现出焦躁情绪,众士子陆续打点行李,纷纷起程往投他处。秦宫也不加挽留,往日喧嚣的士子街渐渐冷清起来。

过完正月十五,竹远见秦公仍无反应,即刻吩咐贾舍人收拾行李,准备回终南山去。其实也没什么行李,除去几身可供换洗的衣冠之外,就是一堆竹简,是他们几年来从咸阳或列国士子那儿收集来的,打算运进山里供初入道者习读赏析。

因竹简太多,他们叫来两辆马车,这阵儿都已停在院中。竹远看看一大堆竹简,又看看两辆马车,估算仍旧装不下,再说,即使能装下,搬至寒泉也不是易事,于是蹲下挑选。贾舍人将师兄挑出来的竹简一捆接一捆搬到车上,装满一车,摆放齐整,再用麻绳扎牢。

贾舍人捆扎一会儿,抬头望向竹远,若有所思道:“师兄,我们尚未为君上觅到大贤,这就回去,先生岂不责备?”

竹远仍在挑选竹简,头也不抬,长叹道:“唉,该来的,已是来过了。”

话音尚未落地,门口一个浑厚的声音接道:“不该走的,这就想一走了之?”

竹远、贾舍人猛吃一惊,抬头见是惠文公、樗里疾站在门口,跪下叩道:“草民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走过来,扶起他们,微笑道:“两位先生免礼。”

竹远、贾舍人谢过,拱手立于一旁。

惠文公扫一眼装得满满的轺车,又看看地上待装的竹简和另一辆空着的轺车,转过头望向竹远、贾舍人:“两位真要一走了之吗?”

竹远、贾舍人互望一眼,点头。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嬴驷此来,本想恳请两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两位却要走了。”

竹远一怔,目不转睛地望向惠文公:“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寻访苏子,请他再至咸阳。”

竹远、贾舍人极是震惊,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转头望向樗里疾,见他更是一头雾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两位一定在想,苏子送上门来,寡人弃而不用,苏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却要费力去追,这不是扔掉皮袄找皮袄,没事儿找事儿吗?”

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惠文公却敛起笑容,长叹一声:“唉,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苏子,而是苏子与寡人之间,缘分未到啊!”

惠文公对苏秦态度的反复不定,使樗里疾、竹远、贾舍人三人均如堕云雾,目不转睛地望着惠文公。

惠文公扫视他们一眼:“听闻邹人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苏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过是想挫其锐气,励其心志,以俟大用。”

这真是个漂亮的托辞。三人互望一眼,再将目光转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顾自又叹一声,“谁想苏子竟是急性之人,说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听闻苏子离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请,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愿。后使樗里爱卿再寻,得知苏子已离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苏子所献帝策虽说过于急切,治国却是大才。寡人欲请二位辛苦一趟,设法请回苏子,可对他说,寡人愿以国事相托!”

竹远慢慢将目光移向贾舍人,舍人点头。

竹远抱拳道:“君上远虑,草民今日方知。君上如此器重苏子,当是苏子之幸。清明将至,草民欲回寒泉为师祖扫墓,寻访苏子之事交由舍人去办,君上以为妥否?”

惠文公转向贾舍人,拱手道:“既如此说,有劳贾先生了。”

贾舍人回揖道:“舍人愿效微劳。”

二月阳春,天气回暖,草木萋萋。

轩里村北头的苏家打谷场边,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及邻家的几个孩子唧唧喳喳地在几个秸草垛边捉迷藏。该天顺儿藏时,他飞步跑向旁边的窝棚,准备钻入窝棚的草堆里去。不料刚到门口,阿黑窜出,本待撕咬,见是天顺儿,赶忙摇摇尾巴,横在他前面。天顺儿绕过它,又要进门,阿黑一口叼住他的裤角,复绕回来,将身子堵于门口,横竖不让他进去。眼看留给他躲藏的时间所剩无几,天顺儿一急,用力推开阿黑,冲进门里。

然而,就在此时,天顺儿陡然住脚,似是惊呆了。

在草棚靠墙角的一堆干草旁边,头发蓬松、面色青黄的苏秦像一尊塑像一样端坐于地,背对着他,手捧竹简,正在苦读。许是读得过于入神,门口发生的一幕他竟没有任何察觉。

一阵困意袭来,苏秦眼皮下沉,身子一晃,竹简差一点从手中滑落。苏秦稳住身子,顺手抄起放在旁边的一把锥子,“噌”的一声刺入大腿。见那锥子直扎下去,天顺儿急急闭眼。待他再次睁开眼睛,见苏秦已将锥子放回地上,手捧竹简又在攻读。天顺儿朝下一看,苏秦的脚踝上鲜血流淌。细看那只脚踝,上面凝着道道紫色血污,不用说,他的黑色裤管早被血污浸染了,只不过看不出而已。

天顺儿顾不上躲藏,掉头撒腿就跑。几个孩子刚好寻到门口,见他出来,欢叫着正要扑上去抓他,天顺儿却将他们一把推开,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快到门口时,天顺儿又惊又乍地喊叫。

“天顺儿,你叫个啥哩?”正在院中筛米的苏姚氏晃动筛子,头也不抬地问。

“奶奶,仲叔他……他……”天顺儿跑到椿树下面,倚在树上,大口喘气。

“你仲叔咋哩?”苏姚氏不由一惊,放下筛子,抬头望向天顺儿。

“仲叔他……他用锥子扎……扎大腿哩!”天顺儿连喘带说。

“天顺儿,你胡说个啥?”正在房中做针线活的苏厉妻闻声赶出,半是风凉地说道,“你仲叔精着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人天天将好吃的送到口边,哪能自己扎自己?”

“娘!”天顺儿急了,“我哪敢胡说呀!这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仲叔拿锥子——”学苏秦的样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就是一下,血顺腿流,脚……脚脖子上一道道的净是血印子!”

苏姚氏打个惊愣,啥话也顾不上说,扔下筛子,跌跌撞撞跑出院子。

腆着个大肚子的苏代妻亦走出来,见苏姚氏慌成那样,急问苏厉妻:“大嫂,这是咋哩?”

“还能咋哩?”苏厉妻朝院门外剜一眼,“娘的宝贝儿子拿锥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苏代妻惊道,“这……这……二哥咋成这样了呢?”

“哼!”苏厉妻恨道,“都是让娘宠坏了,偏心佬!”略顿一下,“妹子你说,好端端的地让他卖了,卖给谁都中,他偏又卖给姓刘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块地他只卖三十金,似这等便宜事儿,只有傻蛋才干得出来,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让他气成个瘫子!这且不说,我听说,他用那三十金换来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到处显摆。还有那个阿黑,也是他拿一袋钱币买回来的!你说说看,哪条狗能值一袋钱?不瞒你说,自打知道这桩事儿我就窝心,早晚见到阿黑,我……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妹子看好了,有朝一日,大嫂非把那个畜生宰掉不可!”

听到要宰阿黑,天顺儿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滚滚滚!”苏厉妻冲他劈头骂道,“你个小东西,知道个屁!好好跟你阿大学犁地去,种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样,败家破财不说,还得拿锥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顺儿吃她一骂,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来悄悄溜出院门。

苏厉妻的话倒让苏代妻想起那把锥子,不由泣道:“二哥这样子,都怪我了!”

苏厉妻愣了下:“傻妹子,他这样子,咋能怪你哩?”

“前几日娘说她的锥子钝,不好使了,向我要锥子。是我把锥子借给娘,娘又借给二哥用了。这……这不是我害了二哥?”苏代妻依旧在抹眼泪。

苏厉妻怔了下,扑哧笑道:“好了,好了,这都啥时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哭,娃子准能听见。娃子见娘伤心,也要伤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这时候伤心,不是美事呢!”

经她这一说,苏代妻止住哭泣,惊道:“嫂子,你说的可是当真?”

“嫂子哪能骗你?来来来,让嫂子听听,娃子在忙啥哩?”苏厉妻一边说,一边嘻嘻笑着将耳朵凑到苏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腾呢!”苏代妻破涕为笑。

苏厉妻听有一时,抬起头来呵呵乐道:“嗯,妹子说的是,他是在踢腾呢。这小子看来是个小顽皮!”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麻姑为妹子算出来的是哪个日子?”

苏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过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苏厉妻赞道,“麻姑算的真是神哩!不瞒你说,天顺儿与你那个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后差不过三日,地顺儿就更神了,与她算的是一丝不差,差只差在时辰上!”

“嗯,”苏代妻赞同道,“大嫂说的是!这几日当家的要我哪儿也不许去,只在床榻上躺着,娘却要我在院里走动走动,我不知道该咋办了!”

苏厉妻笑道:“老三懂个屁,这事儿得听娘的!”

苏代妻嗯了声,也笑起来。妯娌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情来,一句一句地钻进正在自家屋檐下纳鞋底子的小喜儿耳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过门后一无所出也还好说,这连男人到底是啥样儿也没见过,小喜儿的委屈就不打一处来,两手也渐渐僵在那儿,头埋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睑。

天顺儿溜出院门,在门外愣怔一会儿,拔腿再次跑向村北的打谷场,刚到场边,见地顺儿、妞妞几个正候在草棚门口,伸脖子朝门内张望。阿黑在门口晃尾巴,见他跑来,飞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说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儿,天顺儿鼻子一酸,弯腰抚摸阿黑,阿黑将条尾巴越发摇得欢实。

天顺儿正要起身,忽见地顺儿几个龇牙咧嘴地朝门外退去,不一会儿,就见苏姚氏手中拿着那只吓人的锥子,抹泪走出房门。

苏姚氏在门口立有一阵,拿袖子擦去泪水,颤巍巍地走向天顺儿,同时朝地顺儿几个招手,地顺儿等忙跟过来。苏姚氏朝他们逐个扫一眼,叹口气道:“唉,天顺儿,还有你们几个,打这阵儿开始,谁也不许再进草棚。”

天顺儿几个点头。

“也不许在这场地上玩。村子地方大哩,你们哪儿不能玩去?”

听到不让在打谷场里玩,几个小孩谁也不说话了。

“听到了吗?”苏姚氏晃动一下手中的锥子。

看到那尖尖的带着血丝的锥子,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听到了!”

轩里村的苏秦早已是洛阳城郭、乡野的话题。出奔六年回来,析产卖地、高车赴秦后又落荒而归之事,更成为乡间茶坊的谈资。此番又拿锥子扎大腿,经过苏厉妻的张扬,就如一阵风儿般迅速传遍周围乡邑。

古城河南邑位于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这日后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个老茶坊里,一群闲人围坐在坊中大厅,边品茶边听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约四十来岁,个头精瘦,两手比划,眉飞色舞:“诸位听了,这年头当真是啥个奇事都有。你们听说不,伊水东有个伊里邑,伊里邑北有个轩里村,村中有户姓苏的,唤作苏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话:“说恁细干啥,不就是轩里苏家的那个二愣子吗?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来说!”

那人咂咂舌头,不再吱声。

瘦男人压住他的话头,品口茶,扫视众人一眼:“你们谁还知道?”

“知道啥哩?”门外走来一人,劈头问道。

众人回身一看,是附近一个阔少,赶忙起身揖礼。精瘦男人也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风把陆少爷吹到这处贫寒地方来了!”

陆少爷呵呵一笑,摆手道:“免礼了,免礼了!坐坐坐!”撩起锦袍,拣了显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你方才说啥来着?”

众人皆坐下来,瘦男人揖道:“回少爷的话,小人在说,轩里村苏家那个二小子,读书读疯了!”

“哦?”陆少爷大感兴趣,趋身问道,“是咋个疯的?”

“这……”瘦男人欲言又止。

陆少爷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啪”的一声摆在几案上,对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儿本少爷请客,人人有份,这是茶钱!”

小二收过铜钱,为他沏上一壶茶。众人再次揖礼,陆少爷回过礼,再将目光转向瘦男人:“说下去,那小子咋个疯了?”

瘦男人这才呷一口,不无夸张地打手势道:“嗬,要问咋个疯的,少爷听我细细道来。苏家二小子,名唤苏秦,打小就是个怪人,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为他娶房媳妇,这小子呢,刚拜完堂,还没入洞房,人却寻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数年,去年总算回到家里,苏老汉以为他回心转意,满心欢喜,分家析产,谁想他拿到地契,一转手就将自己名下的十五亩田产卖了。听说是卖给里正刘家,得金三十。各位听听,那地是周天子赏赐苏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产,那小子却只卖出三十金,只有二愣子才干得出来。这小子用三十金置买高车大马、裘衣锦裳,风光无限地前往秦国,结果呢,前后不过三个来月,高车大马不见了,裘衣锦裳不见了,那小子穿着老秦人的黑棉袄,背了个破行李卷儿打道回门,把个苏老汉气得当场中风,这不,成个瘫子了。”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人哪!”

陆少爷怔了下:“听这半晌,那小子没疯呀!”

“没疯?”瘦男人瞪眼说道,“有好房子不住,娶来新媳妇不睡,整日里跟一条黑狗住在露着天的草棚里,脸也不洗,衣也不换,一个月来从不出门,要么傻坐,要么自说自话,一眼看上去,头发乱蓬蓬,胡子黑茬茬,三分像是人,七分像是鬼。这且不说,我刚听说,他还拿铁锥子扎大腿,扎得两腿血淋淋的,少爷你说,他这不叫疯叫啥?”

陆少爷急问:“他为啥拿锥子扎大腿?”

瘦男人顺口应道:“听说是他在捧读竹简,读得困了,就拿锥子扎。”

“嗯,”陆少爷连连点头,“这故事好。待会儿回到家里,讲给老头子听去。老头子一天到晚逼我读书,我要叫他看看,读书读成这个样子,究竟有个啥好?”略顿一下,陡然想起什么,拿眼扫一圈,“听说这几日茶坊里来个琴手,他要弹琴,连牛羊都流眼泪,可有此事?”

瘦男人点头。

“人呢?”陆少爷四处张望。

瘦男人朝门口处努努嘴,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儿。陆少爷抬眼一看,果见那里蜷缩一个衣裳褴褛的老人。老人的眼皮眨动几下,挣扎着站起身子。

见是一个老乞丐,陆少爷眉头微皱,自语道:“我道是个体体面面的琴师呢,咋能是个讨饭的?”转头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个琴师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点头。

陆少爷眉头再皱一下,张口叫道:“嗨,老家伙,本少爷只顾听这一桩奇事,差点将正事忘了。我家老头子听说你弹琴弹得神,叫本少爷请你府上弹几曲,”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扬手抛到老人跟前,“这是赏钱,你点好了!”

琴师似是没有听见,睬也不去睬他,更没有看那一地的铜钱,只是佝偻起身子,吃力地站起来。瘦男人匆匆起身,赶过去扶住琴师。琴师看他一眼,弯腰拿起琴盒,抱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陆少爷急了,起身追上几步:“老家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师仍未睬他,顾自朝前走去。

陆少爷又追几步,大叫道:“老先生,本少爷赏你一金!不,三金!”

琴师仍旧没有顿住步子。

陆少爷一怔,猛一跺脚,朝琴师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

真还应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刚放亮,苏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哟起来。苏代急了,急喊苏姚氏。苏姚氏也早听到叫声,走到门口了。

“代儿,快叫麻姑来,听这声音,是要生哩!”苏姚氏吩咐道。

苏代二话没说,拔腿就向门外跑。苏厉妻、小喜儿也都闻声赶来,苏姚氏吩咐小喜儿烧水煮饭,让苏厉妻与她守在屋里,做些应急准备。苏厉见众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听不得弟媳妇的呻吟,索性拿上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风风火火地紧跟苏代走进院子,进门就叫:“老姐儿哩!”

听到麻姑的声音,苏姚氏松下一口气,笑呵呵地迎出来:“是他婶儿来了,快快快,屋子里请!”

麻姑笑道:“不瞒老姐儿,天不亮时妹子做个好梦,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里,正在思忖梦里的美事儿,你家老三就上门来喊了。”嘴上说笑着,脚下竟是未停步子,噌噌几下走进里屋,来到苏代妻的榻边,摸摸她的肚子,又听一阵,笑道:“是着哩,小家伙这阵儿憋不住,这要钻出来哩!”

听到麻姑的声音,众人一下子轻松许多,苏代妻的呻吟声也低缓下来,冲她微微笑道:“麻姑,你一来,我就安心多了。”

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呵呵笑道:“好闺女,有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不瞒你说,这方圆十里,哪一家的后生小子、黄花闺女不是打麻姑这双手里来到世间的?”

众人齐笑起来。

大家折腾半晌,小家伙却似并不着急,一直闹到卯时,仍旧不肯露头。苏代妻也似倦了,呻吟声高一声低一声,显得有气无力。

麻姑安抚她道:“好闺女呀,你莫要哼了,闭上眼睛,把力气攒下来,待会儿生娃子用。”扭头吩咐苏厉妻,“苏厉家的,你把水再热一热。”转对苏姚氏,“老姐儿,你去烧碗蛋汤,放十颗大枣,枣子要煮烂一点。”略顿一时,似是想起什么,“咦,怎么不见小喜儿呢?”

苏厉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里烧火呢。”

“叫她过来!”麻姑似在下命令。

苏厉妻出门,不一会儿,引着小喜儿走进苏代家的院子。

听见脚步声,麻姑迎出来,劈头嗔道:“我说小喜儿呀,麻姑啥时候得罪你了,来这么久,也不见你打个照面?”

小喜儿嗫嚅道:“我……我……这不来了嘛。”

“来来来,闺女,让麻姑看看。”麻姑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过小喜儿,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冲她道,“张嘴,伸舌头来。”

小喜儿不知所措,张嘴伸出舌头,麻姑看看舌苔,怔道:“这是咋哩,二小子回来这么久了,仍旧没个动静!”换过口吻,呵呵笑几声,“闺女呀,这儿没有外人,对麻姑说说,你这肚子,啥时候用得上麻姑?”

此话自是戳在小喜儿的痛处,但眼下好事将近,她不好哭,也无法落泪,只好低下头去,咬牙不语。

麻姑似也明白过来,骂苏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闺女嫁他六七年,纵使一块沙荒地,也该长出棵苗子来!”

“麻姑呀,”苏厉妻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你可不能往小处瞧人。二妹子要么不生,要生就是龙凤胎!”

“这敢情好!”麻姑也笑起来。

小喜儿脸上实在挂不住,两眼一湿,埋头出门,一溜儿跑进自家院里,伏在榻上,将被子蒙住头,使足劲哭了个痛快。

在这当儿,苏代妻大声呻吟起来,羊水流出。麻姑、苏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一直在大椿树下来回踱步的苏代听到啼哭,惊喜交集,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家院中,正欲进屋,差一点撞到从内室走出来的苏厉妻。

苏代赶忙止住步,心里一急,话也说不好了:“大嫂,生没?”

苏厉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还能没生?”

苏代木讷地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问,是跟小弟一样呢还是跟他娘一样?”

苏厉妻扑哧一笑:“就说是男娃女娃得了,这还拐弯抹角哩!跟你说吧,大嫂早说是个官人,还能有错?”

苏代拱手,长揖至地:“谢大嫂了!”揖毕,不无兴奋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气跑到苏虎榻前,跪下急道:“阿大,喜了,是个男娃儿!”

苏虎咧嘴笑几声:“听出来了!那哭声一出,阿大就知道是个扶犁把子的!”呵呵又笑几声,“代儿,告诉你娘,给你媳妇多打几只蛋,将那只不生蛋的母鸡也杀了,炖给她喝!”

自中风以来,这是苏虎首次现出笑脸。

望着阿大开心的样子,苏代声音哽咽,点头道:“代儿记下了。阿大,娃儿等着您给取名字呢!”

苏虎呵呵一乐,笑道:“阿大早想好了,天顺了,地顺了,这个娃子就叫年顺儿吧!”

苏代念叨几声:“年顺儿?年顺儿!”乐得直搓手,“嗯,这名儿中!”

苏代妻虽把娃子生下来,奶水却未赶上。年顺儿噙住奶头,吸吮半日,吃不到奶水,哭闹起来。

小喜儿伏在榻上,年顺儿每哭一声,小喜儿的肩膀就跟着抽动一下。年顺儿越哭声音越高,小喜儿终于忍受不住,擦去泪水,掀开门帘,走出院子,探看几下,拐入灶房。

苏姚氏按麻姑所嘱,正在灶房里为苏代妻煮红枣汤,再用煮好的清汤炖蛋。煮枣不能用急火,苏姚氏就将灶膛里塞上碎柴末子,火倒是小了,烟却多起来,整个灶房烟雾腾腾,呛得她泪水直流,连声咳嗽。

小喜儿却是不顾浓烟,一步一步挪进灶中,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苏姚氏。

苏姚氏揉揉眼,抬头见是小喜儿,放下一把柴火,吃惊地望着她:“小喜儿?”

小喜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失声哭道:“娘——”

苏姚氏一下子明白了小喜儿的心事,伸手抚摸小喜儿的头发,长叹一声:“唉!”

小喜儿将头埋在苏姚氏的膝头,呜呜咽咽地抽泣一阵,抬头求道:“娘,我……我想生个娃娃,生个娃娃……”

“唉,”苏姚氏又叹一声,泪水亦流出来,“闺女,你起来。”

小喜儿却不动弹,抬起泪眼望着婆婆。

苏姚氏站起身子,从案板下取过一只篮子,递给小喜儿:“这只篮子你拿去,赶天黑时,秦儿的饭仍由你送。”

小喜儿哽咽道:“他……他……他不想见我。”

苏姚氏又叹一声:“唉,娘也没有别的法子。”略顿一顿,鼓励她,“他要责怪,你就说,是娘让你送的。喜儿呀,你苦,秦儿也苦。你要知道,他的伤比你深哪!去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儿是个知情知义的人,眼下正在难处,你对他好,他会记上的。”

小喜儿含泪点头。

太阳落下山去,天色苍黑。

苏秦在草棚里来回走动,步子越来越快。阿黑蹲在地上,两眼直盯着他,黑黑的狗头随着苏秦的走动而来回扭动。

走有一刻,苏秦的步子陡然间缓慢下来,走至铺上,并膝坐下,轻声叫道:“阿黑。”

听到叫声,阿黑忙站起来,摆着尾巴走过来。

苏秦伸手拍拍它的脑袋:“阿黑,来,坐下,听我说话。”

阿黑听话地在苏秦的对面蹲坐,两只眼睛盯住苏秦。

“阿黑,”苏秦缓缓说道,“先生说,‘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这些日子我反复研读,再三思索,说秦之策完全合乎先生所授的捭阖之道,你说,秦公为何弃而不用?”

阿黑似是知道苏秦正在对它说话,口中发出呜呜声。

小喜儿走到草棚外面,正欲进屋,突然听到里面传出苏秦在与人说话,大吃一惊,闪于门侧。

“唉,”苏秦长叹一声,“你是说,你也没弄明白?什么?你已弄明白了,你是说君心难测?是的,君心难测。我观秦公所作所为,知其胸有大志。君王大志,莫过于一统四海,君临天下。我以一统之策说之,理应正中下怀才是,不想却是一败再败,是何道理?”

阿黑“呜呜”连叫两声。

“什么?”苏秦吃惊地盯住阿黑,“你是说,我说错了,秦公没有一统天下之心?”思忖有顷,发出一声长笑,“谬哉,谬哉!我观天下久矣,楚、魏、齐三王或无此心,列国之君或无此心,唯独秦公,此心必矣!”

也几乎是在同时,苏秦心中一道闪光划过,眼睛连眨数下,连声重复:“唯独秦公,此心必矣!是的,此心必矣!此心必矣……”声音越说越慢,而后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有顷,苏秦猛然睁开眼睛,几乎是从地上弹起,长笑数声:“哈哈哈哈,我得之矣!我得之矣!阿黑,我得之矣!”

看到苏秦如此兴奋,阿黑跟在他的身边狂摇尾巴,口中嘤嘤直叫。

苏秦仍然兴奋不已,继续说道:“秦公之心,必在并吞天下。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陡然怔在那儿,有顷,重复道,‘将欲歙之,必故张之’,也就是说,‘将欲张之,必故歙之。’”

苏秦突然如拨云见日,一拳擂在墙上:“将欲张之,必故歙之!苏秦哪苏秦,你的智慧哪里去了?先圣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秦公吞并天下之心,岂可让你大白于天下?”

苏秦苦思数月,一朝得之,半是兴奋,半是懊悔自己在秦的蠢行,将头连连撞在墙上,口中不断重复:“苏秦哪,苏秦,你真是个蠢人,秦公之心,岂能容你大白于天下啊!”

小喜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认定苏秦疯了,一把推开房门,抬脚闯进屋子,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苏秦。

望着不期而至的女人,苏秦陡地怔了,方才的狂喜让她冲了个干干净净。

二人对视。

有顷,苏秦平静下来,回到现实中,望着她缓缓说道:“你……怎么来了?”

看到苏秦并无异样,小喜儿一下子怔了,也在陡然间意识到自己过于鲁莽,尴尬地结巴:“喜儿……喜儿……为夫君送……送饭。”

苏秦冷冷地望着她:“我不是讲过了,只让娘送吗?”

小喜儿渐也平稳下来:“娘……脱不开身,让……让喜儿来送。”

苏秦冷冷说道:“拿回去吧,我不饿。”

小喜儿突然跪下,流泪乞求:“夫君——”

苏秦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饭留下来,快走吧。”

小喜儿却似铁了心,只不动身,泣道:“夫君——”

苏秦皱皱眉头:“说吧,还有何事?”

小喜儿连连叩头,泣不成声:“苏代家的生……生……生了个娃娃。”

“哦,”苏秦点头,“知道了。”

小喜儿只将头叩在地上,依然不肯动身。

苏秦怔了下:“知道了,你该回去了。”

小喜儿再次叩头,声音越发哽咽:“夫……夫君,苏……苏代家的……生……生了个娃……娃娃。”

苏秦猛然意识到小喜儿的言外之意,大是震惊。

思忖有顷,苏秦眉头一紧,点亮油灯,研好墨,拿起笔,寻来一片竹简,伏在那儿写字。写有一时,苏秦细看一遍,点点头,递与小喜儿:“你拿上这个,就可以生娃娃了。”

小喜儿接过竹片,因不识字,大睁两眼望着它:“夫君,这是什么?”

“是休书。”苏秦淡淡说道,“你拿上它,明日赶回娘家,要你阿大为你另寻一户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吗?”

“夫君——”小喜儿惨叫一声,昏绝于地。

夜深了。苏家大院一片昏黑。

苏姚氏却没有睡。苏姚氏悄无声息地守在苏虎榻边,两只耳朵机警地竖着,倾听院子里的动静。苏代家的奶水于后晌来了,小年顺儿吃个尽饱,睡得甚是香甜。其他人等,也都沉入梦乡。

“他大,”苏姚氏推一把苏虎,“这阵儿几更了?”

“过三更了。”

“嗯,看这样子,像是成事了。”苏姚氏高兴起来。

“唉,”苏虎长叹一声,“这个二小子,让我死不瞑目啊!”

“他大,秦儿不是没心人。”苏姚氏辩道,“前几日听说他拿锥子扎大腿,我吓得要死,以为他疯了,可进去一看,他在那儿念书,看哪儿都是好好的。我问他为啥拿锥子扎腿,他说扎几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说这个秦儿,整日呆在那屋里,又没个啥事,犯困了睡一会儿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践,我咋想也想不通。”

“锥子呢?”

“让我拿回来了。”

“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都成这样了,心还不死,仍在做那富贵梦,你说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儿好上了,兴许一了百了,啥都好了。”

“嗯,”苏虎点头,“小喜儿嫁到咱家,不究咋说,总得给人家个交代。我估摸着,这小子又不是神,憋这么久,也该通点人性。要是这事儿成了,让小喜儿有个喜,我纵使死了,眼也合得上。”

苏姚氏正待回话,院里传来脚步声。

苏姚氏知是小喜儿回来了,屏住呼吸,用心倾听。

脚步甚是沉重,似是一步一挪。

苏姚氏一怔,看一眼苏虎,见他也在竖耳聆听,小声道:“他大,你听,咋走这么慢呢?”

“别是伤着了吧?”苏虎若有所思地说。

“去去去!”苏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几了,又不是个娃子,能受啥伤?”

“你想哪去了?”苏虎白她一眼,辩解,“我是说她的那只跛脚。”

说话间,小喜儿已经挪回自家院中。苏姚氏想想不放心,悄悄下榻,打开房门,走至小喜儿的院子。

院门开着,苏姚氏伏在门口一听,房中传出悲泣声,继而是一阵撕帛声。苏姚氏正在思忖她为何撕帛,里面再次传来“哐当”一声,显然是啥硬物什翻倒于地了。苏姚氏凭借直觉,陡然意识到什么,急奔过去,用力推门,门并未上闩。苏姚氏扑到里屋,见小喜儿脖子上套着抹布,人已悬在梁上。

苏姚氏急趋一步,一把抱起她的两腿,颤声惊叫:“闺女呀,你——”朝外大叫,带着哭音,“快来人哪——”

苏姚氏拼尽力气托住小喜儿,苏代、苏厉、苏厉妻等也都听到叫声,急冲过来,七手八脚将小喜儿救下。

由于苏姚氏托得及时,小喜儿只不过憋个耳赤面红,远未绝气,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块竹片。

苏代取过一看,是苏秦写给她的休书。

苏姚氏将小喜儿扶到榻上躺下,再也不敢离去,当晚与小喜儿一道歇了。

苏代、苏厉见事闹大了,只好走进堂屋,跪在苏虎榻前,将小喜儿寻死一事扼要说了。苏代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苏秦的休书,摆在榻前几案上。

苏虎看着休书,脸色乌青,大口喘气。好一阵儿,苏虎缓过气来,闭上眼睛,老泪横流:“唉,不把老子气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苏代迟疑一下,“二哥怕是——”

苏虎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

“外面风传,二哥怕……怕是走火入魔,得上癔症了!”

苏虎又喘几下,连连点头,扭头转向苏厉:“厉儿!”

苏厉应道:“在。”

“唉,”苏虎长叹一声,“看样子,二小子真还就是这个病。赶天亮了,你到王城走一趟,寻个治癔症的医师,不究咋说,有病就得治。”

“阿大放心,厉儿天亮就去。”

翌日晨起,苏厉早早起床,拿上干粮,出村径投王城。

刚过伊水,苏厉迎头碰到从河南邑茶馆一路赶来的琴师。琴师步履艰难,越走越慢,陡然间一个趔趄,栽倒于地。苏厉急步上前,将琴师扶起。

琴师两手颤抖,似是走不动了。苏厉扶他坐到旁边的河堤上,小声问道:“老人家,您不要紧吧?”

琴师望他一眼,摇头。

苏厉从袋中掏出一张烙饼:“老人家,您想必是饿坏了,吃块饼吧!”

琴师再次望他一眼,点点头,用颤抖的手接过烙饼,吃力地咬上一口。苏厉从腰中解下水葫芦,打开塞子:“老人家,来,喝口水润润。”

琴师连喝几口,感觉上好一些,朝他打一揖道:“年轻人,老朽谢你了。”

苏厉回过一揖,见他已是老弱不堪,怀里却抱一个大盒,不无担心地问:“老人家,您……您这是去哪儿?”

“老朽欲去轩里,说是过去伊水就到了。”

苏厉指着河对岸偏南一点的轩里村:“老人家,您看,那个村就是轩里。”

琴师望望那个村子,点头道:“谢你了。”

苏厉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师:“老人家,这阵儿水浅,没摆渡,水冷,我送你过河吧!”

琴师又打一揖,谢道:“年轻人,谢你了。”

琴师复啃几口饼,喝几口水,苏厉拿过他的盒子,扶着他走下河堤,来到水边。苏厉脱去鞋子,挽起裤管,背上琴师,拿上琴盒,趟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虽冷,却是极浅,最深处也不过没膝。不一会儿,苏厉已将琴师背过河去。

过河之后,苏厉本欲返身而去,又实在放心不下老人,略想一下,轩里村也就到了,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再去王城不迟。

这样一想,苏厉穿上鞋子,打一揖道:“老人家,您到谁家,晚辈送您去。”

琴师颇为感动,回一揖道:“老朽正要打问你呢。有个苏士子,说是住在此村。”

轩里村只他一家姓苏,苏厉听出他问的必是苏秦,拱手问道:“老人家说的可是苏秦?”

琴师微微点头。

“真碰巧了,苏秦正是晚辈舍弟。”

琴师怔了下,喜道:“是碰巧了!听说苏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苏厉略显惊讶地望他一眼,点头:“是哩。舍弟是生病了,晚辈这正打算去王城求请医师呢。”

“是哪儿病了?”

苏厉指指心,又指指头:“想是这个不大好使了,估计是癔症。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师笑了,“要是这病,你就不必寻了。老朽此来,为的就是诊治士子!”

苏厉又惊又喜,当即跪下,朝他连拜数拜:“晚辈替舍弟谢老人家了!”

“苏士子现在何处?”

“就在村北打谷场边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热汤,再为他治病不迟。”

“不了。”琴师摇头道,“老朽这对你说,欲治苏士子之病,你得依从老朽一事。”

“老人家请讲。”

“不可告诉家人,也不可告诉苏士子,你只需指给老朽草棚在何处,这就够了。”

苏厉略怔一下,点点头道:“就依老人家。”

窝棚里,苏秦席坐于地,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满稀饭,碗上摆着两只馒头和两棵大葱。馒头、稀饭早已凉了。

阿黑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那只馒头。

苏秦缓缓睁开眼睛:“阿黑!”

阿黑“呜”地欢叫一声,摆尾巴走到前面。

“蹲下。”

阿黑蹲坐下来。

“我对你说,我苦思数日,总算想明白了。说秦不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黑“呜呜”两声,歪着脑袋望他。

“什么?你不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这不是在对你说吗?附耳过来,听好!”

阿黑依旧歪头望他。

“在鬼谷之时,先生曾说,治世始于治心,治心始于治乱。方今天下,治乱之道唯有两途,或天下一统,或诸侯相安。天下诸侯各有欲心,使他们相安甚难,因而我与张仪之志,皆在一统。纵观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国,我本想辅助秦公成此大业,咸阳一行却让我如梦初醒。阿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

阿黑呜呜又是几声。

苏秦站起来,在房中一边踱步,一边继续唠叨:“秦人崇尚武力,故以商君之法治国。商君之法过于严苛,不行教化之功,毫无悲悯之心。如此恃力恃强之邦,即使一统天下,亦必以强力治国。以强力治国者,必不行天道。不行天道,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阿黑摇摇尾巴,眼睛瞄向摆在碗上的馒头,又是舔舌头,又是流口水。苏秦捡起一只馒头,扔给阿黑。阿黑“呜”一声噙住,兴奋地冲苏秦直甩尾巴。

苏秦望着阿黑,苦笑一声,摇头道:“唉,你个贪嘴的阿黑啊,一统之路既走不通,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天下诸侯个个如你,一块骨头足以让他们打成一团,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彼此不争呢?或至少让他们暂先搁置争议,放下刀枪,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共商未来呢?”

阿黑不再睬他,蹲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吞吃馒头。

苏秦轻叹一声,摇摇头,复坐下来,闭上眼睛,再入冥思。

天色黑沉下来,繁星满天,月牙斜照。

苏秦正自冥思,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琴响,复归静寂。虽只一声,苏秦的身心已是一颤,急忙屏息聆听。不一会儿,琴音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如颤如抖,如飘如缈,如丝如缕,似一股清凉之风灌人肺腑,直入心田。

苏秦耳朵微微颤动,整个身心完全被这飘渺的琴声垄断。

有顷,琴弦陡然一转,如泣如诉,声声悲绝。

随着时断时续的琴音,苏秦眼前渐渐浮出一幕幕鲜活场景。

——空旷的原野,干裂的田园,呼啸的北风;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艺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艰难地跋涉;

——黄土坡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妇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头,一个半大的孩子领着几个饿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处高坡上,盼望他们的娘亲早点归来;

——村头,衣不遮体的一老一少挨门乞讨,每到一家门前,他们就会跪下,不停磕头;

——挺着大肚子的新妇望着灵堂上崭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几个老人推开一扇破门,从里面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尸体;

——市场上,两个半大的女孩子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个妇人守在旁边,一刻不停地抹泪;

——战场上,尸体横七竖八,无人掩埋,一群群的乌鸦低空盘旋,纷纷落在腐尸上,呱呱直叫,争相抢食;

——村庄的空场上,里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里正一个接一个地念着名字,从人群中走出的几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过花甲的老人;

……

就在苏秦的心眼随着悲悯、凄婉的琴音浮想联翩时,琴声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之后,戛然而止。

苏秦陡然一惊,猛然睁开眼睛,大叫:“先生,先生——”急急翻身爬起,推开房门,冲到谷场上,冲旷野里高喊,“先——生——”

四周静寂无声,仿佛这里根本不存在琴声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苏秦要找什么,“噌”地一下急蹿出来,汪汪叫着,冲向一个方向。苏秦紧紧跟在阿黑身后,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声。苏秦撒开两腿,跟阿黑一阵猛跑,跑有一时,猛听前面再次传来“嘭”的一声弦响,继而又是静寂。

阿黑叫得更欢了。

苏秦急奔过去,终于在几里之外的伊水岸边寻到琴师。

堤边土坡顶上,琴师两手抚琴,巍然端坐。

苏秦放缓步子,在离琴师几步远处,跪下,拜过几拜,轻声叫道:“先生!”

琴师一动不动,也不回答。

“先生!”苏秦又叫一声,琴师仍旧端坐不动。

苏秦起身,走前几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苏秦叩见!”

仍然没有回复。

苏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师跟前,见他两眼紧闭,已经绝气。方才那声沉闷的“嘭”声,是他用最后的生命弹出的绝响。

苏秦跪在地上,泣道:“先生——”

一轮新月弯弯地挂在西天。夜风拂来,并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环视四周,见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个大弯,俯瞰河谷,两端望去,皆是宽敞而畅直,旁有两棵老树和几束荆丛,实乃一处风水宝地。

苏秦知道,这是琴师为自己寻到的最后安息之地,随即回家,拿来一把铁铲,在坡上一铲接一铲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阴风习习。

苏秦越挖越深,一直挖至丈许,方才爬上土坑,将琴师抱下,再将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摆在他面前,让他永远保持抚琴姿势。

苏秦在墓中朝他又拜三拜,复跳上来,一铲一铲地培土。

及至东方发白,一座新坟堆突起于河坡。

苏秦回到草棚,寻到一块木板,研墨取笔,郑重写下“天下第一琴”五字,插上坟头。

做好这一切,苏秦面对木牌,复跪下来,对琴师诉道:“先生,这是您选定之地,请安歇吧。”又跪一时,复拜几拜,声音哽咽,“先生,您的诉说,苏秦已知。您所看见的,苏秦也看见了。您所听到的,苏秦也听到了。”

苏秦再拜几拜,慢慢站起,转身走去。然而,苏秦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更响的“啪哒”。阿黑似是看到什么,狂吠起来。苏秦一惊,回头急看,他所立下的那块木牌竟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风拔起,远远搁在一边。

见阿黑仍在狂吠,苏秦喝住,不无惊异地走过去,拾起牌子,朝渐去渐远的旋风深揖一礼:“先生,您不必过谦。苏秦昨晚听到的,堪称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弹,也不过如此。”言讫,重新回到坟前,将牌子插回坟头,再拜几拜。

不及苏秦起身,又一股更大的旋风再次袭向木牌。因苏秦插得过深,木牌虽然未被拔起,却被吹得歪向一侧。苏秦思忖有顷,抬头一看,见不远处有根约鸡蛋粗细的枯树枝,过去拾起。

苏秦手拿树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两端握牢,朝膝头猛力一磕,只听树枝“咔嚓”一声脆响,折成两截。

苏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撑木牌更合适一些。看着看着,苏秦眼中闪出灵光,迅速起身,将折好的两截树枝合并在一起,再朝膝头猛力磕去。许是用力过猛,苏秦手捂膝头,疼得龇牙咧嘴,手中的两截树枝却依然如故。

苏秦再怔一会儿,一阵狂喜,扔掉一截,只磕其中一截,树枝再断。苏秦发疯般四处搜寻,捡来一大堆粗细不等的枯树枝,如法炮制,先单个折,再两截合起来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最细的树枝,只要合并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并到一定程度,即使用尽全力,竟也折它不断。

苏秦心中如同注进一束光亮,这些日来的所有迷茫尽在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单枝易折,孤掌难鸣,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常识。然而,就是这个常识,让苏秦于顷刻之间,悟得了治理天下之道。苏秦不无兴奋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树枝,用力抛向空中。一段段枯树枝随着晨风飘落于坟前坟后。

苏秦朝坟头缓缓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谢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毕,苏秦起身,“呸呸”几声朝手心连吐几口唾沫,搓上几搓,抡起铁铲将坟头新土扒开,复将“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进去,再将新土细心堆起。

苏秦看了一阵,甚觉满意,复跪下来,再拜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会许您这块牌子。既然您不想张扬,晚生这也遵从您的意思,将牌子埋入土中,让它永远陪您。”

苏秦在坟头又跪一时,起身,拍拍两手,迈开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远处的村落。

当蓬头垢面的苏秦容光焕发地走进村子时,阿黑在他身前蹦前跳后。一群孩子正在村边玩耍,一个大孩子远远看到苏秦过来,大喊一声:“快跑快跑,疯子来喽!”

众孩子见到苏秦,作鸟兽散,唯有天顺儿怔在那儿,怯生生地望着苏秦。

阿黑跳到天顺儿跟前,舔他,围着他撒欢。天顺儿却不理它,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苏秦。苏秦走过来,蹲下,张开胳膊,小声叫道:“天顺儿!”

“仲叔。”天顺儿走前一步,怯怯地轻叫一声。

苏秦朝他微微一笑,抱他起来:“天顺儿,走,跟仲叔回家去。”

那个大孩子飞也似的跑向苏家院落,边跑边叫:“不好喽,疯子把天顺儿抱跑了!”地顺儿、妞妞及另外两个孩子则不怕他,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地保持距离。

苏秦抱着天顺儿还没走到家里,左邻右舍早已围上,没有人说话,大家无不大睁两眼,直盯盯地望着叔侄二人。正在院中修理农具的苏厉、苏代闻声走出院门,未及说话,苏厉妻就已从灶房里冲出,看到苏秦将天顺儿抱在怀里,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扑通一跪,不无惊恐地结巴道:“他……他仲叔,您别……天顺儿,快……快下来!”

天顺儿见娘这么跪下,不知发生何事,从苏秦怀中出溜下来,向娘走来。苏厉妻一见,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将天顺儿一把搂在怀里,好像他刚从虎口里脱险似的。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苏厉见他疯病已好,回揖道:“二弟。”猛然想起昨日那个老人,“老人家呢?”

“老人家?”苏秦听出他指的是琴师,反问道,“大哥如何知道他?”

苏厉怔了下,只好说道:“是大哥背他过河来的。”

“谢大哥了。”苏秦朝苏厉再揖一礼,不无忧伤地缓缓说道,“老人家……走了。”

“二弟,”苏厉急了,“你怎能让人家走呢?他专为诊治二弟而来,二弟病好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好好谢谢老人家。”

苏秦低下头去,默默走进院中。

苏厉妻不无狐疑地扫一眼苏秦,一手拉上天顺儿,一手拉上地顺儿,拐往别处去了。苏代亦看出苏秦似是完全好了,恢复正常了,急追两步,兴奋地说:“二哥,我得告诉你个喜事儿。”

苏秦拱手贺道:“三弟喜得贵子,二哥恭贺了!”

苏代颇是惊讶:“二哥,你……你啥都知道?”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昨儿尚不知道,今儿啥都知道了。”

看到苏秦癔症全除,苏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门口直拿衣襟抹泪珠儿。

苏秦走过去,跪地叩道:“娘——”

苏姚氏泪出:“秦儿,你……总算回来了。”

“娘——”

苏姚氏拉起他:“秦儿,快,望望你阿大去。”

苏秦点点头,走进堂屋,掀开门帘,来到苏虎榻前,缓缓跪下。

一个多月未见,苏虎越显苍老,两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浑浊不堪,有些呆滞了。

苏秦连拜数拜:“不孝子苏秦叩见阿大!”

苏虎将目光慢慢聚向苏秦,微微点头,转对站在他身后的苏姚氏:“烧锅热水,让秦儿洗个澡。”

苏姚氏“嗯”出一声,抹泪走出。

苏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关爱,心中一酸,眼圈顿时红了,颤声道:“阿大——”

苏虎凝视苏秦,似已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看样子,你是又要走了。”

苏秦迟疑一下,坚定地点头。

苏虎将脸埋向里侧,许久,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去哪儿?”

“邯郸。”

又过好久,苏虎再叹一声:“唉,你的这股心劲儿,阿大拗你不过!”用那只尚能动弹的手吃力地伸进枕下,摸出一张地契,递过来,“这是二十亩旱地,阿大无力种了,你拿去吧。”

苏秦惊异的目光凝望父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苏虎重复一句:“拿去吧!”

苏秦双手接过地契,小心将它折好,递还父亲,朝苏虎又是三拜。

苏虎惊讶地望向苏秦:“秦儿,腰里无铜,不可出行。邯郸远在千里之外,你两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放心,”苏秦坚毅地望着父亲,“此番出去,秦儿两手虽空,内中却是实的。邯郸再远,只要秦儿有两条腿,终能走到。”

苏虎沉思半晌,将田契塞入枕下,微微点头:“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暂先收着。不究何时,待你这片心死绝了,这点薄田仍归你种。”

“阿大——”苏秦声音哽咽。

“唉,”苏虎长叹一声,“秦儿,阿大——”眼望苏秦,欲言又止。

苏秦大睁两眼望着父亲。

苏虎苦笑一声,摇头:“算了,不说也罢。”

苏秦知道,此番出去,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大了,心中更是难过,泪水珠儿般滚出眼睑,泣道:“阿大,您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吧。秦儿带在路上,早晚也好有个念想。”

“唉,”苏虎轻轻摇头,“秦儿,今儿五更,阿大又一次梦到天子了。天子微微笑着,缓缓走到阿大跟前,亲手扶起阿大,连声夸耀阿大,说阿大的庄稼种得好,你说,阿大这——”又是一声苦笑。

苏秦泣泪道:“阿大,秦儿求您再候三年。三年之后,秦儿一定回来迎接阿大,陪阿大进宫,觐见周天子。”

“真是一个好梦啊。”苏虎再次苦笑,眼中滚出两行老泪,沉吟许久,点头道,“秦儿,你……去吧。”

苏秦走出阿大的房门,苏代已将热水备好,请他洗澡。

苏秦洗过,跳出澡桶,换上原来那套虽然陈旧却被小喜儿洗得干干净净的士子服,走进院子,见村里的理发师早已候在大椿树下,显然是不声不响的苏厉不知何时领进来的。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苏秦上上下下全被打理得焕然一新。

苏姚氏端上早饭,苏秦匆匆吃完,备好干粮,将鬼谷子临别赠予的那捆竹简及旅行物什翻找出来,整出一个包裹,复进堂屋别过苏虎,又至院中别过苏姚氏、苏厉、苏代等,谢过众人,动身正欲出走,忽见小喜儿提着一只搭袋,一跛一跛地从她住的小院子里走出。

苏秦想起尚未向她告别,略显尴尬地望着她。

小喜儿跛到苏秦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垂下头去,一句话不说,只将那只搭袋举过头顶。

苏秦怔怔地望着搭袋。有顷,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双新做的布鞋和一个绣有龙凤图案的钱袋,内中放着一百多枚大周铲币。

苏秦不无惊异地问道:“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小喜儿的声音低得无法再低:“是小喜儿纺纱织布养蚕,一枚一枚攒下来的。”

望着这个只在名义上属于自己的朴实女人,苏秦心里一阵酸楚,长叹一声,解开包裹,将搭袋塞进里面,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至院门时,苏秦陡然扭头,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小喜儿大声说道:“你……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扭头又走几步,复走回来,再次望着小喜儿,拍拍一直不离脚边的阿黑,“还有,冲你做的这两双新鞋,冲你是个好女人,苏秦认你了!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再拜几拜,连连点头,两只泪眼望着苏秦在苏厉、苏代、阿黑三个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门外面,听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渐去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