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为什么中国一些导演,第一个电影最好,越往后一个不如一个?有很多解释,有人说还是底子薄,也有人说,拍第一部是他最纯朴的时候,没名没利也没有很多算计、考虑,就是把积攒多少年的东西表达出来。比如贾樟柯拍《小武》,纪录片似的,是他最熟悉的生活,憋了多少年出了一个,但是再往后是不是有“做”的成分?
冯唐:我倾向于用学识来套所谓的艺术家,如果他能出一部好片子或一部好小说,说明才华一定是有的,老天给了你这个天赋,要不然你屁都出不来。那么多人整天在出东西,为什么你能冒出来,对吧?但是到了后边,学识就产生了作用。学是二手经验,识是你亲尝亲见,这些构成你的武器库。老天给你的那点东西,应该和学识打通,形成一个活水。要不然你只能挖自己那点东西,有时候挺苦的。
梁文道:而且很快就会挖完。我发现有一类搞创作的人,比如中国人比较熟悉的村上春树,他很早就为当一辈子小说家做准备,我现在也许写得不够好,但是我要越写越好。小说越写越好是有难度的,他怎么办呢?培养自己的韧力,比如跑马拉松,把窦文涛:这跟他们成名成家之后,离自己原来熟悉的生活远了有没有关系?
《小武》是中国导演贾樟柯的成名作,讲述了一个屡教不改的“惯偷”的故事。抛开所谓的“小偷”身份,故事的主人公小武是个十分恋旧十分传统的人,亲情、友情在他心中都有沉甸甸的分量。但昔日亲朋好友早将他看作瘟神,唯恐躲避不及。无形之中,小武只能去做边缘人,换回某些满足和安慰。
写小说当成上班一样,每天固定时间写,写不写得出来都要写。他把写作当成这样一个长期的、慢跑的状态,熬过了那些创作枯竭的难关。
别人自有价值观和与之相配的活法,我也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与之相配的活法。这样的差异产生了细微的分歧,数个分歧组合起来,就可能发展成大的误会,让人受到无缘无故的非难。遭到误解、受到非难,绝非令人愉快的事件,还可能使心灵受到深刻的创伤。这也是痛苦的体验。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逐渐认识到,这样的苦痛和创伤对于人生而言,其实很是必要。想起来,正是跟别人多少有所不同,人才得以确立自我,一直作为独立的存在。就我而言,便是能够坚持写小说。能在同一道风景中看到不同于他人的景致、感到不同于他人的东西、选择不同于他人的语句,才能不断写出属于自己的故事来。甚至产生了一种罕见的状况:为数绝不算少的人把它拿在手中阅读。我就是我,不是别人,这于我乃是一份重要的资产。心灵所受的伤,便是人为这种自立性而不得不支付给世界的代价。
——[日]村上春树《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冯唐:这就是我为什么又搬回了垂杨柳!我总结了三点写作的诀窍:第一,你要敢于开头,别老整天憋着,该开头就开头。第二,你要建立屁股跟椅子的友谊,得坐得住。第三,必须结尾,也就是必须得写完。我有位朋友,写过二十几个开头,每个都是两万多字三万多字的开头,但没有一个结尾。关于村上春树,我听到他一些逸事,他会有规律地在不同国家、不同城市住上一两个月,我也因为工作问题到处乱跑,回来了就多在故乡住住。所谓故乡,我的定义是你二十岁之前待十年以上的那个方圆五里,你的根在那儿,你的树冠才能开展。
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在二十岁之前待过十年的地方,就是一个人的真正的故乡。之后无论他活多久,去过多少地方,故乡都在骨头和血液里,挥之不去。从这个意义上讲,广渠门外垂杨柳就是我的真正的故乡。
这里原来是北京城外的近郊。所谓北京城里,原来就是城墙以里。北京城本来宜居,城墙一圈二十四公里,城里多数两点之间走路不超过一小时。广渠门附近的确多水,有大大小小很多湖、沟、池塘,有挺宽、挺深的护城河。水多,杨柳就多,长得似乎比别处快、比别处水灵。草木多,动物就多,原来还有公共汽车站叫马圈、鹿圈,估计清朝时是养马、养鹿的地方。附近我至少见过四五个巨大的赑屃,汉白玉,头像龙,身子像王八,石碑碎成几块,散在周围。我想,附近应该埋葬过王侯级别的男人和他的老婆们,一直纳闷他们随葬了一些什么东西。广渠门附近确实多水的一个证据是,二〇一二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下大雨,广渠门桥底下淹了好些车,还淹死了一个人。在北京这种缺水的北方城市,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
——冯唐
窦文涛:我觉得中国人是不是有个小富即安的问题,很多时候生活境遇一改善,日子过好了,周围都是名流,搞点生活趣味,再琢磨出来的艺术有时候可能就只有小圈子能欣赏了,大众会觉得隔了。
冯唐:作为一个艺术家,你有没有办法跳出来看自己和自己的作品,甚至自己的三观,有没有可能在最大程度上用客观的角度看,这太重要了。有时候看一些成名导演的东西,明显觉得他的三观和常识有出入,但是他会非常醉心于自己的三观,可以想象周围人一定是哄着他的,而他缺乏珍贵的自觉。
梁文道:电影跟小说还不一样,小说是一个人孤独地写作,直到给编辑之前只有自己看过,但拍电影是集体创作,一个电影拍出来如果让人觉得有严重的三观问题,那一定不是导演一个人的问题。从构思到剧本到演员到拍摄,难道整个过程,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对的,这是好的,就这么办?会这样子吗?
冯唐:我倒觉得三观之外都是技术问题,所谓故事编得圆不圆,画面拍得有没有意思,都比不上三观重要,比如女生有没有权利掌握自己的身体这类问题,如果用一个“直男癌”的心态去拍,哪怕画面再美,对不起,我看着会别扭。
窦文涛:电影有它商业的一面,要服从商业规律。我前阵子跟向华强吃过一顿饭,他说你知道我们投资拍电影的人其实是生意人,我跟我兄弟每天晚上看香港电影院的午夜场,因为午夜场观众会比较放松,我们看观众什么时候笑了,什么时候骂了,都拿小本记下来,然后回去研究,每个地方笑是为什么,骂是为什么,你把它当成一个生意做的时候需要这么来研究。
冯唐:现在有一个更好的手段——手机,大家是一边看手机一边吐槽。
窦文涛:所以我现在得向年轻人学习,有些大学生跟我讲他们这一代人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东西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