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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8)》伍 第七章 燕赵初联手,苏秦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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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与子之步出宫门,一乘驷马战车早在恭候。御手放好踏脚凳,候立于侧。

子之朝苏子拱手道:“在下奉旨与苏子共商大事,此处嘈杂,在下诚意邀请苏子前往一处偏静地方畅叙,望苏子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苏秦拱手回礼。

“苏子请!”子之退至一侧,手指轺车,礼让道。

“将军先请!”苏秦回让。

子之微微一笑,携苏秦之手同登车乘,御手扬鞭催马,驰过宫前大街,闪过一个又一个高门大宅,在一处极为偏僻的私宅前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来,摆好脚凳,亲手扶苏秦下车,转对御手道:“请公孙来,就说有贵客!”

御手也不答话,转过车身,扬鞭一挥,一溜烟似的驰走了。

苏秦打眼一看,面前竟是一处极普通的农家宅院,草舍土墙,既无门楼,也无门房,更无门人。院门处的一扇柴扉倒是精致,一条浅黄色的狮子狗隔着那柴扉摇尾狂吠,看它的那股兴奋劲儿,显然不是如临大敌。听到吠声,草舍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小跑出来,看到苏秦,忙又缩回去,躲在门后,露出一只圆圆的小脑袋向他们张望。不一会儿,一个年轻貌美的胡服女子急步走出,张口欲叫,见有外人,面色绯红,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几步,近前挪开柴扉,谦卑地退至一侧,躬身候立。女孩子也跟出来,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后。

柴扉一打开,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跃扑上来,冲子之好一番亲热。子之弯腰安抚它几下,对苏秦拱手道:“苏子,请!”

这儿既不像农家,又不像客栈,更不像茶馆。苏秦思忖有顷,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指着柴扉道:“将军,这是——”

子之却不解释,伸手道:“此处偏静,可以叙话。苏子,请!”

苏秦不无狐疑地走进屋子,环顾四周,见里面是一处三进宅院,虽不奢华,收拾得却是整洁,一应物什应有尽有。二人走至上房,在大客厅中分别坐下,只将主位空着。不一会儿,胡服女子端上茶水,顺手拉上女孩子,赶至灶房烧菜煮酒去了。

苏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车马再响。

子之忙朝苏秦道:“快,公孙来了。”

苏秦不知公孙是谁,急与子之起身迎出,未及院门,公孙哙已从车上跃下,疾走过来。子之迎上去,呵呵笑道:“公孙来得好快哟!”

姬哙亦笑一声:“将军这儿难得客来,今有贵客,姬哙自是不敢怠慢了。”望向苏秦,“将军,这位可是贵客?”

“正是。”子之手指苏秦,对姬哙道,“来来来,末将介绍一下,这位是闻名列国的洛阳士子苏秦。”指着姬哙,转对苏秦,“这位是公孙哙,当今殿下的长子。”

听到是殿下的长子,苏秦跪地欲拜,被公孙哙一把扯起:“苏子免礼!”

苏秦改拜为揖,拱手道:“洛阳苏秦见过公孙!”

姬哙亦回一揖:“姬哙见过苏子!”

三人回至客厅,姬哙也不推让,坐于主位,子之、苏秦于左右分别坐下。

姬哙笑对苏秦道:“苏子好面子,将军此处,非一般人所能登门哩!”

“哦?”苏秦将周围的简陋陈设扫了一眼,佯作一笑,“敢问公孙,都是何人能登此门?”

姬哙又是一笑:“据哙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门的迄今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个就是你苏子。”

苏秦大是惊讶:“此又为何?”

“因为这是将军的私宅。”姬哙呵呵一笑,“将军有个怪癖,从不将他人带至家中,除非是知己。”

苏秦大吃一惊,扭头望着子之,似是不可置信:“将军的私宅?”

子之微微一笑,点头道:“正是在下寒舍。”

苏秦猛然想起什么:“方才那女子——”

“是贱内。那个孩子是膝下小女。”

“苏子有所不知,”见苏秦一脸惊愕之状,姬哙笑着插进来,“将军夫人可不是寻常人物,出嫁之前,是东胡大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胡人的公主?”苏秦又是一怔,“公主情愿住在这个草舍里?”

“没办法哟!”子之摊开两手,半开玩笑道,“谁让她嫁给子之这个穷光蛋呀!”

苏秦肃然起敬,喟然叹道:“大将军身为燕室贵胄,更在朝中位极人臣,生活起居竟还如此俭朴,若非在下亲眼所见,万难相信!”

“是在下露丑了,”子之微微抱拳,不无抱歉道,“家室寒碜,是以少有外人光顾。今在宫中闻听苏子高论,在下断知苏子不是外人,方才冒胆带苏子前来。”

“唉,”苏秦摇头叹道,“不是将军露丑,是苏秦见笑了。不瞒将军,苏秦游走列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门重院,以大将军之贵之尊,竟然保有如此品性,实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这也敛起笑容,喟然叹道,“在下也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乐于锦衣玉食?可——”眼睛望着地上,黯然神伤,“苏子有所不知,燕国地处贫寒,灾害频仍,民生疾苦,度日艰难,许多人家甚至隔夜无粮,子之每每见到,心痛如割。不瞒苏子,比起平民百姓来,在下有此生活,已够奢华了。”

姬哙大概也是第一次听闻子之吐露心迹,大是震撼,当即敛起笑容,垂头自思。

苏秦肃然起敬,抱拳揖道:“将军能以百姓疾苦为念,实乃燕人之福啊!”

“比起苏子来,”子之亦还一礼,“在下实在惭愧。在下所念不过是燕人疾苦,苏子所念却是天下福祉。一个是燕人,一个是天下,两相比较,在下心胸小苏子多了。”

“是将军高看苏秦了。苏秦不过是空口夸谈,将军却是从实在做起。有将军在,合纵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谢苏子夸奖!”子之抱拳谢过苏秦,将头转向姬哙,“公孙,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姬哙正在冥想,闻声打个惊愣,抬眼望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子之笑道:“是这样,末将邀请公孙来,是想与苏子共议燕国长策。”

“这个不难。”姬哙点头道,“不过,将军需先应下姬哙一事。”

“公孙请讲。”

“姬哙有意与将军为邻,在此搭建一处草舍,大小、陈设就与将军的一般无二,不知将军意下如何?”姬哙极其诚挚地望着子之。

“这——”倒是子之感到惊异了。

“怎么?”姬哙急了,“难道将军不愿与姬哙为邻?”

“不不不,”子之急急辩白,“是末将受宠若惊。”

“这么说,将军肯了。”姬哙喜逐颜开。

“肯肯肯。”子之连声说道,“待末将忙过眼前这一阵儿,就去安排匠人动工搭建。”

“好。”姬哙转对苏秦,“苏子,可以议事了。”

苏秦正欲回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子之夫人备好肴酒,亲自端上。三人一边饮酒,一边叙谈,竟是越谈越投机缘,不知不觉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灯再叙,三人一直聊至天明,远远听到上朝钟声,才把话头打住。

早有车辆候在门外。三人洗漱已毕,赶至宫中。

燕文公当殿颁旨,晋封苏秦为客卿,赐官服两套,府宅一处,驷马轺车一乘,金三百,奴仆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东胡君上的公主竟无一名侍女,苏秦大是汗颜,再三叩辞,文公只不准许,传旨散朝。

众臣散去,燕文公独留苏秦前往书房,复议天下大势及合纵方略。君臣二人谈至午后申时,苏秦见文公已现倦容,作礼告退。刚出殿门,又有老内臣候在外面,引他前去验看君上新赐的宅院。

这是一处高门大院,是前司徒季府,位于达官显贵集中居住的宫前街的最中间,在豪门里也算显要。季韦仙逝之后,季青将家人尽数遣散,顺手将房产及所有物什转让于先父的下属兼好友雷泽。前几日武成君攻城,雷泽一家内应,事泄之后,男丁尽死于东城门下,女人尚未自尽的,尽数充为官奴,家产也被尽数抄没,府宅便赐予苏秦了。

老内臣与苏秦步入院中,老内臣派来的家宰听到声响,打声口哨,院中立即转出六男八女十四个臣仆,加上家宰,刚好一十五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老内臣使人抬上两只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三百金,全部打开来,让苏秦验看。

是的,横在面前的就是富贵,是他曾经追求过那么多年的富贵。

富贵说来就来,来得又是如此简单快捷。

苏秦望着两只箱子,望着跪倒在地的十五个臣仆,望着这一大片极尽奢华的房舍和后花园,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甚至没有听到老内臣都在对众臣仆吩咐什么,只感到他在大声训话,众臣仆在不断叩头,然后就是老内臣朝他拱手作别,转身离去。

苏秦本能地送出府门,在门口又站一时,返回院中,见家宰与众臣仆仍旧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摆手道:“快,快起来,你们老是跪着干什么?”

家宰谢过恩,朝众臣仆道:“主公发话了,大家起来吧。从今日起,大家各司职分,侍奉好主公。有谁胆敢偷懒,家法伺候!”

众臣仆谢过恩,家宰指挥几个力大的将两只箱子抬回屋中,接着过来候命。

苏秦在厅中静坐有顷,陡然想起什么,对候在身边的家宰道:“带上金子,备车!”

“请问主公,带多少金子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贵,还不太适应,稍作迟疑,小心翼翼地补问一句。

“随便吧。”苏秦顺口应道。

“这——”家宰面现为难之色,微微皱眉。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递给家宰:“那就数一数袋里的铜板,一枚铜板,一块金子!”

家宰应声喏,双手接过钱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家宰返回,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仆,各捧一只托盘,上面是一套官服。

家宰哈腰道:“回禀主公,袋中共有一百枚铜板,小人已备百金,放在车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请更衣。”

苏秦看一眼崭新的官服,再回看自身,两相对照,身上所穿陈旧不堪,迹痕斑斑,与这高门大宅、驷马轺车甚不匹配。比照一时,苏秦苦笑一声,摇头笑道:“穿习惯了,还是不换为好,走吧!”话未说完,人已动身,走向院中。

家宰急跟上来,先一步赶至君上所赐的驷马车前,放好踏脚凳,扶苏秦上车,自己纵身跃上车前御手位置,回头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老燕人客栈。”

天已近黑,四周茫茫苍苍。

新官邸与老燕人客栈虽在同一条街,却有一段距离。因战乱刚过,苏秦一路驰来,见到好几户人家均在举丧,不时可闻悲悲切切的哭泣声。

眼见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栈。苏秦摆手止住,跳下车来,对家宰道:“你在此处候着,我自己过去。”

苏秦缓步走入客栈,一进大门,大吃一惊,因为院中也在举丧,中堂摆着一具黑漆棺木,堂后设着灵位,没有哭声,只有三个年轻人身着孝服跪在堂前。

苏秦疾走几步,赶至灵位前细看牌位,方知是老丈过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朝灵位跪下,连拜几拜,泪水涌出。

跪过一时,苏秦起身走出,不一会儿,手提一个礼箱再次进来,拜过几拜,从箱中摸出一块又一块金子,摆出一个大大的品字。跪在一边的小二大睁两眼,不无惊异地傻望着那堆黄澄澄的金子,用肘轻推袁豹。

袁豹、壮士也挪过来,挨苏秦跪下。

苏秦含着泪水,转对小二:“拿酒来,在下要与老丈对饮几爵。”

小二抱来酒坛,袁豹拿出老丈的两只铜爵。

苏秦斟满,举爵道:“老丈,在下与你对饮一爵,先干为敬!”一口饮下,将另一爵洒在灵位前。

苏秦自说自话,与老丈一人一爵,连干三巡。袁豹用极其哀伤的声音轻声吟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袁豹将这两句古老的民谣反复吟唱,苏秦、壮士听得泪水流淌,情不自禁地跟着吟唱起来:“燕山之木青兮,之子出征;燕山之木枯兮,胡不归……”

不知唱有多久,苏秦擦把泪水,转头问道:“袁将军,老丈是怎么走的?”

袁豹泣道:“听这位仁兄说,是在东门战死的。”

不待苏秦询问,壮士就将老丈赴难的前后过程细讲一遍,不无感叹地说:“在下游走四方,见过不少豪杰志士,真令在下感动的,却是老丈!”

“是的,”苏秦点头道,“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有顷,转向壮士,“前番见面,过于匆忙,在下还未问过壮士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壮士抱拳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不知名姓,在赵地番吾长大,少年时遇异人传授异术,能于三十步外飞刀锁喉,番吾人叫我飞刀邹,想是在下祖上姓邹了。”

苏秦惊问:“壮士遇到的是何异人,还能忆起吗?”

飞刀邹沉思有顷,点头道:“是个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剑术甚是了得。他遇见在下时正值隆冬,在下衣着单薄,住在山神庙里,全身冷得发抖。他先脱下身上衣服让在下穿,又给在下吃的,后来传授在下飞刀之术,讲解兼爱,嘱托在下行侠仗义,善待他人。”

听到“兼爱”二字,苏秦已是猜出八九,点头道:“壮士所遇,想是墨家弟子了。他没有说出自己名姓?”

壮士摇头道:“他不肯说,只让在下称他先生。待在下学会飞刀,先生就走了。那时在下年纪尚幼,只知学艺,不会刨根问底。”

“壮士又是如何遇到贾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郸街头与搭档表演飞刀锁喉,得遇贾先生,对他甚是敬服。先生赠送在下一匹好马,叫在下为苏子送信,说是那信关系万千人的生死存亡。在下二话没说,当即飞马赶来。”

“幸亏壮士来得及时。”苏秦拱手谢道,“敢问壮士,今后可有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回邯郸继续卖艺去。”

“卖艺只能换口饭吃,非壮士所为。壮士难道不作其他考虑,譬如说,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人生大业?”

“轰轰烈烈?”飞刀邹睁大眼睛望着苏秦,“是何大业?”

“合纵。”

“何为合纵?”飞刀邹、袁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问道。

苏秦缓缓解释道:“这么说吧,合纵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让众生和解,就是善待他人,行兼爱大道。”

看到面前整齐摆放的一百块金子,飞刀邹已知苏秦得到燕公重用,朗声说道:“在下愿意跟从苏子,行合纵大业。”

“苏先生,”袁豹迟疑一下,轻声问道,“在下能否加入?”

“袁将军,”苏秦颇为惊讶地望着他,“殿下那儿做何交代?”

“殿下——”袁豹的眼中滚出泪花,“殿下已经革除在下军职,赶走在下了。”

苏秦思索有顷,点头应道:“将军愿意跟从在下,再好不过了。待葬过令尊,你可与邹兄一道,前往在下府上,我们兄弟三人结成一心,鼎力合纵。”

袁豹拿袖抹去泪水:“谢先生收留!”

燕人刚刚走出武阳之乱的阴霾,就有好事上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由数十辆车马组成的赵国问聘使团从南城门络绎驰入蓟城,在燕人的夹道欢迎下入住燕宫前面不远处的列国馆驿。

翌日晨起,赵肃侯特使楼缓上朝,先代赵侯向燕公贺安,后就奉阳君边境寻衅一事向燕国致歉,同时献上厚礼,表示愿意与燕缔结睦邻盟约。

赵使退朝后,燕文公即在明光宫召集重臣谋议。因苏秦的合纵长策早成共识,燕室君臣迅速达成一致,回聘赵国,促进合纵。苏秦奏请以公孙哙为特使,自己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文公不听,诏命苏秦为特使,公子哙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将车百乘,精骑五百,以壮声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议。殿下留下苏秦、子之、子哙等相关人员,移至偏殿进一步商议出使细节,及至午时,方才散朝。

苏秦意气风发地步出宫门,正欲下殿,旁边冒出一人,上前揖道:“苏子留步。”

苏秦扭头一看,是甘棠宫的宫正,赶忙回揖:“苏秦见过宫正!”

“夫人有请。”

苏秦随着宫正来到甘棠宫,宫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己先一步进去禀报。

足足候有半个时辰,宫正方才走进偏殿,对苏秦揖道:“夫人有旨,请苏子前往后花园里观赏桃花。”

燕为北国,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迟至三月才开。苏秦随宫正走至后花园一角的桃林里,远远望见满园桃花,争开斗艳。园中一处凉亭上,燕文公、姬雪正在席上就座,春梅候立于侧。

午后的桃园充满暖意。看到文公在场,苏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苏秦出使在即,自然希望能够再见姬雪一面。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姬雪,谁都没有合适的约见理由。姬雪邀他与文公来此桃园共赏桃花,真是一个绝妙不过的主意。

苏秦碎步趋前,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叩见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着前面的客位:“爱卿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在客位上并膝坐下,眼睛看一眼文公,又将目光转向坐在文公身边的姬雪。姬雪身披一袭白纱,上面绣着些许粉红色的小碎花,恰如这满园盛开的桃花相似,见他望来,又是灿烂一笑,真的是颜若桃花,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不知妩媚出多少。

燕文公望着姬雪,越看越喜,转对苏秦呵呵笑道:“不瞒爱卿,这些年来,寡人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妃如此高兴呢!”

苏秦转过脸来,望着桃花道:“是这桃花好。”

姬雪咯咯一笑,脱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这首《桃夭》出自周风,在《诗》三百中是开头几篇,讲述姑娘在桃花盛开时节出嫁及对夫妻恩爱、和美生活的向往之情,苏秦、燕文公都是读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时吟起,却是别有韵味,苏秦、文公皆有解读,各自感动,纷纷跟着姬雪吟诵起来: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众人吟完,姬雪朝苏秦、文公拱拱手,缓缓说道:“今年春寒,园中桃花前几日始开,今日正值赏玩,臣妾福薄,不敢独享,特邀君上、苏子与臣妾同乐。”转对文侯,“君上,转眼之间,臣妾嫁至燕地已是七年。今见苏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阳,见到亲人一般。臣妾久未碰过琴弦,今日面对亲人,面对满园桃花,臣妾兴致忽来,愿为君上,愿为苏子,愿为这些桃花,献上一曲,以助雅兴。”转对春梅,“摆琴。”

春梅支起琴架,摆好琴弦。姬雪伸出玉手,轻轻滑过,琴弦响起,恰如春风拂过。姬雪微微闭眼,轻抬素手,调匀呼吸,缓缓以手拨弦,不见弦动,但闻琴响,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诉如说,如切如磋,与这春日春情浑然一体。

因有鬼谷数年的修炼之功,苏秦听到的就不是单纯的琴声,而是姬雪的内心。姬雪借琴抒情,将她的所有爱恋、一腔激情全部倾注在几根琴弦上,听得苏秦面红耳赤,一颗心咚咚狂跳,偷眼望向燕文公,见他竟然一无所知,两根手指还在和着韵律有节奏地微微摆动,为她轻打节拍。文公虽通音律,却不通姬雪之心,因而节拍总是打不到点上。苏秦看得明白,却也不敢有丝毫表达,只是笔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声紧似一声。

姬雪弹完一曲,再次滑弦,余音绕梁。

燕文公知她弹完,鼓掌道:“爱妃弹得好琴,寡人如闻仙乐矣!”

姬雪微微一笑,朝他拱手道:“谢君上厚爱。”转向苏秦,见他仍旧沉浸在音乐里,轻声道,“苏子?”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打个惊怔,决定将话题移开,遂拱手赞道:“夫人所弹,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稍稍一怔,“是鬼谷先生吗?”

“不,”苏秦摇头,“是琴师。”

听到琴师,姬雪心里一颤,轻声问道:“先生他……好吗?”

“回禀夫人,”苏秦不无沉重地说,“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惊,“先生怎么去的?”

苏秦遂将这些年来洛阳发生的故事扼要讲述一遍,听得姬雪、春梅呜呜咽咽,文公湿了眼眶。

伤感有顷,姬雪重新抬头,睁开泪眼望着苏秦,移开话题:“听君上说,苏子欲去邯郸合纵,敢问苏子,几时起程?”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道,“后日大吉,微臣打算辰时启程。”

姬雪再次垂下头去,又过一时,抬头凝视苏秦,语意双关:“苏子若能促成燕、赵、韩三国合纵,既利三国,又利天下,更利燕国。不过,燕国经此一乱,元气大伤,君上龙体有待恢复,还有殿下……”略顿一下,“苏子,不说这些了,燕国离不开苏子。苏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回燕,雪儿——”似觉失言,改口,“本宫定与君上迎至易水河边,为苏子接风洗尘。”

苏秦听得明白,起身叩道:“苏秦谢夫人厚爱!”转向文公,“君上,时辰不早了,微臣尚需做些预备,这就告辞。”

燕文公看一眼姬雪,点头道:“也好。爱卿此番出使,事关重大。待凯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与夫人迎至易水,为爱卿洗尘。”

苏秦再拜:“微臣叩谢君上隆恩!”

因燕公长孙姬哙只以副使身份助阵,更有战车百乘、精骑五百,外加其他随从人员,燕国的问聘使团在人数上逼近两千,规格上也胜赵国使团一筹。燕使、赵使合兵一处,拖拉数里,一路上尘土飞扬,浩浩荡荡。

涉过易水,楼缓别过苏秦,引赵国使团先一步赶回,将燕国情势及诚意详细禀过。肃侯动容,闻燕国使团已近邯郸,使太子赵雍乘上自己车辇,引领安阳君、肥义、楼缓、赵豹等重臣郊迎三十里,以示隆重。

这日午时,邯郸城里,在通往宫城的一条主要大街上每隔三步就如竖枪般站着一名持枪甲士,行人全被赶至两侧。鼓乐声中,赵侯车辇辚辚而来,车上站着赵国太子赵雍和燕国特使苏秦。其他人员各乘车辆,跟在后面,朝宫城旁边的列国驿馆驰去。

丰云客栈的宽大屋檐下,被赶至路边的众多行人挤成一团,两眼大睁,唯恐错过这场难得一见的热闹。

陡然,一人不无激动地大叫道:“我看清了,是那个人!”

众人齐望过来,见是一个卖烧饼的,略显失望,白他一眼,重又扭头望向街道。

“是看清了嘛。”卖烧饼的见众人不理他,委屈地小声嘟哝。

“你看清什么了?”有人凑上来问。

卖烧饼的指着刚刚晃过眼去的苏秦:“就是那个人,我见过的。”

“哼,你见过?”那人不无鄙夷地哼出一声,“知道他是谁吗?是燕国特使!他旁边的那个孩子,是当朝殿下!你个卖烧饼的,猪鼻子上插白葱,充大象呢!”

“什么燕国特使!”卖烧饼的急了,“两个月前,他不过是个穷光蛋,穿一双破草鞋,在南门大街上溜达,肚子里咕咕响,买我两个烧饼,给的却是周钱,待我看出来,跟他讨要赵钱,一只烧饼已是豁去一边。这是真的,谁骗你是龟孙子!”

那人见卖烧饼的说得逼真,不由不信,眼珠儿一转,奚落他道:“瞧你这德性,贵人到你身边,你竟不知,眼珠子算是白长了!要是我,必将篓中烧饼尽送予他,结个人缘!我敢说,这阵儿他得了志,没准儿赏你两块金子呢!”

卖烧饼的叹道:“唉,那时候,啥人知道他是个贵人呢!”

“唉,也是的,”那人接道,“真是啥人啥命,像你这样,只配卖烧饼了。”

众人哄笑起来。

身后不远处,身披斗笠的贾舍人站在门口,听有一时,微微一笑,转身隐入门后。

这一次,赵肃侯不再躲闪。虽未见过苏秦,但肃侯对其合纵方略已是大体明白,深为赞赏。此番使楼缓使燕,本就有重用苏秦、推动合纵这一想法。为进一步推动合纵,老谋深算的赵肃侯经过一夜思虑,决定在大朝时召见苏秦,廷议合纵,一来可观苏秦才智,二来也使合纵意图朝野皆知。

翌日晨起,赵肃侯在信宫正殿召集大朝,隆重接待燕国特使。太子赵雍、安阳君赵刻,还有新近晋封的国尉肥义、上将军赵豹、上大夫楼缓等中大夫以上朝臣,分列两侧。另有几位嘉宾,是赵国前代遗老,皆是大学问家,也被肃侯请来,参与廷议。在肃侯下首,特别空出两个席位,是特意留给两位燕国特使的。

苏秦、姬哙趋前叩道:“燕公特使苏秦、姬哙叩见赵侯,恭祝君上龙体永康,万寿无疆!”

赵肃侯将苏秦、姬哙打量一时,方才点头道:“燕使免礼,看座。”

苏秦、姬哙谢过,起身走至客位,分别落座。

赵肃侯望着苏秦,微微一笑,拱手道:“寡人早闻苏子大名,今日得见,果是不同凡俗。”

苏秦还以一笑:“一过易水,苏秦就以香水洗目,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赵肃侯大是惊奇,倾身问道,“苏子为何以香水洗目?”

苏秦正襟危坐,睁大两眼,眨也不眨地对肃侯好一阵凝视,方才抱拳说道:“为了一睹君上威仪。”

满座皆笑,赵肃侯更是开怀,倾身再问:“苏子这可看清了?”

“微臣看清了。”苏秦点头。

“寡人威仪如何?”

“微臣没有看到。”苏秦一字一顿。

在座诸臣皆是一惊,肥义、赵豹面现愠容。

姬哙面色微变,两眼不解地望着苏秦。

唯有赵肃侯无动于衷,依旧保持微笑:“苏子看到什么了?”

“慈悲。”

这两个字一出口,众人无不释然。

赵肃侯微微点头,呵呵笑道:“谢苏子美言。”转对众臣,“寡人活到这个份上,本以为一无所有了,不想苏子却看出了慈悲。这两个字,好哇,着实好哇,比威仪强多了。”再次转对苏秦,连连拱手,“谢苏子美言!”

苏秦拱手回揖道:“君上谢字,微臣不敢当。慈悲实出君上内中,微臣不过实话实说。”

“好言辞!”赵肃侯点点头,切入正题,“屡听楼爱卿说,苏子有长策欲教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思忖有顷,微微摇头:“实在抱歉,苏秦并无长策。”

楼缓急了,目示苏秦。

赵肃侯略略一怔,微微笑道:“苏子没有长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再次摇头:“苏秦亦无短策。”

赵肃侯真也愣了,扫过众臣,见他们皆在面面相觑,因有前车之鉴,不知苏子此番又卖什么关子,因而无不将目光射向苏秦。

赵肃侯似已猜透苏秦之意,轻轻咳嗽一声:“苏子既然不肯赐教,寡人只好——”顿住话头,假意欠欠身子,作势欲起。

果然,苏秦适时插上一句:“君上,苏秦既无长策,亦无短策,只有救赵之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赵肃侯重新坐稳,趋向苏秦:“哦,赵国怎么了?”

“回禀君上,赵国危若累卵,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此话可就说大了,众人不无惊诧地齐视苏秦。

座中一人眼睛圆睁,出声喝道:“苏子休得狂言,赵有铁骑强弓,险山大川,百年来左右腾挪,北击胡狄,南抗韩、魏,东退强齐,西却暴秦,拓地千里,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来累卵之危,存亡之说?”

众人一看,却是新上任的上将军赵豹。

苏秦微微一笑,朝赵豹拱手道:“赵将军少安毋躁,听苏秦细说。人之安危在于所处环境,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难逃厄运,曾经强大一时的郑国就是这样亡国的。大势安,虽有大败却无伤宗祠,泗上弱卫就是这样求存的。赵地方圆两千里,甲士数十万众,粮粟可支数年,乍看起来堪与大国比肩。然而——”环视众人,话锋一转,言辞骤然犀利,“赵有四战四患,诸位可知?”

众人面面相觑,赵豹面现怒容,嘴巴几次欲张,终又合上。

看到冷场,肥义插道:“是何四战四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侃侃说道:“四战者,魏、秦、齐、韩也。诸位公论,自赵立国以来,与四国之战几曾停过?”

举座寂然,有人点头。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阵更长的沉寂过后,赵豹终于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几喝道:“纵有四战四患,奈何赵国?”

苏秦对他微微一笑,语气不急不缓:“赵将军说出此言,当为匹夫之勇。由此观之,赵国之危,更在心盲。”

赵豹忽地一声推开几案,跳起身来,手指苏秦,气结:“你——”

安阳君白他一眼,赵豹看见,气呼呼地复坐下来,伸手将几案拉回身前,因用力过猛,几案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响。

安阳君微微一笑,转问苏秦:“请问苏子,何为心盲?”

“回安阳君的话,”苏秦朝他拱拱手,“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兵强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与天下列国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一味争勇斗狠。赵国长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骑瞎马,难道不是危若累卵吗?”

苏秦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棒子打下来,莫说是赵豹等武将,纵使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安阳君,面上也是挂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依苏子之见,天下大势做何解析?”

“大国争雄,小国图存。”苏秦一字一顿。

“请问苏子,”肥义插上一句,“大国、小国可有区分?”

苏秦微微一笑:“人之强弱唯以力分,国之强弱唯以势分。成大势者为大国,成小势者为小国。”

“以苏子观之,”肥义接道,“今日天下,何为大国,何为小国?”

“就方今天下而论,成大势者,秦、齐、楚也,此三国当为大国。之于其他,皆为小势,当为小国。”

苏秦又是出语惊人,众人无不诧异。

赵豹喝问:“敢问苏子,难道霸魏也是小国?”

苏秦微微一笑:“魏乃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缟,如何敢称大国?”

赵肃侯微微点头:“嗯,说得好!以苏子之见,危在旦夕的不只是赵国,韩国、魏国也在其中了。”

“君上圣明!”苏秦揖过,转扫诸臣一眼,缓缓说道,“智者不出门,可知天下事。诸位皆是胸怀天下之人,请开眼观之:方今天下,东是强齐,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齐有管桓之治,农艺之达,渔盐之利,且风俗纯正,士民开化,农桑发达,负海抱角,国富兵强;秦有关中沃野千里,民以法为上,多死国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谷诸地,成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列国,退可据险以守;楚得吴越诸地,方圆五千里,民过千万,地大物博,列国无可匹敌。此三国各成大势,各抱一角,将三晋围在中间。打个譬方吧,三个大国如同三只饿狼,韩、赵、魏三晋如同三只瘦鹿。三狼各抱地势,将三鹿挤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缓地撕扯咬嚼,此所谓逐鹿中原。三鹿却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敌忾,反倒彼此生隙,钩心斗角。天下大势如此,能不悲夫?”

苏秦之言如一股彻骨的寒气直透众人,众臣无不悚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姬哙、楼缓、赵雍等人也终于明白苏秦的机谋,会心点头。

赵肃侯脸色凝重,轻轻嗯出一声:“依苏子之言,三晋别无他途,唯有合纵了。”

“君上圣明!”苏秦再次拱手道,“东西为横,南北为纵。三晋结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只虎。外加燕国,四国纵亲,其势超强。向东,齐不敢动,向西,秦不敢动,向南,楚不敢动。三个大国皆不敢动,天下何来战事?天下无战事,赵国何来危难?”

即使赵肃侯,也不得不对苏秦的高瞻远瞩及雄辩才华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沉思良久,肃侯环视众卿,神色严峻地说道:“诸位爱卿,苏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辟,不知你们感觉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苏子倡议合纵三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安阳君抱拳道:“三晋纵亲固然不错,苏子却是忽略一事,纵使赵、韩愿意纵亲,魏却未必。魏国雄霸中原数十年,几年前虽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将庞涓、贤相惠施,国力复强,断不肯合!”

“嗯,安阳君所言甚是,”肃侯连连点头,转对苏秦,“魏罃向以霸主自据,如何能与寡人为伍?再说,前几年,魏罃失道,又是称王又是伐卫,引起列国公愤,寡人与他因此而生许多隔阂,若是与他纵亲,只怕有些难度。”

苏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挂心于此。今之魏国是强是弱,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苏秦不必再说。至于庞涓、惠施,虽是大才,却也有限。惠施过柔,庞涓过刚。柔则乏力,刚极易折。再说,魏国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孙鞅,近有公孙衍,在魏皆是闲散,在秦却得大用。”略顿一下,敛起笑容,“退一步说,纵使魏势复强,三晋纵亲对魏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会合纵。”

“哦,”肃侯问道,“合纵对魏有何益处?”

“正如君上方才所言,前几年魏国失道于天下,称王伐弱,东战于卫,西战于秦,更与列国为敌。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与秦人不共戴天;东有相王之辱,与齐人互为仇视;南有陉山之争,与楚人构下新怨;魏王别无他途,唯有与韩、赵纵亲,方能在中原立足。”

赵豹急道:“如此说来,三晋合纵,魏国得此大利,赵国岂不亏了?”

“将军差矣。”苏秦笑道,“三晋纵亲,赵国非但不吃亏,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韩、魏。赵不患楚,因有燕、魏、韩;赵不患齐,因有韩、魏,赵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说,将军想也明白。”

列国彼此制衡,这是人人皆知之事,赵豹不得不点头称是。

赵肃侯扫视众人一眼:“合纵一事,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异口同声道:“我等没有异议,但听君上圣裁!”

“好!”赵肃侯朗声说道,“三晋本为一家,合则俱兴,争则俱亡!众卿既无异议,寡人意决,策动合纵!”转向楼缓、肥义,“具体如何去做,就请二位爱卿与苏子拟出细则,奏报寡人!”

二臣起身叩道:“微臣领旨!”

散朝之后,楼缓、肥义奉旨前往馆驿,与苏秦、姬哙商讨合纵细则。关于赵、魏、韩、燕四国如何纵亲,苏秦早已草拟了实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阂、化解争端、礼尚往来、互通商贸、外交用兵等诸方面。

经过讨论,大家皆以为方案可行,遂由楼缓起草奏章,报奏肃侯。

楼缓、肥义走后,苏秦见天色尚早,换过服饰,与飞刀邹一道沿宫前大街信步赶往丰云客栈。贾舍人早从飞刀邹口中得知苏秦要来见他,只在栈中守候。

一番客套过后,苏秦将燕国内乱略述一遍,贾舍人也将赵肃侯如何借助晋阳危局铲除奉阳君专权的过程约略讲过,苏秦得知奉阳君赵成、代主将公子范均在狱中受诏命自裁,其家宰申孙及通秦的申宝等人皆以叛国罪腰斩于市,受此案牵累而丢官失爵、沦为家奴者多达数百人。

“唉,”苏秦摇头长叹一声,“兄弟之间尚且如此相残,莫说是一般世人了!”

“不说他们了,”贾舍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苏子的大事进展如何?”

苏秦应道:“赵侯同意合纵,诏令楼缓、肥义与在下及公孙哙商议细则,论至方才,终于理出一个预案,就是纵亲国之间化解恩怨,求同存异,在此基础上实现‘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为五通?”

“就是通商、通驿、通币、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顷,抬头评道:“苏子这样总结,简明,易懂,易记,利于传扬。只是——”话锋一转,“五通容易,三同却难。”

“是的,”苏秦点头赞同,“三晋本为一家,习俗大体相同,燕与赵毗邻,许多地方同风同俗,实现五通有一定基础。难的是三同。三晋不和已久,积怨甚深,很难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谈不上同仇了。”

“苏子可有应对?”

“四国纵亲,关键是三晋。三晋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过,就三晋的大敌而言,韩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齐、秦,赵之仇在齐、秦。楚虽与三晋不合,但其真正对手却是齐、秦,因而,在下以为,纵亲国的公仇只有两个,一是秦,二是齐。只要三晋朝野均能意识到秦、齐是公敌,就能做到同仇。作为应对,他们就会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这是逼其就范了。”

苏秦苦笑一下:“唉,有什么办法?眼下利欲熏心,不能同心,只好以外力相逼。”

“如此说来,苏子的敌人是两个,不是三个。”

“其实,”苏秦连连摇头,“苏子的真正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国。齐、楚虽有霸心,却无吞并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无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秦国。在下树此三敌,无非是为逼迫三晋,使他们醒悟过来,停止内争,共同对外。待三晋合一,四国皆纵,在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楚国。只有楚国加入纵亲,合纵才算完成。从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国实现五通三同,形如铜墙铁壁,秦、齐就被分隔两侧,欲动不敢,天下可无战事。”越说越慢,目光中流露出对远景的向往,“天下既无战事,就可实施教化,形成联邦共治盟约,上古先圣时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现。”

“苏子壮志,舍人敬服。只是,苏子以秦人为敌,以秦公其人,断不会听任苏子。苏子对此可有应对?”

苏秦微微一笑:“这个在下倒是不怕。反过来说,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问,听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为何?”

“没有黑,就没有白。”苏秦笑道,“三晋合纵,等于将秦人锁死于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为人,必不肯甘休,必张势蓄力,应对纵亲。老聃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恒者,衡也。在下这里以秦为敌,秦就必须是敌。在下不怕他蓄势,不怕他强,反而怕他不蓄势,不强。”

贾舍人扑哧笑道:“你一边抗秦,一边强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贾兄所言甚是,”苏秦敛起笑容,沉声应道,“在下要的就是这个矛盾,要的就是强秦。所谓合纵,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无力,纵亲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张势蓄力,保持强大,三晋才有危机感,才乐意合纵。三晋只有合纵,秦人才会产生惧怕,才会努力使自己更强。秦人越强,三晋越合;三晋越合,秦人越强,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势,方能制衡。”

苏秦讲出此话,倒让贾舍人吃了一惊。可细细一想,也还真是这个理儿。舍人冥思有顷,竟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反驳,慨然叹道:“唉,真有你的。可话说回来,眼下秦无大才,苏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强势呢?”

“在下此来,为的正是此事,”苏秦望着舍人,“在下虽不仕秦,却愿为秦公荐举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强势。”

“谁?”

“张仪。”

“此人不是在楚吗?”

“是的,眼下是在楚国。”苏秦微微笑道,“依此人性情,或不容于楚。在下打算劳动贾兄走一趟郢都,若是此人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此人混得不好,你可设法让他走趟邯郸。”

“让他来邯郸?”舍人又是一怔,“为何不让他直接去咸阳呢?”

“贾兄有所不知,”苏秦呵呵笑道,“这位仁兄,不见在下,是不会赴秦的。”

“如此甚好,”贾舍人乐道,“在下此来,原也是遵循师命,为秦公寻回苏子。苏子另有高志,在下能得张子,也可回山交差了。”

“回山?”苏秦怔道,“贾兄师尊是——”

“终南山寒泉子。”贾舍人缓缓说道。

“寒泉子是贾兄恩师?”苏秦又惊又喜,“在鬼谷时在下就听大师兄说,我们有个师叔叫寒泉子,住在终南山里,真没想到,贾兄竟是师叔的弟子。”

“是的,”贾舍人呵呵笑道,“苏子一到咸阳,在下就知是同门来了。”

苏秦惊愣有顷,恍然有悟:“难怪——”

与此同时,秦宫御书房里,惠文公与朝中三位要员,公孙衍、司马错和樗里疾,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惠文公眉头紧锁,扫射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担心之事,终于来了。苏秦自燕至赵,欲合纵三晋和燕国。莫说燕国,单是三晋合一,即无秦矣。诸位爱卿可有应策?”

众人面面相觑。

有顷,公孙衍拱手道:“回禀君上,自三家分晋以来,韩、赵、魏三家一直钩心斗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苏秦合纵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不过,防患于未然,微臣以为,我可趁合纵尚在雏形之际,来个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苏秦旨在合纵三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必以赵为根基。我当以赵为靶,发大兵击赵,撼其根基。韩、魏见之,或生顾忌,知难而退。韩、魏不参与,合纵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里疾附和道,“微臣以为,我可一边伐赵,一边结盟韩、魏,分裂三晋。”

“君上,”司马错不无激愤道,“打吧!前番攻打晋阳,功败垂成,将士们无不憋着一肚子怨气呢。”

惠文公闭目深思,良久,眉头舒开:“嗯,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晋阳之耻是该有个下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

“微臣在!”

“寡人决定伐赵。爱卿善于辞令,草拟伐赵檄文,传檄天下!”

“微臣遵旨!”

“司马爱卿!”惠文公将头转向司马错。

“微臣在!”

“寡人欲发大军二十万,告示各地郡县,明令征调!”

“二十万?”司马错显然有些惊愕,以为听错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万吧,二十万也许不够。”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可在檄文里加上一句,意思是说,眼下春日正艳,寡人听闻邯郸城里多秀色,欲去一睹群芳!”

公孙衍心头一亮,朗声说道:“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这也会心一笑,“两位爱卿,你们分头忙活去吧!”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留步!”

公孙衍、司马错告退。见二人走远,惠文公对樗里疾道:“寡人特意留下爱卿,是想让你观看一件物什。”从几案下摸出一物,竟是那支写着“杀”与“赦”的竹签,缓缓摆在几案上,“此物想必你也见过,现在该明白了吧。”

樗里疾点头叹道:“是哩,君上因为惜才,终于未杀苏子。”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话中有话,“不是寡人惜才,是你樗里爱卿惜才呀!”

樗里疾心头一震,故作不解地望着惠文公:“君上——”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视樗里疾:“樗里爱卿,不要装糊涂了。寡人问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拦过小华,要他放走苏秦?”

樗里疾脸色煞白,起身叩拜于地:“微臣的确拦过公子华,让他——微臣该死,请君上治罪!”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治你什么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没有欺君;治你心软之罪,你也看到这支竹签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我们君臣二人,因那一时心软,方才遗下今日大患。”

樗里疾沉思有顷,抬头望向惠文公:“君上,眼下谋之,也来得及。”

“如何谋之?”惠文公抬头望着他,“杀掉他吗?”连连摇头,“为时晚矣!当初是在寡人地界里,苏秦不过是一介士子,杀他就如捻死一只蝼蚁。今日苏秦名满列国,已是巨人,这又在异国他乡,稍有不慎,就将是天摇地动啊!”

“君上放心,此事交由微臣就是。”

“不要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他,“寡人真要杀他,莫说他在邯郸,纵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然而——”话锋一转,“此事断不可为!明君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国迄今,一向是真刀实枪,光明磊落,不曾有过暗箭伤人之事。若是暗杀苏秦,让史家如何描写寡人?胜之不武,秦人又何以在列国立威?再说——”顿住话头,目视远处,沉吟有顷,脸色渐趋坚毅,“观这苏秦,真还算个对手,若是让他这样不明不白死去,寡人此生也是无趣!”

惠文公的高远及自信让樗里疾大为折服,连连叩首。

“不过,”惠文公收回目光,望向樗里疾,“不到万不得已,寡人也还不想与他为敌。此人是大才,更是奇才。上次未能用他,皆是寡人之错,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郸,一是向赵侯下达战书,二是求见苏秦,务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诉苏秦,就说寡人恳请他,只要他放下成见,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向他当面请罪。寡人愿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其一统心志。”

“微臣领旨!”

数日之后,信宫大朝,赵肃侯准许楼缓所奏,沿袭燕公所封职爵,册封苏秦为客卿兼赵侯特使,因太子过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楼缓为副使,率车百乘,精骑五百,黄金千镒,组成赵、燕合纵特使团,问聘韩、魏,促进合纵。

苏秦的下一个目标是韩国。依他的推断,三晋之中,韩势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个强国挤压,必乐意合纵。韩国一旦合纵,将会对魏国形成压力,迫使魏国参与纵亲。因楼缓出使过韩国,熟悉韩情,为保险起见,苏秦使他先行一步,传递合纵意向。

与此同时,苏秦使人将“五通”“三同”等合纵举措大量抄录,列国传扬,使合纵理念广布人心。

做完这一切,苏秦占过吉日,别过肃侯,率领逾两百车乘、四千余人的合纵大队浩浩荡荡地驰出邯郸南门,欲沿太行山东侧、河水西岸,过境魏地赶往韩国都城郑,然后由郑至梁,将合纵大业一气呵成。

然而,合纵车马行不过百里,未至滏水,就见一名宫尉引数骑如飞般驰至。

宫尉在苏秦车前下马,拱手道:“君上口谕,请苏子速返邯郸!”

苏秦传令袁豹调转车头,返回邯郸。

刚至南门,早有宦者令宫泽恭候多时,急急引他前往洪波台,觐见肃侯。

见过君臣之礼,赵肃侯苦笑一声,摇头道:“真是不巧。苏子前脚刚走,大事就来了,寡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召回苏子。”

苏秦微微一笑:“是秦人来了吧?”

“正是!”赵肃侯微微一怔,“苏子何以知之?”

“三晋合一,自是不利于秦。微臣一听说君上召请,就忖度是秦人来了。”

赵肃侯从几案下拿出秦人的战书,递过来,缓缓说道:“秦人为雪晋阳之耻,打着为奉阳君鸣冤的幌子,特下战书,征发大军二十五万伐我邯郸。寡人虽不惧之,心中却也没有底数,召回苏子商议。今见苏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敌良策。”

苏秦接过战书,粗粗浏览一遍,将之置于几上,笑道:“如此战书,不过是笔头工夫,不值一提。微臣断定,秦公此番伐我,不会出动一兵一卒。”

赵肃侯大是惊讶:“请苏子详解!”

“君上请看,”苏秦将战书呈予肃侯,“秦人叫嚣在一月之内出兵二十五万,直取邯郸,秦公更要玩赏赵女,不过是欺人之谈。据微臣估算,依目下秦国战力,莫说是一月之内征集二十五万大军,即使十五万,也需伤筋动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袭晋阳,秦人丢盔弃甲,教训深刻,如何还敢轻启战端,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语谨慎,此战书却说他欲逛邯郸赏玩赵女,出言随意,可见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谋战准备精细,务求完胜,不会启动无把握之战,此其四也;兵事贵密,秦人果真伐我,断然不会这般张狂,此其五也。苏秦据此五点,推断秦人不过是恫吓而已。”

“苏子所论极是。”赵肃侯大是叹服,“秦人如此扬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赵国虚弱,更有前番晋阳战事,朝臣多有惊惧。寡人召请苏子回来,非惧秦人征伐,实为安抚民心,议出应对良策。”

苏秦忖度肃侯已生暂缓合纵之意,稍作沉思,顺势说道:“君上圣明。如果不出微臣所料,秦公此檄必已传达于天下,以胁迫韩、魏,韩、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惮。微臣可暂居邯郸一些时日,待秦人夸言不攻自破之时,动身合纵不迟。”

赵肃侯连连点头:“寡人也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事相请,望苏子不可推托。”

“君上请讲。”

“自奉阳君之后,赵相一直空缺。寡人实意拜苏子为相,恳请苏子成全。”

赵肃侯的这一恳请倒让苏秦喜出望外。执掌相府是他多年愿望,他也笃信迟早会有这一日,只是未料到它来得如此之快。思忖有顷,他压住激动,屏住气息,缓缓起身,郑重叩道:“谢君上器重!”

“苏子请起。”肃侯起身,亲手扶起苏秦,呵呵笑道,“其实,寡人自见苏子,即有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是有两大因由,一是苏子欲出行合纵,时日紧张,寡人不想再生枝节,二是赵人尚功重绩,苏子虽有大才,却无大功于赵,寡人担忧苏子无功受禄,不能服众,欲在纵成之后,再提此事。不想时势发生变化,秦人叫战,朝野震骇,形势迫人,寡人说的两大因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苏秦拱手道:“微臣不才,愿竭股肱之力,报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肃侯在信宫大会朝臣,宣读诏书,拜苏秦为相国,主司内政邦交,当廷授予苏秦节制诸府的相府金印,赐奉阳君府宅。

散朝之后,寺人令宫泽引内府吏员,陪同苏秦前往奉阳君府,举办交接仪式。

苏秦在府中正堂祭过神灵,拜过金印,由宫泽等陪同视察府院,按册簿点验府产。奉阳君府宅苏秦曾经来过两次,甚是熟悉。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前后不过数月,苏秦竟然成为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让他生出许多叹喟。

转过一圈,苏秦看到一切尚好,就于次日搬出列国馆驿,入驻新府,同时任袁豹为家宰,飞刀邹为护院。随着众人入驻,死寂一片的奉阳君府再次鲜活起来。

府中最忙碌的要数新任家宰袁豹。由将军到家宰,袁豹既感到生疏,又感到新奇,一连数日,与飞刀邹一道一刻不停地吆喝众仆熟悉并整理院落。

刚过午时,宫泽使人送来匾额,上面金光闪闪的“相国府”三字由肃侯亲笔题写、邯郸城中最优秀的铜匠浇铸,工艺之精湛令人称叹。苏秦拜过匾额,谢过宫吏,吩咐袁豹安装。袁豹使人抬着匾额,两人分头爬上扶梯,将府门上原来的匾额拆下,换上新匾。

袁豹眯着两眼,望着扶梯上的两个家仆,指挥道:“朝左稍挪一点点儿,对对对,右边再稍稍抬高一点,对,这下行了,钉吧!”

两人抡起锤子,朝匾上钉钉。

恰在此时,一身便服的樗里疾缓步走过来,径至袁豹前,揖道:“这位可是袁将军?”

袁豹打量他一眼,还一揖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樗里疾拱手道:“请将军禀报相国大人,就说老友木雨亏求见。”

袁豹将他又是一番打量,有顷,拱手说道:“木先生稍候。”走进府中,不一会儿出来,揖道,“木先生,主公有请!”

苏秦两次求见奉阳君,都是在听雨阁,知其雅致,将其辟为书斋,在此读书会友。听到脚步声响,苏秦迎出来,冲樗里疾揖道:“木先生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失敬!”

樗里疾回揖一礼:“苏子锦袍玉带一加身,若是走在大街上,在下真还不敢认呢!”

“是吗?”苏秦呵呵笑道,“看来,木先生也是只认衣冠,不认人哪!”

樗里疾也大笑起来:“是啊是啊,人看衣冠马看鞍,不可无衣冠哪!”

两人携手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下,仆从倒上茶水,两人各自品过一口,苏秦笑道:“木先生此来,听说是下战书的,可有此事?”

樗里疾回望苏秦,抱拳说道:“在下来意,想也瞒不过苏子。临行之际,君上亲执在下之手,口述旨意,要在下务必转谕苏子。”

“哦,秦公所谕何事?”

“君上口谕,‘寡人恳请苏子,只要苏子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苏子一统心志!’”

听到“躬身跣足”四字,苏秦不无感动,沉思许久,方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唉,时也,命也。昔日在下在咸阳时,秦公若出此话,就没有这多周折了!”

“苏子。”樗里疾不无诚恳地望着他,“在下早已说过,君上没有及时大用苏子,早已追悔。这事儿是真的,在下没有半句诳言。”

“在下知道是真的。”苏秦又品一口浓茶,微微笑道,“在下也知道,秦公还在追悔一事,就是当初一时心软,让在下逃掉一条小命。”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结舌,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苏子,你……你是真的误会君上了。”

“就算在下误会吧。”苏秦呵呵一笑,抱拳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过,在下烦请木兄回奏秦公,就说无论如何,苏秦还是叩谢秦公厚爱。苏秦也请上大夫转奏秦公,今日之苏秦,已非昨日之苏秦了。”

樗里疾苦笑一声,点头哂道:“是的,昨日之苏子不过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苏子贵为燕国特使、赵国相国。秦国穷乡僻壤,自是盛不下苏子贵体了。”

“樗里兄想偏了。”苏秦微微摇头。

“请苏子详解。”

“在下是说,”苏秦端过茶盅,小啜一口,“时过境迁,苏秦虽是一人,今昔却是有别。昨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一统,今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共和共荣。在下请上大夫转呈秦公,苏秦倡导列国纵亲,求的无非是‘五通’‘三同’,使列国之间彼此尊重,睦邻共处。苏秦无意与列国为敌,亦无意与秦为敌。”

“唉,”樗里疾亦端起茶盅,品一口道,“苏子谋求,只能令人感动,无法令人景仰。别的不说,在下只请苏子考虑一个现实。”

“苏秦洗耳恭听。”

“三晋之所以成为三晋,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晋人是一盘散沙,合不成一团儿。苏子硬要他们纵亲,是赶兔子飞天,强人所难。樗里疾斗胆放言,即使三晋勉强合纵,也是昙花一现,稍有风吹草动,定会分崩离析。”

苏秦朗声笑道:“上大夫误解苏秦了。”

“哦?”

“苏秦所求,不是要三晋合成一国,而是要三晋互相尊重,和睦共处。不仅是三晋,苏秦认为,天下列国,无论大小,只要放弃争斗,只要坐到一起,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苏秦所求,无非是让大家坐下来,坐到一起来,将有限的精力花在谋求天下众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拼争上。”

樗里疾沉思良久,朝苏秦深揖一礼:“在下今日始知苏子善心,敬服!敬服!”

苏秦还一揖道:“谢樗里兄体谅。”

樗里疾仍不死心,倾身拱手:“苏子所求,亦是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苍生所求。在下恳请苏子,只要愿去咸阳,无论苏子欲逞何壮志,君上亦必鼎力推之。”

“谢樗里兄美意。”苏秦笑道,“苏秦做事向来不愿半途而废,还请樗里兄宽谅。”

樗里疾默然无语,许久,长叹一声:“唉,秦失苏子,永远之憾哪!”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天下胜秦之人多矣,樗里兄言重了!”

“哦,还有何人胜过苏子?”

“张仪!”

“张仪?”樗里疾大睁两眼,“他不是在楚国吗?”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眼下是在楚国。不过,樗里兄可以转奏秦公,就说在下虽然与秦无缘,却愿保荐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无忧矣。”

“这——”樗里疾愣怔有顷,终于反应过来,眼珠子连转几转,“张子远在楚地,纵有苏子举荐,又如何得之?”

“樗里兄勿忧,”苏秦呵呵笑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内,此人或至邯郸,樗里兄若无紧事,可在此处游山赏景,张网待他就是。”

“好呀,”樗里疾拱手笑道,“有苏子此话,在下真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