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好朋友,叫龟三儿,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我很庆幸他是只乌龟,而不是鳖,不然他就得叫鳖三儿了。
事实上龟三儿的爸爸经常会骂他,说他是个小王八蛋,这本来也无可厚非,就像我爸经常会骂我是小兔崽子一样,可是他却觉得,小兔崽子明显比小王八蛋听起来要委婉得多了。于是每每这时候我都会轻拍他的龟壳安慰他,没办法,这是种的问题,谁让我生来就是只兔子呢。
其实关于兔子和乌龟为什么会成为朋友这个问题,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追究的,毕竟大森林里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当然并不仅限于鸟,这句话放在其他动物身上也一样适用。森林是个大圈子,这里的水还是挺深的,各种复杂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娱乐圈的气息,所以任何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合情理的事情都存在一些潜在的规则,我们称之为潜规则。
我打小就认识他,当他还是一颗正儿八经的“王八蛋”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他了。我家边上有个池塘,他住在池塘往下三米,我住在地下三米,所以我们两家所处的海拔高度是基本一样的。我和他经常一起坐在池塘边聊天,毕竟我不会游泳,没法去他家做客,而他由于身材的缘故,容易卡在洞口,因此也很少来我家玩。而且我们俩的饮食习惯有些不一样,我没法拿出他喜欢吃的东西来招待他,虽然他总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问他喜欢吃什么也总是“随便啦随便啦”,但一旦我拿出胡萝卜之类的东西摆在他面前,他就会缩进壳里变成缩头乌龟不想理我,矫情得很。
他时常会非常欠打地问我:“人家都说狡兔三窟,你们家到底有几套房子?”而我总会很鄙视地对他说:“现在森林里房价这么贵,哪里有钱搞这么多洞哦?我们家的另一个洞,完全是用来防患于未然的,不然万一哪天从你们家漏出点水来把我家给淹了,我们就得睡树上了。哪像你啊,出门自带房车,想钻就钻。”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红着脸回答道:“没办法,天生的,你以为我想整天背着这小房子到处晃,跟房奴似的。”
虽然我们生来品种不同,但却一直臭气相投。我俩从小就是出了名的闯祸大户,当时基本上方圆十里内的坏事,都是我们的杰作,比如去鼹鼠大叔家偷土豆,砸破灰狼大哥家的窗玻璃,将狐狸阿姨家的南瓜挖成南瓜灯等等。不过由于龟三儿这小子跑得慢,我们俩经常被逮个正着,然后拎回去被爸妈一顿收拾。让我感到心里很不平衡的是,每次我爸都拿树枝抽我,但是龟三儿他爸却总是口头教育他,每当我第二天捂着屁股去找他的时候,他总是露出一脸的幸灾乐祸。
“你大爷的,笑屁,凭什么每次都是我被打?”我摸着红肿的屁股对自己的遭遇表示极度的愤慨。
“因为就算我爸打我也不疼啊,骂一下也就算了。”
“噢,这倒是,打你的话手应该会更痛一点。不过哪有你们这样生来自带盾牌的?难道乌龟的小孩都没法教育了吗?”
“为啥一定要用打的方式来教育呢?你不觉得‘小王八蛋’这种说法就已经很伤自尊心了吗?”
“不,如果我是你爸,一定要骂‘龟儿子’才解气。”
不过玩笑归玩笑,我们俩的友情一直都很稳定。我们的小学初中都在一个地方念,只不过龟三儿每天都得提早一小时起床,因为他爬得慢,如果他跟我同时起床,那估计等他到学校,第一节课都该下课了。虽然每天上学的时候没法一起,但是每天放学以后我都陪他一起慢慢地走,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人生理想,别看我这哥们的脑袋还没有绿豆大,但是他却是个挺要强的家伙,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不过我只是耐心地听着,没有去评论些什么,毕竟这是他的生活,我管不了那么多。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俩一起玩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高中,他直接就住在学校的边上了,省得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还要长。我在另一所学校,周末的时候偶尔会去看看他,这时的他已然没有了少不更事时的那份轻狂,他现在会很斯文地说话,不再时不时地往外蹦脏字了,而且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了,龟壳时常都会被擦得闪闪发亮,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和他聊天的时候,他一脸认真地跟我说,自己现在得好好考虑考虑未来的事情了。
“你看,这是我最近在看的书。”他从书架上掏出一本书来给我看。
“这什么?”
“《如何成为一只成功的乌龟》,这本书最近卖得不错。”
“这我做不到,我再怎么努力也是只兔子。”
“不是给你看的,我只是看完以后觉得很有启发。”
“那你要怎么做?”
“书上说了一个故事,讲的是很多年以前,我爷爷那辈里出了一只很有名的乌龟,他当时在龟兔锦标赛中跑赢了兔子。”
“所以呢?”
“所以我要立志成为和他一样的乌龟,参加三年后的比赛。”
“我觉得你一点胜算都没有。”
“那当年那只乌龟怎么赢了呢?只要坚持不懈,只要永不放弃,就能取得成功的。”
“因为那只兔大爷在路上睡着了啊,只要他不睡,龟大爷怎么可能赢呢?”
“不不,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觉得成功的机会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要做好我自己的,心无旁骛地去跑,总会有机会的不是吗?就算一年赢不了,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总有一年我会成功的。”
我顿时就哑口无言了,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他,这话听起来的确很美,全然无懈可击的样子,一定是书上那么写的。
其实关于这段历史,我也略有耳闻。据说龟兔锦标赛当年举办的目的只是作为一场表演性质的友谊赛,所以兔子这边并没有太把它当一回事,于是在比赛中发生了兔子选手在过程中睡着的丑闻,让乌龟最终赢得了比赛,这让乌龟们有了一个大书特书的机会。而这比赛后来每年都延办下来就充满了商业和炒作的气息了,大家都等着看乌龟再跑赢兔子呢。但其实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只要兔子不放水,乌龟压根就没可能赢,这比赛本身的机制就是不公平的,不知道乌龟们怎么就把这解读成一个励志故事了。
之后的很长时间,龟三儿果然把自己课余的时间都用在了练跑步上,他经常会逼自己绕着池塘跑完一圈才吃晚饭,但一般情况下,跑完以后都可以吃夜宵了。而我也会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偶尔当当他的陪练和他一起比上一圈,尽管可以体会到他的确比小时候干坏事被人抓时跑得快多了,但他毕竟是只乌龟,如果我认真和他跑,他连我的尾巴都碰不到。当然我时常也会放放水,放慢脚步喘着气装作很辛苦地赢过他,然后夸他比上一次要快多了。
但他其实也知道我是在让着他,于是后来他索性不让我跟他一起跑了,让我在一旁帮他掐时间,说是这样得出的结果会比较公正客观一点。可是这比和他一起跑还要无聊,因为这实在是太长太长的一段时间了,以至于我经常坐在池塘边看着天空就出神了,脑子里闪过各种关于哲学宗教的问题,比如兔子是什么,兔子从哪里来,兔子要到哪里去等等,我觉得如果这个时间再长一些的话,我就要比人类更早洞悉宇宙的全部奥秘了。
作为哥们,我不是没有劝过他,但是兔子和乌龟之间毕竟还是有着本质的差别,有着全然不同的出身和价值观,我站在我的立场上没法去说服他。眼看龟三儿被荼毒得有些走火入魔了,我有时也忍不住和他干上一架。
“你个龟儿子王八蛋,痛死老子了,你敢把龟壳脱掉来干一场吗?”那天我揍了他一拳后,揉着红肿的拳头骂他道。
“就不出来,我早就警告过你了,打我手会更痛一点。”他躲在里面瓮声瓮气地回答。
“好小子,你有本事一辈子都别出来。”我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背上。
“喂,昨天刚擦的,你别给我坐脏了,下来。”
“你先出来。”
“你先下来。”
“你……啊咧,你咬我尾巴,你敢咬兔子尾巴,你没听说兔子急了才咬人么,你一只乌龟竟敢咬兔子,简直反了啊你,我要在你背上拉屎!”
之后的事情没什么悬念,我和他来了一场男人间的较量,彼此气喘吁吁地坐在池塘边上时,我摸着尾巴告诉他,你和兔子比打架胜算还大一些。他说:“还不是被你逼急了,自己每次都要擦好半天呢,我最讨厌别人弄脏我龟壳了。”我叹了口气道:“你要咋样都行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你,只要你到时候不后悔就行了。”他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道:“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于是我挥挥手走了,走到一半,想了想又回头和他说了句:“下次别把龟壳擦得这么亮了,和标本似的,怪吓人的。”
之后的几年,我再也没有见过龟三儿,他最后究竟有没有去那个赛场,去和天生就跑得飞快的兔子们一较高下,我也不得而知了,这毕竟是他的人生,而我只是一只兔子。
只是我时常会想起那年在池塘边他辛苦奔跑的背影,那坚定的眼神和执著的脚步,每每回想起来都让人不能自已。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奔向何方,也不知道他最终跑到的是不是他真正想要去的地方,他只是为了奔跑而奔跑,以至于最后甚至忘了自己当初究竟是为什么开始奔跑了。他完全可以去做很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必试图去赢这样一场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的比赛,书上说的或许没有错,成功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但是书上没有告诉他哪里是对他而言幸福感更高的终点。
无论怎样,我现在很怀念我的哥们龟三儿,怀念那年他龟壳上依旧长满青苔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