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开重庆,从江上走是最快捷的方式。这城市建了一个新机场,一条新的高速公路,它的铁路,虽然现在很旧了,在它完成时的1952年,乃算是一个技术上的突破——那是邓小平在战争后的第一个伟大的成就,当时他在西南,作为毛泽东的助理。但它们都没有对长江有什么影响。火车很慢,公路交通很拥堵,而且,因为空气污染,以及河谷上的雾气,飞机经常晚点。长江的便捷依然是摆在那儿的,而且,它将一直如此,以这种或那种的形式。
今天,中华号,那艘六点钟的慢船,准备离开重庆,而它的乘客们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六月天,空气潮湿,灰霾后的阳光非常炎热,而乘客们都疲倦不堪了。他们中多数是游客;他们从中国四面八方而来,坐着拥挤的火车,或者叫人欲哭无泪的老旧汽车而来。他们的脾气都快被四川的酷热给融掉了。出发前十分钟,一个乘客与一个工人在顶层甲板上爆发了一阵争吵。
乘客是个大个子,公牛般的脖子,根根竖立的头发,以及厚重的手掌。一张闪着汗光的圆脸上,他的黑眼睛逼着怒光。他是被钱武装着的——这很容易看出来,从他身上那晶亮的鞋子和丝绸衬衣上,而主要还是来自他那游客的地位。在过去的十年里,国内游在中国开始兴盛,但一般的中国人还不会仅仅为了找乐去旅游。像这男人一类的游客属于一个新的阶层,而他们的钱简直就围绕在身上:在他们穿的好衣服上,在BP机上,挂住腰带的手机上,而且,经常就在他们吃得很饱的身子上。
今天的问题就出在钱上;这乘客对他三等舱的质量不满意。他从朝天门的一个票贩手中买了票,说是给他一艘好船,而这中华号——还能用,然而破旧了,甲板上满是江流的污垢——不是艘好船。这乘客跑了老远来看三峡,他说,而且他的票也不便宜。他很怒,一只多肉的手抓住了工人的肩章,把那男人拽近过来,对着他的脸大叫。
那工人个头小点,一个接近三十的年轻人,他太弱了,无法将自己拉开。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蓝白条制服衬衫,话说得很快,想要维护自己:票不是他卖的,他跟票贩子没有关系,而乘客的态度不应该那么激动。但这时一群人已经围了上来,他们也一起抱怨起来,直到那个工人的上司过来救他。
那个乘客依然拽着那工人,而对他的上司说话,而后者的解释也是一样,但他的态度中更多自信。有几分钟,冲突持续着,但人群移动起来了,察觉到争吵快要结束。
最后那大个子说,“你们有没有二等舱?”问题解决了,就这么简单。钱付了;旅客与上司握了手。大个子给每个人派烟。人群散开了。那小个子的骄傲受到了伤害,他抚平肩章,退回到甲板的护栏旁,手里拿着烟,那是他受伤的补偿。没有人去留意他——然后中华号鸣笛,从码头出发了,争吵被忘在脑后,乘客们都在看城市在后方滑走,而轮船游入了大江的心脏。
重庆往北三英里,江流突然东转,这个拐角处的标志是一座佛教神龛,还有一座风吹日晒的宝塔,高踞于水面上。山岭开始升高了,葱绿崎岖的山岭让位于一排排留着去年水渍的石灰岩。许多山坡都太陡,无法建房,而随着船往东行,小块的农田越来越多见。农民们的房子是简单的:泥或砖的墙上是灰色的瓦顶。它们经常都在芭蕉树荫之下。沿着江的两岸,总有梯田,在工厂不能驻足的地方嵌入山坡。
景色静谧美丽——不会让人屏住呼吸,然而值得回味,略显粗糙的山丘,不太规则的梯田。重庆静静地留在我们身后了,突然,一切都看得很明白了,这片风景里的一切,都是由长江厚重的力量所塑形。
因为江流在这里显出了力量。有时它宽为几百英尺,有时它被挤在窄窄的峭壁中,但水流总是强而有力。长江从西部的大山中融雪而下,在这儿它那七百多条支流已大部分融入了,就这样,它迅疾地掠过山岭。在世界上的大河中,唯有亚马逊河带入海中的水量超过它。
太阳下沉了,一阵凉风扫过江面。大多数的游客都在甲板上,看着山岭掠过。一群广东生意人拿起手机在耳边,用粤语大声说话。一个年轻女子独自靠着栏杆,她长长的黑发与粉色的短裙在风中飘舞。
空气如今干净了,只有几片云摩挲着渐暗的蓝色天空。小渔船开始泊岸过夜了,而中华号掠过了一群在潜流中赤足玩耍的小孩。玉米在山上长得高高的。玉米有两个月大了,刚刚开始进入成熟期;它的根茎带着春天的新绿,而顶上开始转为金黄。
在河岸边没有稻谷;山岭太陡了。有些多石的斜坡对玉米来说也很困难,但即便在最粗砺的坡上,也有耕耘的痕迹——至少,有一处单独的玉米地长于岩石的缝隙中。这些作物乃是垂直往下,一路从坡上排列下来的,而那些山坡都尽可能的耕平过。
在这个地方,谋生不易。那些最成功的农家往往有一栋两层的小楼,一个大猪圈,一个不小的水泥打谷场,十几处嵌入山丘的玉米地,然而即便它们也在述说着在此种植的艰辛。每片梯田都由人类的努力打造而成,背后是同一族的人,许多个十年,甚至百年的工作。所有的这些都是依靠手脚,以及基本的工具。这些梯田变化得十分缓慢,看起来仿佛是自然力量所形成的——一种跟大江一般坚决而有力的东西。人类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这片土地上,在中国经常都是如此。
太阳西沉中。天空耀出橙色,山岭渐暗,太阳的圆盘发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在轮船身后的水面上。然后,在西面的山岭后,它落了。
在一个三等船舱,一对年轻男女在地板上整理他们的行李。他们可能是十八岁,也可能三十岁,就像许多中国年轻人,他们看上去就是年轻。船舱内有八个铺位,作上下铺布置。一个老妇人坐在一个下铺,问那一对最后两个床位是否他们的。
“我们用一个铺,”那年轻女子说。“我们刚刚结婚。”
乘客们共用床位没什么稀奇的,但那年轻女子的丈夫红了脸。那女子,形貌标致,留着短发,笑着碰碰他的肩膀。
两个女人礼貌地交谈了一阵。她们问彼此刚才吃了什么,去哪儿,在重庆干什么。新婚的夫妻要回宜昌的家,那老妇人去武汉,而两个人对重庆都没什么好话。
“很落后,”那老妇人说,摇着头。“人们的收入太低,生活费用太高。”
那年青女子表示赞同,她说重庆的交通很不方便,它不如宜昌好。
她丈夫什么也没说。他帮妻子脱去了鞋子,然后爬上床靠在她身边。借着舱内的灯光,他读起一本杂志,而她打着盹。铺位不到一米宽,而他们却躺得舒服。
夜里的江上很平静。夏日的星星今晚出来了;北斗七星在轻柔摇晃的轮船上空发着光,四分一个月亮在南面天空上悬挂着,亮亮的。江水漆黑,除了一道道的光带。现在岸边很少有房子了,而灯光则更少。大多数的光线都从江上来——河滩上的砂岩石在夜里微弱反着光,还有充气橡皮艇;江的南岸有红灯闪烁,北岸是绿灯;夜船在其间经过,它们的探照灯沉默地掠过江水。
在夜里没有水翼船,没有渔船,没有两人的小舢舨。偶尔,中华号会经过一条长长平坦的河岸,那儿有过夜的小船停靠,在岸边的竹房窗户透出温暖的光——临时的餐馆,旅店,麻将馆。货物交通都停了。
江上的其他船只多数都是大客轮,经过时,犹如亮着光的浮动小岛。有些是从上海一路逆流而上,穿越了安徽的平原,经过了湖北的湖泊,武汉的工厂,三峡的峭壁,现在,离重庆还有几个小时,它们快到家了。
过了一阵那年青女子醒了。她在床铺上转转身,跟丈夫靠近点。“你是谁?”她的声音轻柔,调皮。“你是谁?”
她丈夫咕噜着回答了,而她静静笑起来。船舱的门开着,能听到外面马达平稳的声音,还有江水拍击船底的温柔回响。“你是谁?”那女子再次低语。
很少乘客在涪陵下船。多数人都要再坐两天,穿过三峡到宜昌,或者,三夜去到武汉。涪陵好似一个停顿,在梦中——静静的大江,满舱朦胧欲睡的游客,城市的灯光从长江的幽暗中升起。
重庆出发后已过了四小时了。灯光群聚在岸边:有家,工厂,汽车。一座新建成的桥跨在头顶。轮船的扩音器响了,宣布涪陵是下一站,然后大江的梦停了,城市进入视野。
涪陵的心脏地带围绕于江上的一个小湾而建成。从这个小湾的弧线开始,城市立于陡峭的山丘上,好像窗帘透着光——有小商铺灯泡的微光,有的士车头灯的光束,有四方形窗户的黄光——而这个点亮的窗帘,落在长江的黑水之上。中华号向江滩驶去,汽笛长鸣,码头渐近。轮船一直往南,直到脱离的江水的主流,直到那长江的巨大力量被留在身后,然后,轮船泊上了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