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
尼安德河谷,即德文中的内安德塔尔(Neandertal),位于科隆以北30多公里处,旁边就是杜塞尔河的一道河弯,而这条波澜不兴的小河是莱茵河的一条支流。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尼安德河谷两岸都是石灰岩的崖壁。就在这些山崖表面的一个洞穴中,1856年,人们发现了一些骨头,尼安德特人从此进入了全世界的视野。今天,这道河谷已经成了算是旧石器时代主题公园的游览地,里面有一座尼安德特人博物馆。这栋令人吃惊的现代建筑墙体全是酒瓶绿玻璃。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售卖尼安德特牌啤酒的咖啡厅,种着某种兴盛于冰河时代的灌木植物的花园,以及通往当年发现地点的步道。当然,那些骨头、那个洞穴甚至那块崖壁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这里的石灰岩已经作为建筑材料采掘下来运走了)。一进博物馆的入口就能看到一位老年尼安德特人的模型站在那里。他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斜倚着一根棍子,就像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约吉·贝拉(Yogi Berra)[1]。他旁边就是这家博物馆最受欢迎的游乐设施之一:变形站。只要花上3欧元,游客就可以在这里拍一张自己的侧面照,旁边还有一张经过加工的侧面照与之相对。在经过处理的照片中,你的下巴向后退去,前额变得倾斜,后脑鼓了出来。孩子们会很高兴看到自己变形成了尼安德特人,或者说更高兴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变成了尼安德特人。他们会兴奋到尖叫起来。
实际上,自从尼安德河谷有此发现之后,人们在全欧洲乃至中东都找到了尼安德特人的骨头。涉及地域北到威尔士,南到以色列,东到高加索山脉。大量尼安德特人的工具也同时出土。其中包括了杏仁形的手斧,边缘锋利的削刮器,以及可能用来装在矛上的石尖。这些工具被用于割肉,削木头,可能还用于制皮。尼安德特人在欧洲生活了至少10万年,其中大部分时间是非常寒冷的,还有几段时期是极度寒冷的,冰层甚至覆盖了整个斯堪的那维亚半岛。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定,但是人们总体上相信,尼安德特人为自己搭建了遮蔽处,还缝制了某种算是衣物的东西。然后,就在差不多3万年前,尼安德特人突然消失了。
人们提出了各式各样的理论来解释尼安德特人的突然消失。其中常常涉及气候改变的影响。有的说是气候的整体不稳定性导致了地球科学界所说的末次冰盛期。有的说是离伊斯基亚(Ischia)不远的坎皮佛莱格瑞地区(Phlegraean Fields)发生了一次巨型火山喷发,导致了“火山冬季”。有些理论也会把疾病当成原因之一。还有些理论则认为尼安德特人只是赶上了坏运气。不过,在最近十几年,人们越来越确信,尼安德特人其实是步了大地懒、美洲乳齿象以及其他许多不幸巨兽的后尘。换言之,就像一位研究者所说的那样:“他们的坏运气就是我们。”
现代人类到达欧洲的时间大约是4万年前。考古学证据一次又一次地显示,此后只要他们推进到了某个有尼安德特人生活的地区,那里的尼安德特人就会消失。或许尼安德特人是被有意猎杀的,又或许他们只是在竞争中落败了而已。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其数量下降都符合我们熟悉的灭绝模式,不过又有着重要而令人不安的差异。在人类最终消灭尼安德特人之前,人类还曾与他们交配。其结果就是,今天的大多数人都有少量尼安德特人血统,最多可达到4%左右。在变形站附近出售的一件T恤上写着这样一句话,算是对于这种继承来的血缘最为积极乐观的态度:“ICH BIN STOLZ,EIN NEANDERTHALER ZU SEIN.”这句大写印刷体德文意为:“我自豪,我是尼安德特人。”我太喜欢这件T恤了,于是给我丈夫买了一件。不过最近我才意识到,他几乎没怎么穿过这件衣服。
马克斯·普朗克演化人类学研究所位于尼安德河谷以东近500公里远的莱比锡市内。这个研究所占据着一栋崭新的建筑,样子有点像根香蕉。在这个还带着东德印记的社区里,这样一栋建筑显得鹤立鸡群。北边是一片苏维埃风格的公寓楼。南边矗立着一栋有着金色尖顶的巨大建筑,曾经是个苏维埃展览馆,而今闲置着。研究所的大厅里有一个小餐厅以及一个关于大猿(great ape)[2]的展览。餐厅里的一台电视机上播放着莱比锡动物园里猩猩的实时直播画面。
斯万特·帕博(Svante Pääbo)是研究所演化遗传学部门的负责人。他的体型又高又瘦,一张长脸下面有个窄窄的下巴。他时常挑起浓密的眉毛来强调某种嘲弄意味。帕博的办公室里有两样人形的东西引人注目。一是帕博自己的一幅大半身的画像,是他的研究生们在他50岁生日的时候送的礼物。(每个学生都出力画了画像的一部分,整体的效果却出奇地像,不过混搭的颜色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得了皮肤病似的。)另一样则是一个尼安德特人的真实比例骨架模型,整体支在一个架子上,双脚悬空。
帕博是瑞典人。他有时被人们称为“古遗传学之父”。对远古DNA的科学研究多多少少可以算是他的“发明创造”。在早期工作中,还是研究生的帕博尝试着从古埃及木乃伊的躯体中提取遗传信息。他当时想弄清楚那些法老之中谁跟谁是亲戚。后来,他的注意力又转向了塔斯马尼亚虎以及巨型地懒。他还从猛犸和恐鸟的骨头中提取过DNA。所有这些工作在当时都是开创性的,但其实都可以看作是帕博当前研究工作的热身练习。他现在的所做的事情才是最为野心勃勃的尝试——为尼安德特人做全基因组测序。
帕博于2006年宣布了这一研究计划,恰值尼安德特人发现150周年之际。当时,完整的人类基因组已经公布。此外还有不同版本的黑猩猩、小鼠和大鼠的基因组。给已经灭亡的物种进行基因测序则要困难得多。当一个生物死亡之后,它的遗传物质就会开始破碎,所剩下的不再是长链的DNA,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仅仅是一些片段而已。要想搞清楚这些片段是如何拼接在一起的,可能就像是要拼起一本曼哈顿的电话簿一样困难,而且这些书页已经用碎纸机粉碎过,跟隔夜的垃圾混作一堆,扔在垃圾填埋场里等着烂掉。
当这项研究完成的时候,我们就能把人类的基因组与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组并排放在一起,一个碱基一个碱基地进行比较,从而鉴别出两者到底哪里不一样。其实,尼安德特人与现代人类极其相像。或许他们是我们非常近的近亲,但又肯定并非人类。在我们DNA中的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着某个关键的突变,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若干个关键的突变,从而让我们变得不同。正是这些突变令我们成为一种可以消灭自己近亲物种的生物,成为一种可以再把他们的骨头挖出来并拼接其基因组的生物。
“我想知道,与尼安德特人相比,现代人类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改变,才令两者有所不同。”帕博告诉我说,“是什么让我们有可能建立这样宏大的社会,扩散到全世界,并开发出无疑是人类专有的科学技术?这一切必定有着遗传上的基础,并且就隐藏在这些基因序列之中。”
尼安德河谷的那些骨头是由这里的采石工人发现的。他们一开始把这些骨头当成垃圾扔掉了。如果不是这些工人的工头听说了这件事,并坚持要把这些骨头找回来,我们很可能就永远也看不到它们了。这些骨头包括:一个头盖骨,一根锁骨,四根臂骨,两根大腿骨,五根残缺的肋骨以及半个骨盆。这位工头相信这些骨头属于一头洞熊,于是一并拿去给当地一位叫约翰·卡尔·富尔罗特(Johann Carl Fuhlrott)的老师看,而他的第二职业是化石学家。富尔罗特立刻意识到他手里的东西比一只熊要更奇怪,也更熟悉。他宣称,这些残骸是一位“我们这个种族的早期成员”留下的遗迹。
巧合的是,此时正值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之际,于是这些骨头立刻就被卷入了关于人类起源的争论之中。进化论的反对者对富尔罗特的主张不屑一顾。他们说这些骨头属于一位普通的人类。有个理论说这是一位哥萨克骑兵,在拿破仑战争之后的动荡期间流落到此处。尼安德特人的股骨有着不同于人类的奇怪弯曲,而他们对此的解释是:这位哥萨克骑兵在马上待的时间太久了。另一个理论认为这些骸骨属于一位佝偻病患者,所以才会有永久性绷紧的前额,以及突出的眉骨。至于一位饱受佝偻病折磨之苦的病人为什么要攀爬到崖壁上的一个洞穴中,这个问题从未真正得到过解释。
在接下来十几年间,在尼安德河谷中不断找到了更多类似的骨头,比人类的骨头更粗,还有着奇怪的头颅形状。显然,所有这些发现不可能都用迷路的哥萨克骑兵或得了佝偻病的洞穴探险者来解释。但是,支持进化论的学者们同样发现这些骨头难以解释。尼安德特人有着相当大的头颅,平均而言,比今天的人类更大。这使得他们很难与进化论者们信奉的理论相符,因为当时在进化论基础上的推理认为人类是从小脑袋的猿类起步,逐渐发展到了维多利亚时代[3]的大脑袋。在达尔文于1871年出版的《人类的由来》中,对于尼安德特人的事情只是一带而过。“必须要承认,某些非常古老的头骨,比如著名的尼安德特人,演化得非常完善,有着相当大的脑容量。”他如此评论道。[4]
既是人类又不是人类,尼安德特人明显成了我们的一面可以比照的镜子。自《人类的由来》之后,又有大量的著作反映了尼安德特人与人类之间的尴尬关系。1908年,在法国南部的圣沙拜尔(Chapelle-aux-saints)镇附近的一个洞穴中发现了一具近乎完整的骨架。它最终来到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古生物学家马塞兰·布勒手中。在一系列著作中,布勒发明了或许可以称之为“不要太尼安德特”的尼安德特人形象:弯曲的双膝,驼起的背部,野蛮的外表。[5]布勒写道:尼安德特人的骨骼显示了“明确的类人猿骨架特征”,他们的头骨形状表明“纯粹的植物性或动物性神经功能占据了主要地位”。[6]据布勒的观点,“能够感知艺术或宗教”的发明创造力以及抽象思维的能力显然超越了这种浓眉生物的大脑功能。许多与布勒同时代的学者研究了他的结论之后,都表达了赞同的意见。例如英国的人类学家格拉夫顿·埃利奥特·史密斯爵士(Sir Grafton Elliot Smith)把尼安德特人的行走姿态描述为“半弯着身子懒散地坐在奇怪而毫不优雅的两条腿上”。(史密斯还宣称,尼安德特人“覆盖全身的粗重毛发更加令他们不具吸引力”。不过,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说明他们身上长满了毛。)
20世纪50年代,解剖学家威廉·施特劳斯和亚历山大·凯夫决定重新检查来自圣沙拜尔的那具骨架。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展示了现代人类中最现代的我们能够达到多么凶残的程度,更不要提第一次世界大战了。所以两位科学家认为是时候重新评估尼安德特人了。他们发现,布勒认为理所当然的尼安德特人的天然姿态可能是关节炎所导致的。尼安德特人走路的时候并不是弯着双膝,或是一副懒散的样子。两位科学家写道:实际上,如果给尼安德特人一把刮胡刀和一身新衣服,他在纽约市的地铁里不会“比其他某些纽约市民”更引人侧目。[7]最近获得的研究成果倾向于这样一种观点:尼安德特人就算不能隐藏身份通过红外线热成像仪(IRT),其直立行走的姿态多多少少也会让我们把他们当成是同类。
20世纪60年代,美国考古学家拉尔夫·索莱茨基在伊拉克北部的一个洞穴中发现了几具尼安德特人的骸骨。其中一位尼安德特人被称为沙尼达尔1号(Shanidar I),昵称南迪。他的头部曾经遭受过一次严重的伤害,可能导致他部分失聪。但他的伤口愈合了,这说明他肯定得到了社会群体中其他成员的照料。另一位称为沙尼达尔4号的尼安德特人则明显是被埋葬的,而对其坟墓土壤的分析令索莱茨基相信,沙尼达尔4号入土的时候有鲜花陪伴。他认为这是证明尼安德特人精神性的深刻证据。
“我们突然就有了这样一种认识:人类的普适性和对于美的热爱其实并不仅限于我们这个物种。”索莱茨基在一本介绍其发现的著作《沙尼达尔:最初的葬花人》中如是写道。[8]从那以后,他的一部分结论受到了挑战:似乎那些花更有可能是由掘地的啮齿动物带入洞中的,而非来自伤心的亲属——不过,他的想法还是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在尼安德河谷中所展示的也是索莱茨基心目中充满情感、近乎人类的尼安德特人。在那家博物馆的模型场景中,尼安德特人生活在圆锥形的帐篷中,穿着兽皮制成的类似瑜伽裤的东西,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冰天雪地的远方。“尼安德特人可不是什么史前的兰博[9],”一块展板提醒人们,“他们是有智慧的个体。”
DNA常常被比作一篇文本。这个比喻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是恰当的,那就是如果毫无意义的字母组合也能算作“一篇文本”的话。DNA由称为核苷酸的分子组成,它们编织在一起,形成阶梯状,也就是著名的双螺旋。每一个核苷酸含有四种碱基之一:腺嘌呤(adenine)、胸腺嘧啶(thymine)、鸟嘌呤(guanine)、胞嘧啶(cytosine),分别用单词首字母A、T、G、C来代表。所以,人类基因组中的一小段可能会是“ACCTCCTCTAATGTCA”。这其实是来自人类第10号染色体上的一段真实序列,大象基因组中的对应位置是“ACCTCCCCTAATGTCA”。人类的全基因组共有30亿个碱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30亿个碱基对。就目前的研究结果来看,基因组中大部分序列并不承担编码。
生物一旦死亡,其长长的DNA链转变为碎片的进程差不多是立刻就开始了,从“一篇文本”变成了某种类似五彩纸屑的东西。这个毁灭过程的大部分在死后的最初一两小时内就完成了,靠的是生物自己体内的酶。没过多久,剩下的就只有零星的碎片了。再过一会儿,这些碎片也将进一步破裂,至于具体要多久则取决于腐败过程的外部条件。一旦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有本事的古遗传学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如果是在永久冻土地带,你或许可以追溯到50万年前。”帕博告诉我说,“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100万年。”在50万年前,恐龙已经灭绝了6500万年,所以很可惜,《侏罗纪公园》的幻想也只能是幻想而已。另一方面,在50万年前,现代人类还不存在。
为了完成尼安德特人基因组计划,帕博设法获得了克罗地亚一个洞穴中找到的21块尼安德特人的骨头。(为了提取到DNA,帕博或其他古遗传学家必须要切开骨头样本,并将其溶解。显而易见,这样的过程是博物馆和化石收藏者不愿意接受的。)在这21块骨头中,只有3块提取出了尼安德特人的DNA。令问题变得更复杂的是,这些DNA还淹没在了其他DNA中间,这些混杂的DNA来自过去3万年间啃噬着这些骨头的微生物。这就意味着,大量的测序努力都将是白费力气的。帕博告诉我:“曾有很多次让人绝望的时候。”旧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接踵而来。“这就像是坐过山车一样。”艾德·格林(Ed Green)这样回忆道。他是来自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的一名生物分子工程师,已经在这个项目上工作了好几年。
这个项目最终还是产生了有用的结果——基本上,就是一长串的A、T、G、C。而帕博团队中的一位成员,来自哈佛医学院的遗传学家戴维·赖希(David Reich)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序列正如预期的一样,与人类的序列非常相似,但相似的程度不同。有些人类的序列比其他人类的序列更像尼安德特人的序列。特别是欧洲人和亚洲人与尼安德特人共有的序列多于非洲人与其共有的序列。“我们当时试图清理掉这样的结果。”瑞奇告诉我,“我们当时认为,‘这肯定是搞错了’。”
在过去的25年间,对于人类演化的研究主要受一种理论的支配,即大众媒体上常说的“走出非洲”,或者用学术圈的话说就是“晚近单一起源”理论或“替代”假说。这一理论主张,所有的现代人类都是大约在20万年前生活在非洲的一个小族群的后裔。大约12万年前,这个族群中的一部分人迁移到中东地区,然后又从那里继续分出一部分人最终向着西北方向推进到了欧洲,向东推进到了亚洲,以及更东边的澳洲。在他们向北向东迁移的过程中,现代人类遭遇了尼安德特人以及其他所谓的早期人类。这些早期人类已经定居于这些地区了,而现代人类“替代”了早期人类。这其实是在委婉地表达:现代人类把早期人类赶尽杀绝了。上述迁移模型以及“替代”实际上暗示了尼安德特人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与当今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什么两样,无论他们是来自哪里。
帕博团队的许多成员怀疑欧亚偏差实际上是污染造成的结果。在实验的不同阶段,样品都曾经被欧洲人或亚洲人处理过。或许是这些人把自己的DNA意外混入了尼安德特人的DNA样品里。为了评估这种可能性,又进行了若干不同的测试,可结果全是否定的。“我们不断地看到这种情况。我们得到的数据越多,它就在统计上变得越显著。”瑞奇说。渐渐地,团队里的其他成员开始接受这一结果。在2010年5月发表在《科学》上的一篇论文中,他们介绍了帕博称之为“渗透替代”的假说。[10](这篇论文后来被票选为《科学》当年的杰出论文,给研究团队赚回了2.5万美元的奖金。)根据这一假说,在现代人类“替代”尼安德特人之前,两者之间还发生了性行为,并产下了孩子。这些孩子也加入到了继续向欧洲、亚洲以及新世界推进的进程之中。
假设渗透替代假说正确的话,这就为尼安德特人与现代人类的相似性提供了最为强有力的证据。这两者之间可能是有爱才有性,也可能仅仅只是有性没有爱。他们杂交的后代有可能被当成怪物,也有可能没有被当成怪物。然而无论如何,有人承担了照料他们长大的责任,或许是尼安德特人,又或许是人类。这些混血儿中有一些又有了自己的后代,一代又一代,直到今天。即便是现在,已经过去了3万年之久,那隐藏的血统仍然清晰可辨:除了非洲人以外的所有人类,无论是新几内亚人还是法兰西人还是汉族人,都携带着1%~4%的尼安德特人DNA。
帕博最喜欢说的一个英语单词是“酷”。他告诉我,当他最终得出结论,认为尼安德特人已将他们的一部分基因赠予现代人类时,“我当时觉得这太酷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并没有彻底灭绝,他们的一小部分仍旧活在我们身体里”。
莱比锡动物园与演化人类学研究所位于城市相反方向的两端,但是研究所在动物园里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实验大楼,并在猿类展馆中有专门设计用于进行测试的设施,称为“黑猩猩世界”。由于和我们非常近的近亲物种全都没有存活下来(除了还活在我们身体里的那一点以外),研究人员做实验的对象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取我们相对最近的近亲,也就是黑猩猩和倭黑猩猩,或是更远一点的近亲,大猩猩和猩猩。(相同或类似的实验也常常在幼儿身上开展,以比较两者的结果。)有天早晨我去了那个动物园,希望能观摩一次进行中的实验。当天,一个BBC的摄制组也去了黑猩猩世界,想要拍摄一个关于动物智力的节目。当我到达猿类展馆的时候,发现那里到处都是运送拍摄装备的大箱子,上面写着“动物爱因斯坦”。
为了满足拍摄的需要,一位名叫赫克托·马林·曼里克(Héctor Marín Manrique)的研究人员重复了一系列他之前出于纯粹的科研目的来实施的实验。一只名叫多卡娜(Dokana)的雌性猩猩被领到其中一间测试室里。与大多数猩猩一样,她有着铜红色的皮毛和一副厌世的表情。在第一个实验中用到了红色的果汁和细长的塑料管子,多卡娜显示了自己能够区分可以使用的吸管和无法使用的吸管。在第二个实验中用到了更多的红色果汁和更多的塑料,她显示了自己理解吸管的意思,因为她从一段管子中取出了一段固体棒,然后用剩下的空管子去吸水喝。最后,在一个门萨[11]级别的实验中,多卡娜展示了猩猩科类人猿的足智多谋:她设法取出了曼里克放在一根塑料长圆管底部的花生。(圆管固定在墙上,无法直接推倒。)多卡娜首先四肢着地走回了她喝水的地方,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又四肢着地走到了圆管旁边,把水吐进管子里。她重复了这一过程很多次,直到花生浮到了可以够到的位置。后来,我又观看了BBC摄制组安排一个五岁小孩来做这个实验,把花生换成了小小的塑料糖果盒。虽然有一个盛满水的罐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摆在旁边,但所有孩子之中只有一个小女孩设法利用浮力达成了目标,而且也是在一系列驱策之下才做到的。(“水能帮上什么忙啊?”一个小男孩在最终放弃之前如此抱怨道。)
要回答“是什么让我们成其为人类?”这个问题,可以试着搞明白“是什么让我们区别于大猿?”这个问题。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是什么让我们区别于非人类的大猿?”因为我们自己当然也是大猿之一。差不多所有人现在都知道,非人类大猿极为聪明,就像多卡娜再一次证明的那样。它们有能力进行推理,解决复杂的难题,并且理解其他猿有可能知道(或不可能知道)的事。当莱比锡的研究人员对黑猩猩、猩猩以及两岁半的儿童实施一系列实验时,他们发现,在涉及理解这个物理世界的任务时,三者在很大范围上的表现都具有可比性。[12]举例来说,在一个实验中把某种奖励放进三个杯子之一,然后移动这些杯子的位置,猿与儿童准确找出奖励所在杯子的频率是一样的——实际上黑猩猩还要稍高一些。猿类掌握数量概念的能力似乎也与儿童差不多。它们总是不断选择食物更多的盘子,甚至当选择过程涉及一些勉强算是数学的内容时,它们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它们似乎还能像人类儿童一样理解因果关系。(例如猿类懂得一个摇晃时会发出响声的杯子比摇晃时没有声音的杯子更有可能装着食物。)而且它们在操作简单工具方面跟儿童一样灵巧。
也有一些任务是儿童总比猿类做得好的。这些任务都涉及对于社会性信号的理解。在寻找奖励时,如果给孩子们一个提示,比如让某个实验人员指着一个容器,或者朝那个容器使个眼色,儿童们都能够理解这些提示。对于类似的提示,猿类要么不理解实验人员正在帮它,要么不能准确地领会提示。类似的,如果让实验人员做给儿童看该如何获得奖励,例如撕开一个盒子,他们就会毫无困难地领会其中的含义,重复实验人员的运作。而猿类又一次不知所措。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这些社会性领域的实验中,儿童占了很大的便宜,因为实验人员与他们属于同一物种。但是总体来讲,猿类似乎还是缺乏合作解决问题的念头。而这种能力恰恰是人类社会的核心所在。
“黑猩猩能做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聪明事情。”研究所演化与比较心理学部门的负责人迈克尔·托马塞洛(Michael Tomasello)告诉我,“而我们已经看到的主要差别在于‘集思广益’。如果你去动物园的话,你永远不会看到两只黑猩猩合力抬重物。他们没有这类合作规划。”
帕博通常都要工作到很晚。大多数时候,他会在研究所吃晚饭,那里的小餐厅一直开到晚上7点。不过有天晚上,他说可以早点下班,带我看看莱比锡的市中心。我们参观了巴赫长眠的教堂,最后来到了奥厄巴克斯·凯勒。这家酒吧出现在歌德的戏剧《浮士德》第五场中,魔鬼靡菲斯特带着浮士德来到这里。(歌德上大学期间应该是很喜欢来这家酒吧的。)此前一天我刚去过动物园,所以我问了帕博一个假想实验的问题。如果他有机会让尼安德特人来参与我在黑猩猩世界所看到的那类测试的话,他要怎么做?他认为尼安德特人会表现得如何?他是否认为他们能够讲话?他坐回椅子里,双臂交叉在胸前。
“推测总是有着很大的诱惑力。”他说,“所以我总是尽力拒绝这种诱惑,具体来说就是拒绝回答诸如‘我认为他们是否会讲话?’这类问题。因为老实说,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你自己做出推测的正确性与我的推测也不相上下。”
发现尼安德特人遗骸的诸多地点对于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给出了很多线索,至少对于那些愿意做出推测的人来说是这样的。尼安德特人极为强壮。这一点从他们较粗的骨头上可以得到证明。他们大概能够直接把现代人类打成肉酱。他们同时精于制作石器工具,虽然他们似乎花了几万年的时间做着同样的工具,一遍又一遍。至少在某些情况下,他们懂得掩埋死亡的同伴。同样也是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似乎会杀戮并吃掉同类。除了南迪之外,还有很多尼安德特人的骨架显示出疾病或受伤的迹象。最初那位来自尼安德河谷的尼安德特人似乎曾经遭受过两处严重的伤害,一是头部,二是左臂。圣沙拜尔的尼安德特人除了忍受着关节炎以外,还有肋骨和膝盖骨两处骨折。这些伤害或许反映了尼安德特人用他们有限的武器库去狩猎时的艰苦程度。尼安德特人似乎从未发展出投掷型的武器,所以他们不得不与猎物近身搏斗才能杀死它们。与南迪一样,尼安德河谷和圣沙拜尔的尼安德特人受的伤都痊愈了,这意味着尼安德特人必然是彼此照料的,也就暗示着他们具有移情的能力。从考古学证据来推断,尼安德特人是在欧洲或是西亚演化出来的,并从那里扩散开来,遇到水或巨大障碍时才停住脚步。在最后一次冰川期内,海平面比现在低得多,也就不需要面对英吉利海峡这个难题。这是现代人类与尼安德特人的根本性差别之一。在帕博看来,这也是最令人感兴趣的问题之一。当现代人类到达澳大利亚的时候,虽然还处于冰川期中,但也要跨过广阔的开放水域才行。
帕博告诉我,像直立人(Homo erectus)这样的早期人类“扩散的方式和许多旧世界的哺乳动物一样。他们从未到达马达加斯加,从未到达澳大利亚。尼安德特人也是如此。只有真正的现代人类才开始有这种冒险行为,敢于在望不到陆地的大洋之上漂。当然,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技术的进步,你得有船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是,这之中也有某种我愿意称之为‘疯狂’的东西。要知道,得要有多少人出发远航并消失在茫茫太平洋之上,才能保证其中有人发现了复活节岛?我是说,这其实很荒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能换来荣誉吗?能得到永生吗?还是仅仅为了满足好奇心?现在,我们又要去火星了。人类从不驻足。”
如果说浮士德式的焦虑是现代人类标志性的特征之一,那么在帕博看来,一定有某种浮士德基因的存在。他曾经好几次告诉我,他认为有可能通过比较尼安德特人与人类的DNA找到我们的“疯狂”背后的遗传基础。其中一次,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有一天,我们确定知道了是哪个怪异的突变令我们变得疯狂、到处探险,那简直太棒了!想想看,那就意味着,正是某个染色体上的一个小小的转变让所有这一切成为可能,改变了这颗星球的整个生态系统,并让我们得以支配一切。”而另一次他又说道:“我们在某些方面的确是疯狂的。背后的推动力是什么?我很想找到这个答案。要是能知道的话,那会非常非常酷。”
[13]一天下午,我又去了帕博的实验室,他给我看了一张头盖骨的照片。这个头盖骨是一位业余化石收藏者最近发现的。他就住在离莱比锡半小时车程的地方,用电子邮件发来了这张照片。根据照片,帕博判断这块头盖骨可能相当古老。他认为它可能属于早期尼安德特人,甚至是海德堡人。后者被有些人认为是现代人类和尼安德特人的共同祖先。帕博决定要得到这块头盖骨。它是在采石场里一个水塘中发现的;他推断,这样的条件或许对骨头起了保护作用。所以,如果他能早点拿到这块骨头的话,就能从中提取到DNA。可是,化石收藏者已经把那个头颅许诺给美因茨(Mainz)的一位人类学家了。帕博怎样才能说服那位教授给他足够的骨头样品用于检测呢?
帕博给所有可能会认识那位教授的人打了电话。他让他的秘书联系了那位教授的秘书,要来了那位教授的私人手机号码。他还开玩笑说,只要那位教授愿意,让他陪睡都成——或许他不全是开玩笑的。这通来来回回横跨德国[14]的疯狂电话游说行动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帕博与他自己实验室的一位研究员谈了谈。这位研究员曾亲眼见过那块头盖骨,并断定它根本就不是很古老。帕博立即就对此丧失了兴趣。
对于古老的骨头,你永远都不知道能从中得到什么。几年前,帕博设法弄到了来自所谓霍比特人(hobbit)骨架的一小块牙齿。霍比特人是直到2004年才在印度尼西亚的弗洛勒斯岛上被发现的,通常认为是一种小得出奇的早期人类,学名为弗洛勒斯人(Homo floresiensis)。那块牙齿的年代是大约1.7万年前,也就意味着差不多只有克罗地亚发现那些尼安德特人骨头年份的一半。但是帕博却无法从中提取到任何DNA。
过了一年左右,他得到了一块指骨的碎片和一颗不太确定是否属于人类的奇怪臼齿,全都出土于西伯利亚南部的一个洞穴中。指骨的大小跟块橡皮差不多,已经有4万年以上的历史了。帕博估计它要么属于现代人类,要么属于尼安德特人。如果被证明是后一种情况,这个洞穴将是发现尼安德特人遗骸的地点之中最东边的一个。与那块霍比特人的牙齿不同,这块指骨碎片中得到了令人吃惊的大量DNA。当最初的分析结束时,帕博恰好在美国。他给他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他的一位同事在电话里对他说:“你坐稳了没有?”DNA显示,那根手指既不属于现代人类,也不属于尼安德特人。实际上,手指的主人代表了一个全新的、此前未知的人科物种。2010年12月发表在《自然》上的一篇文章中,帕博给这个新的物种取名为丹尼索瓦人,源于发现指骨和牙齿的丹尼索瓦洞。[15]《给已确定的史前历史一根手指》[16]是介绍这一发现的某篇媒体报道的标题。令人称奇的是——或许现在来看是完全可以预计的——现代人类肯定也和丹尼索瓦人发生过性行为,因为现在的新几内亚人携带着6%的丹尼索瓦DNA。(为什么是新几内亚人,而不是西伯利亚本地人或者亚洲人,这个原因还不清楚,但是应该与人类迁移的路线有关。)
与霍比特人和丹尼索瓦人有关的发现给现代人类带来了两个新的兄弟。如果对其他古老的骨头进行DNA分析的话,似乎有可能发现更多的人类近亲。就像一位杰出的英国古人类学家克里斯·斯特林格(Chris Stringer)对我说的那样:“我确定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着我们。”
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是我们消灭了霍比特人或丹尼索瓦人。不过,他们灭亡的时间与更新世晚期的总体灭绝模式提示,我们现代人类显然是值得怀疑的嫌犯。可以推测的是,由于霍比特人和丹尼索瓦人都是人类的近亲,所以他们都有着较长的孕期,因此也就有着巨兽所具有的致命的脆弱性——低繁育速率。要使他们灭绝,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持续压低育龄成年人的数量。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我们稍远的那些近亲。这正是为什么除人类之外的大猿如今也都面临着灭亡的命运。野外的黑猩猩数量已经下降到了50年前的一半。山地大猩猩的情况也与此类似。西部低地大猩猩的下降速度还要更快,据估计其种群在过去20年间已经缩小了60%。造成这些冲击的原因包括盗猎、疾病以及栖息地的丧失。最后这个因素在非洲的几场战争影响下愈加恶化,一波又一波的难民潮涌向大猩猩本已非常有限的领地。苏门答腊猩猩已经被列为“极度濒危”物种,这意味着它们处于“野生种群灭绝的极度高危状态”。在这一情况下,威胁更多的来自和平而非暴力。大多数现存的苏门答腊猩猩生活在印度尼西亚的亚齐省。随着当地持续数十年的政治动乱结束,一股伐木风潮正在兴起,既包括合法的,也包括非法的。人类世有许多无意造成的结果,其中之一就是“修剪”掉我们谱系图上的分支。我们已经在许多个世代之前剪去了我们的兄弟物种——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如今又在处理自己现存的第一和第二近亲。等到我们完事的时候,大猿之中很有可能不会再剩下任何别的代表物种,除了我们自己以外。
在同一地点出土最多的尼安德特人骨头——涉及7个尼安德特人——发现于约一个世纪之前的费拉西(La Ferrassie)。该地位于法国西南部的多尔多涅省(Dordogne),距离圣沙拜尔不算太远,距离其他几十个重要的考古学地点也都在半小时的车程之内,其中就包括拉斯科(Lascaux)壁画窟。在过去几年的夏季,一直有一支考古队在费拉西从事发掘工作,其中一名成员还是帕博的同事。因此,我决定要去那里看一看。考古队的指挥部是烟草仓库改造的,我到的时候正好赶上饭点,后院临时搭的桌子上摆了法国名菜红酒炖牛肉。
第二天,我开车载着几位考古学家一起前往费拉西。发掘地点位于一片恬静的田园风光之中,紧挨着道路旁边。几万年前,费拉西曾是一个巨大的石灰岩洞,但是后来有一面洞壁坍塌了。现在,洞穴的两面都呈开放状态,一块巨大的岩石伸出地面达6米,就像是半个拱顶一样。场地周围用铁丝网围着,顶上搭着油布,整体感觉就像是个犯罪现场。
那天天气很热,尘土飞扬。6个学生蹲伏在一道长长的壕沟中,用小铲子扒拉着地上的土。在壕沟的一侧,我能看到有几根骨头从发红的土壤中伸了出来。他们告诉我,底层的骨头才是尼安德特人留下的,而表层的骨头是现代人类留下的,他们在尼安德特人消失之后占据了这个洞穴。尼安德特人骨架很早以前就从这里移走了,但是仍有希望可以找到某些小东西,比如牙齿。所有出土的骨头碎片,所有的燧石薄片,以及任何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会令人感兴趣的其他东西,都放在一边,等着带回那个烟草农场进行标记。
看了一会学生们的辛苦劳作,我躲回阴影下。我试着想象费拉西的尼安德特人会过着怎样的生活。虽然这个地区现在是绿树成荫,但在当时应该是一棵树也没有的,只有麋鹿在山谷里悠闲地漫步,旁边可能还有驯鹿、原牛和猛犸。除了这些零散画面之外,我无法想象出更多的场景。于是,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与我同来的考古学家们。来自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香农·麦克费伦(Shannon McPherron)自告奋勇地答道:“他们会感到很冷。”
“身上很难闻。”来自加拿大西蒙·弗雷泽(Simon Fraser)大学的丹尼斯·桑德加特(Dennis Sandgathe)说道。
“可能总是很饿。”宾西法尼亚大学的哈罗德·迪布尔(Harold Dibble)补充道。
“而且没有谁会特别老。”桑德加特说道。晚些时候,回到烟草仓库,我翻看着过去几天里挖出来的小东西。其中有几百块动物骨头的碎片,每一块都已经清理干净,编了号,各自放在小塑料袋里。此外还有数百块燧石薄片,大多是制作石器时打下来的碎片,相当于石器时代的木屑。不过有人告诉我,其中一些薄片本身就是工具。一旦知道要找的东西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也能从中发现那些尼安德特人有意制作出来的带斜面的石片边缘。其中有一件石器尤其与众不同:这块手掌大小的薄片有着泪滴的形状。用考古学术语来说,这是一件手斧。不过在那个时候它的用途可能与今天斧子的用途不太一样。它是在壕沟的底部发现的,所以估计已经有7万年的历史了。我把它从塑料袋中取了出来,放在手中左右翻看。它的形状几乎完美对称,而且至少以人类的视角来看是很美的。于是我说:我认为制造这件手斧的尼安德特人应该有着敏锐的设计意识。麦克费伦表示反对。
“我们知道了故事的结局。”他告诉我说,“我们知道人类最终的现代文化是什么样子,于是我们总是想要去解释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有一种趋势,总是对过去进行过度的解读,其方式就是把当前投影到过去。所以,当你看到一件漂亮的手斧,你会说:‘看那技艺啊!它简直就是艺术品!’可这只是你今天的角度。你无法由此认定你想要证明的那些论点。”
在已经出土的数千件尼安德特人制品中,几乎没有一件呈现了明确的艺术或装饰意图。某些已经被如此解读的物品,例如在法国中部一个洞穴中发现的象牙吊坠,则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深奥争辩。(有些考古学家相信,这些吊坠是尼安德特人与现代人类接触之后,尝试着模仿的产物。另一些人则认为这些吊坠是由人类制作的,他们在尼安德特人之后占据了那个洞穴。)尼安德特人在这方面的缺失令某些人提出,尼安德特人没有艺术相关的能力,或者对艺术不感兴趣。这两种说法多多少少其实是一回事。我们可以把手斧视为“美的”,但尼安德特人会视之为有用的。从基因组的角度来讲,他们缺少某种或许可以称为审美突变的东西。
我在多尔多涅省的最后一天去访问了附近一处称为贡巴来尔(Combarelles)洞穴的人类考古地点。这个洞穴非常狭窄,在石灰岩的崖壁中蜿蜒曲折达300米之深。自从它在19世纪末期被重新发现以来,这个山洞已经被拓宽了,并安装了电灯,即便仍旧让人感到不舒服,但至少可以安全地通过。大约1.2万年之前,当人类最初进入这个洞穴时,这里情况完全不同。当时洞顶很低,要进洞就只能爬进去,而要在绝对黑暗的山洞中看到东西就只能带着火。然而,人类还是进来了,或许是受某种创造力的驱动,或许是受某种精神力量的驱动,又或许仅仅只是受了“疯狂”的驱动。在这个洞穴的深处,洞壁上绘着数百幅壁画。画中的所有内容都是动物,许多都已经灭绝了:猛犸、原牛、披毛犀。其中画得最精细的那些动物栩栩如生:一匹野马似乎抬起了它的头,一头驯鹿倾身向前,正在喝水。
常见的一种推测是,那些在贡巴来尔洞穴的岩壁上作画的人类认为他们的画具有某种魔力。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是对的。尼安德特人在欧洲生活了超过10万年的时间,但他们在此期间对于周边环境的影响却没有超过任何其他大型脊椎动物。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如果人类从未登上历史的舞台,尼安德特人仍会生活在地球上,有野马和披毛犀陪伴在身边。人类有了以形象和符号来表达世界的能力,也就有了改变世界的能力。而巧合的是,这也恰恰是毁灭世界的能力。微不足道的几个基因差异令我们有别于尼安德特人,却也造就了所有的不同。
[1] 前美国职棒大联盟的著名捕手,被认为是棒球史上最出色的捕手之一,也是目前获得美国棒球世界大赛冠军戒指最多的球员。——译者
[2] 人科的一种通俗说法。人科除了现代人类之外,还包括已灭绝的古人类和几乎所有的猩猩。——译者
[3] 这些争论发生的时候正值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译者
[4] Charles Darwin,The Descent of Man(1871;reprint,New York:Penguin,2004),75.
[5] James Shreeve,The Neanderthal Enigma:Solving the Mystery of HumanOrigins(New York:William Morrow,1995),38.
[6] Marcellin Boule,Fossil Men;Elements of Human Palaeontology,translated by Jessie Elliot Ritchie and James Ritchie(Edinburgh:Oliver and Boyd,1923),224.
[7] William L.Straus Jr.and A.J.E.Cave,“Pathology and the Posture of Neanderthal Man,”Quarterly Review of Biology 32(1957):348-363.
[8] Ray Solecki,Shanidar,the First Flower People(New York:Knopf,1971),250.
[9] 美国越战动作电影《第一滴血》系列中的英雄主人公,由著名影星史泰龙扮演。——译者
[10] Richard E.Green et al.,“A Draft Sequence of theNeandertal Genome,”Science 328(2010):710-722.
[11] 门萨(Mensa)是一个世界顶级智商俱乐部。作者借此形容最后一个实验对于猩猩的难度。——译者
[12] E.Herrmann et al.,“Humans Have Evolved Specialized Skills of Social Cognition:The Cultural Intelligence Hypothesis,”Science 317(2007):1360-1366.
[13] 基因序列中的横线表示缺失或缺失突变。这并不是说该位置没有碱基,因为DNA链必须是连续的。这种表达方式通常出现在序列比对时,用以表示该序列比对应序列短,而横线两侧的序列都能与对应序列比对上,说明这种变短是在横线位置缺失了一个碱基造成的。当然,也可能是对应序列在横线位置多了一个碱基造成的。——译者
[14] 前文说过莱比锡位于东德,而美因茨位于西德,在法兰克福附近。——译者
[15] David Reich et al.,“Genetic History of an Archaic Hominin Group from Denisova Cave in Siberia,”Nature 468(2010):1053-1060.
[16] 英语口语中“给某人一根中间的手指”是指做出竖中指的辱骂性动作。此标题为双关语,隐含了“这根指骨带来的发现颠覆了对史前历史的认知”的意思。——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