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夏天,东京俨然一个热带城市。
虽已临近九月,但早晚的风却丝毫不见凉意。万里无云的晴空刚一昏暗,就刮起风暴般湿润的强风,顷刻间暴雨倾盆而至,直下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游击型的暴雨战斗二十分钟,迎来的又是一片灼热炙烤的天空。连对全球变暖只抱有平常关注态度的耕平,都觉得这气候不正常得很。虽然很想为防止全球变暖贡献一点力量,但如此炎热的天气,书房的冷气是无论如何不能关的。关了冷气,恐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所以,小驰便常常开玩笑似的批评他不环保。如今,小学课堂上经常提及环境问题,小学生的环保意识都强得离谱。本来,作家生活的能耗非常低,耕平更是处处留心节能,勤快地关电关灯,虽不见得有什么实质效果却尽量调高冷气的设定温度,特别是孩子出生以后,把这个星球妥妥当当地交给下一代的意识更是有增无减。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居住在一个桑拿星球上。
后半个暑假,小驰精力充沛地投入到游泳、写作业和他喜欢的画画上。如今的孩子,如果不事先用手机互相确认日程,几乎都没法儿约在一起玩耍。学习班、运动俱乐部、夏令营……越来越多的孩子繁忙程度绝不亚于大人。
偶尔,耕平也会想起饭能川河滩上的那个夜晚,小驰和远房亲戚的女儿(可能)在河洲上初吻的场景。虽然那时他独自得意地笑了,但他绝不会告诉小驰原因。就算小驰有多么想知道,就算他对这样的父亲心生厌恶,他也会始终缄默不语。
拿他自己来说,如果年少时被父亲指出自己已经性觉醒,他一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吧。一父一子的生活虽然有些寂寞,但也不乏一些不经意的乐趣。
和中学国语老师奈绪之间的短信来往并没有间断。虽然不像年轻恋人一样每天几十通,但每隔几天便会像偶然想起似的互通短信。对已经不再年轻的耕平来说,这样的步调最为舒心。
奈绪虽然和耕平成了短信聊友,但与有妇之夫之间的交往似乎也照常不误。同一所中学的教师之间的秘密交往,以一个作家的眼光来看也不失乐趣。如果什么时候文思枯竭了,或许可以拿来写成一篇喜剧短篇。
数通短信来往之后,奈绪突然问道:
>问你这样的问题或许非常失礼,
>可以告诉我你夫人是怎么去世的吗?
下午时分,小驰和班上同学一起去附近的白银公园玩了。耕平定定地望着小小的液晶屏幕,全身无法动弹。
那件事已经过去四年了。对于存活在世上的人来说,时间飞逝之快简直令人咋舌。但当某一天发生了某一件事,让你回想起那时发生的事,无论是记忆还是胸口的疼痛,都一如昨天刚发生的事情般鲜活清晰。
>因为交通事故。
>撞在了首都高速的侧壁上。
>据医生说,几乎是当场死亡,应该没有痛苦。
一条平静而冷淡的回信,再也多写不出半个字。似乎多写了点什么,就会让人莫名地忐忑不安。写了删,删了写,写了又删,结果只能作罢。
在认识耕平以前,久荣就非常喜欢开车,而且开得很好。因此,约会的时候几乎都是久荣开车。
认识久荣是在朋友的酒会上,那时她是个美术杂志编辑。她毫不黏糊清爽干脆的个性,清晰明朗又时而以新鲜独特的讽刺或玩笑谈论人间世事的说话方式,以及对耕平不在行的社会政治问题的纵横自若,在耕平看来,都是那么的魅惑迷人。
离开老家一个人来到东京闯荡,单说汽车维护都花费不小吧,但她总能把她意大利制造的手动档小座驾打理得井井有条。耕平曾跟她说开自动档会更轻松,可她却认为那没有自己拨档来得真实。
在箱根、日光的山路上兜风时,她总能熟练地把握倾斜度,配合引擎的转数,调换到最佳档位嗖嗖地飞驰。此时,耕平眼前浮现出妻子立起驾驶座靠椅,似是把方向盘紧抱在胸口一般飞快地驶过转弯处的身影。
(她曾是那么地喜欢开车……)
而那个妻子,却突然在交通事故中死了。火红的小车只剩下原来的半个大小,像是被一只巨手捏瘪了一般。久荣的脸上虽然看不到明显的伤痕,但右半身却像是被车轮轧过,已不成人形。从那以后,青田家就再也没有买车,除了所谓滞销作家的经济问题外,其实也另有隐情。
久荣出事是在一个极平常的深夜,下班回家的路上。进行事故调查的警察曾询问,她是不是在收完稿开车回家的路上打瞌睡了。耕平也看了事故现场拍下的道路黑白照片,在撞上水泥侧壁之前,路面上确实没有刹车的痕迹,车子直接以约八十码的速度冲上渐趋逼仄的侧壁转弯处,几乎没有获救生还的希望。
那时小驰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他似乎还不懂母亲的死是怎么回事,几乎没怎么哭闹。一周没去学校上课,他每天都无数次地拿着线香反反复复地问耕平,不去学校上课不会被老师骂吗?
没事的,现在不去上课没关系的。耕平如此回答着,可他内心里所承受的打击,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
人们常把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用“沉重”来形容,而耕平恰恰相反,极深刻的打击反倒却极“轻微”。一半灵魂、一半内脏、一半血液和肌肉突然缺失,似乎自己的体重也减半了一般轻飘飘得很“轻微”。众多亲戚朋友的安慰吊唁之词,全被身上挖开的那个巨大的白色洞穴吸了进去,不留半点悲伤。虽说永远都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苦痛,但这也让身为作家的耕平学会了一点,描写痛失至亲的悲伤时,绝不会写得庄严厚重,而是轻淡如残留着微热的白色灰烬一般。因为祭坛上骨灰坛里的骨灰,干燥,且轻微。
耕平站在阳台上,若有所思地俯瞰着神乐坂宽阔的街道。记得久荣还在的时候,两个人常在小驰睡后拿一听啤酒,就像现在这样凭栏迎风。有时他莫名地就觉得久荣其实一直在身边,什么事故、葬礼或是死亡,都如让这条街上摇荡不定的烈日一般,尽是虚幻。
中学已经放暑假了吧。奈绪很快回复道:
>那时很难受吧。
>我想,抛下年幼的小驰和你而去,你妻子一定也很难受吧。
>但是,你真的很了不起。
>不管是当父亲,还是当作家,都非常完美。
>我真羡慕这样竭尽全力生活的人。
完美是什么,耕平想。一切不过只是外人的评价而已。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被小说或电影删节的生活细节。犹犹豫豫、迷迷茫茫中顶住生活中的压力,期待着明天崭新的开始。作家的工作成果都凝结在书本上,极容易计量,然而做的事情其实跟普通职员没什么两样。
当父亲更是如此,永远都找不到正确答案。自己真的把小驰培养得很出色了吗?难道单靠父亲一人之力就可以营造一个温暖的家庭吗?耕平愁绪万千。
02
和小驰一起在神乐坂上的意大利料理店吃完午餐回来。青田耕平望了望楼下电梯旁的信箱,里面有好几封信件。学习班的广告、信用卡的还款通知、中学的国语考试承诺书,说起来,这个月卡上还要扣去银座文艺酒吧的酒钱。
底下还有一个厚厚的B5信封。拿出来一看,“all秋冬”的毛笔字标志赫然映入眼帘。耕平当场撕开环保纸做成的信封,一看究竟。可是分明的,他的手颤抖了起来。
“老爸,怎么了?我上去啦!”
小驰站在电梯里,按住开门按钮。
“呃,等等,老爸也上去。”
耕平快步走进电梯,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手中月刊小说杂志的封面上。彩色的装帧画上那个弥漫着忧郁的少女肖像仍一如往常,只是那个反白的大字标题……
“第149届直本奖结果公布:矶贝久《蓝天深处》。”
都差点忘了。每年夏冬两季,直本奖主办方文化秋冬的小说杂志上都会刊载获奖作品摘录和著者采访,还有评委评词。
“老爸,到啦!”
小驰按住开门按钮等着他。耕平直直地盯着直本奖公布后的封面,双脚迈不出半步。
“怎么了,老爸?这个月卡债很多吗?”
小驰所担心的,总是经济上的问题居多。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耕平简直想马上找个地洞钻进里去。他也无可奈何,两父子生活过得紧巴巴的确是事实。
“没有啦,是一些很厉害的老师对老爸的书作了一些评价。”
耕平神经高度紧张,以至于电梯到了十二楼他也丝毫没有察觉。毕竟是首次入围的首次评词,有些紧张也无可厚非。耕平打开玄关门,嘱咐小驰好好做作业,自己便缩进书房,仔细阅读起评词来。
日本的文学奖评选基本都是由作家主持。那些拥有出类拔萃的作家生涯和获奖经历的老作家们阅读了新人或中坚层作家的作品后再作出评价。他们中间流传着一句话:文学奖就是为了让前辈培养出后来居上的对手而存在的。
现在直本奖的评委共有十人,最年轻的也满了五十岁,都是出道逾二十年的历史小说、现代小说、悲剧小说等各个流派的代表作家。
耕平伏在书桌上,全神贯注地读起分四段印在糙纸上的评词来。上一次这么认真地阅读小说杂志是什么时候?或许出道以来都久违了吧。
但是,第一个历史文学女作家让耕平的期待狠狠地落了空。对于耕平的作品,她没有评及半个字。入围的六部作品中虽然有三部有幸被她提及,但除了获奖作品外,其他评词都极为苛刻。然而这也让耕平羡慕不已,因为至少荣幸地成为了她评论的对象。在她眼里,《空椅子》连占用一行评词的价值也没有。真是遗憾。
(啊,直本奖的评选真是严格啊!)
即便是从容淡定的耕平也忍不住叹起气来。下一个是以喜剧风格的寓言和反战小说为特色的评委。他平衡地对六部作品进行了评价,然而最后评及的是矶贝,似乎是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评价的。耕平排在获奖作品的前一位。
耕平不禁精神为之一振,把那段关于自己作品的评词又反复读了几遍。
“青田耕平氏《空椅子》中所描绘的一个思念亡妻的丈夫的生活,既具体实在,又充满诗情画意,而不足则在于结尾处勉强设置迷局,将故事草草收尾。若拨开这个结尾不看,这部作品将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得到这样的评价,即使落选了也了无遗憾。第三个是写中年女人恋爱小说已达到登峰造极境界的女作家。
“《空椅子》中,回忆画面的描写极其唯美精致,有些比喻甚至前无古人后鲜来者,但是谈话背景和描写现在生活的片段略显平庸。”
能把一部小说解读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这才算作家。以亡妻久荣为原型的回忆画面中,耕平的笔端似乎也被注入了无法抑制的力量,以至于他觉得不是自己在写,而是妻子在为他写。这一点居然被评委轻松地尽收眼底。下一个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鹰派作家的评词。
“青田氏《空椅子》感性之灵动,文体之透明,让我为之陶醉。读着他对亡妻诉说的字字句句,让人有种参透生死本质的感觉。”
(哇!)
看完评词的三分之一,耕平意外连连。除了第一个历史文学作家之外,其他几个评委几乎都是盛赞之词。这样的话,那不就像大奖得主不是矶贝久,而是自己一样了么?耕平欣喜地翻开下一页,接下来是写战国时代为背景的厚重历史小说的大作家。
“《空椅子》的确运笔有神,但因其以回忆画面为主,以至于结尾时给人一种似是一直潜在水中的憋闷感。”
呵,原来如此。布局上必须这样安排,但他说得的确没错。如果能在某个地方插入哪怕一个场面,把主人公带入一个宽广的世界,那就完美了。耕平自我反省着,也思考着如何将这个建议运用到现在正在着笔的作品里。下一个是中国历史小说第一人。耕平反复读了多遍他的评词,却不见只言片语提及《空椅子》。又一次被直接无视了么?耕平有些沮丧,而当他看到最后一段评词时,不料想被震惊得倒仰在椅子上。
“这一次,青田耕平的才华终于得以在世人面前展露。语言之妥帖自如,甚至凌驾于获奖作品之上。我想,在不久的将来能够有所飞跃写出名作的,就是他了。”
呃,高兴是高兴,可言过其实的赞美,还是让人心里不踏实。自己的写作手法真的没问题吗?首次入围就受到如此褒奖,或许还是得小心点交通事故吧。下一段是短篇小说名家的评词。
“《空椅子》是一部难以捉摸的作品。虽然遗憾无缘大奖,但数位评委的评价都不错,我就是其中一个。抑扬有致的文体、细致的观察和精巧的描写,感受着这些,让我不禁有‘真想再看一部’的冲动。”
耕平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却像是遨游在太空里。或许自己真的能行,在艰苦恶劣的创作世界里纵横数十年的老作家们都对自己如此褒奖。即使存在文章公开发表时的夸大成分,也一定是因为自己有相当的实力,有突破瓶颈的机会吧。耕平这样想着,越想越难以平静,像一只得了欣快症的黑熊一般在狭小的书房里走来走去。剩下的三个评委中,又有两个对耕平的作品视而不见。
原来是因为这两个评委和第一个时代女作家的反对才与大奖失之交臂的么。耕平反复读了多遍评词,终于可以想象出评选会的大致流程。最后是一个年轻时即出道,在第一线创作了近五十年的明星作家。
“让我忘却评委身份痴迷阅读的,有青田耕平的《空椅子》和矶贝久的《蓝天深处》这两部作品。两位作家文采洋溢,而且清楚地知道如何做到有扬有抑,让我切身感到,应该受到关注的作家登场了。青田较为文艺,矶贝则能敏锐捕捉时代,虽然我把票投给了矶贝,但青田的实力并不比获奖作品逊色。”
耕平高举起双手,不禁兴奋得叫出声来:“太棒啦!”
此时,门忽地开了,小驰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怎么啦,老爸?你今天真是太奇怪了。”
耕平拉起面露嫌色的儿子的手,在书房里跳起舞来。初次入围直本奖的作品竟能受到如此高度的评价,他做梦都不敢想象。这段评词,让他这十年来不见天日的作家生活突然闪耀了起来。
03
“啊,我真的被震惊到了。”
桌子对面,坐着文化秋冬第二文艺部的编辑大久保高志。这时,他正啪啦啪啦地浏览着耕平刚修改好的《父与子》的校稿。
“这次几乎没作什么改动呢。您辛苦了,青田老师。什么事那么震惊啊?”
不愧是编辑,比起与作家闲谈,新书的校稿显然更为重要。耕平喝了口冰咖啡:“当然是《all秋冬》的评词啊。被夸成那样,搞得我都诚惶诚恐了,似乎得奖的不是矶贝,而是我一样。”
“啊,这件事情啊。的确对首次入围者来说是史无前例的好评呢,我听主编说……”
大久保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正是大白天闲散之时,这家神乐坂咖啡店里却异样地在唱着戏。
“在决选投票的三部作品中,大家对矶贝先生和您的评价不一,有的还说要让两部作品同时获奖呢。最终矶贝先生的前几次入围经历起了作用,他获得了大奖。而对于首次入围的您,则决定看下一部作品如何。所以,我想那些评词都是评委们真实的感受和想法。”
耕平虽然在收到直本奖公布号小说杂志的那天把评词反复读了多遍,但随后便把它放进书架,加上了封条。若一直沉浸在那些评词中,便会终日得意忘形而无法着笔,这就是常言道的“捧杀,捧杀”。虽然只是首次入围直本奖,但耕平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一种叫“必须写出优秀作品”的无形压力忽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呼……原来如此。但是很多人即使首次入围作品评价很高,但之后还是屡次落选呢,说什么写得还不如上次鲜明。那才是真的郁闷呢。”
耕平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好几个作家的名字,他们凭借着光鲜华丽的处女作闯入了直本奖提名。如果要求他们写得更有新意,当然无法与处女作匹敌。这着实是个残酷的打击,但自己并非没有陷入这个怪圈的可能。十年来初版后再无加印的作家生活,已经无形之中消磨了耕平意志。
“不,我觉得这次绝对没问题!”
大久保可真是自信。
“什么没问题啊?”
“马上就九月了。通常把校稿交过去,出书也是三个月后了。但《父与子》的预定出版发行时间却是十月二十五号,我们快马加鞭,足足提前了一个月。青田老师,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新作提前出版发行,将在十月末付梓。
那是什么意思呢?耕平糊糊涂涂地,猜不出个所以然来。编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直本奖冬期入围作的截止日期,是十一月初。我们非常希望您能拿奖,不论是编辑,还是营业,甚至包括印刷厂和装订在内,都鼓足干劲地在支持您呢。”
耕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呃……这个、这……”
“没关系。主编好像从各位评委老师那里得到了什么启发,您现在正是顺风起航呀,英俊馆的那本入围作不是加印了嘛。而且我们确信,《父与子》一定不会比《空椅子》逊色,因为我们文艺部所有人读完之后都这样说。所以,您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
这就是独家主办直本奖的出版社的强大之处吧,简直和其他盼个入围都只能听天由命的出版社有天壤之别。然而耕平丝毫感受不到顺风的助力,虽说加印了,但才区区两千册,眨眼一个月又要过去了,出版社也没来联系三刷的事。读者来信也是,与以往并无不同。而且他们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也与自己的评价有微妙的差异。
“打住打住。我也觉得《父与子》写得并不差,但绝对够不上直本奖的厚重,所以这本书不可能拿奖的啦。对于文秋各位的支持,我很高兴,但我觉得,我的决胜作是下一部长篇恋爱小说。”
大久保微微皱了皱眉,伸出神经质般细细的指尖,把校稿一点点放进信封。
“下一部长篇是哪里的?”
“在《小说北斗》上连载,所以是英俊馆的。”
对编辑而言,他所负责的作家的出版时间表是极为重要的业务信息,因为作家的工作由一连串的步骤组成,出版的时机、广告的手段等,都是营业战略不可忽视的部分。
“嗯。但是,您也会有不着痕迹、悠然舒畅地写成的作品,对吧。我觉得《父与子》就是您出道十年、步入成熟而不着痕迹写成的优秀作品。轻快,有韵味,有笑有泪。评委老师们都非常资深,我想他们一定会认同作品的这些魅力的。哎,我们只是选出入围作而已,没办法决定最终结果。但是,如果这本书拿了直本奖,作为负责人,我不知道会有多高兴。青田老师,您辛苦了。谢谢您的大作。”
大久保深深地低下头。活到现在,还没受过几次他人如此由衷的行礼。当然,出版社是商业机构,应该也做过数字计算吧。如果出的书赤字频出,估计只能立马倒闭了。但是,超越业务之外的连带感、好恶和尊敬,是任何工作中都可能存在的。
(虽然一直滞销,但我拥有这些好编辑啊。)
耕平思想单纯,从不认为那是因为自己的人品或是才能。
“你这样恭敬,这……”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安静的咖啡店里,他也低下头来。
九月,是个安静的月份。
直本奖评审会前的狂热与骚动,只如幻影一般。从那以后,没有一家全国性报纸过来采访,连载之间的空隙也没有小说要写。新作预定在十一月截稿的新年号上连载。耕平一面构思着新作的情节,一面一篇篇地读着古今恋爱小说,希望能从中悟到哪怕是一点新创意或新设定。
恋爱小说和悲剧小说不同,一般没有规定同一创意或设定不可再次运用,即使是同一设定,只要改变故事的展开或作品的氛围、温度、湿度,就完全是两本不同的作品。但现在这个时代,还是要讲究新意的。耕平读的作品多是国外的新作或是比他还年轻的作家的作品,而可算作古典的恋爱小说,他大部分都已经读过了,现在只是拣出有感触的再读读而已。
开学后,小驰精力充沛地进入了五年级课程的学习,看不出丁点有关和小芽恋爱的蛛丝马迹。他像他老妈一样思虑深重,久荣就绝不会挑明是自己主动喜欢上了对方——而对方就是小驰老爸。一定是因为害羞吧。
耕平自己的恋爱则完全进入了休养期。虽然有时会去银座喝喝小酒,但和索芭蕾的椿几乎没什么进展,只是偶尔会收到椿的求救短信,说她在店里没事可干,无聊得很。
和奈绪也是,相隔数天才互通一次的短信还是不温不火地继续着。耕平对这个岳母安排的相亲对象并没有特别的好感,虽然对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国语老师的感觉还行,但还没有和她正式交往的想法。比起这些,现在的头等大事是维持小驰的生活,准备新的小说。耕平这样想着,却被奈绪突然发来的短信吓了一跳。
>耕平先生,这周六有空吗?
>想让您兑现那个约定呢。
>如果需要人照顾小驰,
>我去拜托郁美阿姨。
>我现在有点想把自己喝醉的感觉,
>请考虑一下答复我吧。
突然而至的约会邀请。呃,麻烦了。耕平双手抱在胸前,忘记了翻盖手机还没有合上。
04
左犹豫右犹豫,和奈绪的初次对饮还是定在了涩谷。不但从饭能坐副都心线就能直达,而且那里有很多年轻人常去的时尚酒吧和咖啡店。如果第一个地方没喝尽兴,要再续摊也能随当时的心情有选择的余地。
耕平预约了一家意大利料理店,就在宫益坂下的那栋大楼的顶层。楼顶一半是露台,小小的水池里装着许多蓝色的灯,跟这个暑气尚存的九月夜晚极为合宜,给人一种清透凉爽的感觉。
碰杯的,是冰镇的白葡萄酒。奈绪穿着一件领口大开的纯白夏裙,和上次穿浴衣的感觉迥然不同,性感而大胆,完全不像中学的国语老师。在面朝露台的座位上,奈绪让耕平与她并排而坐,可她胸口以至更下方的雪白的肌肤却一窥无余。很高兴,但也很困扰。
“不好意思,突然给你发短信说什么想把自己喝醉,我有点太卑鄙了吧。”奈绪转过身,正对着耕平说道。
“呃,没有啦。是出了什么事吗?”
奈绪一抬手把杯里的白葡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放下酒杯说道:“他老婆怀孕了。”
该如何回应是好呢,耕平没有主意。情急中,慌忙把明摆着的事情搬了出来:“那个和你搞婚外情的人,是你同一个学校的老师吗?”
“可以不用‘婚外情’这个词吗?他跟我说,他已经对他老婆没感情了,两个人性生活也很少,现在竟然说什么他老婆怀上了,你不觉得是天大的笑话么?”
“呃,这个……这个也不是不可能吧。”
耕平的回答含混不清。为什么男人要为男人辩护呢?其实搞婚外情的男人多半都是因为家庭不和。
“难道对男人来说,撒一些这样的谎是理所当然的吗?你是作家,一定观察过无数男女吧。”
这是许多人常被迷惑的错觉。那只是因为写恋爱小说而被杂志夸张成了恋爱达人而已,耕平自己真正过的,是与儿子相依为命的寂寞生活。他所认识的写恋爱小说的作家,没有一个是恋爱达人。虽然写着小说,但无论是恋爱还是人生,都不像小说一样简单。这才是作家最大的实话。
“没有观察过啦,我又不是那种朋友成群的人。男人说谎吧,都只是那时那景而已啦。”
奈绪叹了口气:“为什么呢?”
“因为不想失去你。”
耕平无法说出口那仅是因为性欲的需要。身为一个作家,竟把流行歌的歌词挂在嘴边,他不禁惭愧不已。奈绪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即使他跟他老婆和好了,我觉得也完全可以接受啊,根本不需要撒谎来讨好我。”
女人的心果然难以捉摸。本是为了体贴关心而撒的谎,现在却变成了自掘坟墓。思虑尚浅的男人最容易掉落进去。
“唉,你跟其他女人交往过吗?我是说,你妻子还在世的时候。”
耕平回忆起他和久荣七年的婚姻生活,虽然有很多次这样的机会,但因为麻烦和恐惧终究没有付诸实践。他胆子小,不论写过多少小说,也不至于改变自己的天性。
“没有。不过我老婆似乎比我更像小说家,总鼓励我去找一个。那是开玩笑吧。但是,要真正开始还是需要不少勇气的。婚外情门槛很高啊。”
这是耕平的真实想法。但是,在日本,有数十万男女纷纷跨越这道门槛享受着婚外情。简直一听就让人头晕目眩。
耕平的视线落在窗外耀眼的涩谷大街上。走上那个坡,就是圆山町了。今晚,一定也有无数对情侣走进那一栋栋鳞次栉比的酒店吧。城市,真是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随后,两人的话题便转向了以往的罗曼史。虽说耕平已经年纪不轻,但却十分爱听别人的恋爱故事。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恋爱更能凸显一个人的天性和个性的了。这种事既无人教授,课本里也没载明切实可行的方法,所有人都是在历尽苦难饱尝失败的过程中,和对方一起追求着幸福。看着许多人恋爱中不尽如意,耕平却有种莫名的快感。虽然他们时常一脸不顺意的表情,总归还是可爱的。
“你妻子竟然劝你去搞婚外情!我真想多了解了解她呢,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奈绪似乎已有几分醺醺醉意。一眨眼,马上就四年了。有时似乎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却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想起。身为丈夫,自己到底了解久荣什么呢?越细想,便越不懂。这或许是所有丈夫的真实写照吧。虽然自己的婚姻生活以一种不幸的方式突然结束,但即使再一起过几十年,耕平也不敢打包票能理解妻子的一切。
“我老婆啊,个子高高的,虽然胸部平平,但也算挺拔,虽然有点小忧郁,但却贤惠温柔……”
每次说起死去的妻子,耕平便难以关上话匣子。虽然他也担心这或许会让对方觉得无聊,但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全是关于亡妻的话题。
“呼……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结完账两人一起等电梯的时候,奈绪莞尔一笑说道。耕平抬着头,默默地看着电梯的楼层显示:“呃,那太好了。”
奈绪偷偷看了眼耕平的侧脸:“我,还是跟那个人分手算了吧。反正是别人的,还有两个孩子了。”
迟钝的耕平丝毫没有察觉出她的话中之话,心不在焉地说道:“要说孩子,我也有一个呢。”
国语老师似乎有些窘迫,她小声说道:“我不是说有孩子不行。”
两人走进迎面打开的电梯。透明的玻璃盒子平稳地下降,城市鲜艳的灯火迎面扑来。
“今晚我非常开心。毕竟是第一次约会,我还得回饭能,所以这次就不去第二家了。下次我去东京的朋友那里蹭住,到时再好好地喝上几杯吧。”
在电梯停下前,奈绪飞快地说道。
“嗯。我今晚也非常开心。只是说起好久没说过的那些关于我老婆的事,心情有点沉重。”
两人走出打开的电梯门,向石面地板的大厅走去。高高的通顶天井上,豪华的枝形吊灯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耕平。”
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循声望去,原来是银座俱乐部索芭蕾的女招待椿。只见她穿着一身黑色微透质地的连衣裙,虽然嘴角挂着婉然的微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奈绪问道:“她是你的朋友吗?”
为什么竟在涩谷与在银座上班的女人偶遇了呢?真不是时候。
“呃,这个,这是……”
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打断耕平的话:“我在耕平常去的那家银座俱乐部当女招待,我叫椿。请一定记得我。”
椿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火花四射的寒暄。奈绪似乎也被这番话惹上了火:“我在琦玉的中学当国语老师,我叫坪内奈绪。也请多多关照。”
枝形吊灯的下方,两个女人把耕平夹在中间,相向而视。
“耕平,什么时候我们再带上小驰去郊游吧,去我们店里也行。到时候我给你发短信。”
椿昂首挺胸地走进刚好打开的电梯,在门关上之前向耕平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奈绪小声叫道:“什么啊,那人。简直不可理喻。”
05
这晚,耕平把奈绪送到副都心线涩谷站的入闸处。涩谷站的结构设得计时尚而又现代,宛如突然出现在繁华市中心地下的机场一般。自从和文艺吧女招待椿偶遇后,奈绪便寡言少语起来,也没有再好好看过耕平一眼。椿和奈绪,两个都不是有什么深交的女人,现在却让他苦恼不已。
耕平怀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心态远远观望着她们争斗。因为那不是由于自己魅力不可阻挡,而是在那种情况下,任何女人都会有种小小的竞争情绪,那只是竞争心在不自觉地作祟而已。
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本想着这次不会太晚回家,才没有拜托岳母过来照看小驰,估计现在他已经上床睡觉了吧。耕平的脑海里,没有半缕刚刚还跟他在一起的女人的面容。或许是因为被奈绪问及,说了太多关于亡妻的事情吧。
四年前过世的妻子久荣的事,浮上脑海却又消散而去。还记得初见那时,两人都只有二十四五岁。无所顾忌的年轻。那场只邀请了家人参加的简单婚礼,是在青山后街的一家饭馆举行的。生了小驰时久荣那憔悴却自豪的表情,汗湿的头发都紧紧地贴在了前额上。
但是,对于久荣的笑容的记忆,随着小驰的成长却渐渐地少了起来。她像是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层层包围着,得不到解脱。
然后,那个事故发生的夜晚降临了。一直尘封的疑问,如暴风雨的滚滚黑云般一齐涌上耕平的心头。
(久荣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微热的九月的夜晚,耕平在青山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却被一股不知何处吹来的寒气袭得浑身颤抖。
那是一个五月的夜晚。
那天,耕平为只字未动的短篇小说烦恼不已。虽然不论是故事还是人物他都已经把握到位,但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凌晨一点多,他终于放弃冥思苦想,爬进了被窝。他仍清晰地记得,睡之前还去看了看小驰有没有盖好被子。因为这孩子怕热,经常因为把被子踢开而着了凉。
直到拂晓时分,耕平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放在枕边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被惊醒的同时,耕平本能似的伸过手去,久荣没在身边。他想,一定是妻子打来的。
“今天又这么晚啊,搞定了吗?”
回话的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这里是筑地警察局。您是青田耕平先生吗?您夫人久荣女士在首都高速上发生了车祸,已经被送往千代田区富士见的东京递信医院,请您马上过去。”
耕平像是被踢飞了似的坐起身来,同时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需不需要带上保单?
“我妻子,久荣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极其冷静:“似乎非常严重。请您马上过去。”
耕平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地穿上牛仔裤,套上厚夹克。他犹豫着要不要带上小驰,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叫醒他。他乐观地想着,如果还要住一阵院,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拂晓中的神乐坂大街的景色。空无一人的坡道两边,红白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停。他焦急无比地跑到大久保大道边,招手拦住了一辆的士。在车上,他用手机给自己的父母和岳父岳母打了电话。他们说马上坐清早第一班车过来。从神乐坂到医院,只用了短短几分钟。他跑到医院窗口,报上姓名,护士便马上把他带到了急救室。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手术台,周围摆满了他未曾看惯的医疗器械。手术台上,躺着一个玩偶似的什么东西。一个年轻的男医生跨在那个身体上,不停地做着心脏复苏按摩。耕平呆立着,一个年长的医生问道:“您是她丈夫吗?”
面无血色的耕平只是点头。
“送到这里之后,我们已经做了三十多分钟复苏治疗了。现在,她的心肺功能已经停止,为了让她好受一点,您同意终止治疗吗?”
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吗?耕平不自主地点了点头,飘飘忽忽地向手术台走去。年轻的医生下了手术台,向他轻轻鞠了一躬。连接着久荣的器械显示屏上,一条平滑的直线贯穿左右。
“好好看看她吧。”
年长的医生说道。耕平怔怔地望着妻子的脸,虽然白里透青,但仍然干净无暇。
“我们现在确认死亡时间,您看呢?”
灵魂、内脏似乎被一掏而空,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话。耕平竭尽全力表示出同意的意思,伸出手摸了摸久荣冰冷的脸颊。
从这天拂晓开始,耕平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最让他痛苦煎熬的,是返回家中把小驰接来医院。那时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小驰似乎还不太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是怎么回事,把车祸的事实告诉了他,他却不顾一切地想要把安置在太平间的久荣摇醒。看着涕泪双流的小驰,耕平除了紧紧抱住他,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合适的方式来表达。如果此时连自己也悲痛欲绝,那这孩子受的打击一定更大。耕平咬着牙,把泪水全都咽回肚里。
到了早上,父母、朋友、公司的同事陆续赶了过来。他们全都震惊于久荣的死讯,纷纷表示哀悼慰问。耕平坐在太平间前的长凳上,茫然地微笑着,听着一个接一个的安慰之词。
现在,耕平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在附近的殡仪馆守了夜,举行了葬礼,但这段记忆像是被剥落了一般。似乎许多编辑也纷纷赶了过来,但却如梦中的场景一般不真实。那些寂静得如暴风雨般的日子,自己到底是怎么挨过来的呢?
耕平终于决堤,是在头七之后,一个暖洋洋的初夏晴朗的清晨。把小驰送出了门去上学,洗完了碗筷,来到盥洗室刷牙,正当他伸手去拿牙刷的时候,却发现玻璃杯里还插着久荣那支淡蓝色的牙刷。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眼泪像被引爆了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边刷牙一边哭,看到天上的太阳也哭,看到客厅里的沙发和圆桌也哭,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由悲伤组成的。泪水总能盈满眼眶,真是不可思议。虽说脸的某处有个泪腺,但那个地方可以贮存这么多泪水么?他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冷静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却仍然无法阻挡决堤的泪水。
不知不觉已经足足哭了两个钟头,他觉得头很痛,于是放下手头的原稿,走进还没拉开窗帘的卧室睡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因为久荣而哭。只是像这样想起时,那种灵魂、内脏全被掏空的感觉便会再次萦绕不散。
死,只是不在了。绝对地、永远地不在了。仅为了那一点事便如此悲伤,这是为什么呢?
夏末的青山大道,最宜于漫无目的地散步。干干的夜风既不冻人,也不炎热,像透明的指尖轻拂过每一寸肌肤。如此惬意的夜晚,让人完全提不起心思去搭乘拥挤的公车。从涩谷走到神乐坂,也不算太远。
说起来,出事那时,久荣的一个女同事曾说,有些话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说。好像是姓阿久津。虽然后来多次接到她的电话,但耕平不想因为见到久荣的同事而心情动荡,便都委婉拒绝了。
出事到现在已经四年了,但久荣的手机还没有停机。今晚回去或许给她发个短信也好吧。那晚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意外,还是久荣自己存心制造的事故呢?常年被压抑的想法在耕平的胸腔里翻腾不已。
06
阿久津静子是个小巧而又有点微胖的女人。年龄与久荣相仿,今年应该也是三十九岁。要是久荣还活着,大概也会像她一样发点儿福吧。这个年龄开始发福并不奇怪。只是死去的人,无论何时都是年轻的。
这是八重洲的一家咖啡店,明媚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西装革履、面无表情的公司职员往来如织。面对这条突如其来的短信,静子立刻腾出了时间赴约。九月末穿窗而入的阳光,仍能让人联想起那份夏日的暑气。
“久儿那天去大船,给住在那里的评论家老师送资料回来。那个人真是非常任性,说什么今晚没有那本书就写不出原稿。其实时间还是很充裕的,那个人现在也非常后悔。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接手过与那个人之间的工作往来了。”
耕平忘了那个声名远扬的美术评论家的名字。虽然四年前也曾对他恨之入骨,但还是勉强把他逐出了自己的脑海。
“久荣出事之前,是怎样的状态呢?在公司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之类的呢?”
自己一直在沉思的问题,问出来却像是节节逼问一般。静子紧闭着双唇,把视线投向了窗外。她似乎也很迷惑。
“虽然她每天都很忙碌,但我想在我们编辑部里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比起这个,久儿……”
久荣供职的,是一个小小的美术专业出版社的杂志编辑部。预算吃紧,人手也不够,最终校对时经常要通宵加班。听人说,过度疲劳可能让人患上忧郁症。耕平也曾对这种可能性怀疑不已:“在公司以外,你感觉她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静子直直地看着耕平的眼睛。耕平也直直地看着她。
“我觉得,青田老师你应该更清楚才对。至少,久儿是个要强的人,我在公司从没见过她痛苦难受的样子。”
耕平沉默了。一起生活,还一起养了孩子,但仍然无法理解对方心底所想。虽然这不关乎是男是女,但在这里受到责难也是无可奈何。
“她只跟我说过,她很辛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觉得活下去很辛苦。”
“是么……”
耕平看着手中的咖啡杯,杯里小小的黑旋涡慢慢地打着转。静子说道:“久儿在家里怎么样呢?”
这么说来,那个春天,久荣的确有些奇怪,莫名其妙地有时闷闷不乐,有时却欢蹦乱跳。平时沉静理智的性格似乎渐渐变得起伏不定起来。
“刚想起一件事。出事前一周的星期天,我带着小驰去附近的公园玩去了,傍晚时候回来一看,屋里没有开灯。我心想,家里没人么,可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久荣站在阳台上,面朝着已近西山的夕阳,光着脚站在那里。”
那身被风轻轻扬起的洁白连衣裙,至今仍像是浮现在眼前一般。那年五月的风,柔和得简直让人以为它不属于这人世间。
“然后,久儿怎么了?”
耕平喝了口热热的咖啡。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这件事。
“当我问她站在那里干什么的时候,她说道,世界太漂亮了,太完美了,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吗?”
静子“扑哧”一声笑了:“这才是久儿啊,总是时不时地说出点颇有哲学况味的话来。”
耕平颤抖了。关于那天的记忆里,没有美丽的夕阳,没有久荣沉静的表情,只有妻子望着自己的笑容。
“然后,久荣说,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呢?即使这样,这个世界的完美也一定不会改变的吧。但是,我要是摔得血肉模糊或者粉身碎骨的话,一定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所以还是先钻进一个结实的袋子里会比较好吧。”
桌子对面,妻子的同事屏气凝神。稍许沉默后,耕平继续说道:“我说,你可不能这么想。思考的力量是异常强大的,说不定哪一天,人们便向着他思考的方向变化,所以,我们必须远离消极的思考。”
夫妻两人站在阳台上说话时,小驰走进客厅来。耕平告诉他,老爸有话跟老妈说,你先回屋去。在晚风渐凉的十二层阳台上,耕平紧紧抱住了妻子。往往只需要那么一点契机,记忆便如洪流般喷涌而出。耕平回想起久荣那挺实的胸脯、瘦削的肩头,甚至身体里的温热,一时无法自拔。
静子双眼茫然地说道:“是么?久儿竟然……”
妻子的同事把手伸进靠着椅背而放的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一个既没写收信人,也没贴邮票的信封。静子把信封贴着桌面推到耕平面前,说道:“这个本来是想在出事之后就给你的,结果一直这样放着了。久儿特别喜欢写东写西,所以偶尔会像这样把信放在我的桌上。”
耕平拿起光滑平整的打印出来的信封。
“我想,这封信还是你拿着比较好。我先回公司去了,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好好看吧。”
说着,静子拿出一个五百日元的硬币放在桌上,把包抱在胸前:“还有,如果关于久儿的事,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随时找我。久儿是我在公司里唯一的朋友。”
静子站起身,穿过宽敞的咖啡店向门口走去。耕平无精打采地弓着身子目送她出了门,用拇指尖不停地摩挲着手中的信封。虽然是一封非看不可的信,但他一点也不想看。
一切都在四年前结束了。即使自己知道了什么,也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但是,耕平需要事实,即使伤到自己体无完肤也并无所谓。如果不去了解,自己和久荣这个女人之间的相遇、结合便没有了意义。不论贫穷还是富贵,不论疾病还是健康的誓言,现在一定还是鲜活的。一定要了解久荣。
耕平撕开横放的信封。
生存,真是太奇妙了。
我有一个令我骄傲的老公和一个儿子。虽然很辛苦,但做的是我喜欢的工作。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不用像小静一样担心体重的问题。如果说真的有幸福的条件,我想,已经满足获得(小)幸福的条件,几乎不缺少任何一项。
然而,我的心却不知满足。生活在这个完美的世界里,让我痛不欲生。有时,我甚至会想象我不复存在的世界将是怎样。
工作还好吧。虽然杂志的发行稍微有点延迟,但心情还是不错的。要是小静的话就会哭脸的吧。老公是个好人,可以放心地把儿子交给他。我想,如果他找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小驰……只是他会很可怜……
我是个爱做梦的人呢,竟然去想象自己不复存在的世界而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还没收到原稿。再过一会儿就凌晨四点了。请把这封信看作是黎明前做的怪梦,忘掉吧。
等终版校对好了,再一起去吃好吃的喔。
青田久荣
耕平读到一半,眼里便噙满了泪水。光线明亮的下午时分,商业街的咖啡店。自己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就会幸福?耕平惊呆了。久荣一直都这样想的么?
看到提及小驰的那一句,他再也无法阻止决堤的泪水。久荣一定非常懊悔吧。他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被泪水模糊了的信件。
07
九月已过,十月姗姗而来。早晚的风干干的,清澄冰冷得似乎把玻璃上的灰尘都吹透了。亡妻同事转交的那封信,给了耕平重重一击。里面所写的,并不是单纯的幻想曲,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自杀愿望。久荣为什么非要那么狂热地想象“自己不复存在的世界”不可呢?
越想,耕平的胸口便越是苦痛。本以十年一决胜负的决心全身心投入创作的《小说北斗》新连载小说,现在却完全动不了笔。不但提不起心情看资料,连想要充实一下情节结构,都发现自己的心不知何时已偏离小说的国度,向久荣死之谜飞去。
耕平心底纠结不已的疑问,其实只有一个:妻子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自寻短见。那件事已经过去四年了。即使答案究明了,久荣也不会起死回生。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集中精力投入写作,那个被硬着头皮压制下去的疑问,总是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黑蒙蒙地笼罩着整个心脏。耕平无力反抗,思考不了其他事情,也找不到逃离的出口。
人的心,无法随心所欲。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想的事情,有时还让人想一些不愿去想的事情。那就不要企图逃避这个问题,好好去想吧!虽然有痛苦有酸楚,也忍耐到底吧!心真是个任性的主人,扔过来的全都是蛮横无理的要求。对身为作家的耕平来说,这跟小说像极了。跟它休战时还好,一旦起了冲突,作家便只能被它牵着鼻子走。每个人都误以为它是自己的一部分,殊不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心和创作更自由的东西了。
“老爸,出了什么事吗?”
那个愁闷的十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小驰这样问道。轻松舒畅地度过双休的周日晚上,每个家庭都荡漾着一种特别的气氛。双休结束的落寞和沉静的满足,还有对即将到来的一周的淡淡的期待。季节轮转,已是雷·布雷德伯里笔下所描绘的黄金十月。只有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的青田家,若在平时,周日的晚上也应是特别的。
小驰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压抑,甚至还有点冷淡。这孩子敏感得很,一定是想透彻了才这样问的。当父亲十多年,观察孩子的眼光也变得锐利了。耕平装出一副开朗的样子:“呃,老爸没事啦。是你误会什么了吧?”
耕平的视线落在餐桌上,自己亲手做的汉堡还只吃了一半,另一半冷在碟子里。他用筷子夹起来,强迫自己把它塞进毫无食欲的口里。
“你最近很奇怪耶。是矶贝先生又写出什么有趣的小说了吗?”
耕平不禁笑了出来。读完《蓝天深处》而自信全失,已是开春时候的事情了。矶贝久在夺得直本奖后,气势更是锐不可当,不论在哪个书店都占据着平台一角。原来夺得直本奖,还能惠及以前的作品,所有单行本、文库本都会加印。
“矶贝没出新书啦,我觉得我跟以前没有变化呀。”
小驰用筷尖把叠在一起的胡萝卜挑开。“可是,你又像以前一样,总是自言自语呢。”
耕平不禁打了个寒战。对久荣之死的疑问,应该没被他听到吧。妻子死后,耕平过着并非本人意愿的单身生活,越来越喜欢自言自语。
“我总是自言自语些什么?”
“自言自语些什么?你总是叽叽咕咕的,我也听不清楚。但总是叫着老妈什么的,久儿什么的。是有什么话想跟老妈说吗?老妈都死了,哪里都找不到了。”
小驰的眼里没有噙泪,那份悲伤已被浓黑地固定成型,深嵌在他的瞳孔里。耕平的心如刺入肺腑般疼痛。绝不能让小驰一直承受这份悲伤,从今以后,绝不能自言自语了。
“对不起,小驰。因为你老妈我想起了很多事,这些跟你没有关系,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别放在心上。不想吃个什么甜点吗?我可是想吃冰激凌喔。要跟我一起去便利店买吗?”
小驰一副并不反对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其实他最喜欢在繁华的神乐坂大街上和父亲一起饭后散步了。耕平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好!那出门之前,你得把最后一片胡萝卜吃掉。”
男孩的表情终于浮现出原本明媚的笑意。“唉?好吧,老爸。但是,你的汉堡也不能剩喔。”
耕平把汉堡塞进嘴里,一口吞下那片味同嚼蜡的残渣,走进卧室去拿外套。
十月中旬,新书《父与子》的十本作者赠书寄到了耕平手上,这令近来工作毫无进展,一直为妻子之事而烦恼不已的他异常高兴。拆开纸箱,一股冲鼻的油墨味扑面而来,新书面世了。这次的封面插图,是主人公——一个自由职业者的父亲和一个还是小学生的儿子。白底上,浮动着两人牵着手漫步的背影,空白处,鲜红的手写风格的字体大大地写着书名,莫名给人一种旧家庭电影海报般的温暖。
比起设计者制作的装帧草案,为什么实际印刷出来的实物更鲜明,更完整呢?或许这是日本高超的印刷技术的神奇魔法。和国外的书籍杂志相比,不论是印刷还是装订技术,日本很多时候都技高一筹。
耕平拿出两本,插进书房的书架上,一如往常。书脊上赫然写着:“著者倾力创作而成的家庭小说杰作”。虽然知道是溢美之词,但这本书既不是“倾力创作而成”,也不是“杰作”。身为著者的耕平虽对个中缘故了然于胸,但宣传套话如此浮夸,他也无可奈何。书脊上的词句是编辑一手写成,如果不是特殊情况,耕平绝不会添红减绿加以修改。写书自己在行,而卖书还是编辑在行。然而至今为止,无论书脊上、广告里嵌入再多浮夸词句,耕平的书还是不甚叫座。书籍广告这东西,实在太难做了。
日历从灰暗的十月,翻到了更为灰暗的十一月。耕平心里暗暗地期待着《父与子》腾空出世。文化秋冬的老牌编辑也曾说过,这将是青田耕平的胜败之作。上一本《空椅子》不但首次提名直本奖,还首次获得加印。或许,这本新书就是真正的突破。那种畅销作家的感觉,自己是否也能体味一把呢?
天真的预测里总暗藏着残酷的结果。十月二十五日的发售日已经过了,耕平并没有收到编辑的联络消息,和至今为止的所有单行本一样。又过了一周、两周,还是没有加印的消息。又和以往一样初版后再无加印了吧。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虽然会有些许失落,但过后便轻松了。
这些天一直纠结着久荣的事情,连载小说的事被束之高阁。但如果还不开始着手,和小驰二人的生活就要无以为继了。心急火燎地,耕平开始写起新连载小说来。长篇小说的开篇总是十分棘手,一天平均两三页地摸索着写,推敲着一词一句是否妥贴,一行一行码字而成。真算得上世界上最滥杀脑细胞的工作。
于耕平而言,这本《两个人的秘密》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胜败之作。当他写完连载第一章的四十页原稿时,不论是心灵、头脑或是身体,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然而却要以这种状态写上一整年。写小说确实是一种体力劳动。
收到奈绪的短信,已经是十一月末。内容十分简单。
>《父与子》,怀着感动读完了。
>哪天再约出来喝几杯吧。
>这次去第二家也OK。
奈绪
08
“总觉得今晚你怪怪的呢。从刚才就一直咕噜咕噜地喝着薄烧酒。”
奈绪坐在餐桌对面,筷子夹着一块炸河豚肉。灰色的V领毛衣带些微圆,甚是打眼。身材纤细的她,胸部出乎意料地丰满。
“没啦,只是刚好在想点事情。”
耕平含糊地回答道。他在想四年前就已经过世的妻子的事情。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这是神乐坂后街一家小河豚料理店的一个小隔间。开这家小店的是一对老夫妇,出品无可挑剔,价格亲民,耕平丝毫不用担心付账的问题。都说腊月就该吃河豚,便想到了这里。
“哦……莫非是小说的事情?”
“不,不是。”
“那就是……小驰的事情?”
“也不是。”
耕平苦笑不已。奈绪毫不顾忌耕平是什么心情,步步紧逼过来。他觉得这既新鲜又麻烦,或许是因为自己正烦恼着吧。
“那你说说看嘛,我说不定能明白呢。虽然给不了什么好的建议,你也说说看嘛。”
耕平也夹起一块炸河豚肉放进嘴里,以前从未觉得这细腻的鱼脂如此鲜美。年轻有时候也真是奇怪,年纪越大,才越觉得河豚鲜美。正想着,奈绪说道:“我觉得,男人呐,都太软弱了。即使自己真的很困惑很烦恼,绝大多数人也不愿意跟别人倾诉。所以一直忍,一直忍到哪天再也不能忍了,便咔嚓一声断了。中老年男人自杀并不完全因为经济问题,往往在于孤立自己不愿倾诉,即使家人、朋友、同事就在他们身边。”
不善于跟别人倾诉自己隐秘话题的男人一定不止自己一个。男人的确很软弱,软弱到无法将自己的软弱暴露在别人面前。耕平喝了口烧酒,回想自己小说里虽然会这么写,但是否曾对身边的人坦露过真心呢?好像几乎没有过。哪怕是面对过世的妻子,也是一样。
跟别人倾诉心情就能变好吗?说起来,刚认识奈绪时,她在河滩上突然说起她和有妇之夫的不伦之恋,虽然当时听了十分惊讶,但也正是因此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听着奈绪口中的“自杀”一词,耕平不禁心里一阵寒战。久荣之死的真相,正是直插他胸口的剧烈痛楚。奈绪的言辞之间似乎暗含着真相。自从看了阿久津转交的那封信后,耕平从未对人说起过久荣最后走过的那段日子。胸口的疼痛变得越来越无法承受,他犹豫地说道:“这个话题有点沉重,难得请你吃饭,我不想让它变成你灰暗的回忆。”
奈绪也咕噜咕噜喝干了薄烧酒,向吧台又要了一杯。
“怎么灰暗也都没关系。上次见了你之后,我把你写的小说全看完了,我不只是想看到你作为作家所展现给世人的那一面,更想听关于你个人的话题呢。”
耕平深深地叹了口气。正因为对奈绪了解还不深,所以有的事情反而容易开口。或许现在就是机会。
“嗯。我在想四年前在车祸中过世的我妻子的事情。”
话匣子一打开,耕平便开始滔滔不绝。
说完久荣的事情,不知不觉三十多分钟过去了。从相遇到交往,从婚姻生活到小驰降生,走马观花地追忆了这十五年多来的时光。说起久荣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胡思乱想的样子和交通事故的详细经过时,奈绪听得都屏住了呼吸。让耕平关上话匣子的,是四年后妻子的朋友转交给他的那封信,信里写的是她不在后家人如何如何,只是言辞轻松得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在他们聊天的这段时间里,所有河豚的菜式几乎都上完了,只剩最后一道杂烩粥。或许是说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平时难得一尝的河豚全席都食不知味,甚至连感叹一句“可惜了”的闲暇也没有。奈绪熟练地敲开一个鸡蛋缓缓打入锅中,再倒上几滴酱油,最后在盛上粥的木碗里均匀地撒上些细葱。
“给你。”
“呃,谢谢。”
耕平接过木碗,喝下一口热气腾腾的杂烩粥。不知怎的,眼眶里竟慢慢溢出泪水来。
“河豚啊,吃了这菜式那菜式的,还是最后这道杂烩粥最美味呢。”
奈绪说着,把视线别向一边静静地吃了起来。不知是不是经济不景气的缘故,屏风隔开的小隔间里,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客人。两人静静地吃着软滑细糯的杂烩粥,大米细细咀嚼起来分外甘甜,不觉间把一锅粥吃了个底朝天。耕平眼里一直噙着泪水,但没有落下来。他并没有刻意强忍,只是这悲伤,沉重得那么安静。
“我不懂久荣真实的想法。但是,我想你妻子一定很幸福。”
耕平抬起头。他分明地看到,原来不只自己,连奈绪的眼眶也红红的。
“她和你二十多岁开始交往,看着你如愿以偿地成了作家,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她一直都看着呢,对吧。人啊,如果过得太幸福,便会不着边际地去想一些本无须去想的事。你现在还这么痛苦,说明你现在还爱着她。你要是能这么想,她在天堂一定也很幸福吧。”
或许这只是几句简单常见的安慰之词,毕竟谁也无法揣摩一个死人的本意。耕平觉得这种简单常见反而弥足珍贵。写小说的时候,作家往往只顾追求效果化的台词、戏剧化的设定,但这个世界上,稀松平常的感情、理所当然的言语实际上时刻都在发生。只要有那份想让对方明白的心情,语言形式什么的完全无须介怀。
“奈绪,谢谢你。”
“心情轻松一点了?”
肚子吃得饱饱的,心也因奈绪的话感动不已,但心情却并没有轻松。四年来一直在心底独自揣测的秘密终于浮出水面,不可能轻易便收拾干净。耕平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嗯,的确轻松一点了。”
“那今晚就痛痛快快喝几杯吧。我反正去这边的朋友家睡,多晚我都奉陪到底!”
耕平今晚也拜托了岳母帮忙照看小驰。才开口说要和奈绪出去吃饭,岳母二话没说便答应了。本来介绍奈绪给耕平认识的就是她,倒也是理所当然了。
“那,下一家去哪里呢?”
在神乐坂这么多年可不是白住的。耕平的脑子里,飞快地搜索出数家店铺。
“有一家非常安静、像洞穴一样昏暗的酒吧。去那里怎样?”
奈绪含泪笑了:“哈哈哈,我最喜欢洞穴啦!”
昏暗如夜的酒吧。地板上嵌着蓝色的照明灯。吧台边,一对成年男女正轻声耳语。奈绪怎么说都不让耕平付账,她精挑细选了一支口味醇厚的红酒。干完杯,她突然说道:“青田老师……哦不,叫你耕平行吗?”
突然被异性叫起自己的名字,耕平显然有些拘谨,他手拿着酒杯点了点头。奈绪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刚刚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因为第一次说起过这件事也是跟你。”
这样煞有介事的到底是要说什么呢?耕平静静地等待着下文。耳边,流淌着节奏舒缓的钢琴三重奏。
“我决定要跟那个人分手了,不搞什么婚外情了。要完全忘记他可能得很多年,但我已经决定了。如果都不跟一个真正在乎自己的人交往,那一定是一辈子的遗憾。”
耕平圆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醉意浓浓的国语教师。
09
耕平无言以对。被一个年轻女人突如其来地告白说决定结束婚外情,应该如何回应是好呢?他知道这样的告白需要巨大的勇气,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想的,特别是在这个因亡妻之事而一同盈泪后的节点上。
“哇,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决定呢。”
耕平坐在昏暗的酒吧吧台边,偷偷地看了眼她的侧脸。她的表情有些许失落。眼看着她就要看过来,耕平慌忙移开了视线。
“是啊。我其实想过好多次跟他分手算了,但总是做不到。这次是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这……真的吗?”
其中缘由,耕平不甚清楚。毕竟跟奈绪还只是第二次约会。因为知道她婚外情一事,才没有向她求爱。
“你给我发短信提起过过世的妻子,还有小驰的事呢。”
隔好几天才发一次的短信里,关于日常生活的话题自然地多了起来。毕竟不是在交往,所以不至于说起喜欢或是讨厌这种话题。
“然后,我想了很多。假如我死了,那个人会不会像你这样过了四年还想着我呢?想着想着,脑里浮现出主任一如往常地和妻子、孩子们一起生活的面容——噢,我的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年级主任。”
不知所措的耕平用红酒润湿嘴唇:“噢……原来是这样啊。”
想想也是,哪个公司、哪个学校或许都有这样的婚外情发生。但看着当事人坐在面前正儿八经地谈起这些,还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明天我会跟主任见一面,很久没见了,顺便就说分手吧。我很快就三十了,不能一直跟着一个有妇之夫混下去了。”
耕平举起酒杯,说道:“加油!我想那个男人一定会拼命挽留你的。”
与第三者分手,大抵心慌手乱得不成体统的都是男人。若对方是个年轻女人就更是如此了。这种事情即使不是作家,等人到了四十就轻而易举想象得到。耕平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举起酒杯。碰了一次理由不明的杯后,奈绪一饮而尽:“其实,我真的很怕突然一下子就只剩自己一个人。再开一瓶可以吗?你今晚会陪我到底的,对吧?”
奈绪两眼发直。看来酒劲不小。
“嗯。我会陪你,但这真的是最后一瓶了喔。”
“太好啦!”
奈绪向调酒师点了一瓶耕平没听过的红酒。虽说有的作家是红酒行家,但耕平对品种啊酒厂啊什么的生疏得很,只知道品味端上来的酒而已。
(她和自己会有什么发展呢?)
新换的酒杯里,盛上了澄透如血的红酒。耕平的心里仍有亡妻的身影,他还没准备好开始下一段恋情,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小说的情节可以预测,而自己的人生却无法预知。
耕平在外护城河大道上拦下一辆的士,把醉醺醺的奈绪塞了进去。现在正是年会的高峰季节,竟能轻松地拦到空车。世界性的金融危机,似乎也波及了出版界。杂志广告锐减,分量一下子减了不少,连书店员也说,来书店买书的人少了一成以上。但对初版后再无加印的耕平来说,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他安静地生活在没有恶浪侵袭的海底。
他严严实实地裹紧围巾,戴上手套,走上神乐坂。街灯韵律有致地延伸到坡上,在冬夜里显得格外鲜亮。搬来这条街已经快十年了,街道的气氛、满布的店铺、后街和小巷,似乎已经融入身体里,就像人长大后能把衣服穿得合身一样,时间久了也能让街道变得合身。这不禁让人有那么点欣喜。
神乐坂走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耕平看了看表,已接近深夜。是椿传来的短信。
>今天的傍晚时分,
>把《父与子》读完了。
>写得太好了!
>如果说上一部让人号啕大哭,
>那这一部就是让人笑着,却不知不觉间一点点噙满泪水。
>期待你拿到下一个直本奖,
>我这里刚刚终于打烊了。
>等你交完稿了,
>一定过来喝一杯喔。
>如果有什么不方便,我就请个假,
>请一定出来见个面。❤
据说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三次桃花期,看来最后一期就要到来了。可她们为什么偏偏都赶在自己最没有心思的时候凑过来呢?真是讽刺啊。
奈绪也好,椿也好,怎么就对一个如此不卖座的作家有好感呢?况且还带着个十一岁的拖油瓶。每月的房贷已经是筋疲力尽了,生活也并不富足,甚至连椿的店里也没法经常光顾。
看着短信里“直本奖”这个词,耕平倒抽了一口凉气。的确是入围过一次,但下次能否入围呢?茫然中一股不安便涌上心来。如果没能入围,就说明这是一本不如前作的失败之作吧。那也就是说,自己已经过气了么?这些胡思乱想趁着耕平微露的醉意翻涌不已。作家们一字一句地创作,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作品,但作品是好是坏他们永远无法了解。
虽然文化秋冬的编辑说会过来给自己加油鼓劲,但大奖最终花落谁家谁也无法预测。那些耕平认为有出众实力的前辈作家里,也有不少人与大奖擦肩而过。不由得,耕平自言自语起来:“久儿,你在听么?文学奖也好,女人也好,未来也好,我真的搞不清楚了,我该怎么办呢?这条路有没有走错呢?”
即便是此情此景,耕平也对亡妻难以忘怀。他抬头看了看神乐坂的夜空,没有云朵,也没有星星,天空澄透得如同深蓝的亚克力板一般。真正让他不知所措让他痛苦不已的,是他呼唤的那个人。
(跟我和小驰生活的每一天,真的那么痛苦那么难受吗?久儿,你其实不是自寻短见的,对吧?)
不论何时,真正想问的东西总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妻子,是另一个世界的亡灵,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10
无论多么轻手轻脚,公寓的钥匙在开门时总会发出冰冷的金属声。有谁能做出一把不出声响的钥匙么?耕平蹑手蹑脚地走进玄关,只见客厅还漏着微暗的光亮。
“回来啦,耕平。”
是岳母郁美。本想刷个牙便去睡觉的,无奈耕平只得向客厅走去。
“恩,我回来了。小驰怎么样?”
郁美穿着睡衣,外面套着久荣的一件毛衣。这身装扮让耕平不禁内心隐隐作痛。四年了,妻子的衣服、鞋子还是跟她生前一样摆放着,从未动过。
“还是一样活蹦乱跳呢,只是总问来问去说老爸什么时候回来。不说这个了,奈绪怎么样?”
耕平在餐椅上坐了下来,郁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耕平一边伸手接过矿泉水一边想,她知道奈绪是第三者这件事么?是知道了才把她介绍给自己的么?无奈之下他只能先蒙混过去:“今晚,她喝了很多酒,好像有什么私人问题需要做个了断似的。具体是什么事,她也没跟我说。”
如果告诉她奈绪是要跟交往多年的有妇之夫分手,郁美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想想还真有点意思。
“是么。女人要下决定的时候可跟男人不同,她们是认真的。奈绪她决心很坚定吧。不说这个了,我之前说过,你得好好考虑考虑再婚的事情了。再过几年,等小驰到了青春期就难了。”
自己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岳母又冷不丁地提起再婚的话题,这让耕平内心焦躁不已。都说男孩子上了中学就会变得不爱和父亲聊天,如果在那种时候给他介绍什么新妈妈,简直比登天还难。
“前几天,我和你母亲通过电话。”
耕平的老家其实也在东京,虽说不远,但他只是正月和暑假才回去看看,也从来没跟自己的母亲提起过再婚的话题。耕平听到这话,仿佛衬衫里突然被放入了冰块一般彻骨。
“我妈说了些什么?”
“她跟我说了很多。本来只打算稍微说几句的,没想到竟聊了两个小时。最后说起了久荣,我们都哭得一塌糊涂。”
耕平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想象着那时的场景,不禁哑然失笑。郁美一脸认真地说道:“然后呢,你母亲委托我全权处理这件事。”
全权委托?这外交辞令真是夸张得很。
“什么啊这是?您没有跟我妈搞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吧?”
“完全没有,我们都是很认真的。我和你母亲一致决定,一定要让你在获得直本奖之前再婚。所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做什么都行,这是你母亲的原话。”
灯火通明的客厅里,耕平乱了阵脚。这样,回到家便永无宁日了。
“再婚也就算了,为什么必须在拿到直本奖之前呢?”
郁美自信满满地说道:“等你拿到那么风光的大奖成了名,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女人蜂拥而至,因为你是个好男人嘛。工作也是呀,到时候约稿纷至沓来,你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再加上小驰也会慢慢进入叛逆期,所以得赶紧找个坚强的女人。”
耕平听得有些腻烦了。
那些完全不了解文艺世界的人,以为入围过一次便可夺得大奖,那完全是他们一厢情愿。可岳母的这番话虽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心情,显得有些不可理喻,但似乎并不是没有道理。这让耕平发起愁来,那就再重新想想现在的候补名单吧。郁美介绍的“坚强的女人”奈绪,多年来扮演着第三者的角色。椿虽说是个坚强成熟的女人,却是银座文艺酒吧的女招待。她们两个应该都不符合郁美的要求吧。
“嗯。但也别太勉强了,我并没有太大兴趣。”
郁美似乎极有自信:“没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吧。如果你觉得奈绪不是很合适,我再给你介绍。年轻的,漂亮的,有气质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行,预备役要多少有多少。”
耕平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差不多得去睡了。妈,您怎么对我再婚这么热心呢?”
耕平随口一问,代替道一声晚安。郁美正了正坐姿,说道:“我和久荣说好了。她没做完的事,剩下的我来想办法替她做完。我想,她也希望看到你和小驰幸福,所以必须组建一个新家庭。虽然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我还是这么认为的。对不起,耕平,我没有问你的意见就一个人在这里自作主张……”
一个年纪尚轻便痛失爱女的母亲的心,一步步向耕平心里逼近。为久荣的死而伤心悲痛的绝不止自己一个。耕平轻轻低下头,说道:“我明白的。这件事就拜托您了。晚安!”
他轻轻地关上门,走向卧室去换衣服。
十二月,作家比其他世界的人早一步没入腊月的大潮。恶名昭著的年末进度,虽说实际的截稿日只稍微提前几天,但所有杂志纷至沓来,日程便紧得再也挤不出一点空隙来。越是畅销叫座连载又多的作家,年末进度的受灾情况就越严重。
耕平手头只有《小说北斗》刚开始连载的小说和几篇散文,按月产页数来算,也就六七十页原稿纸。虽不至于忙得不可开交,但截稿时间仍如往常一样紧巴巴。不论时间有没有余裕,到最后总能噼里啪啦地写完交稿,这就是小说的不可思议之处。
挨过交稿日,走在将近年关的神乐坂街上,是心情最为舒畅的时刻。路上满是购物的人们。临近交稿,平时做饭一丝不苟的耕平常常做晚饭也偷工减料。那今晚就好好地做个奶油炖菜吧,按久荣的菜谱来做,是小驰的最爱。
走进坡上的超市,只见早已摆满了正月的食材。虽然不至于唤起下厨的欲望,但超市俨然已是身边最能体味季节感的风流之地。
又是新卷鲑鱼又是盐渍鲑鱼子、又是黑豆又是糖煮蚕豆、又是田耕甘露海带卷又是鱼肉鸡蛋卷,连圆形年糕上也是用橙色的酸橙来装饰。对色彩极为敏感的耕平为这些挤得满满的正月食材醉心不已。日本的正月真是美丽。
正当他把盐渍鲑鱼子放进购物篮时,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虽说截稿前的电话会让人有点神经质,但校稿也平安无事地交上去了,接起电话来还是满心轻松的。
“您好,我是青田。”
“久违了,您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文化秋冬第二文艺部的大久保彬彬有礼地问道。超市里,高亢地流淌着《春之海》的琴声。耕平把盐渍鲑鱼子放回货架,提着空篮子走出超市。
“嗯,可以的。”
大久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亢奋:“恭喜您!”
到底什么事呢?莫非是笔耕不辍十年来奇迹的第三次加印?耕平的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他假装平静地问道:“恭喜什么呢?”
“《父与子》被推选入围第一百五十届直本奖。青田老师,您愿意接受入围吗?”
眼前购物的人们往来穿梭着,空车的士开上神乐坂来。在耕平的眼里,所有的画面都以一帧帧慢镜头的节奏闪过。为什么时间流逝得这么缓慢呢?他突然意识到电话那头还有个人,于是回复道:“嗯,非常荣幸。”
“我作为责编也觉得非常荣幸,毕竟那本书是我们出版的嘛。看了上次的评词,感觉评委老师都对您很有好感呢。”
虽说如此,但结果谁也说不准。哪怕初次入围博得了一致好评,至今已不只一个两个作家因为入围作品不如上回而被拒于大奖门外。绝不能得意忘形,耕平这么告诫自己。
“哎,获奖是天时地利人和嘛,谁也说不清,能拿到当然高兴。”
“这次您很有竞争力呢。等待评选结果的地方之类的我安排好再跟您联系。目前还没有向媒体公布,请您一定保密。”
直本奖入围名单一确定,便已是出版界内公开的秘密。编辑嘱咐的话与半年前如出一辙,但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兴奋。
“嗯,我明白。那到时就拜托了。”
挂断电话,耕平有种想呼啸着冲下神乐坂的冲动。居然连续两次入围文学大奖!或许是十年来殚精竭虑地写着写着,笔力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吧。
现在十二月中旬刚过,评审会在一月中旬举行,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耕平上次早已体验过,这个月将会格外漫长。评委们将如何评读自己的作品呢?直本奖的结果将会如何呢?如果真的得奖了又该如何面对呢?不单是面对媒体或出版社,还有朋友、家人、亲戚。一个达到直本奖这样知名度的文学奖,它也是作家重新审视自己存在方式的契机。
11
圣诞节前夜的前一天,耕平在银座的文艺酒吧索芭蕾现身。地上立着一棵直耸入天花板的大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红的绿的小彩灯。这是这个季节的惯例。几个年轻的女招待穿着红红的迷你短裙版圣诞老人装,在爆满的吧厅里四处游走。
“我还以为你今年不来了呢。”
椿这样说着,递上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的薄水酒。到底她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今天并没有穿圣诞老人装,一条珍珠色的简洁礼服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
“呃,为什么?”
“因为,喏,之前在涩谷见过的那个女人啊。”
第一次和奈绪约会回来的路上,不料和椿撞了个满怀。看来自己果然没什么桃花运。
“啊,她啊,其实我并没有跟她交往……呃,我岳母硬是要给我安排相亲……所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拼命地找借口,还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昏暗的灯光中,耕平看了看椿的脸,又再定睛看了看,还是那么标致可人。说起来,和小驰一起出游的时候还被这双唇轻轻地亲过呢。
“哈……相亲吗?”
椿故意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耷拉着眼说道:“你岳母啊,她是放心不下小驰,更担心你有没有碰到坏女人,怕你这么优秀的女婿受到伤害。”
“呃,没有这回事啦。”
椿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耕平的眼睛。反而是耕平先躲开视线。
“没关系,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耕平先生,祝贺您连续入围直本奖。”
媒体都还没公布,不愧是文艺酒吧的女招待,耳朵真灵。
“听谁说的呀?”
“文化秋冬的鸭安先生。”
“啊,是么。”
鸭安治朗是通俗系小说杂志《all秋冬》的主编。《父与子》连载的时候,有机会他总会跟耕平说些贴心鼓舞的话,文化秋冬主办的直本奖评选会也次次都是他来担任主持人。
“鸭先生说,耕平先生的新书真的写得很棒,要是能拿到奖就好啦。还说这不是因为他是出版商,而是真心地希望。”
他的确是一个令人倍受鼓舞的援军,但没有谁能靠主持人获奖。
“你这样说我还是心里没着没落。有人说我现在写得越来越老道了,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像以前那样平平淡淡地写着而已。”
椿定定地看着耕平:“作家真是有很多很多类型。有的人一直自信满满,每次出新书都自认为是巅峰之作,鼻孔朝天;也有的人每次出新书都叹气说写得不好,而变得灰心丧气。”
耕平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几张可以对号入座的作家的面孔。自我评价与作品优劣之间没有太多相关性。常有许多作家光顾文艺酒吧,比起那些蹩脚的批评家和编辑来,椿看作家的眼睛可是准得惊人。据说很久以来,最先看准畅销作家的就是银座的女招待。
“那,我是哪种类型呢?”
椿嫣然一笑,宛如调和得当的鲜艳颜料,华美得与众不同。
“你啊,是迟钝型。不论是对自己作品的好坏还是女人心,或是世风左右,都非常迟钝。不过这也算是优点,没办法。”
椿轻轻地叹了口气。
“喂,耕平,喝着呢?”
只听见当今日本文库本最畅销的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浑厚粗犷的嗓音从天而降。他也不问旁边有没有人坐,便扑通一屁股坐在藏青的沙发上。
“喂,椿,给我开一瓶香槟。耕平,恭喜你入围直本奖啦。哎呀,虽说是件可喜可贺的美事,可你连续两次入围,这次又是文化秋冬的书,到处都在说三道四呢。”
“呃,都说什么了?”
作家的世界里评价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首先,评价也分作品优劣和出版数量两大类,作家都是贴着这两重价标从事写作的。虽然出版界里无数流言与评价乱飞,但当事人周围却像是一片真空,拿耕平来说,他就从没听说过什么好的坏的流言。
“说什么是文化秋冬的战略胜利。”
新之助似乎刚去过别的俱乐部,有点微醉。耕平沉默着,喝着手中的薄水酒。
“他们说首次入围是早已谋划好的,先亮亮相,目的就是为了让《父与子》拿到直本奖,说什么得主已经确定了,就是青田耕平,还说主办方文秋为了卖好这本书狠赚一笔,已经买通了评委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