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格外郑重对待祭拜姥爷的事情,前几天就剪下了各种的纸钱,叠了元宝,买了纸房子纸戏台,买了各种水果,清明这天又早起做了十个菜,刚做完手术后的母亲满头大汗在厨房忙碌。我叮嘱她多休息,她淡淡一笑,没事,就这么一会儿而已。
再次来到殡仪馆,平时这里清净得很,空气里都充满着呜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可现在却仿佛到了一个旅游景点,车流人流往来频繁,人们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悲伤,只有漫天的青烟宣告这是何处。
来到存放姥爷骨灰的架子前,舅舅打开柜子换烟换绢花,我和母亲拿着手帕在擦拭祭品,那些橡胶塑料做的面条、手机、麻将、象棋、童男童女依然还在那里,以一种安慰似的存在默默守候着一个盒子。
我曾经写,那样高大的姥爷如今变成了一捧骨灰,被束之高阁存放在这里,之后等到姥姥百年后才能入土为安,想来让人伤感。但如今我却明白,人生来就是要面对着死亡,但没有人生来就会思考死亡,人们都在想活着的事情。正如母亲曾经说,人死后再怎么祭拜和怀念,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死去的人又能得到什么,都是怀念的方式。只有在人活着的时候好好孝顺,不要让自己后悔,才不枉费自己称之为儿女。
人实在是多,祭拜台上都在排队,等了一个小时才轮到我们。我拿出姥爷的照片放好,舅舅准备了水果和点心,小姨准备了香烟、蜡烛和酒,妈妈把东西一一摆好,我点燃一根烟插在香炉里,袅袅青烟弥漫在四周,我透过刺鼻味道的青烟望着姥爷的照片,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来时的路上我问母亲,你还会哭吗?母亲微笑着说,不哭了,都多久了。可当我们站在祭拜台上,母亲却是那个哭得最伤心的人。
在那一刻,我并非像之前想过的那样去劝解和阻止,而是静静看着母亲掉眼泪,那是她获得释放的方式。周围的一切似乎失去了声响,内心也变得寂静一片,空无一物。良久,舅舅和小姨红着眼眶扶起母亲,母亲颤颤巍巍站起,眼泪却依然止不住簌簌掉下来,在一旁等待的陌生人看到这般景象,也都忍不住黯然落泪。
也许在这样面面相对的情景下,彼此之间才能够袒露心扉,内心里那些已被隐藏了一年的情绪,终究在今日以眼泪得以解脱,曾经埋藏的相互指责、挑剔、抱怨、争执和难过,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的离去而终结,就如同风干后的墙皮,一层层剥丝抽茧,裂了,掉了,化了,消失了。
眼泪带来了印证,对姥爷的爱与怀念,穿越了生死,也穿越了这深不可测的时间,直达到了内心深处,带来如此庞大的感伤,所以母亲才会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所有的仪式或许都不重要,再精美的供品都要被丢进火炉中焚烧,再好看的供品都有清洁工在那里等着收拾。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我们草草收拾了供品来到焚烧炉前,舅舅拿着粉笔在炉子上写下了姥爷的名字画了一个圈,这样焚烧的供品姥爷就可以收到了。一团团火焰吞噬着活人的祝愿、希望和祈祷,也吞噬着这个世界上来自内心的一把灰烬。
而就在这样的时刻,依然有丧乐队一遍遍来来回回,每响起一次,就有一位往生者已经火化完毕,祭拜即将开始。依然有痛不欲生的人哭得瘫倒在地,依然有神情平静的工作人员在指挥着各种仪式。这个世界,依然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幸福,有人痛哭。这条路,依然有人出现,有人消失。
我抬头看到在祭拜墙上刚刚挂上的往生者照片,那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生。小姨也看到了,她轻轻对母亲说,你看,那么年轻的孩子,就那么没了。
母亲抬眼看着那张照片,眼泪又流了下来,是啊,她的家人该多么伤心,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那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母亲是在说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