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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我们改变的世界》散 散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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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简宇

他们就那样在缓慢的车流当中提心吊胆地寻找每一次见缝插针的机会,像是在短短一段马路中找到了久违的相依为命的感觉。

母亲牵着外公直接穿过车站前的广场走过来,走到对街时,母亲发现了他。母亲大约是想跟他打声招呼,但大包的行李拽紧了她的手,同样紧紧拽住她的还有蹒跚着的外公。他们就那样在缓慢的车流当中提心吊胆地寻找每一次见缝插针的机会,像是在短短一段马路中找到了久违的相依为命的感觉。明明不远处就是架设电梯的过街天桥,他看着看着,脾气就有些蹿上来,尤其想到母亲昨夜在电话里坚决的安排,指手画脚直接戳到眼前,“你不要进站啦!我每次来的时候不都在那家麦当劳等你吗?你要是提前到了,就在它门口等我!我牵着你外公,又不识路,到时还不得在地下走丢了。”这到底不是他们那故乡小城。他皱紧眉头,声音气恼地在嗓子里横冲直撞,一边还不得不提防随时可能出现查抄的交警。

他开始后悔了。

去年外婆过世时,他正准备一家知名品牌全年的广告提案。缭乱地连续加班数周后,终于在那个凌晨体力不支,就着办公椅一倚就睡了过去。他刚闭眼不久,电话便抗议似的在桌上响起,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喋喋不休。他从灰暗的梦中挣出,犹如摸黑一般在桌上迷茫地摸索半天,才一把抓住还在挣扎的手机。他本想关机的,但迷糊地按错键,才发现是母亲的来电。

他按下接听键。“喂?”电话接通后,母亲试探地问了一句。他的嗓子因为熬夜哑了,第一次答应时没发出声,于是站起来,将身后的窗户打开,又尝试说了两句话。母亲一听清他的声音,便在那端扯开嗓子号啕大哭起来。他不明就里,迷迷糊糊地觉得母亲吵得头疼,却又担心,尴尬地将手机拉开一段距离。直到父亲忽然在那端“喂喂”两声,他忽然一惊,明白是外婆过世了。

“宝宝不足周岁,这样长途跋涉不好。”父亲冷静地交代他不要大动干戈,独自回去就好,“而且回来后,大家手头都是一堆杂务,照应不过来,万一着了凉风反而误事。”

“知道了。”他小声应道,“我等会儿叫小瑞先帮我准备行李。”

母亲哭歇了,在一旁大声插嘴,说外婆生前最后清醒的那一刻还唤他小名。父亲冷静地打断她,“这个时候先不要聊这些情绪话,你先叫他上网订票,看明天什么时候能到家。”

他回到老家,亲戚朋友们都已经到了,包括许多生疏的面孔。先是表弟在人群中认出他,笑着走过来,“你回来啦。”说着从胸口的口袋中摸出皱巴巴的烟盒,随意拣一支白沙递给他,然后回头大声帮他召唤母亲。

等待母亲的间隙里,表弟亲近地帮他点烟,“听说小妹也从美国赶回来了,明天就到。”

“是吗?想想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了。”

“你又不喜欢主动跟人联系的。”表弟大咧咧就说出来,叫他有些无言以对,“难得弟兄姊妹好久又聚齐了,等追悼会散后,应该一起找家馆子吃顿饭。”

他知道这顿饭多半是吃不上的,但随口先答应了。

虽然在高铁上沉沉地睡了这么多日来唯一一个好觉,醒来后反而更加乏累。他一直盯着表弟胸口那两点没洗净的油渍,有些心不在焉。前些时日,表弟还给他发微信,说儿子在参加幼儿园“希望宝贝”竞选,希望他能简单地动一动拇指,投上尊贵的一票。微信应该是群发,他读了个开头就删掉了。没有回复。

他与表弟小时很亲密,常常结伴去工厂。他们从墙外那排茂盛的樟树爬上去,沿着粗壮的树枝跳上墙头,再窃摸摸地躲开猥琐的保安翻下去,就进到了工厂里。红砖砌起的围墙旁修筑了污水沟,工业废水像是着了魔,有着氤氲绚烂的颜色,时隔多年每每想起,那刺鼻的气味和滚热的蒸汽,还恋恋不舍地悬浮在鼻息之中。但大学毕业后,他与姊弟慢慢少了联系,也包括这个表弟。待到各自结婚后,更是连春节也很难再见一面。

没聊几句,母亲没精打采地支着通红的眼睛出现了,先引他去外婆的棺柩前燃香磕头,接着领他去老屋看望外公。

老屋前的院子中熙熙攘攘,两棵枝繁叶茂的杜仲也似落寞地挤到边角。姨娘跟一帮老堂客在石榴树下准备晚饭的材料,盛开的石榴花像璀璨的焰火。蔫巴巴的蔬菜和还未去皮的猪肉光天化日地坦荡地晾着,一旁的水龙头则潦草地敞放着,白哗哗的自来水哗哗淌进褐棕色的淘米桶,又哗哗淌出来,顺着破落的花饰石板分散错落。屋里更是热闹得不行,记忆里一直宽敞而空荡的老屋客厅内支开十桌轰轰烈烈的麻将后,略显逼仄。母亲问了句外公呢,那张嘴角叼烟的陌生的中年面孔支楞下巴朝里屋一比画。母亲于是又拉住他往里屋走。

他没料想里屋熄着灯,一踏进门,先是眼前一暗,几秒后眼睛才缓缓又拢住那灰色的光,在一片灰影中找到躺在床上的颜色更加深暗的外公。

外公正睡着,鼻息中振动着轻微的鼾声。

“昨晚也是一晚没睡。”母亲解释道,她拧亮灯,探至外公耳边轻声唤他,“爸……爸,阿蒙回来了。”

虽然刚入秋,但外公盖着厚厚的被子。秃光睫毛的眼帘落魄地红肿着。口水涎出来,伴随每一次短促的呼吸在嘴角迅速地咕嘟成一团白色黏稠的泡沫,又灭掉,沿着密布的深壑似的皱纹挂出长长一道,一直滴落到了枕头上,聚成湿漉漉的一摊。他几乎闻见衰老的那种颓唐的气味了。

他在母亲的指使下去拿纸巾,回头看见她已用手轻轻擦干外公脸颊上的泪渍。当母亲接着无所顾忌地去擦拭口水时,他心生恶心,立即将纸巾递给母亲,“让外公再好好睡会儿吧。”

她回头看他一眼,“嗯,这样也好。”说着帮外公掖掖被角。

“昨晚一晚没睡。”母亲拧暗灯陪他回到客厅时,又尴尬地重复了一遍。

母亲沉默地跟他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看着一个个姨娘颐指气使。人手够了,根本没有他能插手的事情。过会儿母亲问他在高铁上吃饭了么,“中午做了腌笃鲜,现在还温在厨房火头边,你要是饿了,先吃一点吧。”

他犹豫着要不自己还是先回家一趟比较好,“我自己去找就行。你昨晚不是也没休息吗?既然现在不忙,去睡会儿吧。”他这样说其实也是想逃避母亲即将开始就会变得毫无节制的倾诉。

但母亲摇摇头,“现在睡不着,困过劲儿了。我跟你一起去吧,你陪我说说话。”

“好吧。”

“腌笃鲜本来是特意为外公做的,但他几乎没动筷子。吃不下。”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没有学会应对这样情绪永远丰足、喜欢张扬地表达自己的母亲。况且他本没有太多悲伤,就像接受陌生人的死亡那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外婆过世这件事情,反而是母亲的低落让他无所适从。

“其实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尤其上一周,我陪你外公去医院看完你外婆出来,他忽然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就是那么一瞬间,我脑子里那个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念头忽然一下子清晰了,我就知道躲不掉了,它要来了。”母亲低着头,叹了口气,“不过你外公哭完后,今早还在跟我说,说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过,到这年纪,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死去和离开。人啊,年纪大了,连值得伤心的事都没一件少一件了。”

就是这忽然而至的一句感慨,让他心头像被鱼儿啄紧的饵食一样,牵拽着往下轻轻一沉,有些愧疚起来,“等忙完了,你带外公来北京玩一阵子嘛,散散心。”

不过此去又过了大半年,母亲才忽然在电话里又提及此事。

回到驾驶位前,他站在车外突兀地叫了一句外公。

外公最初并没有听见,但母亲立即贴近他耳边大声地说,“阿蒙在叫你哪!”外公看他一眼,响亮地应道。长期的耳背让他习惯了大声说话,像是要在溺水前挣扎着抓住外在的世界。俩人面面相觑,他赶紧回到座椅。

他很快在后视镜中找到了外公,他沉静地望着窗外,并没有继续交谈的打算,这让他感觉轻松。他不愿意去了解外婆过世后外公的生活。

外公比去年又胖了不少,被南方的阳光晒伤的脖子别扭地挤在领口,那不安分的肉就在稠密的汗水中争先恐后地往外逃。他几乎要忍不住提醒他解开一粒扣子。过会儿母亲问外公闷不闷,见他点头,于是将车窗打开半扇。

回家路上等待第二个漫长的红灯时,母亲决定打破这样的沉默。一直以来,母亲不是习惯独处的人。她年轻时沉迷麻将,退休后跟牌友参加广场舞,一年到底有数不清的婚宴要赴,又处处帮人张罗白事,几乎不在家落脚。去年宝宝刚出生时她前来照顾,不到一周,在他说完下班后去买只西瓜时,就开始利落地提醒他一定要去街道东边尽头的水果店,“便宜两毛。”口气斩钉截铁。

母亲先是问他的宝宝还好么,“半夜里还闹不闹?”他笑着无奈地点点头,像是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神,“那吃喝呢?最近有没有长新牙?”

“好像又长了小半颗,一张嘴哭就能看见。”

“出发前我还特意在家里尝试了几道新的宝宝餐,到时看他喜欢不喜欢。”

“嗯。”

“你呢?最近工作怎样?”

“还是老样子,加班没那么多了。下周开始,可以清闲一阵子。”

“那挺好。”母亲说,“小瑞呢?前阵子不是说已经在重新投简历了。”

“有收到几家offer了,不过这周五应该还会再去面试一家。”

“那你们商量好谁照顾弟弟了?”

“还在商量。”

“我可以照看他一段时间,如果你们忙不过来。” 母亲像是在琢磨,她第一次表现出不想揽事上身。

“等她工作确定后再决定吧。”

“或者可以接弟弟回老家,那样的话,我更方便一点。”

红灯终于跳回绿灯。重新启动车时,他在后视镜中重新找到了母亲,她神情游离,目光最后落在外公身上。“你外公病了。他上周刚刚检查出阿尔茨海默病。”

这一天似乎特别漫长。他选择在凌晨时重新回到家。他在车里抽了根烟,走到楼道外靠着墙又抽了一根。这两天空气不错,抬头能看见星星,一年到尾这样的好天气屈指可数,让夜晚也有了难得的温柔和寂静。也不知母亲和外公是否已经歇下了。

中午一进家门,母亲就例常熟络地忙碌起来。她不愿下馆子,借口说外公腿脚不灵便。妻子于是和他一起陪着外公看电视。三人并排坐在沙发中,没有留下太多周旋的空间。

去年妻子知道怀孕时,还只是跟他交往不到一年的女友,好似也没有不能结婚的理由,那就结婚吧。她与外公前后只见过三次,显然还不适应,不停起身去拿来水果和零食,问外公想看什么节目,并频频向他递来求助的目光。而外公大多时候都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面前的茶几已经快要摆满,还有母亲已经做好的四道菜,而她还在继续张罗。他觉得自己应该现在去告诉母亲,已经够了。去年妻子的母亲来照顾宝宝时,他也曾陷入这样尴尬的沮丧,好似房子再大都不够用。哪怕已经离家千里,重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也不得不一遍遍重复面对对自己失望的境地。

饭后原本打算领外公在小区附近四处走走,但外公洗了个澡,先睡下了。母亲抱着宝宝坐在客厅里,腾出来空闲的那只手不时做出古怪的小动作逗他。妻子陪在一旁。她问起母亲接下来几天的行程。

“还没有想好哪,其实就是带外公来散散心。要不先去后海吧,离家近。”母亲想了想说。

妻子于是提议去故宫,最近在展出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后天就要结束了。”

想必武英殿外一定排着人山人海,但他知道母亲肯定会说好啊,即便她根本都不认识顾闳中。他主动去厨房洗完碗,然后说自己只请了半天假,下午得去公司。

母亲并没有睡,是她给他开的门。夏天的热浪迎面扑来,他的钥匙还留在锁孔中。母亲指了指外边,“我听见电梯开门声了。”

他点点头,说:“你没开空调吗?”

客厅的灯是闭着的,电视却大声地放映着最近热播的古装剧。他看了一眼关上的卧室的门,然后去到饭厅,推开窗户。母亲没有继续去看电视,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们应该已经睡着了。”她显然打算继续跟他说话,“电视是不是应该小声一点?”

“无所谓。”

“你要现在就洗澡睡么?”

“再等一会儿吧。”

“我已经跟外公说过了,叫他晚上跟你睡的时候打鼾轻声一点。”

“我就睡客厅好了。”他忍不住要笑了,“而且谁还克制得了自己睡觉的鼾声。”

“那我先去关掉电视吧。”

他靠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不远处那栋高楼挡住了大片的视野。晚风从树梢拂来,似乎凉快了一丝。他忍不住又从裤袋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根烟给自己点燃。他觉得自己现在不在乎母亲是否会念叨自己了。

“你应该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况且你已经有宝宝了,对他也不好。”

“你还不去睡么?”

“我先等你。”

他现在只想自己静一静。但母亲依旧守着他,似乎并不打算离开。他心中全是懊恼。他想要个人的空间和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时间,根本不需要任何陪伴来消解。他只需要自己。但是母亲他们不会理解的,她也从来没有试图去理解过。

“你平时都是这么晚回来吗?”母亲又说。

“嗯。”

“你应该少加班,现在新闻里老是在说过劳死。或者考虑换份工作,轻松一点的。”

“现在上哪里去找一份轻松的工作?”他不无嘲讽地回应。

“你爸一直希望你当医生。”

“医生只会更累!”

“你不该放弃你本来的专业!至少你肯定比现在会照顾自己!”她说话越来越大声,“我们都不在你身边,没办法一直照顾你,连你外公离那么近都是。而且我们也老了!我和你爸已经老了……”

“妈妈!”他大声地打断她,“妈妈,我已经毕业十年了,你不要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母亲一怔,定定地看着他。过会儿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又抽了一口烟,忽然恍然。他摁灭手里的烟,轻声问道:“外公现在病得很厉害么?”

母亲缓了口气才回答他:“现在还没有大碍。没事的。” 母亲像是自我解围地笑了笑,“我陪他散散心就好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