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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萤火虫小巷》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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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9月3日

上午10:17

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黑魔法书店果然名不虚传。昏暗的灯光、缭绕的焚香、黑色的窗帘营造出一种神秘的魔界氛围。大量二手书堆在满是灰尘的书架上,且根据书的内容分门别类,比如心灵疗愈、巫士训练、异教仪式及打坐冥想等。即便最漫不经心的旁观者也看得出来,这家书店追求的格调就是阴森恐怖,既让人毛骨悚然,又给人一种另类魔幻的既视感。可是唯一让店家头疼的是扒手问题。在这种光线朦胧烟雾缭绕的环境中,想要看好每一件商品简直比登天还难。不知不觉间,许多书就被人顺手牵羊塞在口袋里或背包里给带走了。

玛拉·雷恩已经就这个问题向老板说过多次,可那个女人根本不放在心上。

所以玛拉也就懒得多管了。况且她本来就不在乎。这只是她高中毕业两年来做过的众多烂工作中的一个。在这里干最大的好处就是,再也没人对她的穿衣打扮说三道四;而且这里的工作时间也很自由。不过这个星期他们盘货,所以玛拉到得格外早一些,不过她并不介意,反正她只清点那些永远都卖不出去的东西。多数商店都选择在下班之后盘货,但黑魔法书店与众不同,他们盘货的时间在黎明前。为什么这么做?玛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会儿,她正站在伏都教分区清点和记录黑骷髅蜡烛的数量,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辞掉这份没前途的工作,可一想到要重新找工作,她又犹豫了。

继之而来的便是无边的烦恼。她不该考虑未来,而应该接受现实。这是几年前的那个精神科医生告诉她的,那个身穿格子套装、长着一对鲨鱼眼的女人把她骗得好苦。哈莉特·布鲁姆医生。

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

会好起来的。

你要允许自己悲伤。

你的任何感受都是正常的。

全是屁话。回避心灵上的痛苦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或许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自省是最好的安慰。与其无视心痛,不如直接面对,像寒冷的冬日穿上一件温暖的衣服一样接受它。失败可以孕育和平,死亡可以孕育美好,遗憾也可以孕育自由。她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才学到这些东西。

清点完骷髅蜡烛后,她把理货单放在了书架上。她知道自己十有八九会忘了把它放在哪里,不过,那又怎样呢?她该休息了。虽然时间还早,但按时上下班那样的规章在这里是不管用的。

“我要去吃午饭了,斯黛拉。”她喊道。

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回应:“好的,替我跟女巫们打个招呼。”

玛拉无奈地翻了翻眼皮儿。她跟老板不知说过多少次了,她不是女巫,她的朋友们也不是女巫,可斯黛拉从来都不信。“随便啦。”她嘟囔了一句,随后穿过黑乎乎的书店来到收银机前,从一堆垃圾中扒拉出她的手机。书店管理虽然宽松,但至少有一条非常严格的规定,即上班时间不准随身带手机。用斯黛拉的话说,手机铃声是摧毁顾客买书欲望的一道魔咒。

玛拉拿起手机走出书店。开门时,头顶传来一声猫的尖叫,那是书店的迎客铃声。玛拉毫不理会,径直来到外面的光天化日之下。

手机提示灯不停闪烁,她低头查看,发现过去两个小时爸爸给她打过四次电话。

玛拉把手机往后兜里一塞,只管继续走她的路。

9月的波特兰,风和日丽。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市中心这片承载着历史的区域,使那些低矮的砖石结构的建筑看起来更加历久弥新。她低着头,很久以前她就学会在走路时尽量不和那些“正常人”目光接触。像她这样的小孩子,人们通常是不屑一顾的。但是话说回来,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又有多少是“正常人”呢?大部分人骨子里都和她一样,就像从里面慢慢腐烂的水果。

从周围的风光便能判断离她的公寓还有多远。只不过才走了几个街区,却已经有一种仿佛来到另一座城市的感觉。与市中心相比,这里简直丑陋得不堪入目,而且也阴郁得令人压抑。排水沟里遍布垃圾,木柱子和肮脏的窗户上或钉或贴着各种寻找失踪儿童的启事。街对面的公园里,无家可归的少年睡在大树下,他们的睡袋早已褪色,忠诚的小狗不离不弃地守在旁边。在这个街区,每走出五步就会遇到一个伸手问你要钱的流浪儿童。

不过,玛拉来到这里却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一个人上前拦路。

“嘿,玛拉。”一个全身黑衣的孩子说道。他坐在不知道谁家的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喂一条骨瘦如柴的杜宾犬吃巧克力豆。

“嘿,亚当。”打过招呼她又继续向前走了几个街区才停下,然后左顾右盼了一番。

趁没人注意,她踏上水泥台阶,走进了“上帝使命之光”。这是教会的一个救助站。

与聚集的人数相比,这里实在安静得有点不正常。玛拉始终低着头,默默走过迷宫般的登记处,来到里面的大厅。

无家可归的人们挤坐在长凳上,人人怀里抱着一个黄色的塑料餐盘。胶木桌子前坐了一排排的人。尽管天气晴好,但他们很多人仍穿了数层衣服。有的戴着针织帽,但多半破破烂烂,大洞小窟窿里露出肮脏的头发。

今天这里的年轻人比平时更多些。一定是经济形势恶化的缘故。玛拉很同情他们。虽然才20岁,但她已经懂得很多同龄人闻所未闻的生存技能,比如夜里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到加油站的洗手间里睡觉,虽然地方又小又臭,但总比露宿街头挨冻好些。

她也加入缓缓移动的队列中,耳朵里尽是周围有气无力的脚步声。

今天供应的早餐是一碗像水一样稀的燕麦粥和一片干面包。虽然食之无味,却能填饱肚子,她已经非常满足。她的室友们很反对她到这里来。帕克斯顿说这是在占耶稣的便宜,可有什么办法呢,她总得填饱肚子。有时候你不得不在吃饭和租房子之间做出选择,尤其最近。她端着空碗和汤匙走到窗前,一个灰色的大橡胶桶里已经摞满了用过的碗、汤匙和杯子,不过这里不提供餐刀。

她几乎是逃着离开救助站的,因此三步两步之后她就来到了街上。随后她沿着一道山坡慢慢向上走,一直走到一栋破旧的砖石结构的建筑跟前。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怀疑这是一栋即将拆除的危房,只见它的窗户破破烂烂,门廊歪歪扭扭,唯一表明这里还有人居住的证据就是挂在几扇窗户里面做窗帘用的脏兮兮的床单。

这里就是她现在的家。

玛拉绕过一个撑破肚皮的垃圾箱,又经过一只杂色小猫才来到楼内。她用了好大一会儿才让眼睛适应里面的昏暗。走廊里的灯泡两个月前就坏掉了,只是一直没人更换,当然,主要是没有钱。不过这种地方谁会在乎有没有灯呢?

她爬了四段楼梯。公寓门上,一颗生锈的铁钉上挂着半张驱逐令,她随手扯下扔到地上,随后才打开门。所谓的公寓其实就是一个大标间,泡过水的地板已经扭曲变形,墙壁几乎一水儿的油灰色。推门瞬间,一大股烟味儿迎面扑来,其中还有大麻和丁香烟的味道。她的室友们有的坐在胡乱搭配在一起的椅子上,有的坐在地板上,不过大部分都舒舒服服地躺着。列夫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的吉他,扎着辫子的塞布丽娜正用水烟筒抽着大麻,那个自称“耗子”的年轻人倒在一堆睡袋上睡得呼呼作响。帕克斯顿坐在玛拉从上班地点附近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休闲椅上。

和平时一样,他仍是一身黑衣——紧身牛仔裤、没有鞋带的大头皮靴和一件破烂的九寸钉[1]T恤。他长发披肩,乌黑之中挑染了几缕蓝色;一双眼眸呈现出漂亮的威士忌的颜色,在这两样的衬托下,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无比。

她从一大堆脏衣服、披萨盒以及列夫的破皮鞋上迈过去。帕克斯顿抬头看了看她,醉眼迷离地微微一笑,手里晃动着一张纸给她看。单从那像蚯蚓乱爬一样的字迹就可以知道他醉到了什么程度。

“我的最新作品。”他说。

那是一首小诗,玛拉轻声念了起来,“是我们,你和我,在黑暗中孤独等待;我们知道,爱是拯救,也是死亡……没人看到,我们拯救了彼此。”

“懂了吗?”他懒洋洋地笑着问,“我用了双关呢。”

一边是美丽的浪漫主义,一边是受伤的灵魂。她从帕克斯顿手里接过那张纸,像中学时文学课上研究莎士比亚一样研究着那首诗。学校生活离她已经无比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抬起手时,玛拉看到了他手腕上漂亮的白色伤疤。在所有遇见过的人当中,帕克斯顿是唯一能理解她痛苦的人。他教她如何转换这种痛苦,如何珍爱它,与它合二为一。这间屋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刀能在人身上留下多么精美的线条。

地板上的塞布丽娜慵懒地翻了个身,举起手中的水烟筒,“嘿,玛拉,要不要来一口?”

“好啊。”玛拉欣然同意。她需要吸两口带劲的东西,好让身体焕发点活力,不过,她还没有走到塞布丽娜跟前,手机就响了。

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她那部几年前买的、小巧的紫色摩托罗拉刀锋手机。

“我爸爸的。”她说,“已经是第N次了。”

“养了这么个不听话的女儿,你爸爸肯定气疯了。他不得经常查查岗啊?”列夫说,“要不然他怎么会定期给你充话费嘛。”

帕克斯顿仰头望了她一眼,而后扭头对地上那位说:“嘿,塞布丽娜,给我抽两口吧。咱们的公主要接电话呢。”

玛拉忽然为自己优越的成长环境感到羞愧。帕克斯[2]说得没错,以前的她确实像个公主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皇后的去世使这个美丽的童话故事瞬间崩塌了。手机铃声刚刚停下,短信就到了,内容是:有急事,给我回电。她眉头一皱。她已经多久没和爸爸说过话了?一年了吧?

不,不对。她清楚记得上次和爸爸说话的时间。她怎么可能忘记呢?

那是2009年12月。9个月前。

她知道爸爸想念她,而且肯定对于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感到非常后悔。他一次次的电话留言和短信可以证明。多少次,他在留言中恳求她回家,而她无动于衷?

但他从来没有拿急事儿当借口骗她回电话。

她越过塞布丽娜,绕过吉他压在胸口、已经再度昏睡过去的列夫,走进厨房。这里有股木头腐烂和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她没心思在乎这些,拨出了爸爸的手机号。电话立刻就通了,她知道爸爸一直在等着。

“玛拉,我是爸爸。”他说。

“我知道。”厨房角落里的破炉子和生锈的水槽之间夹着一台冰箱,她走到冰箱前才停下。

“你过得还好吗,小丫头?”

“别那么叫我。”她靠在冰箱上,冷冷地说。然而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自己太过无情。

爸爸叹了口气,“能告诉我你在哪里了吗?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哪个时区。布鲁姆医生说你目前所处的阶段——”

“阶段?爸爸,你说的可是我的人生。”她的身体离开了冰箱。身后的公寓里,她能听到水烟筒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以及帕克斯和塞布丽娜毫无顾忌的大笑声。香喷喷的烟雾勾得她心里直痒痒,“我已经长大了,爸爸。你刚才说有急事儿,什么急事儿?”

“塔莉出车祸了。”他说,“很严重。我们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来。”

玛拉大吃一惊,绝望地吸了口气。难道连塔莉也要……

“天啊!”

“你在哪儿?我可以过去接——”

“波特兰。”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在俄勒冈州?那我先给你买张机票。”短暂的停顿后,强尼叹了口气,“每个小时都有航班。我买张不定期机票在阿拉斯加机场柜台等你。”

“买两张。”玛拉说。

他又是一顿,“好,两张。哪次航班——”

她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

帕克斯顿走进厨房,“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不大对劲啊。”

“我的教母可能快不行了。”她说。

“我们都快不行了,玛拉。”

“我得去看看她。”

“她那么对你,你还去看她?”

“和我一起去行吗?我一个人做不到。”她说,“求你了。”

帕克斯顿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死死盯着她。在他锐利的目光下,玛拉感觉自己被削成了一片一片,毫无遮拦地晾在他面前。

他把头发向一侧捋了捋,露出一只挂着银珠子的耳朵,“这主意可不怎么靠谱。”

“我们不会去太久的。求你了,帕克斯。我会问我爸爸要些钱的。”

“好吧。”看在钱的分上,虽然不情愿,但他最终还是说道,“我去。”

穿过小小的波特兰机场时,玛拉总感觉人们在盯着她和帕克斯。

她想,大概是人们被帕克斯那哥特人的样貌、耳朵上的安全别针以及他脖子上和锁骨上的文身给吓到了。他们看不出文身字样周围旋涡形花纹的美妙之处,也看不懂他反讽式的幽默。

玛拉登上飞机,径直来到后舱她的座位,并扣上了安全带。

她盯着小小的飞机窗户,自己苍白的脸在上面映出一个朦胧的影子:涂着浓厚睫毛膏的棕色眼睛、紫色的嘴唇和爆炸式的粉红色的头发。

猛然一阵轰鸣,飞机开始沿着跑道疾驰,转眼便冲上了万里无云的天空。

她紧闭双眼。回忆,像帕克斯最喜爱的诗歌中的乌鸦,用嘴啄着她的心。嗒、嗒、嗒。

她不愿回想过去的事,永远都不。这几年她已将记忆全部埋藏——诊断、癌症、告别、葬礼,以及随之而来的连续数月的阴郁时光——但如今,它们又张牙舞爪地冒出来了。

闭上眼睛,她又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在一切轰然改变之前的自己:一个15岁的小姑娘走在上学的路上。

“你不会穿成这样去上学吧?”妈妈走进厨房说。

餐桌对面的双胞胎兄弟突然沉默,像对摇头娃娃一样不约而同地看着玛拉。

“噢。”威廉说。

路卡像捣蒜一样使劲点着头,头发乱蓬蓬的如同群魔乱舞。

“我的衣服没什么不合适啊。”玛拉从桌前站起身,“妈妈,这叫时尚。”说完她朝妈妈身上扫了一眼——便宜的法兰绒睡衣、无精打采的头发、几乎可以进博物馆的旧拖鞋——之后还不忘撇撇嘴,皱一下眉头,“您应该相信我的品位。”

“你要是半夜三更跟你那帮狐朋狗友到外面胡闹,这身衣服倒是再合适不过。可现在是星期二上午,而你是个高中生,不是脱口秀节目里的特邀嘉宾。我说得再明确点好了:你那条牛仔短裙实在太短了,我都能看到你的内裤,粉色的,上面有小碎花;还有你的T恤衫,是从童装部买的吗?在学校怎么能穿露脐装呢?”

玛拉气得直跺脚。这身衣服她是特意穿给泰勒看的。那样他就不会再把她当成一个小丫头,而会觉得她很酷。

妈妈伸手去扶她前面的一张椅子,她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老太太。她无奈地叹着气,坐了下来。随后她端起那个印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字样的咖啡杯,双手捧着,仿佛她需要取点暖,“玛拉,今天我不太舒服,不想和你争吵。”

“那就别跟我吵。”

“好。我不跟你吵。但不管怎样,你今天绝对不能穿得像小甜甜布兰妮一样去上学。你不能给人一种轻浮的印象。话我就说到这里。别忘了我是你的妈妈,在这个家里我说了算。马上给我换衣服去,要不然,后果自负。我顺带补充一句,后果就是:你上学会迟到,你看中的那款新手机想都别想,而且以后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说完,妈妈放下手中的咖啡。

“你想把我的生活全毁了吗?”

“唉,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妈妈伸手摸了摸威廉的头发,“你们两个现在还小,所以不用担心我会毁了你们的生活。”

“我们知道,妈妈。”威廉很认真地说。

“玛拉脸都红了。”眼尖的路卡说,可随后他又继续摞他的麦圈玩。

“‘雷恩号’校车十分钟后出发。”妈妈双手往桌子上一拍,缓缓站起身。

“今天我不太舒服,不想和你争吵。”

这是玛拉发现的第一个证据。她并不是有意搜集,或者说她根本就毫不在意。她继续由着自己的性子,我行我素。在学校里,她希望自己引人注目,希望每个人都想和她交朋友。直到他们家召开第一次家庭会议。

“我今天约了医生。”妈妈说,“只是病了而已,不用担心。”

玛拉听见两个弟弟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还问了些可笑的问题,他们不懂妈妈的意思。尤其是路卡,他是妈妈的贴心乖宝宝,跑过去搂住妈妈不放。

爸爸将两个小家伙领出房间。从玛拉身边经过时,他低头看了女儿一眼。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玛拉不由双膝发软。只有一件事能让爸爸落泪。

她仔细端详起妈妈来——皮肤煞白,眼圈乌黑,嘴唇干裂,且毫无血色。就好像妈妈在漂白剂中浸泡过一样。只是病了而已,“是癌症对不对?”

“对。”

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玛拉紧握双手仍无法阻止它们颤抖。为什么她早没想到这种可能——一个人的整个人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就可能偏离了方向?“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医生们说我年轻,体质也不错,所以应该会没事的。”

应该?

“为我治病的医生都非常出色。”妈妈说,“我会闯过这一关的。”

玛拉稍稍呼出一口气。“那好。”她最后说道,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仿佛被移开了。她知道妈妈是从来不撒谎的。

但这一次妈妈让她失望了。她不仅撒了谎,还撇下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了妈妈,玛拉的生活顿时失去了方向。在随后的几年中,她曾试着深入了解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女人,但她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妈妈身患癌症后的憔悴模样——苍白、虚弱,没有头发、没有眉毛,两条胳膊又瘦又白。

“庆祝妈妈的生命”,这说法让她难以接受。玛拉事先就知道那天晚上会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跟她说过,包括爸爸。他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但这是你妈妈生前要求的。外婆说我可以到厨房里帮忙,用她的话说,有事做会让自己好受些。只有塔莉对她坦诚相见。她说:老天爷,我宁可把我的眼睛戳瞎也不愿意这么干。玛拉,麻烦递给我一个叉子。

2006年10月。玛拉闭上眼睛开始回忆。那是她的人生轨迹发生改变的时候。葬礼那天晚上,她坐在自家楼梯最上面一级,注视着挤满了整个大厅的人们……

他们一个个穿着庄重的黑衣服。每隔几分钟门铃就会响一次,于是就有另一个端着某种食物的女人走进屋里(仿佛只要谁家死了人,家属就会变得特别饿一般)。音乐同样死气沉沉,听到爵士乐,玛拉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打着窄领带的老头儿和后面扎着发髻的老太太。

她知道自己应该到楼下去,和众人打打招呼,给他们端酒、撤盘子,可她不敢看到满屋妈妈的照片。况且,每当她不经意间瞥见某个人——足球妈妈、舞蹈妈妈或是杂货店里的巴基太太——得到的总是同样怜悯的目光,仿佛在说:可怜的玛拉。那种感觉犹如在她心上刺了一刀,一次次提醒她,失去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仅仅过了两天——两天——照片中那个充满生气的、开朗爱笑的女人已经开始逐渐淡出记忆。玛拉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妈妈以前的样子,深深留在心中的只有她临死之前那副苍白可怜的模样。

门铃又响了。

她的朋友们肩并着肩鱼贯而入,就像准备去拯救公主的勇士们。她们的妆容已被眼泪冲花,眼睛里全是说不尽的哀伤。

玛拉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她们。她站起来,尽管有些摇摇晃晃。阿什莉、卡洛儿和林赛穿过人群直奔楼梯,三个人一齐扑向了玛拉。她们把她紧紧搂在中间,玛拉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而她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此时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

“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几个人终于松开后,卡洛儿说。

“你妈妈是我们见过的最酷的女人。”阿什莉诚挚地说,林赛点头附和。

玛拉抹了抹眼泪,“真希望她在的时候我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肯定什么都知道。”阿什莉说,“我妈妈让我告诉你。”

“还记得她带纸杯蛋糕到罗宾斯老师的班上吗?她把蛋糕装饰得就像我们当时读的一本书。叫什么来着?”林赛皱起眉头使劲回想。

“《弗里斯比太太和尼姆的老鼠们》。她在蛋糕上粘了胡须。”卡洛儿说,“看起来特别传神有趣。”

玛拉也想起来了:你居然到我们班上去了。天啊!你穿的那是什么衣服啊?这就是她当时的反应。

“电影院今天午夜场要放《圣诞夜惊魂》,我觉得咱们应该去看看。”林赛说,“我们可以先到杰森家玩一会儿。”

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玛拉几乎脱口就要说出这句话。然而当她意识到今后再也不需要这么说时,眼睛不觉又湿润了起来。她此刻的情绪根本不受控制,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栋摇摇欲坠的大楼,随时都可能崩溃倒塌。谢天谢地她有朋友们的陪伴。“走吧。”她说着便带领朋友们走下楼梯,穿过客厅。快到前门口时,她好像忽然听到了妈妈的声音:给我回来,小姐们。我不同意你们四个去看午夜场。咱们这个岛夜里过了11点就不会有好事发生。

玛拉停住脚。她的朋友们围在她身旁。

“难道你不用跟你爸爸说一声我们出去了?”林赛问。

玛拉转过身,望着客厅里黑压压的宾客。那画面似曾相识,真是像极了她爸妈以前举办的万圣节派对。

“不用。”她轻声说道。她爸爸今天晚上还没有看过她一次,而塔莉每看到她一次就哭一次,“不会有人知道我出去了。”

照看孩子向来是妈妈的职责,而今妈妈已经不在。

第二天上午,爸爸突然做出了度假的决定。他凭什么认为沙滩和海浪能改善孩子们悲痛的心情呢?玛拉也莫名其妙。她曾想说服老爸改变主意,但在一些重大的决策中,她的话是没有什么分量的。于是,她有了妈妈去世之后的第一次度假(如今他们的生活有了一个清晰的界限,凡事都分成妈妈去世之前和妈妈去世之后两大类)。当然,她并没有把那当成一次真正的度假,只是因为拗不过老爸而已。

她想让爸爸知道她有多生气。妈妈离开了,她能依靠的就只有朋友。可在她最需要她们的时候,自己却被拖到了几千英里之外。

她讨厌那所谓的人间天堂。阳光让她愤怒,炉子里汉堡的味道让她愤怒,而看到爸爸忧伤的脸则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不说一句话。他不时会没话找话地和她聊天,但他眼中的痛苦令她恐惧,结果害她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在那期间,她每天至少给朋友打十次电话,一直到地狱般的度假结束为止。

当他们重新回到西雅图时,玛拉第一次有了浑身轻松的感觉,她终于又可以畅快自由地呼吸了。她以为,最坏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她简直大错特错。

回到家,他们首先听到的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随后又发现厨房的柜台上丢满了快餐盒;最后,他们在妈妈的衣帽间里找到了塔莉,而妈妈所有的衣服也已经装箱打包。爸爸暴跳如雷,说了一大堆气头上的话,塔莉难受地哭起来;可不管他说了什么,都不及最后那句话更让人发疯。

他说:“我们搬家。”

[1] 九寸钉:美国的一支工业摇滚乐队,成立于1988年。

[2] 帕克斯:帕克斯顿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