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老妇人而言,有瑜可谓精力充沛。她走在那条狭窄的土路上毫不费力,环绕道路两侧的绿色田野地势平坦。她挥动着胳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显得坚决果敢。反倒是苏珊娜因为双腿短小肥胖,一路上气喘吁吁、拼命追赶。
“干吗走那么急?”她喘着粗气,在老妇人身边几乎是一路小跑。
有瑜侧过头来,对着苏珊娜笑了笑,丝毫没有放缓步子。
“好久好久都没有感觉这么舒服了。”她说,“一点都不痛,感觉很神奇,就像……又活过来了。”她大笑了一通说,“挺讽刺的,是吧?”
苏珊娜惊奇地摇了摇头。她甚至想不起来有哪个灵魂是这么活力四射、热情洋溢地踏上这段旅途的。哪怕苏珊娜的面容、身体和声音都变得跟有瑜的孙女莲儿一模一样,她还是非常清楚苏珊娜的身份。她不怨天尤人,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和所有限制都被抛在脑后,反而乐在其中。她快步向前,就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这真是意外之喜——碧空万里、艳阳高照,有瑜简直开心得要死!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屋,”苏珊娜告诉她,“我们今晚就在那儿过夜。”
“哦,我们不必那么麻烦。”有瑜不想接受这个提议,“咱们就在星空下休息吧。”
苏珊娜摇摇头,“不,你不会真想那么做吧?”
“我就是这么想的。”
没有必要对有瑜隐瞒真相了,“不,真的不行。这里有……有一些东西会从黑暗里出来。它们来者不善,如果让它们捉到你,它们会把你的魂魄撕碎,把你挟持到地下,以你为食,最后你也会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有瑜的步子踉跄了片刻,但是很快她就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前行,“好吧。”她做出让步,“但这么快就停下不走太傻了,太阳还高高的呢。”
“可能很快天就会黑。”苏珊娜反驳说,荒原就是这么稀奇古怪,“无论如何附近没有另外一所安全屋了,我们一定要在安全屋睡觉。”
接下来,她们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继续赶路。过了许久,有瑜遗憾地叹口气说:“好吧。”
第一次,苏珊娜很欣慰自己提前到达了安全屋,能有点休息的时间。通常,她喜欢在天快黑时到达安全屋,那时她引领的灵魂一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在黑暗中很快就能进入梦乡。但这一次她的腿疼,心也跳得厉害。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当木头小屋映入眼帘的时候,她如释重负。
有点杂乱无章的木头框架包着几面土墙,厚厚的茅草屋顶已经开始发霉,变得乌黑。屋前只有一扇门和一小扇窗,整个小屋看起来饱经风霜雨雪,屋里的陈设可以说是非常简单。但这里在变天的时候可以遮风挡雨,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阻挡外面的恶鬼。
“好极了!”有瑜边进屋边说,“我祖父就有这么一间小屋子,他用来捕鱼打猎,还有躲他的老婆。”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那时候,我挺讨厌那个地方的。没有热水,就像这里一样,只有一张小床,”她拍了拍那张单人竹床,“所以我只能将就打地铺。我当时实在不明白他怎么那么喜欢那儿。”她双手叉腰,把小屋巡视了一番,参观了一下带着泵动式水龙头的水槽、粗糙的火盆,还有像是手工打造的桌椅,“现在我懂了。”
外面还很亮堂,但是苏珊娜忙着收集码放木柴,留着生火。屋里的空气阴冷,有些潮湿,苏珊娜想在那些恶鬼聚拢前先把火生好。在她忙碌的时候,有瑜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夕阳慢慢沉下地平线。
“你听到了吗?”她突然问。苏珊娜正在重新码放备用的柴火,听到她问,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侧着头聆听。一开始似乎万籁俱寂,但很快苏珊娜就听到了那种让她后脊梁发凉的声音,宛若尖厉诡异的号哭。
“我听到了。”她说。
“这片乡野没有狼。”
“是的,那不是狼。”
“这就是你提到的那些生物吗?”
“恶鬼。”苏珊娜点头道,“对,就是它们。不要跨出房门。”
跟她预料的一样,太阳落山的速度快得离奇,暮色昏沉。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的话。”有瑜沉思地说,“呃,不是说我不相信你,我只是……不明白。”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知道,你说过我不需要吃晚饭,但是,不准备晚饭的感觉还是很奇怪。我不饿,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事。”
“离开这里要等一会儿了,”苏珊娜说,“我知道的就是这样。”
苏珊娜确信火不会自动熄灭,她扑通一声躺在那张窄床上,呻吟着。她的肌肉痛,骨头也痛,感觉连头发都是痛的。
“你还好吗?”有瑜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
“不好意思。”她坐了起来,还是忍不住疼,呻吟了一声。
“你还没有习惯吗?”有瑜揶揄道。这也合情合理,谁叫苏珊娜走得还不如她这个老太太呢?
“习惯是习惯,”苏珊娜坦言,“只是我还不经常……”后面的话她有些吞吞吐吐,毕竟,她现在的模样是有瑜的孙女啊!
“你是想说,不经常额外负重四十磅走路,是吧?”有瑜眉头扬了一下,苏珊娜困窘的表情很快就被她驱散了,“我早就跟她说过!我跟她讲她太胖了,我孙女太喜欢吃糖了!”她嗤了一声,然后凝视着苏珊娜,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既哀伤又带着留恋。片刻后,她突然问:“你附在这个躯壳里是吗?”
“呃,不是附体,是……”
“变身。”有瑜打断她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但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你不是我的莲儿。能最后看见她的漂亮脸蛋儿很好,但我知道,你只是透过她的眼向外看而已。变回来吧,你原来长什么样子?”
舍弃莲儿矮胖笨拙的躯壳,这个主意实在难以拒绝。转瞬间,苏珊娜就化作自己心目中的真身,这也是少有的、她可以自主选择的事情。她身材高挑苗条,将近齐肩的秀发飘逸黝黑,颧骨棱角分明,脸形修长。
“这样好多了。”有瑜夸奖道,“现在你的性格跟长相就匹配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苏珊娜并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马上感觉舒服了很多,尽管肌肉依然酸痛。
“坐我这儿吧。”有瑜指了指另一个小板凳。苏珊娜搬着凳子挨着她坐到了门边,外面的世界翻滚着一团漆黑,恶鬼们在飞扑俯冲。
“你对这一切都挺接受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过了许久苏珊娜说。
“嗯。”有瑜调整了一下坐姿,耸了耸肩,肩头垫着厚厚的羊绒,抵御着晚上的寒气,“怨天也好尤人也好都没有用,不是吗?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而且……”她略一停顿又说道,“即便我能改变,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那样做。”
“不确定?”这让苏珊娜有些吃惊。
“我老了。”有瑜提醒她,“身体也经常罢工了,有好多天我连床都下不了,而且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说到最后,她长叹了一口气。
“你还有孙女啊。”苏珊娜柔声说。
“是啊。”有瑜慢慢点点头,“可莲儿很少再过来看我了。你瞧,她不愿意看到我这副样子,她看了心里难受。”
“家里没有别人了吗?”
“还有阿辉。”有瑜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不过我现在不用再等了。”
苏珊娜思索片刻才想明白,“那……他死了吗?”
有瑜听了身子一缩,苏珊娜见了眉头一皱。她本不想这么毫无顾忌、脱口而出的。
“十一年了,”有瑜轻声说,“他等了我这么久。”
“你怎么知道你们会再见面?”
有瑜转过身,火光映照着她紧锁的眉头,“你真不知道要把我带到哪儿吗?”
苏珊娜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摇了摇头。有瑜微微耸肩,“没关系,我相信他会一直等着我的,就像我会等他,不管要等多久。”
但愿你说得没错。这句话在苏珊娜脑海里浮现,但她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希望有瑜的愿望成真,不想对她的想法有一点点质疑。
“你没有这样的人吗?”有瑜问,“不管多久,都会一直等你的人。”
没有,她没有,没有有瑜说的那种人。不过她心头也有个念想,是伙伴,是熟人,有他在,孤独感不至于那么强烈。
但是现在……
“我没有这样的人。”
有瑜像祖母一样拍了拍苏珊娜的膝盖。这样慈爱的举动对她而言几乎完全是生疏的,她注视着荒原的暮色,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眼。荒原上平静、安详,但这一切都是幻象。苏珊娜能做的就是短暂地闭上眼睛,调整自己的心念。等她再睁开眼睛时,真实的荒原就呈现在她眼前了。
尽管夜色渐浓,但仍然轻而易举就能分辨出无数红色的魔影,眼前的景象全由它们组成。有瑜看到的乡间清泉实为炽热的黑色毒蛇幻化而成,透明的亡魂在摇曳晃动,还有其他所有摆渡人——对于苏珊娜来说,他们是这片荒野景象中唯一一抹亮色。他们是闪烁的星辰,令人心安。她注视着他们,假装自己并不孤单。
可她的确感到孤单。
在她的左侧,矗立着另一间安全屋,安宁沉寂。那里既没有亡魂,也没有闪着微光的摆渡人向导。那是崔斯坦的安全屋。他跨越荒原的路线恰好和苏珊娜的路线高度重合,他们两个的安全屋几乎全程比邻。多少个夜晚,她都会像现在这样坐着,遥望窗外或门外,看到他也跟自己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交流过,也从来没有大声打过招呼,那都是不允许的,但他们过去一直都在荒原上。
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她只能坐着,注视着他昔日的居所,猜想着他此刻正在做些什么。他会想起依然困在这里的自己吗?
苏珊娜无法抑制自己突然之间孤苦伶仃、被人抛弃的感觉,她幻想着崔斯坦此刻还在他以前待着的老地方。她在心里凭着记忆勾勒着他的容貌,忧郁而敏锐的目光,很容易回想起来。如果重逢,他会对自己微笑吗?他会双眼一亮,对她投来一瞥她已经多年未见的熠熠闪光的眼波吗?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根本不会回来了。苏珊娜眨了一下眼,在脑海中抹掉她刚刚完成的幻象。
她现在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心碎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