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威王亲率大军八万赴会的消息传出后,列国特使皆是振奋,纷纷修书,快马报奏各自君上。魏国特使公子卬更是大喜过望,一边使快马报喜,一边辞别苏秦,马不停蹄地驰回大梁。
公子卬尚未赶至大梁,魏国臣民就已得知这一喜讯了。惠王亲自迎至南门,挽着他的手同登王辇,将同来的庞涓、惠施、朱威三位重臣抛在身后。
回到宫中,惠王仔细听了公子卬绘声绘色的奏报,尤其是在听到苏秦当廷戳穿苍梧子的骗局时,对苏秦钦敬有加,拍案叫绝:“好苏子!”继而长笑几声,环顾左右,“你们可都听见了吧,这就是熊商,自命不凡,不想却栽在乡野村夫手里,哈哈哈,长生不老之术,他竟然相信!哈哈哈,寡人算是瞧明白了,熊商原来是怕死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他连这个也不懂,枉自聪明矣!”
诸臣皆笑起来。
“父王说的极是!”公子卬接道,“当时,楚王手中拿着仙丹,两眼盯着苍梧子的假耳朵和假眉毛,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真正是无地自容!”
“好啊,好啊!”惠王轻敲几案,“待他赴会时,寡人定要寻机向他讨教长生之术,看他如何说话!”
众臣又笑起来。
待笑声落下,惠王敛起笑,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臣:“诸位爱卿,熊商率军八万,亲赴孟津,我当如何应对,请诸位共议!”
“陛下,”庞涓开门见山,“微臣以为,楚王此来,或是有诈。”
“爱卿说说,他有何诈?”
“楚王很少出访,前番孟津之会,他也托故不来。此番一反常态,率先表示赴会,不能不让人生疑。再说,既为纵亲而来,引军八万是何用意?”
众臣尽皆点头。惠王的眉头渐皱起来。
“还有。”庞涓进一步推断,“据微臣所知,在纵亲特使赴郢之前,昭阳紧锣密鼓,调兵遣将,征大军二十余万,图谋伐我,欲报陉山之仇,微臣也是剑拔弓张,备战恭候。后因昭阳丧母,此事暂且搁置。因而,微臣以为,楚人突然改变初衷,不计前嫌,动机不纯。”
惠王转向一直半闭着眼的惠施:“庞爱卿认为楚人有诈,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睁开两眼,抱拳道:“回奏陛下,微臣以为,庞将军所言甚是,我该当有所提防!”
“嗯,”惠王连连点头,吩咐朱威,“朱爱卿,待楚人来时,你可照会他们,只许带兵一万赴会,以防万一!”
朱威应道:“微臣领旨!”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出庞涓意料。此后没几日,齐使来聘,说齐威王赴会,出三军五万以壮合纵声威;紧接着,韩、赵两国使臣相继来聘,说韩侯、赵侯俱来赴会,各出大军三万;许是路远,燕使来得最晚,但聘辞最是感人,称燕公不顾老迈,亲率车骑三万,偕夫人一道赴会。
五国君主齐来,且俱带人马,庞涓有点看不明白,在大帐里关门谢客,苦思三日,于第四日赶至宫中,觐见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来,是儿臣错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不是错了,你这叫谨慎。列国纵亲,数十万大军齐集咱家门口,贤婿有所小心,当是常理,何错之有?”
“谢父王宽言!”
“贤婿啊,”惠王敛起笑,“寡人反复想过了,此番苏子倡导纵亲,列国群起响应,共诛暴秦,这是天佑我邦,我不可错过良机。寡人正欲召你商议此事,你就来了,看来,我们父子心有灵犀啊!”
“父王——”
“贤婿呀,”惠王语气真诚,不无感叹,“寡人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可谓是几起几落,惊心动魄了!在寡人所历中,最伤心之事,莫过于河西之失;最畅快之事,莫过于黄池之捷。河西之失,错在寡人一人;黄池之捷,胜在贤婿一人。”
“父王——”庞涓的声音哽咽了。
“贤婿呀,寡人这一生,有诸多追悔,也有诸多幸运。最追悔之事,莫过于错失公孙鞅,最幸运之事,莫过于得到贤婿。”
“父王——”庞涓已是泣不成声。
“唉,不说过去了,”惠王长叹一声,“眼下机会来矣,寡人能否一雪旧耻,重新夺回河西,就看贤婿了!”
“父王放心,儿臣一定竭尽全力,活擒秦公,夺回河西,为死难的八万将士复仇!”
“好!”惠王以拳击案,“贤婿有此壮志,为父甚慰!”略顿一下,“不过,贤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堑,更有函谷险关,已成四塞,易守难攻啊!”
“回禀父王,”庞涓侃侃说道,“儿臣听说,昔日吴子曾与先君武侯泛舟游于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赞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国之宝也!’吴子应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矣!’先君喟然叹道,‘善矣哉,吴子之言!’”
惠王动容,起身握住庞涓的手:“善矣哉,庞子之言!”
庞涓鼻子一酸,声音再度哽咽:“陛下,如何攻秦,微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国合一,真正出力,莫说秦有四塞之固,纵使它固若铁石,微臣也能将之化为齑粉!”
“贤婿有何良谋,可否告知为父?”
“儿臣的谋划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关出蓝田,直捣咸阳。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韩、魏、齐三国联军,兵出崤关,西攻函谷,夺回函谷天险,由函谷道出阴晋,直捣咸阳。秦人屡次扬言伐宜阳取铁,韩人战战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齐人与秦虽然隔得远,但对泗上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许他在破秦之后主宰泗上诸邦,尤其是宋国,齐必竭力。北路由燕、赵兵出晋阳,沿汾水谷地西进,渡河水进攻河西。秦、赵有晋阳之隙,赵人也必竭力。燕人虽说与秦较远,但作为合纵发起国,燕国不能不尽力。因而,北路亦当是劲旅。”
“贤婿此谋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庞涓似已猜出惠王顾虑,侃侃说道,“三路攻势均是儿臣疑兵之计,可为佯攻。而在实上,微臣计划暗结精兵,待敌大军尽去应对三路攻击之时,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芦筏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势袭取阴晋,截断函谷秦军退路,而后沿河水北上,夺取临晋关,重搭浮桥,迎接大军渡河,全面袭占河西。待我夺回河西和函谷道,六国联军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捣咸阳,踏平关中。”
“好!”惠王听得血脉贲张,再次震几。
“陛下,”庞涓跪下,情绪激昂,“上面这些,不过是微臣的第一步。”
“哦?”
“灭秦之后,微臣可借分秦之机,挑起齐、楚争执,或联齐灭楚,或联楚灭齐。只要齐、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两眼大睁,野心膨胀,血红的眼珠子久久凝视庞涓,许久,握紧拳头,重重震在几案上,“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从胸腔里迸出一个嘶哑的颤音:“好!”
“父王,”庞涓压低声音,“军事贵密,万不可泄人。”
惠王郑重点头,声音更低更沉,几乎听不到:“好。”
在终南山直通汉中郡南郑的山谷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运石抬木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秦国逾万丁役正在没日没夜地赶修栈道。右庶长张仪、国尉司马错在负责此项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视察工地。
望着眼前一道拔地而起的高山绝谷,张仪转对司马错啧啧叹道:“好家伙,这山赶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马错目光惊愕,“猴望尖在哪儿?”
张仪指着东北方向的天空,笑道:“就在那儿,云海深处!”回头将山势又看一遍,指着用绳索吊在远处峭壁上打洞以架设栈道的丁役,转对李磊,“李大夫,此栈道要修多长?”
“回右庶长的话,单是这道绝谷,全长三十二里,需架设栈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势辟路。”
“修至汉中呢?”
“五百单八里,需架栈道二百五十一里。”
“全是此等绝谷?”
“是的。此处还算小谷,在太白顶,山势远比此处凶险。”
“乖乖,”张仪咂咂舌头,“张仪服了!”回望一会儿修好的栈道,凝眉注目眺望远方,有顷,“请问李大夫,此道何时可以修好?”
“回右庶长的话,按照预期,当于后年秋末峻通。”
“可有困难?”
“有。”李磊迟疑一下,直言道,“工程远比预想的难,譬如说天气,根本无法确定,时好时坏,冬季更是大雪封山,莫说是人,即使野猪也难出行。末将担心,万一出啥差错,末将受罚事小,若是误下国事,末将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我再加拨五千人,财力加倍,如何?”
“谢右庶长!”
从栈道工地回到大帐,张仪、司马错的屁股还没坐稳,几骑如飞而至,其中一人是宫中侍卫,说是秦公急召。张仪、司马错不及吃饭,即随宫卫驰回咸阳。
行至蓝田,见前面锣鼓喧天,顺眼望去,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打的旗号是“陈”“秦”“使”等,蓝田县丞偕父老官员站在路口,夹道迎接。张仪询问馆驿吏员,得知是出使秦国的客卿陈轸凯旋。
司马错两腿朝马肚子上一夹,转对张仪:“走,迎迎他去。”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迎你去迎,扯在下做啥?”
司马错勒住马头,笑道:“张兄不愿见他?”
张仪鄙夷地转过头去:“在下跟他老相识了。”策马向前,头也不回地朝咸阳方向驰去。
司马错略略一怔,转过马头,紧跟于后。
二人赶到咸阳,尚未驰进南门,远望行人纷纷避向两旁,不一会儿,一行车马驰出城门,侍卫之后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辆竟是秦公车辇,御手是公子华。一头花发、早已赋闲的老太傅嬴虔的驷马青铜轺车于后紧随。
张仪、司马错随众人避于道旁。待车马驰近,上大夫樗里疾扫到二人,勒马报予内臣,内臣奏过,惠文公喝叫停车,速请二人觐见。
张仪、司马错趋至辇前,见礼毕,惠文公呵呵笑道:“两位爱卿回来得正好!”扬手朝前一指,“走,随寡人迎接一个大贵人去。”转对公子华,“起驾!”
公子华扬鞭催马,车辇再次起动。张仪不知大贵人是谁,又不便多问,只好与司马错一道,策马走在队列中。
大队车马郊迎十里,在驿站前停下。秦公步下车辇,走到一处临时堆起的土台上,登台南望。百官罗列在他身后,各按品级站定。
见百官静穆,群臣无不随秦公翘首南望,张仪沉不住气了,小声问司马错:“喂,大贵人究竟是谁,知道不?”
司马错皱眉凝思一会儿:“难道会是陈轸?”
“怎么可能呢?”张仪扑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何能亲迎?”
话音落处,有人大叫:“快看,来了!”
果然,远处烟尘滚滚,不一会儿,“陈”“秦”旗帜隐约可见。
张仪看得真切,惊得呆了。
待陈轸的车马走近,惠文公挥手道:“奏乐!”
骑在马背上的军乐手开始起奏,一时间,钟鼓交响,铙钹齐鸣,笳笛横吹,奏的是将军凯旋曲《破阵乐》,相传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远,陈轸即跳下车马,跌跌撞撞地赶奔过来。惠文公见他走到近前,也跨下台子,迎上前去。
陈轸两膝一软,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边,口中说道:“爱卿,一路辛苦了!”
陈轸涕泪滂沱,口中出来的全是颤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将他硬扯起来:“爱卿啊,寡人正在上朝,听说你回来,这不,连朝也没下,就领百官迎来了!你看看,他们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齐声贺道:“恭迎陈上卿凯旋!”
陈轸面对百官,深深鞠一躬,转对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微臣何德何能,敢劳君上大驾亲迎?”
惠文公还他一揖,呵呵笑道:“爱卿之功,可抵三军哪!”轻轻挽住他的手,“走,随寡人上车,我们君臣进宫畅谈。”
君臣二人在众臣的恭贺声中登上公辇,大队车马随即调头,朝咸阳辚辚而去。
回到宫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记了张仪和司马错,只与陈轸在怡情殿里密谈。
张仪怅然若失,走下宫前台阶,正要打道回府,见公子华步出宫门,眼珠儿一转,扬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华走过来,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张兄!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说你进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你一定带回稀罕物什了,让在下开开眼界。”
“没带什么。”张仪回以一揖,笑应,“就弄回来两坛老酒,说是有些年头了。”
“嗨,”公子华呵呵笑道,“说起喝酒,在这咸阳,怕是没谁比得过在下。在下喝过的,你猜有多少年陈?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谁孝敬的?是你师弟庞涓府上的范厨。此人先祖是魏国酿酒师,那坛老酒是他的家藏。”
“嗨,”张仪眼神里现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陈酿,看来公子喝得少了!不瞒你说,在下带回的这两坛,少说当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华眼睛大睁,“一百五十年!”继而哈哈大笑,“你净吹吧。在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还能瞒过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张仪敛住笑,认起真来,“可那家主人坚持说,是他爷爷的祖爷爷酿下的,你算算看,照他这么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华一把扯住张仪,“在下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驱车直奔张仪府上,张仪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来,张仪亲手斟过,端起来敬道:“公子,请饮此酒。”
公子华轻啜一口,巴咂几下嘴皮子。
张仪眼巴巴地望着他:“如何?”
公子华放下爵,两眼盯着张仪,呵呵笑道:“张大人,酒的事我们暂先放下。你哄我来,必是有啥事儿?”
“没事儿。”张仪呵呵笑道,“在下请你来,只此一事,品酒!在下得佳酿,不敢独享啊!”
公子华指着酒爵:“那……张大人,我是照实说呢,还是说虚的?”
“当然照实说。”
“要照实说,此酒不过是一般陈酿,顶多也就三十年陈。”
张仪故作不信,举爵饮下,细品一会儿,作个鬼脸,苦笑一声:“唉,公子,在下实意请你,本想喝个佳酿,谁知竟然上当了。看来,村野之言不可信呐!”将两只空爵再次斟满,“也罢,喝酒在个心境,此酒虽是一般陈酿,却也算是酒中上品。我们兄弟将就一下,照旧喝个痛快。”
“张兄所言极是!”公子华亦笑起来,“说实在的,三十年陈也是好酒。真要是百五十年陈酿,你敢请,在下还不敢喝呢,能闻个味儿就心满意足了。”
“公子痛快!来,满饮此爵!”
二人频频举爵,不消半个时辰,俱至佳境,话题也由酒扯开来,越扯越宽泛,渐渐引到正题上。
张仪斜睨公子华一眼:“公子,在下实在弄不明白,天下谁人不知陈轸是小人,可君上……今日之事,在下就不说了。”
公子华笑应道:“张兄呀,满朝文武皆可发出此问,唯张兄不可。”
“哦,此是为何?”张仪大睁两眼。
“呵呵呵,”公子华身子趋前,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要不是陈大人,张兄这阵儿只怕还在大楚国哩!”
张仪先吃一惊,继而笑道:“公子说笑了,在下奔秦,与那厮何干?”
“敢问张兄,你是因何离开楚国的?”公子华得了酒力,较起真来。
“受奸贼陷害。”
“何人陷害?”
“昭阳竖子!”张仪从牙缝里挤道。
“昭阳那厮为何害你?”
“他想当楚国令尹,视在下为绊脚石。”
“哈哈哈哈,”公子华手指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张兄聪明盖世,这阵儿却又如此糊涂!我且问你,依昭阳那厮之才,可是张兄你的对手?”
张仪摇头。
“这就是了。”公子华又饮一爵,喷着酒气,“既然是一家人了,在下不妨将此旧事诉诸张兄,权博一笑耳。”
张仪不停斟酒,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公子华又饮数爵,豪气上涌,将陈轸在楚如何设计,如何以和氏璧陷害张仪,迫使张仪出逃奔赵,苏秦又如何用计迫他至秦一事,从头至尾细细道来。公子华一直掌管黑雕台,陈轸在楚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出他的掌握,此时得了酒力,再无忌惮,讲得绘声绘色,惊心动魄。
张仪一直以为害他的是昭阳,此时明白原委,竟是呆若木鸡,愣怔许久,方才悟道:“好好好,好计谋!”又愣一阵,爆出一声长笑,举爵又赞,“当真好计谋呀!怪道君上对此人这般器重,原来他是大功臣呢!来,公子,为这个大功臣,干!”
“干!”
送走公子华后,张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自己冒死说越,辛苦数百日,眼见就要实现大志,却被这厮毁于一旦,又想到自己因此而受的种种苦楚,张仪越想越窝火。再进一步想到山东列国竟在短短一年之内,让苏秦捏为一团,沸沸扬扬地纵亲制秦,而秦公紧急召见他和司马错,为的也必是寻求应对,张仪越发睡不去。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张仪索性从榻上坐起,冥思应策。
翌日无朝。天刚闪亮,宫中来人召请。张仪稍作洗梳,换过朝服,驾车直驱宫城。在宫门外面,张仪跳下轺车,刚要步上台阶,忽听身后车马响,扭身一看,是陈轸。
张仪顿住步子,候在台阶上,眯眼审看陈轸。许是昨晚与秦公谈得久了,陈轸回去得晚,这又起床过早,显得两眼惺忪,萎靡不振。
见是张仪拦路,陈轸暗吃一惊,硬着头皮走上台阶,在他面前顿住,揖道:“在下见过张子。”
“是见过了。”张仪亦打一揖,语带讥讽,“陈上卿,昨日好威风哟!”
“是君上错爱。”陈轸尴尬一笑。
“陈上卿为国使楚,立下盖世奇功,君上何来错爱?”
听他提起楚国之事,陈轸笑得越发尴尬:“在下不才,惹张子见笑了。”
“陈上卿由魏至秦,由秦至楚,上下腾挪,左右逢源,将天下三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此等本事,非天下大才莫能为也,这阵儿怎又如此谦逊呢?”
陈轸正自发窘,大良造公孙衍、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右更甘茂诸重臣纷纷赶到。陈轸趁机转身,与众人打过招呼,一道步入宫门。
赶至怡情殿,惠文公早在等候。惠文公也是一身疲惫,面色苍白,看那样子,必是一宵未睡。
见过礼,惠文公现出一笑,嗓子稍显沙哑,语气平淡,开门见山:“诸位爱卿,寡人今日召请诸位廷议,只有一个议题——应对山东合纵。”目光逐个扫过众臣,落在樗里疾身上,“樗里爱卿,你先说说情势。”
樗里疾如惯常一样,先自咳嗽一声:“启奏君上,据微臣探知,纵亲会盟地点已定,是魏地孟津,日期是今年秋分。”将一捆竹简缓缓摆在几案上,“这是楚、赵、齐、魏、韩、燕六国参与纵亲的纵亲纲要副本,由苏秦起草。另据可靠探报,截至目前,楚发三军八万,主将昭阳,楚王亲自赴会;齐发三军五万,主将田忌,齐王亲自赴会;赵发三军三万,主将肥义,赵侯亲自赴会;韩发大军三万,主将公仲,韩侯亲自赴会;燕发三军两万,主将子之,燕公亲自赴会;魏发三军一十二万,主将庞涓,魏王亲自赴会。”
“司马爱卿,”惠文公转向司马错,语气依旧平淡,似是在叙家常,“合纵军累加起来,共有多少兵马?”
“回奏君上,共是三十三万。”司马错一字一顿。
“那么多?”惠文公的语气愈见随意,营造出的气氛愈见压抑,“我方呢?能战之士共有多少?”
“三十四万!”司马错神色严肃,字字如锤,“其中含各城邑守备一十五万,丁役十万,除此二者,用于机动的仅有九万。”
惠文公敛起笑,二目微微闭合。
众臣面面相觑,气氛更见凝重,光阴就如一个两腿缚铅的老人,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子。在座君臣均如惠文公一样,各自闭眼,没有一人发话。是的,三十三万大军齐集门口,锋芒一致对秦,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过了许久,惠文公微微睁眼,笑得有些苦涩:“诸位爱卿,说话呀!寡人召请你们,不是看你们拉长脸,而是要讨个主意!”
身为百官之长的大良造公孙衍脸上挂不住了,率先说话:“回奏君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合纵军虽众,实不可怕!”
“公孙爱卿,你且说说,三十三万大军,你因何不怕?”
“微臣以为,”公孙衍侃侃而谈,“理由主要有三。其一是,六国貌合神离,不能形成合力。想当年智氏胁迫魏、韩二氏合力分赵,结果,赵未分成,智氏却被三家分了。原因何在?在于韩、魏与智氏不一心,貌合神离。其二是,我有山河之固,四塞之险。河水天堑,可抵精兵十万,函谷雄关,又抵雄兵十万;至于六百里商於谷地,更是易守难攻。其三是,大敌当前,存亡系于一线,我君民上下迫于应战,已无退路,形成哀兵,必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鉴于上述三点,微臣是以认为,合纵并不可怕,怕的是我们先自丧失意志,失去信心。”
“说得好!”惠文公的目光依次扫过诸臣,“两军相逢,勇者胜!”思虑一会儿,再次抬头,“公孙爱卿所说,乃是大势分析,具体应对,寡人还想听听诸位的。”转对司马错,“司马爱卿,兵来将挡,你如何部署,可有打算?”
“回禀君上,”司马错应道,“列国若是犯我,必分三路,一是楚人,由宛、襄出兵,犯我商於谷地;二是纵军沿河水南侧西下,西出崤关,犯我函谷;三是纵军西渡河水,犯我河西。因而,微臣以为,我当重点防御上述三处,加设关隘,多囤粮草,分兵抗拒,与强敌决战于国门。”
“嗯,”惠文公点点头,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你有何高论?”
樗里疾揖道:“回奏君上,微臣以为,我可交好义渠、西戎诸国,向其求援。如果能得诸戎助力,六国不足惧也。另外,我可加征丁役,再募兵勇十万,加固城墙、沟壑,万一敌兵突入,好作长久之计。”
“甚好!”惠文公转对张仪,“张爱卿,你也说几句!”
“启奏君上,”张仪缓缓说道,“微臣前几日与司马将军去终南山中访查,亲见山势险峻,修栈道之难远出当初预料。为保证栈道如期畅通,微臣答应李大夫,为他请旨加拨五千丁役,粮款供应亦增一倍,特此奏请君上恩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秦国已至生死存亡关头,重臣皆在商讨如何应对国难,张仪却来奏请此等琐事,真正是匪夷所思。
惠文公也是一怔,拧起眉头思忖许久,依旧不解其意,却又不好不表态,只得硬起头皮,支应道:“准爱卿所奏。”言讫,似是不死心,倾身又问,“栈道之事,当是远虑。眼前急务,爱卿可有应对?”
张仪微微一笑,顺口应道:“臣举二人,可敌千军。”
“爱卿快说!”惠文公心头一亮。
张仪的眼角斜向陈轸,又扫樗里疾一眼,晃晃脑袋,声音怪怪的:“第一人是陈上卿,可使楚。第二人是樗里大夫,可使燕。”
早在张仪乔迁新居、惠文公亲去燎灶时,二人就已论过如何应对合纵,张仪于此时举出二人,无非是旧事重提。不过,这原是君臣二人之事,他人不知。因而,张仪话音一落,众人皆吃一惊,即使公孙衍与司马错,也是愣怔。
刚从楚国逃命回来的陈轸原本心有余悸,眼前又浮出方才在宫门外的一幕,知张仪心存不善,故意害他,不由紧张起来:“君……君上……”
张仪之言,惠文公心领神会,不及陈轸支吾完毕,震几叫道:“好!”几乎是不加思考,转对陈轸,“陈爱卿,寡人还得劳你一趟,再行使楚。不过,你昨日刚回,大可歇息旬日,再行不迟!”转对樗里疾,“樗里爱卿,你却拖延不得!这就准备,明日动身!”
惠文公于顷刻之间下达明旨,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陈轸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与樗里疾一道,拱手应道:“微臣领旨!”
众臣散去后,惠文公特别留下陈轸和樗里疾,商议具体出使细节,旨意樗里疾为明使,陈轸为阴使。樗里疾明使保媒,嫁长女予燕国太子,陈轸暗使离间,再度回到楚地,秘结昭阳,见机行事。
樗里疾、陈轸领旨去后,惠文公独坐一时,接连又发几道旨意。使公孙衍举国动员,征丁二十万众;使公子华尽放黑雕,密布于晋阳、河东、洛阳、孟津、南阳、襄阳、崤关一线;使司马错加强西河、函谷和商於谷地的全线警戒;又使贴身内臣亲赴义渠等国,携带厚礼,安抚西戎诸部。
会同日渐近,离大周王城不足百里的河渡孟津再次成为天下焦点。
六月底,六国特使苏秦引领纵亲人马两万余率先抵达。孟津离周室最近,但会盟纵国多已称王,与周室分庭抗礼,苏秦无颜过周,就在河水北侧百里许的轵城扎下营帐。轵城原为韩地,文侯时吴起夺占,惠王为镇韩人,特别在此辟为圃田,盖下行宫。
公子卬要苏秦住进行宫,苏秦笑辞,与楼缓等住在行宫东侧的允水岸边。公子卬忖出苏秦仍旧在意君臣名分,也就不再勉强,与公孙哙、公子章、公子如、田文等贵族副使里面住了。
苏秦在允水岸边搭建一个三丈见方的临时亭台,一有空闲,就独自走去,端坐在亭台上,或睁眼凝视静静的允水,或闭目冥思默想,或处理列国事务。
到眼下为止,合纵事务进展顺利。在楚王带动下,列国君侯均以最高礼节、最大阵容参与纵亲,让苏秦受宠若惊。
纵亲六国中,除燕外,五国皆来快报,楚王已经起驾。苏秦不敢耽搁,刚一安顿,就使楼缓引领一帮熟知仪礼的儒者前去孟津,依据周礼搭建会同台,安排列国行辕。
大周天子制下六个顶级大国在大周天子眼皮底下高规格会同合纵,共同应对大周天子制下另一个诸侯大国,整件事儿不能说是绝后,也算空前,根本没有成制可鉴。
更棘手的是,六国中已有三国并王,礼制先失,身为周民的苏秦却没有理由邀请大周天子主盟。而纵亲六国有三王一公二侯,苏秦思前想后,在礼仪、规制、主盟等细枝末节上,仍无万全之策。如此大盟,任何礼数缺失,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这日后晌,楼缓从孟津返回,禀报会同台等设施筹建事项。苏秦思虑再三,吩咐他在仪礼规制上先按春秋时齐桓公九合诸侯时的定规准备。
楼缓应道:“楚、齐、魏皆为王国,若是待以诸侯之礼,只怕另生节枝。”
“周天子仍在,在下又是周人,若是按照王制,今人不说,我等必遭后人唾骂!”
“苏子,你看这样如何?”楼缓灵机一动,“我们既不按王制,也不按侯制。在下是说,比王制降半格,比诸侯间寻常会盟升半格!”
苏秦思考有顷,点头允道:“此法可行。这也有成例。楚早与周室并王,但在至周觐见时,行的却是臣礼,周室待楚,即以此制。不过,此事不宜张扬,我们只做不说。”
“在下明白。”
“还有盟辞。如何措辞,事关大局。”
“在下以为,由您主笔比较合适。”
“我这人,动动嘴皮子可以,”苏秦苦笑一声,“捉笔弄墨可不在行。不过,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由他主笔,或有惊喜。”
“谁?”
“屈平。”
“就是公子如身边的那个年轻后生?”
“正是。”
“他怎么能成?”楼缓连连摇头,“才十几岁,是颗青枣呢,如此重任,吓也吓晕他了。”
苏秦笑道:“青枣有青枣的味儿。”转对守在门外的飞刀邹,“邹兄,去楚国使馆,有请屈平!”
屈平应邀而至。
得知是撰写盟辞,屈平惊诧之后,欣然受命。苏秦与他议至傍黑,将盟辞大要一一讲予他听。二人正在议论,飞刀邹禀报燕国副使公孙哙求见。
苏秦望着屈平:“屈子,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放开写,不要太长,也不要面面俱到,能写出合纵要义就成。先拟个草稿,大家再来切磋。在下还有公务,不多陪了。”
屈平起身揖道:“苏子放心,平虽不才,必竭力而为。苏子留步,平告辞!”
苏秦坚持送到楼下,与他拱手别过,携公孙哙之手再上亭台,分宾主坐定。
公孙哙笑道:“苏子请屈子来,是不是又想听楚乐了?”
苏秦脸上现出苦笑,长叹一声:“唉,即使想听,也没那份闲心哪!”将一只水杯推过去,“没茶了,只能请公孙用水。”
公孙哙接过杯子,轻啜一口。
“公孙此来可有要事?”苏秦也端过水杯,啜一口,表情甚是疲累。
公孙哙从袖中摸出信函,双手呈上。
苏秦接过,扫一眼,放在几案上,缓缓说道:“是不是燕国出兵的快报?”
“是的。”公孙哙乐呵呵地应道,“是子之将军发来的,说我祖公不顾老迈,亲来赴会,子之将军引军三万护驾,已经上路了。”
“哦。”苏秦心不在焉地应一声,转头望着暮色中的潭水。
“苏子,”公孙哙的身子微微倾前,“你猜猜看,何人陪爷爷来了?”
苏秦头依旧不抬:“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苏秦一震,扭过头,直盯公孙哙,眼中现出亮光。但这亮光就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公孙哙细审苏秦,见他满脸阴郁,细想这些日来,苏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纳闷,小声问道:“苏子,您好像有心事?”
“是的。”苏秦点头。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苏秦从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孙哙:“公孙,你且说说,我们为何合纵?”
“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公孙哙顺口应道。这是苏秦挂在嘴边上的话,他早已熟记于心了。
“你说,此番会同,我们真的能够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吗?”苏秦盯住他。
“当然能。”
“你为何如此有信心?”
“因为……在这天底下,没有苏子做不成的事儿。”
苏秦似是没料到公孙哙会如此应答,愣怔一下,扑哧笑道:“你真的这么想?”
公孙哙郑重点头。
“谢公孙信任了!”苏秦盯住他又看一时,从几案下缓缓摸出四封快报,一字儿摆在几案上,从左至右,是楚、齐、韩、赵、燕五个信函。
公孙哙看一会儿,仍是不解:“苏子?”
苏秦指着快报:“你看,这些快报,报的无一不是军情。楚王亲来,引军八万;齐王亲来,引军五万;韩侯、赵侯亲来,各引军三万;还有你爷爷,引军两万;剩下大魏,在下这也得到消息,庞将军正在四处调兵遣将,磨刀霍霍。各路烟尘,都在朝孟津滚哪!”
公孙哙越发不解:“这说明天下列国重视合纵呀!合纵旨在制秦,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
“是啊,”苏秦轻叹一声,连声重复,“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极了!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可……这么多兵马聚在一处,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会同,哪一家都是剑拔弩张啊!”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孙哙不假思索,“依我看,干脆借此机缘,将暴秦灭掉。灭掉暴秦,一劳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吗?”
“你呀,”苏秦连连摇头,苦笑道,“看的只是表层。真要灭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难太平了!”
公孙哙大怔。
翌日晨起,苏秦正在允水岸边散步,屈平造访,说是盟誓拟好了。
苏秦甚是震惊,接过他呈送的竹简,连看数遍,细细品味良久,两道目光不可置信地射向他。
“苏子?”屈平的心忐忑直跳,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个奇才。”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更是个急才。仅此一夜,你就写出这般誓约来,实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平以为苏秦是在奚落他,面红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后一宵未睡,方才拟出这份草稿,自觉不好,却又不好给他人审看,一大早就……就……就拿过来了。苏子若是觉得不妥,在下可以重写。”
“为何要重写呢?”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还求不到呢?”
屈平眼睛瞪大。
“不过,也并不是完璧无瑕。”
“请苏子指正!”
苏秦指着中间两句:“请看这两句。”
屈平打眼一看,写的是:“肌肤润于锋镝,骸骨难入丘冢。”
苏秦缓缓说道:“六国纵亲,当整齐划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处却是六言,变化虽有,却失齐整。就好比两军作战,对方未冲,先乱阵脚,不妥。可否改作‘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好!”屈平脱口而出。
“还有下面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腾’,可以改为‘鬼神震怒,民怨沸腾’。以‘震怒’对‘沸腾’,顺口不说,对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来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苏子改的是,在下叹服!”
“该叹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苏秦。”苏秦由衷赞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气呵成,滴水不漏,朴实无华,外契天下大义,内含纵亲要旨,由首至尾,字字珠玑啊!”
“谢苏子夸奖!”屈平腼腆地笑了。
最先到达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庞涓、惠施和朱威等,全都陪他来了,只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帮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苏秦,到轵后不顾旅途劳顿,即派王辇接苏秦入行宫。苏秦赶到时,惠王跣足迎至宫外,携苏秦之手,与他并肩步入宫中,促膝谈至深夜。
在惠王与苏秦谈心时,魏国三军逾十万众,包括庞涓的虎贲之师,分路开至河东,依庞涓指令屯扎于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国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后是齐王。因会同地点在魏国境内,列国军队均需接受魏国指令。在庞涓部署下,楚军七万屯扎于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仅带人马一万赶至孟津,住进早已搭好的楚国行辕。齐威王引兵五千,余众屯于宋、卫境内。再后是赵肃侯和韩昭侯,各带兵三千。燕人一则距离远,二则燕公老迈,只能日行五十里,来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逦赶到。
此番会同,魏惠王如同换了个人,再没有上次他在孟津齐诸侯朝王时的不可一世。作为东道主,他甚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谦恭和殷勤,无论哪家君主赶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亲迎数里,把盏接风。
见六国君主均已光临,苏秦于秋分前一日,以六国特使身份,在会同台东侧不远处的一片山林里,设便宴招待。
这片山林位于河水北岸,鹤鸣山下。鹤鸣山顶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状似鸣鹤之首,因而得名。此处依山傍水,视野开阔,风景极佳,堪为风水宝地。
为示公允,苏秦如法炮制,将六个几案摆成圆圈,使所有几案没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没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赶到,先是一怔,继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选席次,围作圆圈坐了。苏秦虽是东道主,身份却是臣子,因而没给自己设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饭菜,他就接过,按年岁大小呈予每位君主,博得众口称颂。
席宴更是特别,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鱼肉腥荤,没有美酒佳酿,只有素菜、鲜果、稀粥和窝窝头,全是此地百姓吃的。虽是粗茶淡饭,却是宫墙之内不曾见到的,加之苏秦特请厨师精工细作,味道别具一格,众王侯无不狼吞虎咽,津津有味,连赞好吃。
见诸侯吃饱喝足了,苏秦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面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诸位君上,明日即为秋分日。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圆月缺十二度,唯有两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鲁人仲尼撰史,名之以《春秋》。今六国纵亲,天下会同,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乐为念,抛却前嫌,不畏劳苦,长途远涉,会聚于此,求同存异,盟誓纵亲,足令天地动容。苏秦谨代天下百姓,向诸位君上致敬!”
言讫,苏秦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礼。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齐站起,共同走到苏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别伸手,一人扯住苏秦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将他拉起。众人簇拥苏秦走到圈内,韩昭侯亲自动手,将自己与紧挨的赵肃侯几案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招呼侍者抬来一张几案,魏惠王、楚威王将苏秦按坐在几案后面,这才各回席位。
苏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辞:“周人苏秦谢诸位君上抬爱!”微微一笑,直入主题,“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微臣有一事启奏,还请诸君定夺!”
众位君上齐望苏秦。
“诸位君上,会盟诸事,主要参照旧时会同规制,其中仪礼、程式、规制、乐舞、仪仗、盟书等具体细节,微臣与列国副使各具奏本奏报,诸位君上也分别降旨允准,因而,大体上可以确定。迄今为止,坎已掘就,牲已备好,会盟物器均已备齐,只待良辰吉时。微臣所奏之事是——”苏秦顿住话头,挨个扫过诸位王侯,“按照旧制,诸侯会同,歃血盟誓,须有执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该由何人执牛耳,微臣奏请诸位君上公议!”
自古迄今,执牛耳者即为盟主。因而,苏秦一语说出,在座六人尽皆敛神,面面相觑之后,各自正襟端坐,闭合双目。
苏秦又扫众君主一圈,亦将眼皮微微闭合。
场面静寂,唯有河水的惊涛拍岸声和林中小鸟的唱和声隐约传来。
过有许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扑哧笑道:“我说诸位,养啥神哩?不就是推举执牛耳之人吗?依魏罃看来,有一人最是合适!”
众人纷纷睁眼,目光尽皆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连晃几下肥硕的脑袋,手指苏秦,一字一顿:“他,周人苏秦!”
话音落处,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纷纷附和:“好,当由苏相国执此牛耳!”
没等两个威王表态,苏秦已是叩首于地:“诸位君上,此事万万不可!”
魏惠王大是诧异,圆睁两眼:“请问苏子,有何不可?”
苏秦再拜:“天下会同,歃血盟誓,此乃明于天地鬼神,非身贵言重者莫能为也。苏秦出身草野,身贱言轻,何堪当此重任?苏秦再请诸位君上收回贵言,另推人选!”
魏惠王略显失望,身子朝后微微一仰:“依苏子之见,何人可执牛耳?”
“此事关系纵亲大业,微臣不敢建言,还请诸位君上共议!”
场上再现冷静。
韩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诸位共执牛耳,如何?”
“成何体统?”楚威王陡然发话,“苏子一直强调古时成制。按照成制,何时有共执牛耳之说?”
韩昭侯遭此抢白,不无尴尬,嘴唇巴咂几下,半带讥讽道:“本侯说错了,该由楚王陛下执掌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长笑一声,“熊商世居蛮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执掌牛耳?不过,熊商倒想推举一人,请诸位公议!”
楚威王公然推脱不说,反而推举他人,大出众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缓缓转向齐威王,朝他微微点头。就在众人皆以为他推举的是齐威王时,楚威王陡然转向魏惠王,指他呵呵笑道:“就是他,魏兄!”
“田因齐也举魏兄!”齐威王的大手也指过来,朗声附和。
魏惠王做梦也没料到两个老对手会共同推举他,顿时蒙了,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韩、赵、燕三君无不记挂当年魏罃在此朝王时的嚣张旧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齐竟然联袂推举,一时竟也语塞。苏秦心里一横,由不得打个寒战,睁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这才反应过来,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的声音比楚威王发出的还要响亮,笑毕方道:“我说熊兄,还有田兄,前番孟津之会,是魏罃不自量力,执牛耳了。魏罃何以敢执牛耳?因为两位仁兄大驾未至!此番两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敢再逞狂?”转向其他诸侯,“以魏罃之见,这只牛耳由熊兄执掌,诸位意下如何?”
不待众人接腔,楚威王连连摇头,拱手推辞:“魏兄不必过谦!前番孟津之会,熊商身体欠安,未能赴会,一直引以为憾。槐儿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询大会盛况,对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触。此番我等又在孟津会同,执此牛耳,自是非魏兄莫属!”
“是啊,”齐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齐也未到会,此番算是将功补过!魏兄不必推辞,田因齐实意推举,并无半点虚假。”扫向众公侯,语气诚恳,“也请诸位听因齐一言。因齐之所以推举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处中国,为天下中枢,当执牛耳;其二是,我等会同合纵,意在摒秦,魏西接强秦,抗秦首当其冲,因而魏兄当执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内实仓廪,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数合诸侯,堪为天下典范。及至魏兄,内善治国,外善治兵,足当此任!”
齐威王连说一二三,真真假假,听得魏惠王耳根发热,脸颊热烫,双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没此德望,不敢再执牛耳矣!”
楚威王望向苏秦:“苏子,群龙不可无首!合纵是你倡导的,牛耳你又坚辞不执。熊商与田兄实意举荐魏王,他又不肯,你来说句公道话,由谁执掌合适,我等尽皆听命!”
众人齐望苏秦。
平心而论,六国纵亲,实力最强的是楚,称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执牛耳不说,这又力荐魏惠王,实出苏秦所料。见他此时将球推过来,苏秦只好接招,笑道:“六国纵亲,即为一家,自应不分主次,不论大小。因而,谁执牛耳皆可,不过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苏秦建议,纵约长之位,可由诸位君上轮流担当,每君轮值一年。”
如此大的难题,苏秦轻轻一句就化解了。六国君主一听,皆是振奋。尤其是韩、赵、燕三个小国公侯,见苏秦此言一如所摆圆席,丝毫没有蔑视他们邦小势弱,内中充满感动。
“诸位君上,”苏秦环视一周,缓缓说道,“至于此番会同,苏秦倒有一个建言。方才楚王建议由魏王执牛耳,苏秦窃以为在理,因为会同地点是在孟津,属魏国地界,魏是东道主,魏王理当出任合纵会同首任纵约长,任期一年,至明年秋分日为止。至于下一年由何人接任,苏秦另行奏请诸位君上,他日复议如何?”
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尽皆点头,楚威王、齐威王轻轻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诸位兄长,苏子,既然大家都来抬爱,魏罃就不推辞了,明日权执牛耳,竭尽地主之谊!作为回报,魏罃承诺,诸位在魏的所有开销,包括明日会同一应开销,尽由魏库支出!”
五位君主尽皆抱拳:“谢纵约长!”
“不必言谢!”魏惠王摆摆手,呵呵笑道,“魏罃这是抛砖引玉。及至明年,不究是哪位接替纵约长,魏罃就又赚回来了!”
众人皆笑起来,场上气氛松活不少。
“诸位仁兄,”魏惠王又一笑,“既然由魏罃执牛耳,魏罃就要多说一句。今日天下会同,皆仗苏子一人之功。合纵期间,苏子的身份是六国特使。今日纵亲已成,特使名分不太恰切。再说,六国纵亲之间,也应有个协调。魏罃提议,六国共设外相司,由苏子兼任列国外相,专司外务,协调同异,大家意下如何?”
众君纷纷点头:“谨听纵约长吩咐!”
“如此甚好!”韩昭侯道,“苏子早拜韩、赵相国,相印已备下了。余下燕、魏、齐、楚四国,这阵儿拜相,不知可备相印否?”
魏惠王应道:“韩兄呀,你和赵兄的相印拜早了。天下会同,六国就得共同拜相,印玺更要一致。若是肥瘦不等,苏子用起来也是不便。苏子若是爱金子,就会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气,就会偏重小的。待到加玺时,他只顾挑大嫌小,岂不把大事误了!”
听他说出此话,众人越发笑得欢了。即使苏秦,也只有抿着嘴儿乐。
“这可不行!”韩昭侯笑过,接上他的话,“贵贱有别,相印如何等同?”
六国会同,楚、魏、齐三家皆王,燕为公室,只有韩、赵仍是侯爵,在六国中地位最贱。韩昭侯于此时发出此问,显然是有所用心。见他提出这个,赵肃侯亦敛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时机地轻轻咳嗽一声,算作响应。
苏秦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沉声应道:“韩侯所言甚是!”抱拳扫视一圈,“诸位君上,眼下天下并王,周制不存,周礼自应变革。今六国会同,自应同尊,因而,苏秦建议,趁此良机,六国不妨彼此相王,尽皆南面称尊!”
“好好好!”为率先称王而苦头吃尽的魏惠王应声叫道,“魏罃赞同!韩、赵、魏本为一家,魏罃独自居上,真还睡不安稳呢!”
众人又发出一阵哄笑,韩、赵、燕之君皆没推辞,齐、楚两个威王也没出声反对,六国相王之事算是集体默认了。
见众人笑毕,赵肃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时又不及铸造,明日如何拜相?”
“这个不难!”魏惠王显然早有预备,呵呵笑道,“魏罃不才,倒是带来几个金匠,这就传令下去,让他们连夜加工,为列国赶铸相印,待盟誓结束,我们共同拜相,如何?”
众人尽皆点头。
“不过,”魏惠王敛住笑,一本正经,“铸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垫了,免得日后扯不清楚!”
众人笑道:“自然,自然,这个自然。需要多少金子,纵约长说个数就是!”
“魏罃不懂这个!”魏惠王缓缓晃动肥硕的脑袋,“待回到行辕,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辕门收金子,届时诸位莫要不认账就是!”
笑声更响亮了。
“苏相国,”魏惠王转对苏秦,“今日你请客,当是东道主。除去这些,是否还有他事?”
“没有了!”苏秦敛住笑,拱手应道。
“要是没有别的事,魏罃提个建议。诸位都是雅人,此处偏幽雅致,亦无外人在场,更无御史在侧,我等何不各操管弦,畅开情怀,来个自娱自乐如何?”
众人皆是振奋,齐道:“谨听纵约长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无夸张地朝手心“呸呸”连吐两口,转对仆从:“拿琴来!”
诸君也都兴起,纷纷讨要自己擅长的乐器。不一会儿,河水北岸,鹤鸣山下,琴瑟应和,钟磬互鸣,管弦协奏,与附近林中的百鸟鸣啭、河水激荡交响一处,天地为之动容。
苏秦静静坐着,倾心听着,两行热泪缓缓流出。
此时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这几个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终于放下争执,坐在一起,共奏乐章了。不究结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为一个良好开端。
翌日,东方微白,孟津方圆三十里内人欢马叫,一片喧闹。及至卯时,盛况空前的会同仪式终于在精修数月的会同台上拉开序幕。
整个盟誓仪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无可争议地由六国共使苏秦担当。遵循古制,仪式为九,分别是:一、掘地为坎;二、执牛耳;三、载正书;四、读书;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载副书;八、杀牲;九、和牲埋正书。
会同台顶高八丈八尺,呈六边形,每边各六丈,方圆刚好三十六丈。台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边各八尺八寸,深八尺八寸,旬日前早已掘好。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龛,内中置放各色宝玉,其中有璧、璜、瑗、环、块、佩各六,分别刻着六国姓氏。被执于坎中的是头棕红色牛犊,膘肥体壮,于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时刚好一岁,届满周天之数。由于四肢受执,动弹不得,牛犊子瞪圆两眼,不无惊惧地紧盯坎上越来越多的华服锦冠,“哞”的一声发出悲鸣。
旌旗猎猎,长号声声。
苏秦宣布盟誓仪式开始,担任执牛耳的纵约长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内台阶,握牢牛犊左耳,紧随其后的司祭手持利刃,于眨眼间割下牛耳。早有人执玉敦于侧,接于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面。由于司祭下手极快,那牛犊子初时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在断耳的鲜血将要滴完时,才又猛地甩头,悲壮地发出一声长“哞”。
待血滴完,司祭从魏惠王手中接过牛耳,扔于坎中,而后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缠绕麻丝,在玉敦上连拂几拂,扫却血中邪气,而后接过玉敦,跟在惠王身后,跨上坎沿。
上坎之后,司祭将玉敦呈予司盟苏秦。苏秦朝一砚中倒出少许牛血,早已恭候于侧的楼缓即以朱笔蘸血,在一块选好的白帛上书写屈平拟就的盟书。
约一刻钟后,楼缓书毕,将盟书呈予苏秦。
苏秦一手执盟书,一手执玉敦,健步登上旁边一个铺有锦毯的土台,代会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读屈原草就的盟辞,辞曰:
天运不通,道失德倾;
周室式微,礼坏乐崩;
君臣不协,奸盗丛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祸加天下,殃及苍生;
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鬼神震怒,民怨沸腾。
周人苏秦,倡导合纵;
列国六君,纷起响应;
于此秋分,孟津会盟。
共起誓愿,昭示神明;
凡我同盟,互不加戎;
同仇敌忾,患难与共;
交相往来,力行五通;
六邦无阻,道路不壅;
共制暴秦,同惩元凶!
皇天后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鉴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类,俾坠其命!
苏秦宣读完毕,步下土台,趋至魏惠王面前,缓缓跪下,将玉敦捧至齐眉,朗声奏道:“请纵约长歃血!”
魏惠王接过玉敦,举至唇边,轻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满是鲜血。继而是楚威王、齐威王、韩昭侯、赵肃侯和燕文公。各自轻啜一口,将下巴涂红。看到年岁最长、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后,苏秦由不得心生感叹。这些日来,尽管他一直倡导纵亲国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诸侯自己却是心中有数的。
歃血过后,是昭示天地鬼神。苏秦挥手,六国君主依序退到一边,六国大巫祝粉墨登场,在一阵巫乐中各施招数,载歌载舞,以沟通天地神灵。大巫祝舞毕,各自退去,六国司盟上台,各持朱笔在龟片上抄录盟誓的副本。抄毕,楼缓验明无误,司盟退去,六君及苏秦再至坎边,目睹司祭杀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台阶下坎,一刀割断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战栗不止的牛犊子气管,看得六位君主心惊胆战。随着气血缺失,牛犊子先是前腿缓缓跪下,继而全身瘫软。
司祭上坎,苏秦将手中盟书的正本,连同玉敦抛进坎中,恰巧落在牛头处。魏惠王举铲,朝坎中抛下第一铲土。接着是众君主,各自铲土抛入坎中。见他们逐个铲毕,苏秦挥手,二十壮士不消一刻就将土坎填平,堆出一个方锥。
盟誓毕,即行拜相仪式。
六君依序南面而坐,面前各摆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个金匠连夜赶出来的,皆有拳头大小,各包华贵的黄色锦缎。
在六国军民注目下,苏秦碎步趋至六君前面,缓缓跪地,逐一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从列君手中逐一接过相印。
当苏秦手捧六枚金印转身面向台下时,锣鼓声骤然响起,台上台下,旌旗招展,万头攒动,呼声雷鸣。
两行泪水无声地滚下苏秦的眼眶,落在脚下的红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