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子
最近我总是梦到这样一个扔飞碟的男人,他满脸络腮胡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山顶扔飞碟,像在抛掷一个又一个被遗弃的人生。
又是一年圣诞节。没有下雪,冷风在窗户上不知疲倦地吹着,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有人站在高处扔飞碟时发出的嗖嗖声。这一切让人完全没有出门的欲望。
最近我总是梦到这样一个扔飞碟的男人,他满脸络腮胡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山顶扔飞碟,像在抛掷一个又一个被遗弃的人生。可是当他把我扔出去后,他后悔了,他穿着雪橇滑到谷底,俯下身扶起了瘫坐在地上的我,背着我回到了山顶。梦的结尾我看到了他那张模糊的脸,他没有死,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我还是出门了。待在家里只会让我变得越来越矫情。街上还是有不少人。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在路边抽着烟,他们脸上挂满了张望的表情,似乎每个人都在等着心上人的出现。一对情侣戴着红色的圣诞帽让我给他们拍照,我拒绝了,那红帽子让我心头一紧。我加快了步子,在街角处迎面撞上一只企鹅。就在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时,我看到了紧跟在企鹅后面手持着遥控器的小男孩。他摔倒了,我扶起了他,拍了拍沾在他身上的灰尘。
“谢谢阿姨。”他的脸蛋儿红扑扑的,眼睛清澈得像一块没有任何杂质的冰。扔飞碟的男人会舍得把他扔到绝望的谷底吗?
“为什么北极没有企鹅啊?”
“大概是因为企鹅不喜欢北极熊吧。”
“那你说如果我们把南极的企鹅送几只到北极去,它们能活下来么?”
“这个嘛,北极熊那么凶,它们会害怕的吧。”
我可以抑制住不去想他的脸、他的微笑、他的体温,可是那些对话总是毫无预兆地在我耳边响起。那时候无论我提出多么幼稚的问题,他都会很认真地回答我。可是慢慢地一切都变了。
“为什么北极没有企鹅啊?”婚后第三年,我特意试探性地又问了一遍。
“你上网搜搜就知道了。”
“那你说如果我们把南极的企鹅送几只到北极去,它们能活下来么?”
“我说你能不能成熟一点,问这些问题有意义吗?”
好,我成熟一点,我再也不问这些傻问题了。我每天下班后一回家就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多爱我一点。
那天我忘了带钥匙,去他们公司拿。在他办公室的玻璃窗后面,我看见了那个妖媚的女人。我注视着他注视她的目光,他的余光扫向我,愣了几秒钟,低下头然后又迅速抬了起来。那一刹那,我恍然大悟。
我在他的手机里见过这个女人的照片。那些莫名其妙的加班,那些躲在厕所里打的电话,那一遍又一遍重复的“今天我太累了”,如今都像雾霾一样被他那道欲盖弥彰的目光给驱散了。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拿起他递给我的钥匙就走了。
“你来之前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你手机关机了。”我甚至还回过头微笑着回答了他的质问。
我像每一个天真的女人一样以为在一起就是永远在一起,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么滥俗的情节会发生在我身上。
“结婚之前,你答应过我三件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说是哪三件?”
“今天我太累了,一时想不起来。”
我不争气地哭了。我哭得那么大声,连隔壁的老爷爷都被我吵醒了,我听见碟子破碎的声音,难道他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表示抗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他怎么劝我,我都停不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门了,他给我留了一张字条,他说他只记得两件事,一件是答应跟我结婚,另一件是去南极看企鹅、滑雪。
“南极我们暂时还去不了,这周末圣诞节我们一起去郊外滑雪,好么?你不是一直说想去滑雪吗?”
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会想办法解决的,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他又躲在厕所里打电话了,我趴在厕所门上听见他反复重复着这两句。看来我的解决方案开始奏效了,我偷看了他的手机找到了那个女人的电话号码,每天凌晨两点给她打电话暗笑几声,我把她的电话和照片贴到了各大交友和色情网站上,还印了几百张她的寻人启事贴到他们公司附近的街道上。
“你给谁打电话啊?那么久。”
“一个工程出了点问题。”
还真沉得住气,我看你究竟要瞒到什么时候。
然后,那一天就来了。
我们戴着红色的圣诞帽,站在满是人工雪的山顶,正准备往下滑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你先滑吧!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有点害怕。”我没多想,心里默念着教练刚才强调的要领:两板与肩同宽,上体前倾,雪杖自然下垂,两腿均衡用力。突然如同神启一般,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缓缓将举起的一只手放了下来,雪杖在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
“我是想……”
在那一瞬间,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再次降临。“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原来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制造一场意外事故!他一定精心计划很久了吧?说不定是那个狐狸精的主意?故意选了一条很堵的路,到滑雪场时已经快要关门了,是看准了这个时间人很少,是吗?
“我是想……”一股怒火冲上我的心头,没等他说完下半句,我顺势将他半扬的手猛拉了一把。他滑了出去,很快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雪杖被扔到了一边,我看到他像一个雪球一样滚向围栏。他撞上了木桩,远远地,我看到一小片红色,就像是快镜头下迅速生长的樱花。
我开始尖叫,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教练,我看到他的手上拿了几个飞碟一样的盘子。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飞碟是干吗用的。我甚至怀疑我当时开口问过那个教练。
“我是想……”我一直在想他那没说完的半句话到底是什么。
“我是想吓吓你。”
“我是想推你一把,看你好像也下不了决心。”
“我是想弹掉你头发上的雪花。”
不,一定不是这些。不然这之前的一切又要怎么解释。没错,事后我去询问过他的同事,对于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他们都矢口否认。但我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想给我更多的打击而已。那个女人在他死后就离开了公司,这说明了一切。
扔飞碟的男人玩得更起劲了,怒号的风吹散了街道上仅有的一点节日气氛。我回到家,上网查了一下“为什么北极没有企鹅”,网上说北极以前是有企鹅的,只不过是在人类的大肆捕杀之下灭绝了而已。这个回答实在是太没诗意、太不浪漫了。
结婚之前他答应我的三件事情里他没想起的那件恰恰是他无法做到的,那就是“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在他被我拉了一把后狼狈地滑向山脚的时候,我想过要抓住他,但我只抓住了他的帽子。
我想,至少我们的帽子会一辈子在一起。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床头的那两顶红帽子,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