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嘚嘚地跑过麦迪逊广场,我像游客一样呆呆地看着。这座城市似乎在晚上会更加耀眼夺目,灿烂的弧光灯照亮了大街,人们涌到街上寻欢作乐。食客们塞满了马丁咖啡馆,有安娜·海尔德的表演,观众座无虚席,在普罗克特剧场排起长队,想看电影和歌舞杂耍表演。
“我还记得当初这一带的住宅区是多么可爱和宁静。”父亲说。
“肯定无聊死了。”
“如果眼前有一座石塔,而不是这些古怪的旧房子,该有多好。”
“您过时了,爸爸。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就为了看这些景点。”
“我听说他们准备关掉第五大道酒店。那可曾经是这座城市最时尚的地方啊。现在酒店的房间住不满人了——对和你一样寻求刺激的人来说,那里过时了。”
“嗯,我喜欢周围人来人往。冷泉港太冷清了,每个人都离我们的房子远远的。”那时候我会想象,其他人都死光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人们在城市里也是孤独的,”父亲说,“我很高兴你能陪我在晚上一起出来。”
“我也是。”这次出来是因为伍尔沃斯第十四大街商场的经理邀请我们,去他说的这座城市最好的意大利咖啡店喝咖啡、吃甜点。“这位先生惦记着我们,真的挺好。”
“我觉得皮尔斯先生现在也缺人陪。他的妻子去年去世了。”
我点了点头,觉得他和父亲有些相同点。我希望皮尔斯先生也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儿。在这座城市生活一个月了,我还没找到知心的朋友。而求职方面,由于没有推荐信,我连面试都不敢参加了,我还不能和父亲提。
转到百老汇那条街,布鲁克斯兄弟、罗德与泰勒、阿诺德·康斯特布尔,一路上经过了许多灯光璀璨的商场。一直走到联合广场,来到第十四大街,这里是我来过的离市中心最远的地方了。“有一天我想走遍这座城市,到海港去看看。”我说。
“奥莉芙,对你来说,没必要跑到比这里更远的地方。”
“犹太区、小意大利、唐人街……听起来都那么有异国情调,我肯定白天去那些地方都很安全的。”
“一个正派的年轻女孩子不应该去那些贫民区游逛。”
我把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父亲可能是读了最近报纸上关于白奴的报道,才被担忧冲昏了头脑。那些报道想让我们相信,每一个出门的单身女子最后都会流落到妓院去。
“这儿是圣马可。”在我们经过一个老教堂时父亲说,“很漂亮,对吧?一百多年前的建筑。可现在周围都是些像泡沫一样膨胀的公寓楼。你知道这里以前是彼特·斯泰弗森特[11]的农场吗?你能想象以前这边都是绿色的田野而不是水泥森林吗?”
“为什么不想得更久远一点儿,想象一下印第安人的时代,他们看见白人把森林夷平变成农田时肯定也惊恐万分。可一百年后,我打赌那时候的纽约人会因为看不到您今天抱怨鄙视的公寓楼而感触良多的。”
“很难说,但愿你是对的。新旧更替——生命就是这样。”父亲轻拍我的手,“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可太聪明了。”
就像过去一样,我总是很享受父亲的称赞。这时我们转到了第一大道,一条宽阔但破破烂烂的大街,像草根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倔强生存着,高架铁路的轨道盘在街道的上方。
“我都不知道高架铁路会通过第一大道。”
“这是第二大道的高架铁路。它只经过第一大道,一直到第二十三大街,然后转过来去第二大道,直通布朗克斯区。”
马车师傅把车停在第十一大街,父亲掏出钱夹,付钱给他。布朗克斯区是纽约城另一处我想象不到是什么样子的地方。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我发誓有一天我要知道这座城市的所有细节。
父亲挽着我的手臂,我们并肩走在街上。街道两边都是公寓楼,一楼是社区小店,上面是住宅。各种各样外国面孔的人从身边经过。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戴了一顶极为古怪的锥形皮帽,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妇人穿着木屐,黄色披巾盖着蜷曲的身体。我们到了皮尔斯先生说的那家店,普格利泽咖啡屋的字样印在门前的平板玻璃上。穿了件破烂毛衣的流浪儿坐在门口的人行道上。
“女士,请帮帮我吧。”她伸出手说,“一分钱都行,能让我买片面包……”
好可怜的眼神,好憔悴的脸色。我把手伸进暖手筒里,希望随身带了一些硬币。父亲假装没有看见她,推门就走了进去。随后,我们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面温暖明亮,人们开朗愉悦,美妙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
“这是甘草的味道?”我深深呼吸,让香气萦绕心头。
“茴香味。”
长条木柜台上摆了各种糕点盘。亮闪闪的水果做成的果馅饼派,蛋糕上涂满了奶油花,一排排像彩虹般五色缤纷的饼干……我们有如此多的美味佳肴,可饥饿的流浪儿却没有运气尝上哪怕一口。柜台后的一位黑发女人上来欢迎,对我们说buona sera[12],接过我们的大衣,领我们到咖啡屋后面,那边茴香味儿慢慢淡去,诱人的烟草味渐渐弥漫。男士不少,女士寥寥无几,正坐着喝咖啡读晚报。在四面的瓷砖墙壁中,意大利语和英语交融在一起,回荡不绝。
“有人似乎和他坐在一起。”父亲说着,带我向一张餐桌走去。
我急切地向那个人看去,那不是一个女孩。父亲向我介绍他的经理朋友霍华德·皮尔斯,皮尔斯则向我们介绍他的儿子。“在我出发之前,刚好拉尔夫来看我,所以我就带他一起来了。”
“你们好吗?”拉尔夫向我们问候,并轻轻鞠躬。
我也向他问好,心想,这次聚会有可能是两位父亲安排的相亲。
在拉尔夫·皮尔斯对面坐下来,我猜大多数女人会觉得他很有吸引力。他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娃娃脸,深褐色的头发。这时,系着长及脚踝的白色围裙的侍应生来到桌前,老皮尔斯先生为我们点菜,用意大利语说出菜名。随后,他和父亲说着他们最喜欢的话题:“大理石柜台,陶瓷的果汁罐,铜的洗手池……要让冷饮机随时都干净,真的很难做到啊。”
“更别提,”父亲接着说,“要保存那些果汁和碳酸饮料有多麻烦。弗兰克·伍尔沃斯先生为什么不适可而止,顺其自然呢?”
我坐直了身子说:“但他是对的呀。”三个男人都惊讶地盯着我看。“商场里男人有他们的酒吧和沙龙,可女人到哪儿坐着稍微休息一下,又不会太引人注目呢?冷饮机前啊。”
“没人不让女人喝冷饮吃冰激凌啊,”父亲说,“可她们应该去别的地方喝。”
“是啊,”霍华德·皮尔斯先生插话说,“我们是做生意,卖东西的。”
“如果冷饮能吸引到更多的顾客,”我回应说,“你们会卖出更多的东西。”
拉尔夫·皮尔斯笑了。“我觉得她赢了这次辩论。”
“因为她比我们都要漂亮啊。”他的父亲接着说。
我忍住了,没有翻白眼,说些讽刺的话。
侍应生拿来了饮料,在我的咖啡里倒入蒸牛奶,还称呼我是bella donna[13]。这似乎是今晚我得到的最好恭维,但在侍应生放下甜点之后,我仍不知道说什么好。
满桌都是美味:朗姆芝士蛋糕、卡诺里甜点、小饼干,还有一种叫千层酥的点心,薄脆里夹着黄油面团、甜芝士馅和蜜饯橙块。我尝了一口后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
父亲咬了一口朗姆芝士蛋糕,问拉尔夫·皮尔斯是不是在做零售。
“我可没时间去挣那几个小钱,”拉尔夫回答说,“我在做广告。”
老皮尔斯先生皱了皱眉头,把长条形的卡诺里甜点切成四块。“广告这个行业可没什么前途。伍尔沃斯公司才不会在广告上花一分钱呢,生意还是会比以前更好。”
“你们公司有多少人?”父亲问。
我担心拉尔夫·皮尔斯会觉得父亲在把他当作未来的女婿来盘问,所以假装把心思都放在我的那份卡诺里甜点上。这倒不难。裹满了奶油、巧克力块、蜜饯樱桃的炸面团尝起来很美味。
“就我们四个,”拉尔夫说,“一个速记员,一个办公室勤杂工,一个请来的会计,至于我呢,我是负责创意工作的。我们刚拉过来一个做新品牌肥皂的大客户。我正在给他们写文案。”
“你们要面对最困难的时候了,”老皮尔斯抱怨说,“首先,现在所有公司都在裁减广告支出。而且,铜矿的问题还会让市场更加萧条,你怎么看,韦斯科特?”
“铜的问题不重要,”父亲说,“这只会影响和这个生意直接相关的人。”
霍华德·皮尔斯摇了摇头说:“我预测会有多米诺骨牌效应的。”
“胡说。”父亲说,“市场已经到底了。我们的大环境现在正在慢慢回温,你会看到这一点的。”
两个老男人继续争论市场的问题,我只好去和拉尔夫找个话题来说。“听起来,你爸爸希望你能在伍尔沃斯公司里找一份工作。”
“你应该注意到了,”他冷笑地说,“他不愿意接受我对零售行业没兴趣这一点。”
“告诉我,一个人到底怎么样才会觉得某件事有意思,比如你刚才说的肥皂?”
“得有挑战性才行。你不想做的事,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趣的。”
“我觉得婚姻就是这样子的。”我忍不住说。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问:“你为什么这么看?”
“首先,我想有自己的事业。”这个词一脱口而出,我就知道又一次没管住自己的嘴。幸好父亲和老皮尔斯先生讨论得热火朝天,没听到我在说什么。
“别告诉我你想去做女演员。”
我笑了起来。“那观众们可太可怜了。”
“老师?”
“那可怜的就是学生了。”
“我不猜了。什么才不可怜呢?”
“我的顾客。我想在商场里做采购专员。”
他看着我,就好像我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病菌。“为什么?”
“你不认为一个女人应该工作吗?”我腼腆地说。
“如果真的想要工作的话,女人是应该有职业的。自然,教师就是个很光鲜的行业。但商场可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我觉得,让你自己和那些下等阶层的女售货员一起,待在那种地方,肯定是个错误。”
“天啊,你把商场看得这么邪恶!”
“就我的所见所闻,我觉得是这样的。在商场里售货的是一种人,韦斯科特小姐应该是另一种人,应该在其他的地方工作。”
我想告诉他,他其实是个华而不实的傻瓜,但抿了口咖啡,什么也没说。
“我不会让未来的妻子在那样的地方工作,”他继续说,“这自然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希望妻子能把家庭放在第一位。”
“那我可不会是你想娶的女人。”我友好地笑了笑,但拉尔夫却惊慌地盯了我一眼,就好像他向我求婚但被我拒绝一样。我连忙换了个话题。“我曾经看过你做的广告吗,皮尔斯先生?”
“也许吧,你平日里读女士类的杂志吗?”
“我可不想读,那上面都在胡说八道,你不觉得吗?”
“我听说也有些对女孩子来说有用的文章。”
“顶多是如何用二十种方法来烹饪鸡肉,如此之类。”
从拉尔夫脸上的神情看,他倒很有兴趣知道这些方法。
我俩的父亲已经在猜测一条传言,据说伍尔沃斯公司计划修一栋比大都会大厦还要高的办公大厦。于是我也换了个话题,希望能让拉尔夫感觉更为友善一点。
“我和爸爸刚搬到这座城市来住,这里真大,到处都是摩天大楼,这么多人……”我听起来像傻瓜一样在说话。“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说起来,我确实生在这里,就在第十八大街一个褐沙石楼房里。”
“那我确信,你知道这里所有最有意思的地方。”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些我必须要看的景点。他一边说,我一边吃糕点。当侍应生上来问我们还需要什么时,大家都说已经吃得太饱了。谢天谢地,我没有穿紧身胸衣,要不然的话,胸衣上的挂钩肯定都会被撑开的。
1907年10月19日
为什么我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想表现得迷人和聪明一点,却往往让他们觉得我傲慢和难以忍受?也许是因为他们总是觉得男人才应该在舞台的中央,而我总让他们觉得不舒服。我似乎又忘记了,要让他们有优越感才行。我会不会遇到这样的男人,他不是那么骄傲,让我不会想去挫挫他的锐气?
[11] 彼特·斯泰弗森特(1612~1672),荷兰驻新阿姆斯特丹殖民地(今纽约)总督。——译者注
[12] 意大利语,“晚上好”。——译者注
[13] 意大利语,“漂亮女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