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丁张
她蒙头睡过去,觉得床在房子里飘荡,墙壁在耳畔呼吸,门生出眼睛,逼视着她。
仄罗修斯,
仄罗修斯常对我说:
不要毁掉你的天赋。
“但时到如今,
你的天赋微不足道,
当橄榄树开花,
恶作剧的风将它毁坏;
当庄稼成熟,
冰雹毁了这些;
当葡萄到了收获时,
天空突然暗下来;
当西风吹,
叶子被阵雨打落。”
我不会再感到怒不可遏,
我也不会再回首,
我只是不再关心任何事了。
韩国女人朴守英绝不要做一个一到了冬天就得做泡菜的女人。
绝——不——要。
此时再诵这首诗,像希腊神话里的西风之神真的在对她谆谆教诲,但一股熟悉的臭味正从她双手间传出,再与餐桌上煎蛋的香味儿混为一体。小儿子最近学会了用嘴吐泡泡,拉屎的时候想起了这个,玩得不亦乐乎。他两岁,语言能力欠佳,含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和诗歌并不搭配。
大儿子在餐桌旁,正对着半只煎蛋发呆,用叉子戳破它的肚皮,看蛋黄流在盘子里,左手则在右边鼻孔里疯狂作业,形态非常扭曲,对于一个四岁的男孩来说,倒也司空见惯。
“王朴朴,No。”
人生没有喊No的机会,如果有,大概就不会到此时此刻,如此境地了。
朴守英的No没有发挥作用,瘦骨嶙峋的丈夫在她的怒吼中佝偻着身体走到餐桌前,脸上还带着浓重的睡意,他的手极瘦又大,啪地打在大儿子王朴朴的手背上,也就此拉出他刚才疯狂作业的成果,一大坨鼻屎,粘在他的食指上。
王朴朴本来要哭,但被巨大的鼻屎吸引,哈哈大笑起来。
与之呼应,小儿子的最后一坨屎落入便盆中,继而吐出一个更大的泡泡,朴守英腾出一只手,拿纸巾擦掉他嘴上的泡沫,再叠一下,直接用来擦屁股,儿子被转过身去,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把他随手放下,朴守英拿着鸭子形状的便盆到厕所里去倒。踢里踏拉地从厕所出来,她就看见大儿子正拿着叉子对着小的摆出剑客的造型。
“No!王真悦,你能不能管管你儿子!”
“啪”,大手再次代替了回答,叉子应声落地,大儿子呆滞了两秒,继而哭出声来。他全无修饰,眼泪蹦出双眼,嘴巴张开,露出粘在牙上刚吃的煎蛋的碎屑。
“你能不能别打他?”韩语没有退化,但思维已经是中国式了,不过朴守英把这句话吞了下去,然后走过来把老大揽入怀中,用手擦他的眼泪,小的在地上捡叉子,不由分说直接含在嘴里。
“No!”她大喊。
“每天No,快被你No出精神病了。”男人耷拉着大手,直接走出餐厅,到玄关里换鞋。
“妈妈,你的手好臭。”大儿子止住哭泣,嘟囔着说。“胡说八道。”朴守英用手拽起小儿子,发出声音,嗓子有点哑,她想:这是大姨妈来的第几天了?第三天还是第四天?
“朴守英,我那双黑球鞋呢?晚上我要穿。”丈夫在玄关里喊。
“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朴守英,叫我朴慧玮,转运,而且不韩国。”抱着孩子,他越来越重了,朴守英想着,从鞋柜中层里翻出那双黑球鞋,递给丈夫。
“得了啊,只要你姓朴,你就韩国得不行不行的。”丈夫发出早上以来的第一次笑,继而拿上包,上班去了。
朴守英不像闺密和惠子那样,每天等着丈夫亲一下才放他出门,朴守英骂了一句“滚”,转身就回来收拾:大儿子需要送去幼儿园,小儿子则要放到公婆家照看。
多年前,朴守英立志说,绝不要做一个一到了冬天就得做泡菜的女人。
当然,多年前,她丈夫立志要娶一个外国女人。
大部分夫妻,两人心愿如果只有一个能达成,结果往往是男人达成了。朴守英嫁到中国来,每年在冬天开始前疯狂地做泡菜。因为你是韩国人啊,小姑子王愉悦斜着眼睛说。
再回釜山的时候,朴守英发现自己的同学们都不用做泡菜,要么是婆婆或者妈妈做,要么是“一些专门做这个的店做啊,干吗要自己做?”,小学同学金印淑说。
问这些的时候,千万不能露出痕迹,甚至要显现出自己不用做泡菜的优越感。结果有点让她失望,垂头丧气并不合适,她坚定地笑了,眼角有细纹。
“是啊。中国的App很方便的,要送货用手机点就好了。”朴守英拿着手机,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句,像反驳的意思,可一点力量也没有。
最终还是不能幸免,自己像妈妈、姨妈、奶奶、外婆一样,到了那个时间,冬天的风开始变冷,白菜的绿开始有点变浅了,一刀下去,尚有酥脆的质感,用辣椒粉裹满它们,在它们变软之前,不能放盐,不然,白菜被刺杀了,水流淌出来,吃起来会发柴。
再用各种盒子,分装出来,送给婆婆家的各路亲戚。中国的亲戚们,只在分泡菜的时候出现,当然,之前也出现在婚宴和两个儿子的满月酒上。
和惠子问,你还准备生吗?
生?绝无可能。
自从嫁到中国来,生活就像顺水漂流般无法掌控。她算奉子成婚,结婚的时候肚子都有点瞒不住了,结婚证早就拿了,婚礼却一拖再拖,司仪在仪式上打趣,准备什么时候生孩子啊?
老公说,马上。
果然,马上生了老大,隔一年半,生了老二。
她跟闺密和惠子吐槽,说:“真的没怎么正经做过好吗,怎么就不停地怀孕呢?”
“能力强大。”和惠子咯咯地笑,她觉得韩国人说中国话已经够逗了,而朴守英竟还能用中国话开玩笑。
送完大儿子,两个人约着逛街,买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点偷出来的时间,必须好好利用。想着家里还有碗碟没有刷,以及床单需要洗一下,朴守英就有点蔫,“日子真禁不住过啊,”她说,“怎么咱们就变成了三十岁的女人。”
“是啊,连九○后都二十六了。”和惠子懂她,与其说是懂她,不如说是懂自己,当妈是件不知不觉的事儿,她目前苦恼的,是为了让儿子顺利上学,要到郊区买学区房。房子一定要大,想要一步到位,那就联排吧,算起来也有两百五十个平方。现在找房子,找的其实是后半生的生活。住楼房,共用电梯,想想都让人头昏脑涨。
她念叨着这些,日子过得细碎流畅,在朴守英看来,算是蒸蒸日上的,有心想事成的味道。她说:“要说,你老公挺努力的了。”
“不算什么,他比你老公还大几岁呢,再不努力怎么办啊。”
她们俩坐在闹市区的咖啡馆里,喝水果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刻意聊些轻松点的话题,沉重的一谈就是无底深渊,婆婆小姑这类的没有办法多提,买房或者经济状况,说出来也都是眼泪。
两人都觉得,家里人盼着自己大学毕业,然后盼着自己结婚,再盼着自己生孩子,孩子一落地,关注度立刻降到负数,像朴守英这样生了老二的,表情里除了同情简直就不剩什么了。花开尽了,结了果实,“嗯,孩子真可爱啊。”嗯,牌面已定的感觉。
可,明明也就三十二不到啊,朴守英这样想。
跟和惠子匆匆道别,朴守英想回家。路上开始头晕,心跳越来越快,大概是要病了,她想着。
到药房买了药,回家睡前吃两粒,应该会好吧。
到家简直处于要晕倒的状态,但她还是挺着,去把厨房泡着的碗碟洗了,再把床单换掉,放在洗衣机里,一切搞定,觉得午饭也不用吃,必须先倒头大睡一觉,大儿子下午三点半要接,定两点五十五的铃吧,留五分钟洗漱。不行,还要把床单晾起来,那就定两点五十分。
她蒙头睡过去,觉得床在房子里飘荡,墙壁在耳畔呼吸,门生出眼睛,逼视着她。
闹钟响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像有重锤敲击在心脏上,让她无法呼吸,她捂住心脏站起来,直接到洗衣机的卷筒里拿出床单。她个子小巧,需要叠几叠,床单才不至于拖地。她把晾衣架降下来,阳光还有温度,床单弄平整,再像升旗般升起来,时间到两点五十六分,减少的时间,只好靠压缩洗漱时间来补回。
她简单梳了头发,去接孩子回来,路上被他一直问问题,有些根本回答不了,只好敷衍一下,再接上弟弟回家。做什么晚饭呢?她想了想,煮个简单的咖喱吧,食材都有,牛肉必须赶紧吃掉了,还有半棵西蓝花,做搭配应该很好。
老公下班,皱着眉头,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她看了他一眼,觉得也不错,毕竟也没有不高兴。
“好吃吗,朴朴?”
“好吃。”
“那多吃点。”
“不吃了。”
“为什么?”
“像弟弟的屎,哈哈哈。”王朴朴坏笑,他到了这个提及屎尿屁就很兴奋的年纪。
“大朴朴,闭嘴。”老公伸出瘦长的手。
“像屎……”弟弟吐着泡泡,跟着老大起哄。
“你也闭嘴。”老公看着老二,笑出了声。
像得到了鼓励,两个孩子开始重复关于像屎这句话。
朴守英也笑得前仰后合。
陪他们睡下,自己再洗澡,接着回到床上,她觉得精疲力竭。丈夫在客厅里喊:“朴守英,你病了吗?买这些药干吗?”
“啊?我病了吗?”朴守英想。
“喂,不要叫我朴守英!朴慧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