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白杨树下,眯起眼睛看了看蓝莹莹的天,一片又大又薄的黄叶在风中打了个旋儿,慢慢落在我身边。
公子小白睡在这白杨树下,已经一个多月了。
草叶上的露水渐渐变成了白霜,几场秋雨过后,树下泥土翻动的痕迹已泯灭无踪,偶尔有同族或犬族路过,也全然觉察不到异样,便径自走过去了。
只是我仍然每天过来,陪陪公子小白——或许,其实应该说,我来找公子小白陪陪我。
公子小白的离去,竟给我的内心留下如此大的空白,这是以前的我所难以想象的。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独立,同伴于我只是可有可无。但是,当我独自吃饭,独占水盆和砂盆,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当我出门时习惯性地招呼一声,却发现再也不会有回应,当我有了什么念头,却再没有谁肯津津有味地听我诉说,这种时候,一股萧瑟的寂寥就在我心里慢慢弥散开来。我这才意识到,在漫长的六年岁月中,公子小白早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顺理成章得让我觉察不出,却又真真切切地不可或缺。
我并不喜欢伤感这种于事无补的情绪,可是当我坐在白杨树下,公子小白病中对我说的话,却无法抗拒地、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回响。
他说,阿赳,你老夸我随遇而安,其实,我总是能跟你在一起,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他的蓝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俏皮,阿赳,我是个笨猫,你的好多心思我都理解不了,可是,我也有一个心思,是你没理解的呢……是的,我的确从来没有意识到,在公子小白心里,他早已把第一伙伴这个位置,珍而重之地给予了我。
如果说,当年是由于我的存在,使幼小的公子小白在陌生环境中找到了依靠,那么,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才使颓废的我获得了振作的力量呢?
可以说,他对于我,也是同样重要的。
然而由于时间的错位,我无法回报他以同等程度的厚意,不仅如此,我还仗恃着一点自以为是的所谓思想,有意无意地看低纯真的公子小白。
所以,此时我坐在白杨树下,被空茫的落寞与沉重的歉疚所折磨,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在这落寞与歉疚中,我空前地思念起招弟小姐。
算来要等到春节前,招弟小姐才会回来,我焦灼地想,如果出现点什么变化,她能提前回来就好了。
我完全料想不到,我这一闪而过的念头,需要自己付出下半生的时间去懊悔。
因为,招弟小姐真的提前回来了。
我想,故事讲到这里,诸君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大约已有几分了然。在我猫生涯的第八个秋天,不知是冥冥中何种力量的主使,让我们生活的车轮骤然偏离了轨道。或许,这是上天对我不懂得珍惜此前拥有的平淡幸福的惩戒,也或许,这本来就是我们来到世间的题中应有之义——我既然享受了生命的甘美,也理应去承受它的苦涩。
如今,当我坐在诸君之间,凭着我有限的记忆和逻辑,词不达意地讲述我的过往,我仿佛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仓库,纷繁旧事又迎面扑来。由于岁月的阻隔,那些悲或喜都已不复如当初那般鲜明强烈,但纵是这样,一路讲来,心绪的起起伏伏也使我产生了一丝淡淡的疲倦。
此时此刻,春日里最后一抹斜阳的光芒渐渐淡去,西天上金红的云彩正慢慢转成灰白,而我的故事,也终于到了我和招弟小姐共度的最后一段时光。回忆那段时光,对于我显然不会是怎样愉快的体验,但若就此戛然而止,那就不仅愧对耗费了一下午光阴、怀着真诚的兴趣来听我絮叨的诸君,便是对招弟小姐,也是一个小小的辜负——她那么努力地营造起明朗的气氛,必是不希望我在想到那段日子时认为不堪回首。
实际上,在那段从深秋到暮春的半年多时光里,大部分时间我都过着堪称正常的生活,虽不能每日阳光明媚,却也并非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而且,接下来的叙述中,我会尽量摒除不必要的个体情绪的渲染,用一种比较明快的语调来简短地说,所以请诸君放心,它应当不至于影响大家晚餐的时间和心情。
事情是从蘅蘅小姐收到招弟小姐的邮件开始的。
那天晚上,我正坐在窗帘后发呆,恍惚中听到了蘅蘅小姐的惊叫声。
她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惧神情,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
国强君应声跑了过来,盯着电脑看了几秒钟,眼中浮现出同样的惊骇之色。
蘅蘅小姐一把抓住了国强君的胳膊,她的声音在颤抖,“这不可能……肯定是弄错了,弄错了……”
国强君勉力定了定神,“你说,招弟以前得过两次胃溃疡?”
“可那仅仅是胃溃疡,而且才两次……怎么可能变成……”
当听到蘅蘅小姐说出那个字的瞬间,我的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我对人类的疾病所知再少,也不能不明了那个让人类闻之色变的字的含义。而当这个字和招弟小姐联系在一起,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蘅蘅小姐紧紧抱住了国强君,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们都不再做声,房间里一片寂静。
接下来的两天,蘅蘅小姐匆匆收拾招弟小姐的房间,她晒了被子,换上新的床单被罩,洗了窗帘和沙发罩,打扫干净每个角落,仔细擦亮玻璃,甚至还买来一盆茂盛的、鼓着数个橙红花苞的兰花,放在窗台上。
招弟小姐是在第三天的傍晚,被几个同事送回来的。
她穿一件深紫色的长大衣,乌发整齐地垂在肩膀上,脸上甚至还化了淡妆,除了神色有点疲惫,和往日并没有多大不同。她看看惶然站在一旁,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的蘅蘅小姐,笑了笑说:“把你们吓了一大跳吧?”
同事们安顿好行李,叮嘱了招弟小姐几句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招弟小姐脱了外套,坐到沙发上,把我抱在怀里。
她轻声道:“小白就在楼后边的白杨树下吧,待会儿咱们去看看他。”
蘅蘅小姐眼圈发红,她默默地走过来,抱住了招弟小姐的肩膀。
“也许是国外的医院弄错了……我们再去查一下,也许只是溃疡……”
招弟小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医生安慰过我好几次了,虽然发现得较晚,但好在并没有转移,现在做手术,很可能会治好。”
“招弟……”蘅蘅小姐的声音哽住了。
招弟小姐无奈地推推她,“唉,看你,一见面就这样,我这苦主都没哭呢……”
蘅蘅小姐连忙去擦眼泪,一时间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
招弟小姐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招弟小姐笑笑,说:“蘅蘅,我有点累了,要不,我先歇会儿,晚饭就拜托你啦——我想吃西红柿鸡蛋面。”
吃晚饭的时候,国强君也过来了,招弟小姐休息了一阵,精神好了很多。她称赞蘅蘅小姐厨艺的进步,又说些国外的见闻,国强君和蘅蘅小姐大概也努力想使气氛轻松些,所以大家有说有笑,一时间似乎都忘记了隐藏在招弟小姐身体内的那抹阴影。
晚饭后,国强君待了一会儿就回宿舍了,蘅蘅小姐留下来陪招弟小姐。招弟小姐洗了澡,倚在床上和蘅蘅小姐聊天,慢慢就说起了在国外诊察的过程。前一阵子工作忙,她时常觉得胃隐隐作痛,虽然并不厉害,但由于前两次胃溃疡的经历,她比较小心,连忙抽空去了附近的诊所。她本想开点药就好,但那边即便是小诊所,也要规矩地做足检查。造影拍出来之后,医生的脸色就有些异样,亲自打电话为招弟小姐联系了大学附属医院的专家,又派护士小姐坐了两站电车,一路把招弟小姐送到医院。招弟小姐怀着不祥的预感在医院接受了详细的检查,果然三天后,那位和善的消化内科大夫约见招弟小姐时,身边便赫然坐了位一脸严肃的肿瘤科专家。
招弟小姐说:“现在想起那情景,还觉得挺吓人,可不知为什么,当时竟没有很害怕。我恍恍惚惚地听完医生的话,又恍恍惚惚地坐电车回了宿舍,既没有坐反方向,也没有出什么意外,甚至,回头再想想医生的话,似乎也没有听漏什么。
“我们是短期外派,不能办理那边的国民健康保险,医疗费都由公司解决,所以大家很快知道了我的病。领导怕我想不开,在我回国前那几天,让一个女同事形影不离地陪着我。”
她笑着摇摇头说:“其实那会儿我真没有胡思乱想,或者说,我是不敢多想。我老觉得,这是一场大梦,不定什么时候,梦就醒了……可是有一两次,清晨我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女同事,我还有点迷糊,过上片刻,才蓦地意识到她为什么会睡在我房间里,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像突然从高高的楼上直坠下去……”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喃喃自语,“这些天来,我睡了吃,吃了睡,坐了飞机,过了大海,见到了你们,可是……这场大梦,依然没有醒来。”
蘅蘅小姐终于忍耐不住,掩面啜泣起来,“招弟……为什么会这样……太不公平了……”
招弟小姐道:“……是啊,我也很纳闷。这个病怎么就到我身上了呢?要说以前我不太注意身体,可这两年生活挺规律的,就算忙些,现在大家谁不忙呢?而且,我甚至都不怎么胃痛……”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可能,这就是命吧……小概率落到了自己身上。”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蘅蘅小姐见招弟小姐渐渐露出疲态,就替她关上灯,自己也去休息了。
招弟小姐像是真的很累,很快就睡着了。我在她枕边趴了一会儿,也慢慢沉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醒了过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我发现招弟小姐静静地睁着眼睛,颊上亮晶晶的一片。
我低下头,轻轻舔了舔她的脸,舌尖上泛起一股淡淡的咸味儿,涌到心里却变得又酸又苦。
她紧紧抱住了我,委屈地呜咽,“阿赳……”
我默默地舔着她的脸,舔着那无声流淌的泪水,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在公司的帮助下,招弟小姐的住院手续迅速办妥,她不得不狠心对家人说了实情。第二天,她的父母便赶了过来,我则被蘅蘅小姐带回了国强君的宿舍。
国强君的宿舍在一幢老楼的三层,虽然比招弟小姐以前住的那套一居室小很多,但也算浴室厨房阳台一应俱全。蘅蘅小姐把房间布置得简洁整齐,并不太给人拥挤之感,最醒目的是小厅和卧室里各有一张带书架的大书桌,架子上的书几乎垒到了天花板。
蘅蘅小姐把我的小窝放在暖气片前的一张小圆桌下,圆桌上蒙着又厚又长的印花桌布,正好遮住我的小窝。那个小窝自从买了之后,我几乎没怎么用过,但在那段日子里,我绝大部分时间都伏在窝里,守着印花桌布后的方寸之地。
我再见到招弟小姐,是在一个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