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还是说出来的好。”
迪伦嘭的一声把自己的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小玉米粒儿一下子从模压塑料盘子里飞了出来,正好落进海绵布丁的蛋奶冻里。
“说什么?”崔斯坦把自己的托盘放下,动作要小心翼翼得多——他刚才一番花言巧语,哄得那位餐厅的女服务员允许他买薯条和蛋糕,没有蔬菜,也没有主食。这肯定违反了他们学校促进健康的膳食政策,但崔斯坦就冲着那位打菜的女士微笑,她最后还是给了他要买的食物,她随后给迪伦多加了点蔬菜作为弥补。
“你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怪怪的。”今天早晨的历史课上,大部分时间他都凝视着窗外。他太心不在焉了,在他们去往科学课那间活动教室时候,他真的摔了一跤。尽管他是脸朝下、四肢摊开地摔倒在地,书和包散了一地,却没有人嘲笑他,马克和“鸽子”甚至还停下来帮他捡东西。
要是迪伦出了这样的洋相,她简直就没脸活下去了。
“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迪伦。”
“你撒谎!”迪伦尖刻的声音里含着怒气,因为愤怒总比伤心要好——要是她任由自己感到伤心,她可能就会大哭一场了,而在人头攒动的校园餐厅里面,她可不打算这么做,“说出来吧。”
崔斯坦打量着她,他一定已经意识到了她现在有多认真,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眼里的泪光。不管怎样拼命说服自己现在她应该很生气,都还是被他看出来了她的真实情绪。生气,该死!
“别对我这样,崔斯坦。”她说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有什么事别再瞒我了,你做过保证的。”
“别在这儿,”他说,“咱们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吧。”
“相信我,没人听的。”迪伦反驳道。既然崔斯坦现在看起来愿意谈谈,她也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到底怎么回事?”
他噘着嘴说:“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
“就像有人在偷窥我们?”
“是,但我还没办法解释。我脖子后面会有一种针扎一样的奇怪感觉,等我回头看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
“你觉得可能是谁?”
“我现在开始觉得,可能不是人,而是什么怪物。”
“那是什么东西呢?”迪伦眉头紧锁,感觉自己的胃正在顺着座椅往下坠,“恶鬼吗?你觉得是有只恶鬼在悄悄跟着我们?”
“不是。”崔斯坦马上摇摇头,“恶鬼不会做这种事。它们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它们根本就不会思考。”
“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苦着一张脸说,“所以我才发愁。我一直很好奇……”他欲言又止。
“往下说啊!”迪伦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他一下。
“还记得吗?你跟我说过,在越过那道界限之后遇到了个东西,我对他很好奇。”
还记得吗?这些事她是永远无法忘却的。当时她的心都碎了,完全不知所措。在那道界限,崔斯坦欺骗了她、背叛了她、抛弃了她。这个东西此时出现了,告诉她要跟着他走。萨利,他的名字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他看上去有点像人类又有点像天使,只是没有双翼和光环罢了。散发着明亮的白光,这就是迪伦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她一直无法看清他的脸,他的面容,但她感觉他很美丽。
“他来这里干什么?”她有些纳闷,“你觉得他也找到了那个洞然后穿越过来了吗?”
“不会。”崔斯坦摇摇头,“他不会冒险进入荒原。要不是你告诉了我,我以前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生物存在。”
“那,他来这里要干吗呢?”
“找我们?”崔斯坦的表情变得阴郁,“或者,说得再具体点,是来找我的。”看到她一脸疑惑,他又接着说道,“因为我擅离职守,也许他是来拖我回去的。”
“那会很困难,”迪伦抢白说,“他没办法抓到你。”
不用看他紧绷的嘴,迪伦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可能别无选择,迪伦。”
迪伦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萨利,尽力想把自己模糊的印象说出来,“他是……崔斯坦,也许那些恶鬼让你对荒原的感受出现了一些偏差。”
“你的意思是?”
“呃,在幽冥界的另一边,那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萨利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位天使,让我觉得跟他在一起很安全。”她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动作表达自己的观点,只好耸了耸肩,“因为你爱上了谁就派人过来找你算账,那里不像是这种地方。我这么说有用吗?”
“有用也没用。”崔斯坦说,他掂量着她的话,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我有种感觉,那双盯着我的眼睛并不友善,感觉那目光既阴沉又凶猛。”
“那就有可能根本不是我在跨过界限后遇到的东西。”
“嗯。”崔斯坦也赞同,“有可能是别的东西,某种我们还不知道的东西。”
“那我们怎么办呢?”
“不知道。”他说,眼睛里暗淡无光,写满了忧郁,“但是我觉得……如果我能靠近人世与灵界之间的那个洞,修补我们造成的破损,这样也许会有用。”
“好吧。等我们身体一复原,我们就再去一趟,尽量修好它——要是我们能摆脱我妈的话。”迪伦想起了琼。自从他们上次铩羽而归之后,琼就一直像只鹰一样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一直都睡不踏实,老想着恶鬼也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也是。”崔斯坦清楚食堂里还有不少人在身旁走来走去,于是踩踩她的脚,“你妈不是允许我们今晚参加万圣节舞会吗?可能她现在已经开始放松警惕了。”
“也许吧。”迪伦说,“我觉得,我们还要随时留心着,看看是不是能当场把那个偷窥的家伙捉个正着,如果可能的话——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我们会撞见它的。”
崔斯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迪伦知道他心里的焦虑并没有减轻,她自己也是一样,没有完全释然。但是让崔斯坦开口把自己的忧虑说出来,像是卸去了她肩头压着的重担,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他还有秘密瞒着自己。他是她的知己,是她的一切,她需要他信任她——就像她对他那样。
“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是的,有必要。”迪伦又剪下一条胶带然后向上瞥了一眼,“别坐立不安的。这些胶带需要挺直匀称,要不然看起来不对。”
粘好最后一截胶带,她直起身后退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好了吗?”崔斯坦看起来就像个要被送上绞刑架的烈士。说真的,他看上去真的像个上了绞刑架十年之后的烈士。迪伦粘在他身上的长白胶带看上去倒是不错,可这整体的效果……
“再坚持一下。”她把手伸到墙上,吧嗒一声关了灯。在黑暗中,那些胶带闪着光,崔斯坦的黑衣服消失了,看起来像是一具活动的骷髅骨架。不,应该是一具一动不动、两只胳膊交叠在一起还很不耐烦的骷髅骨架,“完美!”
他嘟嘟囔囔地回了一句,迪伦把灯重新打开的时候,他脸上依然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我给了你选择啊!”她提醒他,“你本来可以扮成死神,我可以扮成骷髅的。”
“不。”崔斯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跟她一开始提出两个方案让他选的时候一样,“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死去的样子了,哪怕是开玩笑也不行。”
“要不我们扮成伯特和厄尼去?”这是迪伦的备用方案。想起之前把这两位的图片拿给崔斯坦看时他的表情,迪伦咧开嘴笑了。
“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崔斯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表情介于恐惧和无奈之间。
“我喜欢你这么打扮。”迪伦握着他的手,笑了,“这可是万圣节舞会,盛装打扮是强制性的。”
其实倒也不是非这样不可,但是大部分人都会穿上奇装异服。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真正的舞会,所以她打算全力以赴。何况,她的那套衣服——小黑裙外罩兜帽长袍,看起来真心不错。琼还特批她这次可以不拄拐,这真让她喜出望外,她可以一直用镰刀的。
“咱们快把这事了了吧。”崔斯坦叹了口气。当他把迪伦从卧室里拉出来的时候,朝她使了个眼色。
“照相!”他们往门厅走的时候,响起了琼粗声粗气的声音。她把他们推到起居室的壁炉前面,手里拿着照相机。她第一次带着支持认可的目光看着崔斯坦,谢天谢地。迪伦知道,她妈是担心她在学校太孤单——她看起来没多少朋友,也不参加任何俱乐部和体育队,学校的晚会也一概不去。怎么能这样呢?带着迪伦参加舞会让崔斯坦在琼心里加分不少,而且,可能还会让他多一点行动的自由,但愿吧。
“笑一个!”
“死神是不笑的,妈。”迪伦提醒她。
“要笑!”琼的语气不由分说,她一边调整照相机一边说,“我答应了要把照片给你爸看。”
到底什么时候琼和詹姆斯谈了这些事情的?为什么?他们不是恨对方入骨吗?迪伦暂时把这些疑问抛在一边,胳膊慢慢绕到崔斯坦背后,趁着他搂着自己的肩膀依偎着他,脸上挂着微笑。
她感觉自己看上去傻极了,同时她也感觉欣喜若狂。
今晚,她要和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孩参加舞会,共度良宵;今晚,她会忘掉恶鬼、忘掉杀戮,还有此生与来世分界线上的破洞,今晚,她会和常人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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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伯特和厄尼(Bert and Ernie),是美国儿童教育电视节目《芝麻街》中的两位主要人物。
(2) 镰刀,西方的死神通常穿一身带着兜帽的黑斗篷,手中拿着一把巨大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