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戴上帽子的时候,客厅里的一群女孩聚在一起,盯着拉尔夫·皮尔斯看。他穿了件带白色条纹的深蓝西服,而我,又一次穿上那件绿缎子裙。当一个人没什么衣服时,要挑选着装就简单得多了。
他为我打开门,假装没听见后面有女孩子叫他“少女杀手”。那女孩还冲他笑着,似乎表明她不在意被这样的帅哥杀害。我也假装没看到他脸上的失望之情,他肯定想不到我居住的地方会这么差。
“你不应该什么都不告诉我的。”我们走到街角时,拉尔夫对我说。
“什么意思?”
“你现在的日子肯定很艰难,比你让我看到的这些还要艰难。你应该找我帮忙才对啊。”
“可我们只是刚刚认识啊。”
“就算这样,考虑到你现在的居住环境,你也应该求援啊。”
“你肯定很惊讶一个人能适应这样的环境吧。”
他走下人行道,不假思索就拦住一辆出租马车。拉尔夫没有乔那样英俊,但他身形挺拔,穿着得体,羊毛大衣、皮手套、毛皮毡帽让他看起来无可挑剔。不过,他却不能唤醒我内心深处那种震颤的兴奋,这让我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欣慰。
我钻进马车,拉直我的裙角,不让他看出现在乘坐马车对我来说已是一种不该享用的奢侈。车子在大街上疾驰,窗户外面的世界似乎并不是那么险恶或者冷漠。我有了一些安全感,自从父亲死后,我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有时候,我觉得过去像是一场梦,”我头向后仰,靠在座位上说,“我都记不起来从前是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我是谁了。”
拉尔夫冲我温柔地微笑。“也许我可以帮你记起来。”
“你已经帮我回忆了,皮尔斯先生。”
“拜托,你能别这么客气,直接叫我名字好吗?”
“还是你先叫我名字吧。顺便问一句,我们要去哪儿呢?”
“我觉得是马丁咖啡馆吧。”
“马丁咖啡馆?”
“可以吗?”
“很好啊。我一直想去那儿呢。”
安吉丽娜对马丁咖啡馆的描述在我脑海里回荡。这时,马车停下了,拉尔夫付了车费,我们走下车来。等会儿,他还会为晚餐买单,那可是一顿不菲的大餐。我决定什么也不想了,就好好享用吧。
领班带我们走到桌前,为我拉开椅子,让我坐下。侍应生走过来,拉尔夫想点一瓶酒,我谢绝了。“我觉得苏打水挺好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来一杯酒。”
“当然不介意,你随意吧。”我摘下手套,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高大的拱形玻璃,白色的圆柱边上串着一圈彩色灯泡,桌椅布置得很紧凑。人们热烈地交谈,阳台上有一个弦乐四重奏乐队正在演奏。人声压住了乐声。据说,插画家查尔斯·达纳·吉布森和演员埃塞尔·巴里摩尔都是这里的常客。但我今天却没看到有明星出现。
“他们说,斯坦福·怀特的最后一顿饭就是在这家餐厅吃的,”我说,“可怜的人。”
“他也就是死得很可怜,”拉尔夫说,“这个男人可在美食和女人身上花了一大笔钱。”
一对相貌出众的情侣坐在我们左边,喝着咖啡。男人抽着烟,批评一部在百老汇好评如潮的戏里男演员们糟糕透顶的表演。女人把脸藏在扇子后面,吐着烟圈,含嗔带怨地笑着。她画着浓妆,涂着胭脂和唇膏,穿一件绿色丝绸裙,裙子的领口开得很低。这形象看起来挺有趣的,但我觉得还是不要太过在意,因此破坏了心情。
侍应生送上我们的饮料,然后他转向邻桌问那个男人,就好像那女人不懂英语一样。“我们这里不准女士在餐厅里抽烟。您能让她把烟掐掉吗?”
“反正我们都吃完了,”这个男人回答说,“麻烦你把账单拿过来吧。”
“我马上拿来。”侍应生说着,立刻就把他们的账单递了过去。然后他转过身来看我们,拉尔夫告诉他,我们决定好了,要一份沙拉芦笋、一份烤龙虾。
侍应生走的时候,轻蔑地看了一眼邻桌的女人。她仍在抽烟,而且不再遮遮掩掩了。我看了她一眼,冲她微笑,让她知道我支持她这样做。她也回以微笑,这让我很高兴,似乎我们之间有了某种联系。
看着桌子对面坐着的拉尔夫·皮尔斯,我想知道,他的婚约怎么会惨淡收场的。“我想问你个事儿,希望你不要生气,”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取消婚约。”
他抿了一口白葡萄酒。“我也不太清楚。”
“但要做出这个决定,肯定得想很多啊。”
“我这样做没什么道理。我的未婚妻甜美可爱,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我记事以来,很早就认识她了。她什么都不想要,就一心只想嫁给我,和我共同组建一个家庭。”
“你一定感到很内疚吧。”
“但我不得不这样做。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意识到我不能再欺骗她,也不能再欺骗我自己了。”他在桌前皱着眉头说:“没有人相信,我取消婚约其实是为了她好。”
“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是在自我欺骗呢?”说实话,要让一个男人吐露内心情感,就得像审问小偷一样盘诘他。
拉尔夫在说话之前,又喝了一口酒。“和她结婚生活,似乎太无趣,一眼就能看穿——就好像我整个生活会被包裹起来。我却总觉得还有更多的东西,外面还有其他东西等着我去发现。这样想是不是很没道理?”
“是啊。”
我们邻座那一对站起身来,讨论着要去马戏团看表演。他们走后,侍应生走来向我们道歉:“我希望他们的粗鲁行为没有给二位带来太大打扰。”
拉尔夫微笑着感谢。等侍应生走开,我告诉拉尔夫,其实侍应生的这种态度才会打扰我们。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只是在做他的工作。”
“但你得承认,这是不公平的。”
“什么是不公平的?”
我能感觉到,萨蒂似乎在我耳边说,叫我闭嘴。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如果男人可以在餐厅里抽烟,为什么女人不行呢?”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女人抽烟看起来很不美啊,你不觉得吗?”
“我想这只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即便这一顿饭是他付钱,但为什么我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呢?
“我只是认为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不应该装得像男人一样。”
“男女当然不一样,但这难道就意味着女人的权利应该更少吗?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父亲死后,曼斯菲尔德酒店立刻就逼我搬出去了。因为他们不允许单身女性入住。他们的经理甚至都不让我住到月底。”
“很抱歉,”拉尔夫身体向前靠在桌子上说,“这是赤裸裸的不公平。”
“我们付了酒店那个月的租金,但父亲死后,他们就不承认了。所以,我很高兴现在能住在寄宿公寓里。你知道,那是个很正经的地方。房东太太只让有工作的女孩住。”
他看着我,一脸发自内心的同情。“跌倒了重新爬起来,对你来说肯定是严峻的考验。”
“你想象不到的。”
“但你必须搬离那儿,奥莉芙。那地方不适合你住。污垢、病菌,缺少卫生设施……”
“我没有生过一天病。”
“这很好。毫无疑问,你能把自己照顾得这么好,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但我敢说,他会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个更好的地方住。你觉得,他看到你现在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不会被吓坏吗?”
“我倒认为,他会被我每个月只有那么点儿工资吓坏的。你不会相信,有些女孩子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我相信。所以我才担心你啊。你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吗?你在冷泉港还有家人吗?”
“我姑姑在冷泉港,但她也在艰难度日。而且,那边没有工作给我。你不明白吗?我已经获得了一次升职,肯定还会进一步提升。我最终会成为一名采购专员,就像我一直计划的那样。”
“也许吧。但与此同时,我害怕看到你像她们一样随波逐流。”
“我没有随波逐流。”他甚至都不想了解我的升职,就好像我是一个会因为糖果仙女的来访[26]而兴高采烈的孩子。
“我知道你对未来充满信心,”他说,“但你没有足够的阅历去做判断。我指的阅历不是你遭受的这么多不幸和损失。我所有的建议都是希望你能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你这样家庭背景的女孩子应该拥有的生活。如果有什么事是我能够帮忙的……”
如果我没猜错,我觉得他是想让我做他的情妇。“我不知道你能帮我什么。”
“也许是一笔贷款,这样你就可以搬到一处名声好的地方,和更高阶层的人们住在一起。”
“我没办法还贷款。”
“但最终,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你能在事业上取得进展……”
“我可不想债务缠身,最后发现自己很脆弱,只能沦落到被别人占便宜。”
“请别把我想得那么不堪——我向你保证,我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心思,但确实有些事情是我可以帮你做的。”
“真可悲,这个世界并没有给我提供这样的保证。我知道你觉得我堕落得厉害,很震惊。但我已经把心态调整过来了,我现在做得很好。”
“我倒宁愿你没有调整心态。你周围的那些女人会给你造成坏的影响。她们会在你软弱的时候,把你推到堕落的边缘。”
“你这个假定太大了。你觉得所有工作的女孩都是这样子吗?”
“但这是个合理的假定,你不觉得吗?那些女孩子从小生活的环境和你我这样的人是不一样的,而且,大家都知道的是,她们喜欢依靠……”他声音渐小。
“什么?”我想让他说完。
“不好意思,我们不应该谈论这种敏感的话题。”
“所有阶层的男人可一直都喜欢这种‘敏感话题’。告诉我吧,为什么一个男人想要女人就被认为是正常的,而一个女人想要男人就被看作是邪恶的?”
拉尔夫的脸颊变得通红。“你真的需要我解释这么做的风险吗?”
“哦,”我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自己很了解这种事一样,“我知道怎么化解这种风险,而且,这些风险对男人不是一样吗?我觉得在这方面男女也应该平等。”
拉尔夫盯着我看,似乎非常惊讶。事实上,我自己也很惊讶,我们居然在谈论这个话题,但我已经不能忍住不说了。“无论如何,这和认为想要男人的女人就是邪恶的是完全两码事。”
“听你说了些什么啊。如果我没猜错,我恐怕你都被她们带坏了。”
“你是想救我吗?让我不至于沦落成一个荡妇?”我不给他机会回答,继续说,“或者是沦落成一个保守的有偏见的人,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我把餐巾扔在桌上,将手套拿起来戴上。
“见鬼,你要做什么?”
“很抱歉。我不能和你一起愉快地吃饭了。”
“因为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那是你认为的对,不是我的。”
“我太笨了。请接受我的道歉。我可以谈点别的啊。”
我身上的每一处骨头都想留在餐桌前,享用这一顿本该拥有的美味。但我站了起来。“原谅我,我希望可以假装一切都好,但这和我的性格不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请替我向你父亲表达问候。”
我不得不无礼地从他身边经过,穿过另一面的玻璃窗,大步走出餐厅。我装出一副骄傲的表情,但心里却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可惜着还没吃到嘴的龙虾。
我走过街道,脑海里飞速旋转,周围的建筑一闪而过,似乎都不那么清晰。我好像和拉尔夫在一起的时候,会同意安吉丽娜的思想;而和安吉丽娜在一起的时候,又会像拉尔夫那样思考。拉尔夫认为我走在一条毁灭的路上,而安吉丽娜却觉得我太自以为是。萨蒂肯定会认为我拒绝拉尔夫的提议是个傻瓜,也许我的反应太激烈了吧。难道我刚才真的是把一个好人的善意理解错了吗?难道他只是想帮助我改变命运的错误轨道?
然而,大部分男人都希望他们提供给女人经济上的援助能带来某些回报。他为我提供帮助,这会让我陷入软弱的境地:感激他,依赖他的善意。他不是和他青梅竹马的爱人分手了吗?就我所知,拉尔夫·皮尔斯的这种做法是世上最坏的流氓行径。说真的,他没有权利来赞助我。他刚才怎么敢以我父亲的口吻对我说话?
我很快经过几条街,人行道上就好像装有电动扶梯,带着我飞快地前行。寄宿公寓出现在我面前,当我像一阵风一样走进去的时候,有个女孩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连忙从她身边走过,找了个头痛的借口,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倒在床上,好想大哭一场。眼泪没有流下来。我拿出日记本,得想点儿事情了。
1908年5月30日
谁定的这些规矩,男人和女人要怎么做?是上帝吗?男人可以在餐厅里抽烟,可以不受任何道德质疑租用酒店客房,可以获得更好的薪水,可以享有投票的权利,而女人却不能,这些都同样不公平!我认为在餐厅抽烟这种事和上帝无关,这是男人们规定的。我认为,他们定下这些规矩只是为了他们自己。我为什么要生活在这样的规则里?这规则牺牲我们的权益,而只对规则制定者有利。安吉丽娜是对的。女性必须制定她们自己的规则。她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还责怪她,是我错了。我得去和她谈谈,告诉她,我明白了。她今晚会在舞厅。乔说是在鲍里街的美琪酒吧。我敢一个人去吗?
[26] 糖果仙子出自德国作家霍夫曼所写的童话故事《胡桃夹子与老鼠国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