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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10 中国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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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季学期的尾声,我们三年级的学生去了实习。在十二月,亚当与我一起南行,去看望几个我们最喜欢的学生;他们在乌龙镇的一所中学培训,那个小镇,在乌江的上游,靠近贵州的边境。那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地区,学校很荣幸有外国朋友拜访;有两天时间,我们发表讲话,参加宴请,我们还参加了一次篮球表演赛。

亚当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使得我们可以发表联合演讲,而不用事前准备;我们知道如何拿对方取笑,作秀,所有的事情都很顺畅。我们在乌龙的演讲一半英文,一半中文,主要是想让学生兴奋,这不是很难。每次演讲后,有几百人围过来,要我们的签名,我们一直签到干部过来,把我们拖去另一样事。我们几乎每个小时都在发表演讲,参加会议。

在两天后,我们就彻底的精疲力竭了。我在四川的日子往往是这么结束的,绝对彻底的精疲力竭。部分原因是我老在生病——我有空气污染导致的鼻窦炎,它最终让我停止跑步锻炼了,而我的健康糟糕到我感染了肺结核,在同一年里。等到了我离开涪陵的时候,和平队的医疗文件里满是这两年生的病,受的伤:肺结核,变形虫痢疾,慢性鼻炎,一只破了的耳膜,断了的鼻子(因为打篮球),一只视力严重减退的眼睛(原因不明)。

这里的气候不是很健康,但我主要是被身为外国人的生活压力所打倒。总是成为注目的焦点,让人疲惫,而身为一个外国人,意味着你更容易引发纠纷。经常会有些小危机或事件,要求我去关注——一个欧小姐事件,或某个茶室里认识的人每天给我打电话,如此之类。我不是真的很介意,因为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教书本身很少有什么压力,而我把自己往中国的城里推,是因为我对其着迷。

旅行通常会增添更多压力,而没什么比这个小小的江城乌龙更辛苦的了,比涪陵的压力更强烈。它也有收获,因为人们见到外国人的反应,是又惊又喜,但到得后来,想要维持对你生活的控制权,乃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最难想象的事情,就是某天有外国人会来乌龙这样的地方生活。它肯定会发生的,随着改革开放加速,但我没法去设想那会是怎样,因为看起来,外国人在这里呆不了三个月。这儿人们的意图都是很好的,然而他们的善意足以搞死你——无穷无尽的宴席,及种种特别安排。在乌龙呆了两天后,亚当跟我都病了,我们花了三四天才恢复过来。

春节里,我们有五个星期的假,从一月份开始。桑尼要去泰国;诺林选择了南中国,然后去越南。亚当决定乘船去上海,然后转向南方,去深圳探访安妮。我计划去贵州山区独自远足,然而我想得越多,就越清晰回忆起那次在新疆搭乘的火车。我还想到了乌龙的筋疲力尽,而我那舒服的涪陵生活看上去越来越好了。

六个月后,我就将离开这城市。当假期开始,我发觉,在涪陵的时间有限了,我知道我不会想去中国的其他地方过春节了。这是中国最大的节日,一次家庭的团聚;涪陵是我的家,所以我留下了。

我每天早早起床,写上三到四个小时。那是我生活中的英语部分;通常到上午的十点十一点为止。为了把那语言从脑子里清走,我在寓所里又学习一个小时的汉语,阅读报纸,或者听卡带,之后,我去学生之家吃中饭。下午和晚上,我走在城市里,经常和朋友们一起吃饭。廖老师和她丈夫请我去过几次,孔老师也是,而城里还有些人经常请我过去吃饭。如果没人约我,我会到城里吃,或者返回学生之家,在那里,就像跟朋友一起吃饭。

英语只在写作时候才用到;在那个月里,我说的全都是中文。后来,我回头看时,那个节日乃是我在中国最喜欢的日子,因为终于的,我的中国生活安定下来了,而我精确地看到我是如何融入了当地的日程生活中。这一切都属于何伟——没有一个英文系的同事请我过去,或者在假期中跟我发生什么联系。后来,在那个春天,我才发现这是出于明确的指示,因为从亚当跟我抵达涪陵的那一刻起,系里的权威就告知英语教员,不要和外国老师亲密交往。就像许多的干部政策一样,它源于一个模糊的,毫无意义的猜疑症,也许,最悲哀的部分是,它非常有效:我跟当地米粉店里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家庭,比跟说学校里说英文的老师要亲近得多。但通过孤立我,系里的权威不过是推动我进入另一种状况,而现在,即便他们改变了他们的念头,我也不会拿我的生活来换取用英语交流的友谊了。在那个节日里,我是城里唯一的外国人,而我也第一次不再觉得孤独。

一群当地的小孩时常跑来我的寓所,因为我的阳台上有一串节日的彩灯,在晚上看来很漂亮,高高悬于乌江上。有时她们是何丽带领的一群女孩,她十一岁,跟我同姓,叫我哥哥。其他时候,会有一群野小子,他们跟着王学松,一个九岁的男孩,跟我同楼的。他和外祖父母,以及他妈妈住一起,她离了婚,而他家的大人严厉警告他不要去骚扰外国邻居。但小王和我学会了怎么去哄他们;他或者会跟一群别的小孩来,或者他会出门,大声走下台阶,然后转头,偷偷溜回来,轻轻敲我的门。我喜欢跟他聊天;他会告诉我校园里发生的事情,学校里的生活,还有他班上的胖男孩,那个小孩很被他鄙视,取了个绰号叫蒋介石。小王喜欢看我的电视,看我的照片,从我的阳台上向人们大叫;我让他想干嘛干嘛。我怀念我在密苏里家中的外甥侄女,有一个小孩在房子里很好。

小王和我一起在阳台上挂了一百个节日彩灯,现在,夜里你可以从长江上看到它们。它们花了我们两个小时才安上,之后,作为奖赏,我让小王把所有烧坏的灯泡从六楼往人行道上扔,它们摔得粉碎,很好看。对于鼓励他的罪行,我不觉得特别愧疚;每次学校的工人来更换我的灯泡时,他们也是这么做的。而且他们几乎跟小王一样享受,当玻璃在人行道上炸开时,他们都嘿嘿笑。

下城区的涪陵在江对岸的夜里灯火辉煌。城里的街道上挂满了红灯笼,一排排的彩色灯泡,而所有的树木都被装饰了。南门山的小公园成了一次色彩的暴动——它那被煤灰印渍的树木都覆盖上了灯泡,在城市的心脏地带亮得发晕。人群聚集在那里,看着公园,拍着照片。当节日临近,似乎城里的每个人都在夜晚出动了,一个个家庭,年轻的父母带着成群的小孩,所有人都漫无目的在街上逛来逛去:买小吃,看店面,看人群。士兵们也返乡了,骄傲地穿着制服,在街上行军,一只眼留意着小姐。大排档在街上,石级上四处发芽——卖烧烤的女孩,卖红薯的小贩,卖豆腐的男人,火锅摊档——好像每个人都在人行道上吃东西。我,也是;我总是喜欢夜晚的涪陵,但现在一切都更强烈,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充满活力的地方。即便那路边可怜的树叶也终于复活了,发出明亮的白光。灯泡的电线拉得不怎么小心,有时它们会爆炸,着火,那些树木骄傲地闪着光,突然一声爆炸,起层烟雾。行人们会停下来看,聊天,说笑,而在火苗消失后——树枝轻轻嘶响,烟雾漂走——他们继续在这辉煌的城市里行走。

在新年的除夕,学生之家的一家邀请我去吃晚餐。那是全年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一个家庭团聚的传统时光——等同于美国的圣诞晚餐。黄小强早早关了店,我们一起走去他在插旗山脚下的房子。

黄凯现在两岁了,而他已经到达了开始害怕外国人的阶段。从起初,他经历了循环阶段;他先是个容易受惊吓的孩子,而有时他会跟我一起玩,有时又一看见我的脸就害怕。那是一个奇怪的,混合的反应——部分害怕,部分着迷。每当有一个外国人出现在电视上,黄凯会变得很兴奋,大叫“何伟!”他的父母说他常在家里说到我,然而,为了某些原因,那个冬天他害怕看到我本人。

我一抵达他们家,那孩子就开始哭起来。“他这样闹了有一个小时了,”他妈妈说。“我告诉他你会来,他就开始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很抱歉,”我说。“如果我知道他不开心,我就不会来了。”

“不,那没关系的!他没事的——我会把他抱到另一间屋呆一会儿。”

我跟黄小强还有他父亲黄能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那似乎乃是多数中国人在春节时所做的——有两天里,他们尽可能多看电视。在第一年里,我布置了假期功课,让学生们写下他们在节日里干点什么,因为我对中国的传统感兴趣。第二年,我就不想再布置了。读到一个历史比圣诞节还悠久的节日中,庆祝活动被局限在了盯着电视上,实在叫人郁闷。

黄家的男人抽着烟。整齐排列的解放军在电视荧幕上迈步。我能听到黄凯在后面的屋子里哭,但他已平静些了。他的妈妈在和声细气对他说话,偶尔我听到她说起我的名字。

“你们美国士兵的走路样子跟我们不一样,是不是?”黄小强问

“不一样。”

“当香港回归的时候,”黄能问,“那些士兵是美国的吗?”

他的儿子纠正他:“那些是英国士兵!”

“哦,他们走路跟我们中国人不一样——他们这样走。”黄能站起来,踩着重重的步子。他是一个小个头男人,四十九岁,而他有那种农民的结实体格。他迈步跨过客厅,膝盖抬得高高的。“那是你们美国人迈步的方式,对不?”

“多少算是。”

“我们觉得那很奇怪——在香港回归时,看起来很好笑!”

“在西方国家,我们不像你们那么走,我们觉得你们的样子很奇怪。它让我们想到了希特勒和纳粹。”

“哦,我知道了——你们不喜欢他们,因为打过仗,是吗?”

“是的。那就像你们中国人看日本人那样。”

“我们中国人一点也不喜欢日本人。”

“我知道。”

“他们在南京杀了很多中国人。而且他们也轰炸了你们美国。”

“是的。在夏威夷。”

“在中国,我们叫他们小鬼子,或者日本鬼子。你们在美国怎么叫日本人?”

“在战争期间,人们叫他们加普斯。”(JAPS)

黄能喜欢这个发音,他念了几遍:加-普斯,加-普斯。

“那是侮辱吗?”他问。

“是的。就和中国人说小鬼子一样。”

“所以你们美国人不喜欢日本人?”

“我想现在多数人都喜欢他们,至少不讨厌他们;我们也不再叫他们加普斯了。但在战争期间,美国人不喜欢他们。”

“那是因为他们炸了你们美国。”

“对的。”

“然后你们把原子弹丢到日本去了。”

“是的,两次。”

“美国是第一个有原子弹的国家。”

“是的。”

“在科学上,你们美国是世界第一。所以你们是个超级大国!”黄能跟我竖起大拇指,回去看电视了。这是一次满意的谈话,叫他高兴;他是家里最年长的男人,他有责任让我宾至如归。在电视上,士兵们搞完了,现在是一次舞台秀,穿着紧绷的演出服的女孩在练呼啦圈。冯小芹带着黄凯回来了。他怯怯看着我,开始在房间一个远远的角落玩一辆玩具车。我不去看他,直到他偶尔把车子滚到我边上来。我会捡起玩具,而那小孩因为害怕退缩。我把车子推还给他,他害羞地转过身去。

王朝素,黄能的妻子,准备好了晚餐,我们所有人都坐下了。那里有好几道猪肉菜,全都很辣,还有豆腐,豆芽,一条从市场里买来的鱼。我们可以连吃三天还有余的(年年有余)。还有米,王朝素盛了一些到我碗里。

“我知道你喜欢把饭和菜一起吃!”她对我吼道。“那和我们中国人不同!我们喜欢后吃饭!”

王朝素对我说什么都是用吼的,和许多美国人碰到英语不好的外国人做的一样。她是全家里我最喜欢的一个,一个朴实,不识字的女人,只会说方言,而她有极佳的幽默感。她喜欢我总把自己称作“洋鬼子”,她也觉得亚当和我老是对新志愿者说谎很好玩。在秋天的时候,我告诉王朝素可以收桑尼与洛林五倍的价钱,就一碗普通的米粉,作为回报,我们会拿一半回扣,不去告诉他们两个受骗了。

“那不礼貌,”她说,很是吃惊。“他们刚来,我们不该骗他们。”

“谁在乎呢?”我说。“他们只是外国鬼子!而他们有那么多钱——他们两个都很富。”

“你骗人!我知道你在骗人!下次我要骗你!”那是我们之间的一个老笑话——每次我们去到店里,她就要说她将要怎么去狠狠骗骗外国鬼子。

她是个很好的厨师,春节的晚餐乃是绝佳。每过一阵,王朝素会吼道,“这菜不好吃!”而我会再次肯定她,说事实上相当完美,而她会盛多点到我碗里。“慢慢吃!”她吼道。

晚饭后,我们回到了沙发上,我跟黄凯一起玩。他已经不再害怕了,我们一起把车子滚前滚后,孩子笑着。他的父亲在看电视,而祖父坐在边上一把椅子上,仔细剪着白色,红色的纸巾,切成一条条,来做坟票,坟墓的装饰。坟票是长长窄窄的圆管,用白纸做的,中间有一条红色带子,细细的白线从尾部挂下来。明天新年了,一家人要回白涛,他们乡下的村子,在那儿他们要用坟票给祖先的坟墓装饰。

“我们要给我父亲上坟,”黄能说。“我通常一年至少去两次。他在解放后死的。”

我总觉得,这个词应该粘在黄能这样的人嘴里,难以说出,他获得的解放是父亲被共产党毙掉。但像我在涪陵认识的所有人一样,他用这个词没有一点讽刺的痕迹。我问他当时几岁。

“我十岁。”

“那很小。”

“在那个时候,我不懂得死是什么,”他说。“在十岁,你什么都不懂。”

他边做边笑着,剪着纸头。我把小车滚过他的孙子旁边,小孩追着车子,尖声大笑。

“你们圣诞节跟我们春节一样,是不是?”黄能问。

“多多少少。那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

“你们会在圣诞节给祖宗上坟么?”

“不,我们没有那个传统。多数美国人不知道他们祖宗的坟在哪儿。这是一个移民国家,人们经常搬家。你看,我祖父母的坟不在我的家乡;他们在加州,那就像从这里去上海一样。我不能肯定我的其他祖先在哪儿——有些在意大利,有些在德国,还有一些爱尔兰,英格兰。”

“这么多国家!”

“多数美国人都是这样的。”

“你不可能在圣诞节去那么多地方上坟。想想要花多少钱!”

“肯定要花很多钱。欧洲离我的家乡很远。”

“好吧,”他说,“明天我们只要去白涛。坐汽车只要四块钱。”

我们全都坐在一起看电视。有一个电暖器来取暖,而男人们也用它来点烟。舞台秀比平常的要好。现在,这个节日并不令人压抑了,我跟这个家庭坐在一起,而不是从我学生的作文中读到它。我们闲聊着,开开玩笑,突然,冯小芹严肃起来。

“当你刚来的时候,”她说。“你会不会有时对中国人感到恶心?”

我被这个问题惊住了,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我问她是什么意思。

“你会不会觉得有些人很粗鲁,因为他们嘲笑你?”

再一次的,我不知如何回应——他们非常好意地请我来到他们家里,我们似乎离不愉快的事情非常遥远。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电视上,而我想最好还是谈点别的。

“不,”我说,“我觉得这儿的人很友善。”

“不,不,不,”她说,有点不耐烦。“好像有一次,你和梅致远在店里吃饭,有个女人在对你们两个大笑。”

梅致远是亚当的中文名字。我记得那次事件,一个小事——一个月前,一个卡拉OK的小姐笑过我们,嘲笑我们的汉语,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说了不少话,而我们叫她闭嘴,管好自己的事儿。通常我们不会对那种嘲笑作出反应,然而我们把米粉店当作我们的地盘;人们没权利在那儿嘲笑我们,尤其卡拉OK的小姐。

我能看出冯小芹想要我诚实回答。在某些方面,我觉得她了解我,就像她了解涪陵的其他人一样——她总是在店里,在那儿她看着我如何对事情作出反应。像所有人一样,她很仔细观察我,但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看的时候,带着一点同情。

“是的,”我说。“我想那个女人很没礼貌。她在取笑我们,所以我叫她闭嘴。但它没怎么影响我;后来他也不说什么了。”

“她没文化,”冯小芹说。这是一个普遍的说法,指一个人没受过教育。冯小芹摇摇头,继续道:“所以她那么对待你,因为她没文化。涪陵的许多人都是那样。”

“不,多数人不是那样。而现在比我们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他们还是不应该笑你。那很没礼貌,我想。”

她一直看着我,她黑色眼睛里的某些东西让我回避她。我看着那小儿,逗他玩。

“那不重要,”我说。“你们很好心,让我今晚来吃饭——那才是更重要的。黄凯是个很礼貌的主人。”

她向孩子笑了,而我们谈起了他长大了好多,他会说多少字了。我们没有提到他先前害怕我,因为现在那惧怕已经不见了,他跟我在一起很自在。而我也没有提到,从这个小孩的惧怕中,反映出了我在涪陵所遇见的多少困难,人们对于新鲜陌生事物的不确定感。这是一个很自然的人类反应——一种本能,就像小孩一样,无可指责。要花时间与努力去应付它,也需要耐心,现在我才发觉,在对方的一面,也做了多少的工作。

他们邀请我来吃饭,就是很慷慨的。他们知道那孩子会哭,也许会冒犯我,但他们还是邀请我来了。我想到了美国的圣诞晚餐,我怀疑自己会不会请一个外国人,或一个黑人来与我家人共餐,如果我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害怕他的话。也许我会的——但那必须要有个理由。我会想说,这将会是对我的孩子有益的一课,也是对客人的一个重要姿态,而这会让我自己感觉很好。我是为自己做的,也为其他相关的人。

但今晚,他们的行为并无任何理由,任何目的。冯小芹理解我,但还没到那个程度,看不出我从那小孩以及其他涪陵人身上看到的。她与她的家人邀请我来,不是为了展现他们没有外国人恐惧症,或者别的什么。他们知道我独自一人过节日,而我是他们的朋友;其他都不要紧。他们只是心胸开阔的人,而这是我在中国所吃的最好一顿。

午夜的爆竹声唤入了新年。我早些时候离开了黄家,我有点累了。准备睡觉时,爆竹声起,低低的,有节奏的声音,像是雷声滚过山顶。声音愈发大了,在河谷两岸回响,我到外面阳台上去看。

乌江在夜里显得阴沉沉。城市也暗暗的,但随着午夜临近,烟火增强了;我能看见它们在街上,在石级上闪亮。声音的强度加了一倍,两倍;插旗山那边也加入了,而在远处,跨过长江,白山坪上也亮了起来。在午夜那一刻,整个城市轰鸣起来,它的声音响彻乌江两岸,建筑物的窗户也闪着火光。旧年过去了;在河谷的心脏深处,乌江颤抖着,它的江水被明亮燃烧的城市上了色。最后,午夜过去了,烟火熄灭,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新年,空白,神秘,而江水沉默地流过河谷。

第二天上午,我进了城,街上满是穿着新衣的人。传统上,在新年里你不能穿任何旧的,孩子们穿得尤其鲜亮。许多小女孩都上了妆;所有的男孩都拿着枪。那看上去好像是另一个节日传统:塑料的小弹丸枪在哪儿都有卖,在街边的摊档上,而所有的男孩都有一把来福枪或手枪,或者两把都有。这些枪很精确,有力,在美国,可能你卖上两把就会被起诉。在美国,有可能孩子们会拿它来射鸟,狗,或者猫儿;在涪陵,很少见动物,却有许多的人。城里到处都见男孩们互相追逐,喊叫着,发射他们的武器。

新年的另一个潮流,是学生乞丐的出现。在南门山附近总有乞丐;通常他们身有残疾,有时会出现少数民族的妇女,带着脏脏的小孩,来拖住你的衣袖。但现在,每次我去城里,都能见到两三个学生,穿着校服,因为羞耻而低着头,身前的信息板上写着长长的故事,标题是“需要学费”。故事大致是相同的——他们付不起高中或者大学学费,往往是因为家里死了人,而他们向路过的人请求捐助。通常乞讨者们会将学校的录取书与学生证展示出来。其中没有一个人是来自涪陵;他们是坐轮船经过的。

他们弄到的钱不少——一堆堆五块十块的钞票。这很能说明中国人对教育的尊重,而你可以利用这一点来赚钱;我不能想象这种骗局在美国会引起多少回应。至少它看上去像个骗局;在过去的两周里,我注意到其中有两个男孩显然是一起工作的,合用一套制服,以及证件。他们轮换着上班,而我总是留意到,其中一个人会在旁边观察他朋友讨钱。我的印象上,在节日的好心情中,他们很容易一天弄到一百块钱。这比呆在家里看电视的产出高多了。

我搭上公交车,去到一家佛寺,它在长江河谷之上,去看和尚算命。那是涪陵唯一一座真正的寺庙——人们告诉我,在文革前,这个地区有超过三百家寺庙与神龛,但现在只有三家了,其中一家是佛寺。通常庙里只有几个游客,然而在新年的第一天,数百人涌去那里算命。在下方的街道上,小贩们向孩子们卖气球,而其他的孩子们用弹丸枪来射气球。我去到哪儿,都见到喊叫的小孩,挥舞着拳头,而他们的父母买给他们所有想要的东西。像其他的中国节日一样,春节有时看起来像是独子政策社会效应的欢庆。

那是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我走在河谷上方的山丘上,有一些人在放鞭炮,装饰旧坟。在下到街的小径上,我路过一个坐在岩石上的男孩。他大约七岁,膝盖上放着一把来福枪。当我经过时,我看他一眼,意思说:可别想射我。我继续往下走。

弹丸击中了我的后背。我已经在留意装子弹的声音,但那枪已经上了膛,我吃了一惊。那小孩早已准备好了,等人经过就射他。

我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如果他又一次发射,打中我的胸,我可能会把枪留给他,出于一种变态的尊重,算他胆子够大。然而他僵住了,看着我走近。我已经对这个特殊的节日传统受够了,一把抓过枪,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他惊呆了,有一阵子毫无动静,然后开始哭嚎。我转回头,走远了。在山脚下,我还能听到他的哭声,他的声音还在远处回响的爆竹声之上。

几天后,有些邻居的小孩来玩,我让他们用来福枪在我的寓所内射击。他们会比较在春节里收了多少钱——那是另一个传统,亲戚朋友们会给小孩红包,“红色袋子”,装满了现金。

小王收到了1250元,那大约是一个城市家庭三个月的收入。其他孩子们的进账在八百到一千元之间,除了方思扬,她的钱还不到七百元。她是个可爱的女孩,留着麻花辫,我能看出她觉得很尴尬,节日里才收了这么点钱。有一次,我问道方思扬怎么样,小王简明扼要描述了她的社会阶层。“她家,”他说,“有小鸡和公鸡。”

我给了方思扬和其他人一些美国硬币与明信片,他们走了。小王留在后面,玩着枪。

“我能借吗?”他最后问。

我上次看到小王时,他乃是全副武装,我问他发生了什么。

“我丢了所有的枪,”他说。“我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仔细盯着他,看出他在撒谎。“你家里人把它们拿走了?告诉我真话。”

他站在那里盯着脚看,无语。

“你打伤别人了吗?”

“没有,”他说,但语气不坚决。他垂着头,手指拨弄着枪上的塑料把手。

“如果我给你枪,”我说,“你能保证不去射人吗?”

“我保证。”

我给了他枪,知道自己非常伪善。他是个可爱的小子,而面对小孩时,我就跟中国的父母一样软弱。还有,老实说,我对于他家的成年人可没有多少感情。他们看上去很愉快,然而却从未邀请我过去,而每次他们在楼梯上碰到我时,都会放慢语调,说些很简单的话,好像我是个傻子,或一只狗。他们的意图不坏,我知道,而且这也不足以成为我给他们小孩武装的理由。但我在涪陵容易犯的一个小脾气就是,当地人不把我当人对待。何伟是笨,但也不是那么笨。

小王把枪藏入外套内,我让他出了门。他朝我咧嘴一笑,踮着脚尖走下楼梯。我关了门,轻轻的。几秒钟后,我听到他重重冲上楼梯,砰砰敲门,好像他刚从外面玩回来。

二月里的第一周,我沿江而下去了丰都,去见孔老师和他的家人。他自己的父母在他小时早已死了,所以他总是和妻子娘家的人一起过年,他们住在丰都。

我们一起爬上双桂山的石级,想从高处看看这个地区,几分钟后,我们就越过了那175米的水文标识。我们停下来,俯视这个城市。这是一个灰色的早晨,整个涪陵躺在我们脚下,延展在长江的北岸。这里所有一切都将在新水库到来后淹没,我问孔老师他们家人会去哪儿。

“他们会到江对面去,去新的移民城,”他说。“我们可以吃了中饭后去那儿,如果你想看看它什么样子。”

“他们什么时候搬?”

“还不知道。也许两年后,或者更久。许多细节还不确定。”

“他们得花钱吗?”

“政府给了很多的帮助,但也不是免费的。他们大约要为新房子付点钱,但我想不会很多。也许两千块,或者再多点。”

“他们反对这个吗?”

“不,”他说。“他们想搬。你看到他们现在的房子了——太小了。他们的新房子会好一些,而丰都城也太脏了。又小又拥挤。新城的空间会大得多,而它也不会有丰都那样的交通问题了。这儿很少有人对大坝表示反对。”

这是三峡工程的又一个好处了,对于工程师与城市规划者来说,三峡是一个恩惠,他们终于可以建设一个道路高效,供水通畅的城市了。而我也能看出徐家人为何不在意搬迁;他们的公寓小得让人缩手缩脚,位于一条肮脏的小巷内。但与此同时,我喜欢丰都,虽然我是用一个外国人的眼睛来看它——我喜欢那老式房子煤渍的灰色,狭隘的鹅卵石街道,充斥着车流人流。它是一个老旧的江城,在它的不便利,它的脏兮兮中,有一定的魅力。

徐丽嘉是孔老师的妻子,今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她的妹妹们也都来了父母的房子庆祝。最小的妹妹二十出头,在丰都工作,而中间那个,名字叫徐桦,在厦门的一家保险公司上班,那是中国东海岸一个兴旺的城市。两个妹妹都没结婚。

徐桦带了一只手机,还为生日宴会贡献了三瓶法国红酒。我们吃着郭女士做的饺子,喝了一瓶酒,相互敬酒。饺子非常好吃。红酒不是很好,而徐先生,他五十三岁,在当地一家电厂上班,喝的时候,露出苦相来。但那酒是进口的,而徐桦很自豪地带了它来给姐姐生日祝寿。

我一直喜欢孔老师的妻子;和我在一起时,她看起来比校园里任何人都要轻松,也许因为她是个独立的摄影师,不是学校单位里的正式一员。许多小企业主也是那样的——他们跟外国人打交道,比一般人好得多。徐桦的情形也是一样,她身上带有一点东部沿海的见识感。她说我应该搬到厦门去,那儿有很多的外国人,而人们也不像涪陵或丰都那么落后。厦门有好几家麦当劳,她说——一个发展的标志,让我有点吃惊,因为我已经一年半没见过麦当劳了。徐桦的头发剪得很短,她穿着紧身的白裤子,一件明亮的黄色夹克,带着垫肩。我问她有没有兴趣再次回四川住。

“为什么我要回来?”她笑道。“丰都,涪陵——它们太小太偏僻了;工作也不好。我可以每年春节时回来。那就够了。”

我们吃饭的时候,徐先生告诉我他有个弟弟住在美国。我感到惊讶,尤其是他提到他弟弟从哥伦比亚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如今在纽约大学教书。一个从丰都出去的男孩取得一个美国的学术生涯,叫人不可思议,我问徐先生他的弟弟是否在本地上过学。

“不,不,不,”他说。“我的弟弟在台湾长大,和我的三个妹妹一起。我的家庭分散了。”

他没再谈及这个,直到饭后,他去了另一间屋子,拿回来一堆信。

“这些是我美国的弟弟写的,”他说。“他通常一年给我写两次。”

那堆信用一根绳子扎着。徐先生小心解开,然后把信递给我。所有的信都被保存在原先的信封里,虽然邮票取走了,因为徐先生收集它们。我缓慢地翻过它们。有些信封从台湾来,有些从美国来。徐先生的弟弟用的是台湾及香港采取的繁体中文,如果我敢把信取出来的话,读起来肯定会有麻烦。但我只是刚刚遇见徐先生,所以我只是看看信封,以及取下邮票的空处。

从某方面来说,也不用去读信了,就像我不用去了解徐先生故事的全部细节。那一堆信封已足够叫人心酸——它们保存地那么好,充满敬意,可见有多么厚重的亲密情感在这故事里,而我知道,它肯定是伤感的。很清楚,这个台湾的弟弟的生活,与丰都的徐先生非常不同。

他递给我一张照片,上面一个中国男人穿着毕业礼服,站在哥伦比亚的红砖楼前。相片中的男人比徐先生年轻得多,面带微笑。他的胳膊搂着一个漂亮的中国女人。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校园看起来明净干洁。

“那是他博士毕业的时候,”徐先生自豪地说。“那是他的妻子——她也是中国人,但她在美国长大。”

“他们曾经来探访过你吗?”

“没有,”他说。“我从来没见过我弟弟。”

他说完后,那堆信显得更沉了。我正想问到他们是如何分散的,他女儿插话了,问到我觉得在纽约大学教书可以挣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说。“但那是个很好的大学。也许他一年至少挣五万美元。”

“他也有一辆车,”徐先生说。

“大多数美国人都有,”我说。

“一辆车花多少钱?”

“看情况。通常是一万块多一点。”

“那他的工资肯定有多的,尤其是她也工作。在他的信里他不怎么提到钱。”

“唔,我想他们的房租会很贵,你知道。在美国生活的开销是很高的,尤其是在纽约。”

“他的岳父给他们买了套房子。也许他们可以存很多钱,是不是?”

我不太确定他们到底想要了解什么,但看上去,他们只是好奇,想要知道那个男人在美国的生活是个什么样。他们问我如何取得美国公民身份,还问我在美国教书是怎样。我们聊了一会儿政治,而徐先生问了我对台湾问题的看法。

坐在那堆信的边上,没什么问题比这个分量更重了。我回答说我从来没去过台湾,所以我并不了解。

“大多数美国人怎么想?”他继续加压。

“多数美国人也不很了解这个问题。我想多数人希望和平。”

“他们认为台湾一个独立国家,是不是?”

我很高兴至少我们改换了发音——每次我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总是想用“他们美国”,而不是“我的美国”。那是一个小小的,然而重要的区别,但我依然觉得很难回答他。

“多数美国人觉得台湾就像一个独立的国家,”我说。“它有自己的政府,自己的经济。但美国人知道它的历史与文化和大陆一样。也许他们觉得它应该回归中国,但只是在台湾人准备好了的时候。多数美国人认为这个问题比香港复杂得多。”

我的回答似乎让他满意了。我想向他问问那个兄弟的情况,但我心里觉得还是换个时候跟孔老师谈比较安全。我问徐先生丰都过去是怎样。

“当毛泽东当领导的时候,”他说,“所有一切都很糟。我们不能跟像你这样的外国人说话。在那些日子里,没有一点自由,也没有权利。但在邓小平开始改革开放后,所有事情都有改善了。现在好些了。”

这跟我经常从四川人那儿听来的一样,只是徐先生对毛的观点要直率得多。他有一幅邓小平的画像,显眼地挂在电视机上方。

在我们渡江时,徐桦告诉我她会开车。我们在一条老旧的电动渡船上往南岸区,那儿新的移民城正在建设当中。当时我们正在谈些别的话题,突然间,徐桦告诉我她懂得开车。

我在涪陵已经住了很久,足以明白这一点值得钦佩。“是为了你的工作吗?”

“不,”她说。“我在业余时间学的。”

“就为了玩?”

“是的,那是我的爱好。”

“那肯定很贵吧。我知道在涪陵很贵。”

“在厦门要贵多了——它花了我六千块钱,上培训课。但我想有一天我会有能力买车的,所以我想要现在就去学。这就像你们美国——美国人不是都有车吗?”

“是的。即便学生都有——我在高中时就买了一辆。”

“你看。现在我们中国的生活水平上升那么快,最终人们也会有能力买他们的车,就像你们美国人那样。”

渡船在长江的心脏缓缓摇摆着前行。我眼前短暂出现了涪陵二十年后的交通景象,相当吓人。徐桦继续说着。

“我想去你们美国,”她说。“尤其是纽约。也许有一天我会去那儿出差,为我的公司。”

几个星期后,我跟孔老师上课,问到了他的岳父。他解释说,徐先生的父亲是从武汉的大学毕业的,之后,国民党派了他去成都做电台工作。那是在1940年代,最后,他被调去了台北,那是台湾的首都。他的妻子与两个年幼的孩子留在了身后,跟丰都的亲戚在一起。这次调动不是永久性的,徐先生的父亲总以为他会回到四川的家。

但在1949年后,当国民党逃去了台湾,这一家人就永久分开了。他们不能交流信件,而徐先生,当时还是小孩,开始了一个漫长而倒霉无助的人生。

“在解放后,他们的生活很艰难,”孔老师解释说。“他的母亲头几年就饿死了,因为乡下的情况很糟。孩子们勉强活了过来,一旦开始上学,又得面对许多迫害的问题,因为他们的父亲在台湾。在文革期间,他们被打成了叛徒,特务。在那时有黑九类——你知道那些吗?有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间谍,走资本主义路线,还有臭老九,那是指知识分子。你和我都算是臭老九了——现在有时我们老师也互相那么叫,当作玩笑。

“两个孩子没有遭受多少暴力,但他们受到迫害。主要的意思就是不给他们机会。如果他们想要读到初中以上,或者在工厂里找份好工作,他们都没机会。在政治会议上,每个人都批判他们,即便他们都几乎不认识自己的父亲。

“到了改革开放后,徐先生开始往台湾写信,看看他父亲是否还活着。1980年的时候,他找到了他——直到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父亲是死是活。他们开始通信,在1988年,他的父亲回到大陆,探访了他。他在台北有个好工作,在电信公司——他在那儿的地位跟大陆的高干差不多。他又结了婚,在台湾分离后,他又生了小孩,包括那个在美国的儿子。

“在中国与台湾的关系开始改善后,政府开始给我岳父这样的人工作,因为他们受过迫害。这也是改善关系的一个手段。所以,1988年,徐先生在电厂里得到一份工作。当然,到那时为止,他已经受了太多的苦。即便今天他也不想谈到文革。”

我想着那个丰都的老人,还有他那扎信。我在四川的经历常常是这样——我和人们交流摩擦很久,才对于他们过去的混乱经历获得一点点的了解,而正是那些经历使他们成为了今天这样子。几乎不可能抓得住那些影响到徐先生人生的种种力量,之前的,之后的——战争,台湾的分离,文革;大坝,新城;他在厦门的漂亮女儿,以及她的手机,她的驾驶课。一个人无助地经历了这全部,从开始到结束,还怎能保持理智清晰呢?

但我想起挂在他电视机上的邓小平像,我记起他的苦相,在喝那瓶糟糕的法国红酒时,他女儿从厦门带来的。很显然他不喜欢那酒的味道,但他知道那是生日庆祝里昂贵的一部分,于是他担负起义务来喝了,直到空杯。在那之后他女儿又满上了,他也喝了。

在假日快结束时,我被卷入了一次公众场合下的争吵中,在高笋塘,涪陵上城区的要道。这事情乃是从抑郁中爆发的,到那时为止,乃是我人生中卷入的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我经常在节日的夜里去那儿吃饭,因为我已经跟几个在人行道上的摊贩熟悉了。张龙华是我主要的朋友;在白天,他会卖香烟,运营一个收费电话,在夜里,他在一个烧烤摊上卖烤肉。他是个友善,温和的男人,而且我注意到人们往往会听从他的话。偶尔夜里那儿会有争吵——有时在客人与摊贩间,但更普遍的乃是在摊贩们之间,他们已经在忙碌的人行道上划下了一定的地盘。在夜里,道上会有很多人,而一个像张先生那样卖烤肉的,可以一晚赚得五十元。去年他在深圳那儿卖烤肉,但他回到了涪陵,因为扣除了成本后,深圳那边利润低。

有一次我看到两个烧烤小姐打了一场恶仗,从互相指责开始,升级到扯头发,越来越暴力,直到最后两人嘶叫着,彼此扯拽对方的衣服,而一群人聚集围观。奇怪的是,两个女人都跟男人一起卖烧烤,我猜测那是她们的男人,丈夫或男朋友,然而在打斗中,这些男人只是消极站在一旁。他们看上去很尴尬,或是惊住了;其中一个把他的注意力放在烤架上,翻着碳,好像没事情发生。另一个男人只是傻傻地看着。终于,张先生走过去,停止了打斗,但此时,一个女人的衣服已被扯烂掉,她站在那里,胸罩露着,咒骂着,吐着口水,直到有人把她领回家。她走后,她丈夫留下了,安静地干着活儿。

这种打斗是不寻常的;多数时候,常来摆摊的人们处得很好,互相支持,当出现困难的时候。我喜欢高笋塘的这一点——这里有一种社区意识,而以张先生为中心,而通过他,我认识了其他的摊贩。其中一个是刷皮鞋的十岁女孩,她从小学退了学,因为她家人付不起费用。我不知道对此该做何反应;我经常在城里找人刷鞋,有时我觉得不如把这生意给那女孩做。其他时候,我又觉得,让一个小学退学的十岁女孩来给我刷鞋子,实在太可怕,所以我去找了别人。跟我在涪陵生活的许多方面一样,我的行为缺乏持续性,而我总也弄不清怎么做才是对的。

在节日临近尾声那个夜里,我从张先生那儿叫了五串肉,他请我坐在他的凳子上,像从前那样。有几个摊贩过来聊天,也有许多路人停下来,看着外国人。

过了一阵,那些关注减少了。我吃完了烤肉,坐在那儿读重庆晚报。我觉得有人在接近我,然后他向前靠过来,对着我的脸大叫“哈喽喽喽喽喽!”他憋足了劲大叫,然后笑起来。我没有抬头看——没理由去理会那样的人。

我感觉他走远了,以为他已经离开;通常对付那些骚扰我的人,就是不去理他们。但一阵后,他回来了,抓起张先生烤架上的一根香肠。他把那根香肠塞到我面前,。“吃!吃!吃!”他叫道。

在涪陵,有两件事情特别能让我发火。其一是身体侵犯——有人撞我,或者拽我,或者没礼貌地把我推开。另一件,就是人们把我当动物对待,咕咕噜噜,或者做露骨的动作,以为这外国人很迟钝,而且不会说中文。这个拿着香肠的男人成功地触及了我的两个敏感点,我的那种惯常的消极立即消失了。[1]

我迅速站起来,打掉了他手中的香肠。他是一个接近四十的小个子男人,他往回缩,吃了一惊。我往前踏了一步。“为什么你要来烦我?”我问。他口吃了,想要找出话来。我举起手来,举到和他的头平起,然后收回来,到我的下巴。

“你个子比我小得多,”我说。“你不应该去骚扰比你大的人。下次我会收拾你。”

他往后又退了一步,我又一次坐下了。围绕在我们周边的人安静下来。我第一次仔细看那人,看得出他是个麻烦。在他眼中闪着卑贱,而且很显然他很穷。他定定神,开口了。

“我有比你大的朋友,”他说。

“我想见见他们,”我说。

“他们就在街上。”

“去找你的朋友来,”我说。“我会呆在这儿等你。去——滚开。”这是一个很常见的侮辱,有几个人笑了。那小个子男人没动。

他愤怒地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张先生过来了,我问那人是否他的朋友。

“不,”张先生道。“他是刷鞋子的。他没文化。你不会想跟他计较的。”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小东西,”我说。只是四川另一个常用的侮辱词,去问一个人他是什么东西。我不应该再去进一步惹怒他,然而不知为何停不下来。逻辑上,我知道这一幕很荒唐——作为号称的大男人我重量才130多斤,而这个五尺高的,威胁说要去找他的大朋友。

但这场冲突里有一种紧张的气氛,而我能感觉到,对我们两人来说,这不仅是口头上的侮辱了。那男人很穷,在我的悠闲姿态中,他无疑看到了金钱与藐视。那过去的一年半时间我都不是现在这种样子,而在他表现出的狭隘意识中,我看到了我在涪陵所见的最糟糕的憎恨与恐惧。这种情感是很不幸的,但现在麻烦已经展开,而我不愿后退。“去吧,小朋友,”我说。“去找你的大朋友来。”

人们笑了,而他更火了。张先生看起来很着急,叫那人离开,但他不愿意。他站在那儿,离我十来英尺远,狂怒地盯着我。

我转向张先生,对他说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几分钟过去了,人们走开了。那小个子男人还站着,看着。一个常来的做火锅的女人来跟我聊天,我抱着她的小婴儿。那个十岁大的刷鞋女孩过来看那婴儿,在走回去的时候,她对那男人骂道。

“神经病!”她叫着。“不要给那外国人找麻烦!”

我看着那小男人,他的怒火在增长。部分是因为那女孩侮辱他,但只要是因为人们对我那么在乎——给我凳子坐,把小孩给我抱。我想要去同情他;他一个人在鞋摊工作,为了所得忙忙碌碌,而那个有着高薪的外国人舒舒服服坐在那里,吃着烤肉,跟人们聊天。

他再次说话了。在他的眼睛后,他所想的一切都化为了一串憎恨。

“我们中国人不需要这种外国人,”他大声说。“我们为什么让像这样的外国人来我们的国家?看看他多粗鲁,像这样侮辱我。我们不需要这种外国人在我们家里。”

那时,我知道我心中的憎恶可以跟他所能找到的一切相比。我不会挑起打斗,但如果他碰我的话,我肯定要还击。他所惹怒的那个人,是我自己也不了解的,因为那个人我在家里从不认识。四川给我带来了部分变化,在许多方面我比从前耐心与包容了,然而也有其他的部分,却对这种情形毫无忍耐。我对人群说道。

“你们中国人不需要那种中国人,”我说。“这种人给了你们一个坏名声。当我回家时,我会告诉人们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很友善,就像你们一样,但我也会说,有时会有他那样的人恨外国人。他才是那个粗鲁的人,而他没任何理由就来骚扰我。他挑起了麻烦。”

一切都静下了来,只有我的声音;沉默让我发抖。我很愤怒,然而我控制住了情绪,让自己可以清晰说话。“你过来骚扰我,小朋友,”我说。“我告诉你住手。现在你想要找麻烦,我就给你麻烦。过来吧,小朋友。过来。”

那男人向前走了一步,而张先生过来挡在中间。那个做火锅的女人对他叫道:“这外国人是个老师!他有文化——你不应该对他那样。”显然,没有人支持他,而没有帮助的话,他干不了什么。他的大朋友始终没有出现。他坐回到了鞋摊上,从远处看着我。

我想要离开,但我知道我应该等等,直到显得我并不害怕。我跟人们聊天,读我的报纸。紧张气息仍在,我能看出,所有人都在等待,看看那个小男人会不会做什么动作。

我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羞愧。我很高兴高笋塘的人们喜欢我,维护我,但我知道我没必要为这小事做得那么残忍。这事件让我尴尬;我曾在普林斯顿与牛津受过教育,而不知为何,我觉得有必要去一个四川刷鞋的开战,直到人们说他没文化。我知道他的那种骚扰跟我个人并无关系,而我知道我应对他感到同情,因为他的苦劲儿来自其他压力。

但在涪陵生活一年半后,我已不能把我所感受到的憎恨给推一边去。我可以提醒我自己,我是谁,我可以去想想我整个人生中所具备的优势;但在这街上,一切都溜走了。在这种地方生活的陌生感,以及压力,肯定将改变你,而我心中的某种东西早已变硬了。真的,我不确定那男人是否全错:也许涪陵的人们不需要这种外国人。但在某个程度上,这个外国人也是他们帮着造出来的,好也罢坏也罢,我们黏在一起了。

我纳闷那个小男人在想什么。他坐在摊边,看着我。没有人停下来找他干活。过了一阵,开始下雨了。

“我得走了,”我对张先生说。

“当心你的钱,”他说,向那个小男人摆摆头。

“那不是问题,”我说。我谢了他,走了。我故意从那小男人身前经过,他没动。我走开了,没有回头。


[1] 译注:有一个说法,来自电影学院一个老师,他叹道:中国人的尊严底线比较低。何伟的反应,正是从另一面印证了这个。这大概也算文化差异的内容之一。可能那个侵犯何伟的人只当是开玩笑,虽然是一个很烂的玩笑,他却不会意识到,在何伟看来,这是触及尊严,而变得如此严重。

以我的经验,有些时候一群熟人聚会,往往会拿某人取笑,玩笑话会说到伤人的地步,但却不破坏气氛,从不会有人当场翻脸。这是否也算尊严底线不高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