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也有诗人圈里的人说,翻译英文诗不可能原样译。
有个例子,有一首艾略特的诗,赵萝蕤译成“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声抽泣”,裘小龙的翻译是“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我更愿意接受赵萝蕤译的,觉得更有诗味儿,当然这是我个人观感。据说你发现郑振铎译的诗里有一首错的,Men是复数,郑译成“独夫们是凶暴的,但人民是善良的”,你觉得Men好像不该翻译成“独夫”。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原文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裘小龙译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
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声抽泣。
——赵萝蕤译
Men are cruel, but Man is kind.
——原文
独夫们是凶暴的,但人民是善良的。
——郑振铎译
庸众是残酷的,每个人是善良的。
——冯唐译
恶者虽众,人性本善。
——朱绩崧译
冯唐:没有任何地方能提示这是独夫。独夫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是完全看不出来。
窦文涛:Men至少可以有一种理解——群众,有时候咱们说一个独裁者残暴,但其实最残暴的是群众。这个Man有人翻译成“人性”,就是说如果一个人的时候,人可能是善良的,但是凑到一起,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会变成一个凶恶的群体,我觉得这种理解挺有意思的。
冯唐:大规模的杀戮,大规模的毁灭、破坏,其实往往不是个体行为,而是庸众的残酷。单看一个人,他往往有天性未泯的善良。我体会泰戈尔可能想说这层哲理,但我是实在看不出“独夫”怎么来的,无论是单数的Man,还是复数的Men。
在翻译《飞鸟集》第二百一十九首的时候,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觉得郑振铎的翻译出现了明显问题。
原文:Men are cruel, but Man is kind。郑译:独夫们是凶暴的,但人民是善良的。
感到两个问题。第一是,Men为什么译为独夫们(又,既然独夫,何来“们”)?Man为什么译为人民?第二是,即使词没译错,总体意思出现了常识问题。独夫的确残暴,但是独夫统治下的人民从来就不是善良的,如果不是大部分不善良,也一定不是大部分善良。否则,独夫的力量从哪里来?纳粹在欧洲……大部分都不是善良的。这些成群结队的“人民”,灭绝人性时,没体现出任何善良,而且在过程中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我的体会,这首诗揭示的是众人和个体之间的巨大差异。个体的人性中,有善、有恶、有神圣,单一个体容易平衡,很难呈现大恶,即使出现,也会被其他人迅速扑灭,不会造成大害。而聚合成组织,个体的恶有可能被集中放大、被管理者利用,形成大恶。一旦集体意志形成,机器开动,个体无助,或被机器消灭,或成为机器的一部分,去消灭他人。从这个角度观照,Men指某些人的聚合,指团队、政党、政权等等,Man指人性,你、我、他、她,每个个体展现的人性。
翻译的时候,我想了很久,简单的翻法是:众人是残酷的,人性是善良的。
但是最后译成:庸众是残酷的,每个人是善良的。
只有庸众而不是普通群众才是残酷的,庸众的特征是唯利是从、唯权是从、唯捷径是从、唯成功是从,无论什么样的当权者,只要是当权者说的,都是对的,无论是非曲折,只要有人倒霉,特别是似乎过得比自己好的人倒霉,就会叫好。人性本善,不错,但是这首诗强调的是个体,重点不在善,翻译成每个人更警世。而且,每个人加在一起就是人类,每个人都有的,就是人性。
——冯唐
许子东:我觉得这些讨论是好事,因为文学现在这么边缘化,大家都不看,因为冯唐热闹了一阵,很多人又找泰戈尔的诗歌看了。再变成一个吸引大众的事件,是好事啊。对冯唐自己来说也是好事,虽然暂时下架了,但至少证明在网上写写字也能卖钱了,对不对?
窦文涛:这个事儿据说把泰戈尔故乡的人民也惹恼了。
冯唐:本来是要去印度参加一个书展,跟尼赫鲁大学的汉学家探讨泰戈尔和翻译。
窦文涛:结果印度人民现在表示要勒死你,所以也不敢请你去了。
冯唐:最开始印度的反应是拷贝、复制国内一些英文报道,极其有限的几条,China Daily等。自己也没采访过我,也不了解怎么回事儿,就放到印度媒体上、放Facebook上了。但是哪个国家都会有一些键盘侠,啥呢?看标题就觉得不满。比如“窦文涛又酒驾了”,好,绞死他!然后看标题说“冯唐不好”,好,也绞死他,马上执行。后来像India Today, Hindustan Times还真是派了两个驻北京的记者跟我聊,每人差不多聊了一个多小时吧,也有几份深度报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