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小雅
父亲在电话那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地吐出来。舒粒的两只耳朵迅速地蹿热了。她感觉兴奋,仿佛这一吸是开战前的号角。
电话第一次打进来时舒粒接了。来电显示是爸爸,电话那头却是那个比父亲小十来岁的女人。她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说话时也是慢吞吞的,仿佛在仔细斟酌自己的用词。“粒粒,”她小声地说,“你爸爸……”舒粒并没有准备继续听。她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有什么事你让他自己打电话来”,随即挂掉了电话。
电话挂掉不久又重新响起来,她知道这回会是父亲。电话中,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地迟缓、低沉,仿佛他已迈入垂暮之年。她突然意识到,父亲其实早已老了。过去,他底气十足,声音洪亮,他的外表和他的年龄似乎永远也挂不上关系。不仅如此,他早餐吃酸奶调养肠胃,定时运动,还按照外国流行的方式每半个月断食一次。上一次见他——好像是在三年前,父亲满面红光,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但父亲这样的外表令她感觉不悦。他容光焕发,并没有如她猜想的那样,呈现出丧偶老人应有的、颤巍巍的悲伤感。
“你好。”舒粒平静地开口。
“……你好。”
“你有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事,”父亲顿了顿,“我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我很忙的。”
舒粒预感到电话可能会打上一段时间。她歪着脑袋将手机夹在肩膀上,走到电脑前坐下,随意点开一个网页。随后,她将电话放在桌子的一角,调大音量,打开扬声器。“我很忙的,”她重复道,“有什么事你快点说。”
“粒粒,你好吗?你怎么都不给爸爸打电话?”
“我说过了,我很忙。”她盯着电脑屏幕,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最近她的视力又下降了,可能是面对电脑时间太长的关系。很快,她的眼前开始出现一些透明的、类似虫卵的细长线条。它们在她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不会出现,一旦她放松下来,注视着天空或者其他颜色浅淡的事物时,这些东西总会冒出来,恶意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舒粒根据自己的症状,一条条在网上对照,怀疑自己是得了白内障。她有点害怕,不敢去医院,但又抵不住视力的模糊,只好自己在网上买几瓶眼药水来滴。用了一段时间后,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她感觉眼睛好多了。舒粒兴高采烈地扔掉了那些眼药水。没过多久,眼前的细长条爆发似的越来越多。她不得已去了眼科医院,检查结果只是玻璃体混浊——她散光严重,有些弱视。医生给她配了眼镜,开了一些药,嘱咐她戴眼镜矫正视力。即便如此,舒粒仍然不习惯戴眼镜。因此,在看电脑屏幕时,她总是尽量地将脸凑得离电脑近一些,一一确认电脑上的字:“上个月统计结果是百分之……”
“粒粒,你在说什么?”
舒粒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和父亲通话,于是将身子往后退了退,将注意力拉回来:“没什么,你继续说。”
如果母亲还在世,她若知道自己的眼睛变成今天这样,一定会火冒三丈:“你在搞什么啊?”母亲有些神经质,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总是反应过度。舒粒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有弱视。为此,母亲想尽了一切可行的办法来治疗她的眼睛。她带舒粒去过一个著名的盲人按摩店按摩,疗效甚微。后来,母亲开始笃信气功。她听说在城市附近的县城里有一个会气功的老太太,于是将舒粒送到那里治疗了一个暑假。在那里,舒粒每天早起,早饭后开始治疗。她按照老太太的要求闭着眼睛。眼前是一片略微发暗的红色,舒粒每次都能感觉到有什么在她的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这感觉让她昏昏欲睡。治疗最后以一阵热敷结束。老太太将双手搓热,捂在舒粒的眼睛上。她的手紧紧地贴着舒粒的脸,指缝间散发着一股老人特有的体味。这味道随着双手的加热变得越发突兀、怪异,让舒粒忍不住要吐。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一个月后,她的视力真的恢复到了正常的范围。母亲重谢了那个老太太。现在回想起来,舒粒总觉得那不是所谓的气功的功效——那一个月里老太太不许舒粒看电视,甚至连看书的时间都有严格的要求。也许这才是她视力恢复的真正原因。
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会尖叫起来:“你怎么又把眼睛搞坏了?你搞什么啊?”她可能会尖叫、歇斯底里,接着火急火燎地给舒粒找医生。在过去,舒粒对母亲的神经质总是十分抵抗,但现在她却十分想念。
相反的,父亲对一切都缺乏敏感。这件事情换作是父亲,他只会顺理成章地接受。“生病了,赶紧去看医生啊。”他一定会这么说,但什么也不会做。父亲的这种漫不经心让人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他在一个公司里待了几十年,和他同龄的人几乎都已经进入管理高层,只有父亲原地不动。母亲常说:“你爸在这一点上倒是从一而终啊。”说话时,她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嘴里像是嚼着什么似的。舒粒听出来,母亲话里有话。
“你最近好吗?有认真吃饭吗?你可不能减肥啊,就算减肥也不能靠节食。”
舒粒将电话推得远了些。“我挺好的,我也没有减肥。”她揉了揉已经开始发酸的眼睛,拿起电话,起身走到客厅里去倒黑咖啡。她的咖啡壶里总是有备用的黑咖啡。她其实并不喜欢黑咖啡的味道,热乎乎的黑咖啡喝起来总带着一股滚烫的铁锈味儿。即便如此,舒粒每次还像是喝药一般将咖啡囫囵灌下去。这是她的健身教练建议的。他说,她可以在运动之前喝黑咖啡,或者吃纯黑巧克力,这样能在运动过程中加速热量燃烧。舒粒倒咖啡时回想自己上一次见教练的时间。好像是一个月前?她突然来了例假,于是兴冲冲地向教练请假。但直到月经结束,她都没有再去过健身房。
她端着咖啡走回房间,拉开抽屉,想要找一支烟。健身教练对舒粒说抽烟可能会影响她的内分泌。说这句话时,教练看了她一眼,呼出一口气。舒粒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圆滚滚的肚子,决心戒烟。但是现在,她特别想找到一支烟。打火,点燃,让烟雾充满她的整个房间。每到这时她就会有一种错觉:世界被隔离在外,她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待着,不用关注,更免于被打扰。
她不可能找到烟。不久前舒粒收拾房间,将房间里的烟盒、酒瓶全部打包,装进箱子搬下楼准备扔掉。在一楼的楼梯口,舒粒遇到了小区的保安。他问舒粒要怎么处置箱子里的东西。她看了看他,顺水推舟:“你要吗?”保安高兴地收下了那些烟和酒。从那以后,他变得特别热情。每次舒粒从外面回来,保安在老远就和她打招呼。有时舒粒拎着东西从超市回家,只要碰见那保安,他总会帮她将从超市里买来的东西提到房门口。舒粒站在门内目送他走进电梯时,他转过头冲她点头微笑,对她说回去吧。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里涌上来一种久违的温热感。他看起来像个爸爸,舒粒想。他五十多岁,有那种看起来是“爸爸”的长相,让人想要靠近、想要亲昵。
“粒粒,你怎么不说话?你在听吗?”
“我在听。”她将咖啡放在桌子上,爬上床,将脚翘着搭上窗台。她随手抄起一本摊在床上的杂志,架在肚子上,潦草地翻看着上面的图片。一个穿着豹纹皮裤的女人正在页面上展露出牙疼一般的笑容。她看起来有些眼熟,狭长的眼睛,略微有些吊的眉毛,有点像狐狸。舒粒皱了皱眉,将杂志翻到下一页。
“你最近和小蒋怎么样?”
舒粒想到了什么。她将杂志翻回去,把它拎得更靠近自己些。果然,杂志上的女人和插入她与男友蒋志新之间的那个女人长相相似。几乎一模一样的波浪卷,刘海三七侧分,正好掩盖住了她们过分凸出的额头。
“别提他了,你最近怎么样?李文静呢?”她岔开话题。
“别这么叫她,她是你阿姨。”父亲清了清嗓子,说,“怎么了?你和小蒋吵架了吗?”
“我们没有吵架。”
“那是怎么了?粒粒,别任性,你不小了,应该安定下来了。小蒋人不错。”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觉得他不错?”舒粒将电话夹在肩上,用两腿夹住杂志,将有豹纹女人的一页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他经常给我打电话,粒粒,你都很少给我打电话。”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有些微微的颤抖。舒粒不太确定父亲是在斟酌,还是为她不去探望他而感觉难过。也许两者都不是。他生活规律、健康、正常,不像自己——她还没有从失业的泥潭中挣扎出来,她和蒋志新破碎的感情又迅速将她卷入了一个新的旋涡。那天,蒋志新提出分手,“除非你告诉我那女的是谁。”她瞪着他,用脚踢开一摊乱糟糟的睡衣、内衣、外出服。
“哪有什么女的,”蒋志新平淡地说,“你想太多了。你有时间想这个,还不如花时间去找工作。”
“那那个‘Chanel’是谁?为什么整天给你发照片?”
蒋志新从沙发上跳起来,耳廓变成辣椒红:“神经病,你看我QQ!”
舒粒斜眼看他:“心里没有鬼的话你怕人看吗?”
蒋志新右太阳穴上方那根粗壮的血管顶着皮肤凸出来,微微发紫,突突地跳动着。这曾是舒粒最喜欢蒋志新的一点。蒋志新长得很白,两颊透着微微的粉色,让人想起书里常说的“人面桃花”。或许正是因为这白,他额头上的血管清晰可见。舒粒注意到,在蒋志新的右太阳穴附近有一根蛋青色的血管,有时会轻轻跳动。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想问他是否可以摸一摸那根血管。他们在一起后,每次做完爱,她都会将手伸向蒋志新的额角,像抚摸爱人一样抚摸他的血管。它服帖得像一只伏在你脚边的小狗。蒋志新气息平稳地进入梦乡后,舒粒抚摸着它,感觉自己好像回到童年,抱着她的“抱抱毯”。现在,这条血管正像一条被激怒的恶狗一样上蹿下跳。她有一种遭遇背叛的耻辱。舒粒抢到蒋志新面前,想要给他一巴掌。没想到,她被地上结成一团的衣服绊倒了。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扑在了蒋志新身上。蒋志新没有动,将头扭向一边,仿佛是要等她自己起来。舒粒注视着他额角上的血管,发现它慢慢地平复下去。蒋志新的呼吸热热地吹到她的脸上,带着一股他特有的、像是旧衣服一样的味道。这味道让舒粒感觉温暖。于是,她慢慢地将手伸向蒋志新的额头。她往上挪了挪位置,紧紧压住了他。
他们就着满地杂乱的衣服赌气一样地做爱。事后,蒋志新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而是迅速起身整理。他脱下安全套时,像是有些吃惊地吸了一口气:“套破了。”
舒粒没有动。她盼望他会像以前一样将她搂在怀里,对她说:“如果真的怀孕了,我就和你结婚。”这事发生过好几次,每次蒋志新这么说的时候,舒粒都能感觉到眼窝一热。她想,真的和蒋志新过一辈子也不错。想起这些,舒粒的眼神条件反射般地温暖起来。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但蒋志新没有回应。他只顾着低头穿裤子,从内到外一件接一件地拢上衣服。接着,他弯下腰在如同烂泥潭一样的衣服堆中翻出自己的钱包。“你要干吗?”她坐起身。
他头也没回地开门走出去:“我去买避孕药。”
舒粒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抄起地上的东西向门上摔去,砰的一声响。很快,门外传来同住人的骂声:“大半夜发什么神经!”
她又拿起一件摔在门上:“要你们管!”
没有人再应声。她站起来,感觉一阵头晕。
舒粒深吸了一口气,疲倦地倒在床上。
“我和蒋志新要分手了,他有新欢了。”
“粒粒,是不是你太任性了?我看小蒋挺老实的,也挺善良的,上次他还邀请我去你们那玩儿。不要总是和别人吵架,两个人在一起了,就要互相体谅。”
一丘之貉,舒粒心想。“如果你要说的是蒋志新,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她欲挂断电话,“你到底有事没事?”
“……没事。没事我们也可以聊聊天啊。”
聊天?这样说话的感觉好像她的生活很轻松,有空闲的时间可以去聊天。不错,她时间挺充裕。蒋志新告诉她,在她找到新工作、新房子之前可以一直住在这里。他将东西搬进了同居的男性朋友的房间,在里面打地铺。同住的三室一厅里还有一对情侣,也是蒋志新的朋友。他们联合起来在微信群里给舒粒发微信,说她不要脸,分手了还赖着不走。
“我和蒋志新还没有分手!”舒粒将手机按得啪啪响,不停在上面打上感叹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示她的愤怒。她懒得走出房间和他们当面争吵,他们也一样。
“蒋志新就是看你可怜才没有说,你要是识趣的话就赶紧搬走。”
“舒粒你要点脸吧,我们都受够你了。”
“你就是作,蒋志新的薪水都被你花光了吧?”
蒋志新在微信群里一言不发。舒粒很想冲进隔壁房间里把他揪出来大骂一顿,骂他胆小鬼,骂他的良心叫狗吃了。蒋志新没有工作的时候,不是她养着他吗?朋友们都骂她蠢,那些日子他都忘了吗?现在,他坐在一门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静静地看着他们合起伙来骂自己的女友(对,女友)。或许他正和他们坐在一起,帮着那些骂她的人出主意。舒粒退了群。她仍然气不过,想将电话摔在地上。她看了看手机,又停住了。手机才买了不久,她没有摔的勇气。就像她现在也不会因为尊严这种事一时冲动搬出去一样。
“聊什么?聊李文静?”舒粒笑出声。
“……粒粒,她是你阿姨,”父亲说,“她很关心你的,每次都问起你。”
“问我什么?问我会不会跟你断绝关系,她好占财产?”
“……”
“对了,现在开放二胎了,你们准备生吗?我前几天看一个新闻,上面有个六十多的老太婆还生了双胞胎呢,李文静还不到五十,我觉得你们可以考虑一下。”舒粒拿着电话站起来,想去厨房拿点酒。刚要开门又突然想起来,酒早就没了。
“舒粒,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
“真是对不起,我的教养和我爸一样好。”她咬紧牙齿。
父亲在电话那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地吐出来。舒粒的两只耳朵迅速地蹿热了。她感觉兴奋,仿佛这一吸是开战前的号角。她坐起身,摆好姿势,等待对面的动静。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嘶嘶地抽着气,像漏气的气球:“那么久没有和爸爸联系,一打电话你就要和爸爸吵架吗?”
“到底是谁想吵架。事情是你先提的。”
“你什么都没有搞清楚……”
“那你来讲讲清楚。”
“我们……我和你阿姨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哦?我想的是什么关系?”
父亲又沉默了。电流声滋滋地响着,连同电话那头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同袭入舒粒的耳朵。仿佛有人在咚咚地剁着砧板。也许是隔壁传来的,舒粒想。那幢房子的隔音不太好。隔壁住的是一对靠转卖房产发家的夫妇。女主人是个全职主妇,短发,看起来很精干。母亲还在的时候,舒粒放假回家,经常在下午听见从隔壁传来的张弛有度的古筝琴声。每次母亲都会感慨:“看看人家这日子过的,这才是生活。你再看看我。”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斜向父亲。父亲惯会装傻充愣。他拒绝迎接母亲或是她的目光,来回给电视换台,或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去看手机。这种态度尤其令人恼火。
“唉。”
父亲狠狠地叹着气。现在,就连他叹气的声音也令人感觉讨厌。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很久远,又好像很近。舒粒能想象父亲此时的表情——他一贯如此——脸上的皮肉像是沙皮狗一样一层层耷拉下来,面色红紫,密集的老人斑越发地明显。他看起来总是很委屈,但没人知道缘由。舒粒觉得男人表现出委屈的模样令人反胃,就像是母亲说的那样,“看起来根本不像个男人”。
电话中又是一段沉默,厚实、黏稠。舒粒顺着床躺下来,猜想父亲接下来会怎么应对她。窗子外砰砰地响起来。舒粒翘起一只脚将窗帘撩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片的黑云已经聚在一起,像是溶解的墨水一般渐渐地将仅剩的白色吞噬掉。难怪她感觉胸口憋闷,原来是快要下雨了。她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最近感觉身体不太好,我怕……”
“你以前不是挺会保养的,你会身体不好?李文静不是天天在吗?她亏待你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就被挂掉了。她反拨回去,仍被挂掉,接着是关机。一股气从她的胃里喷涌上来,堵在嗓子眼。这感觉好似一股浓痰,咽下去觉得恶心,吐又吐不出来。她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片刻,突然将手机摔在了窗子上。砰的一响。痰跳出嗓子眼,带着一股放坏了的酱油味。她站起来,打开窗子,朝窗外吐出去。雨猝不及防地倾盆而下。她吓了一跳,赶快将身子缩回房间。雨像一层厚实的帷幕遮掩住了这个城市。窗外,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雨声掩盖住了因堵车而不断鸣响的汽车喇叭、人声争吵。舒粒注视着这道帷幕,感觉心情如同被清洗的天空一般,逐渐由暗黑变成明媚的海蓝。一切都被阻隔在外,她终于可以视而不见。
舒明朗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到家附近的游泳馆游泳。正是暑假,浅水区里每天都满满地装着前来学游泳的小学生。孩子们一律戴着泳帽,穿连体泳衣,让人分不出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初学班的游泳教练是个扎着长马尾的女孩,看上去二十一二岁。她从水中站起身时,豆大的水珠顺着她小麦色的皮肤滑下来,流畅、轻盈,毫不犹豫。舒明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站在里头有些突兀。他往池子边缘退了两步,扶住扶手。
刚才那个女孩走过来告诉他,现在是学游泳时间,请他先到隔壁的深水池。但舒明朗不太会游泳,只会几下狗刨。他将这些告诉女孩,她有些尴尬地笑了。她对他说,不好意思,那请您在旁边或者上岸等一等,这个班是四十分钟。
舒明朗并不喜欢皮肤被泡久之后发白发皱的模样,但泡在水里让他感觉轻松。跳跃的水花声,沉入水底时耳边响起的嗡嗡的水流声。这些声音安静、柔和,仿佛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游泳馆里一片碧蓝。也许是池底瓷砖的关系,水看起来也是澄蓝色,让他想到海。刚入伍时舒明朗在海岛上当兵,他看得最多的就是海。那时候的海不像现在——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不时地翻上来肮脏的水草,甚至垃圾。他印象中的海是一片澄碧,就如同游泳池的水——蓝得饱满却又湿漉漉的,让人感觉不太真实,仿佛一碰触就会有一窝蓝色喷涌而出。傍晚,巨大的火球渐渐坠落,溅出几抹红色,消失在海平面上。蓝色变成橙红,接着,新一轮的墨蓝将整个天空包围住。星星布满天空,像散落了一地的珍珠。有时候他们会坐船出海。他们不是海军,许多战友都因为受不了海浪的颠簸,在船上争先恐后地呕吐。但是,水的味道让舒明朗感觉平静。他依靠着船舷,任由略带腥味的海水泡沫扑满他的脸。他闭上眼睛,感觉有一股温柔的睡意慢慢升了上来。
游泳是李文静的主意。她说治疗抑郁症不能光靠吃药,水能放松精神,或许能让他好受一些。他妻子去世之后,李文静常常来探望他。三年前他突发脑梗,也是李文静安排的医院。出院后,李文静每天都会到家里来,有时只是简单地说上几句话,有时则会留下来吃晚饭。她比自己小十几岁,是个医生,离过一次婚,她的前夫王阳平和舒明朗是老乡。李文静离婚时只有三十出头,把孩子留给了王阳平。除了工作外,李文静大部分时间都在旅游。妻子还在世的时候,对李文静的生活嗤之以鼻:“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再怎么样也得结婚有个小孩啊,不然以后老了谁管她?”
“都是老乡,大家都可以照顾她嘛。”他随口回答。
“你什么意思?”妻子翻了一个怪异的白眼。他立刻闭了嘴。他不想因为这个和妻子发生争吵。妻子年轻的时候有些神经质,更年期开始后,情况就越发恶劣了。遇到不合意的事情,有时她会突然地高声尖叫起来,放声大哭。妻子尖锐的叫声让舒明朗感觉头皮发麻,头皮像是被什么扯住了似的,快要崩裂了。
妻子住院后,李文静几乎每天都来探望。每次来她都拿着一点东西,有时是新鲜水果,有时是一束鲜花,或者用保温罐装来自己炖的补品。她把东西放在床头,目光面向他:“这是我叫家里的阿姨炖的,鲫鱼汤,对恢复有好处。”说完后她将目光投向妻子,“大姐,今天你感觉怎么样啊?”
妻子牙疼似的笑着:“谢谢你啊,总是来看我,你太客气了。”
李文静走后,妻子淡淡地吐出一句:“那个李文静啊,以后你多照顾她一点吧。”
“什么叫我多照顾一点,神经病。”他用咳嗽打破古怪的尴尬。
“她年纪这么大了,没个男人照顾不行。”
“关我什么事?再说,她年纪都这么大了,知道自己的事该怎么处理。”
“你跟她不是很聊得来吗?我要是死了也挺合适的。”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他几乎要吼出来,但很快又压低声音,“医生说了,过几天你就能出院了。”
“走着瞧吧。”她的脸上露出一个青紫色的笑容。恍惚中,舒明朗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妻子的身上飘了出来。他身子一震,赶紧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有。也许是太累了。他抬起头,看到病房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时不时地闪出暗灰色的灯光,让人感觉晕眩。应该明天和病房的护士提一下,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舒明朗将妻子床头的阅读灯关掉,拉上床帘,然后将病床边的陪护床打开。他躺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妻子入睡很快,不久便发出鼾声。她呼吸得很用力,像是正在经历着一场剧烈的运动。有时,她的鼾声还伴随着像是吹泡泡糖一样的噗噗声。舒明朗问过医生,说这是妻子高血压又有冠心病的缘故。他松了一口气。他拉上被子,躺下来,定好闹钟。明天还得早起。
他没想到妻子会一觉睡了过去。第二天,舒明朗是被查房医生和护士给叫醒的。妻子身上的仪器已经被撤走,这让他感觉很不习惯。他将手伸向妻子的手。她的身体已经由肿胀变得骤然缩水,甚至连原来仅剩的一点青紫色也消失了。她变成了一条通体蜡黄的萝卜干。
舒明朗吸了一口气,蘸着水抹了一把头发。这几年他入睡困难,大把大把地脱发。头顶是早已秃了的,最后,只在两侧耳朵上方各自剩下一丛香菇模样的头发。李文静见状,带他去做检查。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甚至连精神科也去了。拿到结果后李文静神色凝重,说:“大哥,你有点抑郁症。”
“其他呢?”
“其他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行了。”
“大哥,”李文静有些踌躇着开口,看起来快要哭了,“我大姐的事,你不要太难过啊。”
他没有回答。妻子的去世并不让他十分难过,他更多的则是感觉不可思议。在过去的许多年当中,舒明朗只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回过故乡。那是一场荒诞又盛大的聚会。许多他没有见过的亲戚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占满了整个房间。每天早晨,他都会被巨大的人声吵醒。他起身走进客厅。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每个人都在步履不停地奔走着,衬得舒明朗像个外人。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冲进屋子,哇哇地哭出来。嫂子和弟媳赶紧奔上来,搀扶起她们,让她们围坐在一起,将折金宝用的金银锡箔纸塞到她们手中。每一次,只要她们的手接触到了金纸,人立刻就平静了下来。舒明朗没有久留。后来母亲去世,他没有回去,只是寄了一笔钱回故乡,委托兄弟全权操办。
或许因为他年少时就不受父母宠爱,再加上他早早就报名参军,离乡多年,他对父母没有太深的感情。妻子的死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他按照医生的要求在太平间等待尸体,给妻子穿上衣服,套上鞋子。一张绣着金色花纹的红布盖住了妻子的身体。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接下来的一切几乎都是李文静处理的。舒明朗愣愣地看着她忙前忙后,却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给她打的电话。李文静穿着细高跟鞋来回地在他面前穿梭,吩咐他做这个,吩咐他做那个。舒明朗则机械地重复她的指令。舒粒在妻子火化的前一天赶了回来,和李文静一同处理丧事。她没有哭。整个过程中,舒粒仿佛是为了让他更坚强一些而强忍泪水。李文静一边抹眼泪一边对舒粒说,粒粒,你是女儿,你要哭啊。舒粒生硬地叫李文静闭嘴,说他们的家事不需要外人插手。舒明朗无法指责女儿。他庆幸的是,她们并没有要求他来做裁判。他撇下两个女人走进浴室,在浴缸中注满水。浴缸的水塞出了些问题,不时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舒明朗试了试水温,走进去,潜入水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喂!树袋熊!”
舒明朗循声望过去,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嬉笑着的小学生。他们当中有一个用手用力地捂住嘴,眉毛弯弯,笑意忍不住地从指缝间溢出来。他猜刚才说话的人是他。舒明朗冲着他抬了抬下巴,故作一脸严肃地说道:“你们刚才说什么?”
小学生们笑闹着一哄而散。他笑了笑,重新在扶手边倚靠下来,在水池边缘架上脑袋。扶手底部有一个出水口。水流从池子底部喷涌上来,托举起舒明朗的身子,把他往外冲去。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拽住扶手,不时将自己随水漂流的身体重新拉回原地。
“嘿!树袋熊!”
舒明朗转过头,发现刚才笑容夸张的那个小学生正在向他游过来。眼下仿佛是自由练习时间,不少小学生都抱着一块浮板,两手笔直地伸着,用两条僵硬的腿不停拍打水面。
那个小学生一手挎着浮板,半游半走地向他靠过来。等他靠近了,舒明朗发现,这是个小女孩。她的鼻子软塌塌地瘪着,眼睛大得过分,下嘴唇向后收着。这让小女孩看起来很刻薄。舒明朗盯着她,扬扬下巴:“你刚才说什么?”
小女孩抬起一只手,指着舒明朗的头顶:“说你啊,你的头发看起来像树袋熊。”
舒明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笑起来。他眯起眼睛看着小女孩:“你说得对。”
“你为什么不游泳?”
“我不会游泳,”舒明朗说,“不要告诉你们老师,我没交学费,正在偷偷地学。”
他一边说着,一边装作惊慌的样子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嘴上。小女孩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睛,点点头,也把手放在嘴上,发出“嘘”的声音。
“你一个人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妈妈在那边,”她指着站在岸上的、一群妇女中的一个,那些女人看起来长相都差不多,舒明朗并不太确定她指的究竟是谁,“我妈妈说,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是你先和我说话的。”舒明朗将头扭向了一边,背对着小女孩。
很快,小女孩从他身后绕了过来,用双手压着浮板,两腿上下踩着水,“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对呀。”他点点头。
“那你家里人呢?”小女孩说。
“家里人啊,”舒明朗松开扶手,在水中站直身体,他用双手用力在脸上来回擦了几下,呼出一口气,“我有一个女儿,不过她不在家。”
“那她在哪儿?”
“她啊,”他吸吸鼻子,“她在很远的地方上班。”
小女孩不吱声了。她的眼睛快速地眨动着,长睫毛微微颤抖。她将嘴嘟起来,噗噗地吹着气。舒明朗用手舀起水,向小女孩泼过去。他刻意控制着手的力度,以免水溅疼她的脸。小女孩嬉笑着叫起来,她一手扶着浮板,用另外一手掀起水花,啪啪地往舒明朗身上溅。
“你赢了,”舒明朗喘着气,用手擦掉脸上的水珠,“你们学游泳学到哪儿啦?”
小女孩仰起头,想了想:“嗯,我们学了打水,我还会憋气。”
“你在水下能憋气多久?”
“反正很久!”
“我肯定比你久。”
小女孩低头看了看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不服气地仰起脸:“我不信!你来跟我比一比就知道了!我先来!”
她说着,一头扎进水中。水面不时冒上来蓝色的气泡。气泡碰触水面,破裂掉,发出柔和的啪啪声。他重新仰靠在泳池边缘,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女孩的动静。小女孩的手脚胖乎乎的,大小手臂的交界处看起来像是藕节。舒粒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保持着类似的肉感。众亲友看到她时喜欢说她长得有福气,但他看得出来,舒粒讨厌这样的说法。她听到这样的话时总是紧着眉头,仿佛这是对她的侮辱。上大学后她奋力减肥,以喝醋代替晚餐,整个人变成一副松松垮垮的皮囊。他上一次见到舒粒时她正是这个模样。她站在门口,行李因为过分惊讶而掉了下来。舒粒心绪不安地来回闪动着目光,嘴巴因吃惊而张开了。她抬起手,又放下,手不自然地搓着衣角。很快,她的胸口胀了起来。在那一瞬间,舒明朗恍惚看到妻子。李文静先他一步反应过来,立刻拍拍他,示意他站起来。“粒粒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抖。
舒粒没有动:“你来干吗?”
“你爸爸不太舒服,我过来看看。”李文静的声音低了。
“你是谁啊?我们家的事情也要你来管?”
“粒粒,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舒粒恶狠狠地瞪着舒明朗,血丝迅速蔓延至她的整个眼球:“舒明朗,你不要脸!”
水花溅在舒明朗身上,扑了他一脸。小女孩在水中跳起来,双颊通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我憋了多久呀?”
他随意说了个数字:“四十秒。”
“哇!我打破纪录了!”小女孩兴奋地嚷,“现在到你啦。”
“你赢啦,我只能憋二十秒。”
“我就说嘛!”小女孩噘起嘴。
“但我有一个独门秘技,你肯定不会。”舒明朗说,“我能在水里面张开眼睛,你能吗?”
“我才不信呢。”小女孩使劲地摇头,随意又坚定地点点头,“我不信。”
他捋了一把头发,用水抹了一把脸,有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他咳嗽了两声,小女孩见状,噗噗地笑出声来。他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不信?那我不表演给你看了。”
“不看就不看,”她不耐烦地说,“谁稀罕。”
舒明朗笑起来,用手摸了摸小女孩光溜溜的游泳帽。“好啦,小乖乖,你把游泳镜戴上吧。”他伸过手去,将她挂在脖子上的游泳镜挪到眼睛上,小心地将泳镜的镜带捋平。“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沉下去!一!”
他深吸一口气沉了下去。很快,他看到小女孩也钻进了水里。她隔着游泳镜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也尽量大睁着眼睛,朝小女孩做鬼脸。一切都涂上了一层静谧的蓝。小女孩的蓝色连体泳衣和蓝色泳帽在水里闪闪发光。水流触碰着舒明朗的眼球,有种针扎的刺痛感。他慢慢地眨着眼,等待眼睛适应这样的痛感。很快,刺痛逐渐变成麻感,接着就逐渐消失了。因刺激而流出的眼泪漏出来,温暖地包围着他的眼球。积满尘雾的眼球经过水的过滤、消毒,视线一下子明亮得如同暴雨过后的天空。他把上嘴唇噘起来,露出牙齿和牙龈。小女孩看着他,鼓着气的嘴扑哧裂开,水泡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他想到,舒粒小时候也喜欢他这么逗她。
水里四处是小小的、各式各样的腿。池底有一些细细的砂粒,可能是小孩子在进游泳池时带进来的。舒明朗又往下沉了沉。耳膜肿胀起来,嗡嗡地发出一些不明的回响。有些声音远而朦胧,飘忽着,让他产生一种晕机的错觉。
“我还是去和舒粒解释一下吧。”
李文静的声音远远的。他摇摇头,吐出一口气,将头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舒明朗,你不要脸!”
他将眼睛闭上。他的身体被水托着,轻轻晃动起来。仿佛是坐在船上。多年以前,海的上空密密麻麻全是星星。现在,天空密布尘土,海面铺满雾霾,于是人们造就泳池,企图用次氯酸钠和硫酸铜还原一个干净的世界。人们蜗居其中,感受虚拟的安慰。
舒明朗感到自己在安静地下沉。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在他耳边消失。耳边鼓起的风声也慢慢地黯淡掉,周围变成了真空。一道浪打在他的脸上,他重新睁开眼睛。对面只剩下了小女孩的两条腿,她已经站起来了。舒明朗回过神,从水里探出头来。小女孩站在对面,脸因为兴奋而变得通红。水珠不断地从她脸上、身上滑落下来,很快又融进水里。蓝色的水池将光反射在小女孩的眼角上,映照着她眼角周围的水珠。他注视着那些水珠滑下,看它们缓缓地在小女孩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像两串晶莹的泪。
“树袋熊,你好厉害啊!”小女孩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惊讶地张开嘴,“你干吗哭?”
舒明朗用手抹了一把脸,笑起来。小女孩的眉毛上挂着蓝色的水珠,颤颤欲落。舒明朗伸手抹掉她眼睑上的水珠,捻了捻,将手指放进嘴里。有股凉而咸的铁锈味儿。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对小女孩说:“你干吗哭?”
小女孩说:“我才没有哭。”
“我才没有哭。”
小女孩咯咯笑起来。
身后传来尖锐的哨子声。他们一起将目光转过去。年轻的女教练咬着哨子,冲着四散在水池里的小学生喊:“各位同学,集合了。”小女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教练,嘟起嘴:“我要回去上课了。”
舒明朗点点头:“好的。拜拜。”
小女孩的五官挤出一个肉滚滚的笑容,“拜拜。”她高兴地朝着女教练游了过去。
舒明朗在游泳馆的浴室里简单地冲了个澡,用毛巾将身体抹干。黄绿白三色条纹的毛巾已经开始褪色,边角的位置甚至有些脱线,感觉快要破洞了。他掏出一次性的洗浴用品,用毛巾打出泡沫,搓了搓。毛巾上没有任何油腻的感觉。在以前,他的毛巾总是充满了蛋黄色的油渍,这让妻子很是讨厌。她一边用力搓洗毛巾一边骂:“你身上出油吗?”
他扭干毛巾,擦净身体,将衣服穿上。背上残留的一些水珠将T恤黏在舒明朗的背上,让他有种被拖累的感觉。他不耐烦地扭动着身体,扯了扯T恤,趿拉着拖鞋走出去。
风很大。舒明朗的衣服被风鼓满,让他看起来圆滚滚的。已经立秋,但这个城市里却没有半点入秋的气象。城市的春秋两季短暂得像茂密黑发丛中的一根银丝,只有在不经意间才会意识到它。舒明朗慢慢地往前走着,隔着拖鞋,他仍能感觉到马路上传来的高温。他的头发早就干了。他伸出手,捋了一把,头发硬得能扎人。他赶紧把手抽了回来。
到了家,是李文静给他开的门。他皱了皱眉,将拖鞋甩在门口,走入房间。李文静将他手里的塑料袋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又将袋子扎上。
“大哥,今天感觉怎么样?”李文静问。
“挺好的,”他回答道,“游完泳了挺轻松的。”
“……那,那我先回去了。”
李文静绞着手指,低着头。很快她又抬起头来,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舒明朗冲她点了点头,说:“好的。”他看见李文静眼中的色彩又一点点黯淡下去。她冲他笑了笑,转回身到沙发上拿了皮包。她走到门口,手脚慌乱地穿鞋子,或许是因为他在背后注视着她,让她感觉有些不自然。等一切都准备停当,李文静直起身:“大哥,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好的,明天见。”
舒明朗关上门,松了一口气。他将李文静随意放在鞋柜旁边的塑料袋打开,立刻就有一股热腾腾的沤馊味儿迎面扑过来。他皱了皱眉,掏出衣服,走进浴室,打开洗手池接水,接着把它们泡在里面。随后,他将浴缸的龙头打开,往里头灌满水。水映在浴缸里,透出温暖的黄油色。舒明朗脱掉衣服,试了试水温,将脚伸进浴缸。他将浴缸前的蓝色浴帘拉下,遮住浴室天花板上照进来的惨白的光。水瞬间变成了灰暗的蓝色。舒明朗曲腿坐下,进而将整个身体都潜入水中。浴缸里的水一波接一波地溢出去,如同海浪。舒明朗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想象着自己将体内所有的废气都排了出去。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在网上看的了,说这样做有助于睡眠。
他一点一点地躺下去,让水淹没他的身体,淹没他的脑袋。他在水中睁开眼睛,感受着水流经过时带来的刺痛,再感受着痛感渐渐消失。浴室里的气温还在升高。但这样的温度并没有让他感觉焦虑,而是像在冬天泡澡的时候,从脚底渐渐涌上来一股温暖,接着,温暖将整个人都包围了。
他透过池水,向浴缸对面的墙壁看去。对面墙上的挂钟一动不动地指向五点。他注视了它一会儿,朦胧地意识到,这座钟早已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