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过了很久,他们终于站在了迪伦家的楼外面。这是他们两个的家,崔斯坦想。他现在住在这里。
他也有家。
但愿,明天这里还是他的家。
他们花了几个小时回到了格拉斯哥,没有开杰克的车。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精神萎靡。崔斯坦总有种感觉,事情还没有完。他看了一下表,现在时间已近中午,距离他们前天离开家已经远远超过了二十四小时。迪伦的父母一定急疯了、气坏了。
“来吧。”迪伦在他身旁轻轻说。她身子乏极了,两腿都在打晃,“咱们一起过这最后一关。”
她试了两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但她两手没法配合用力,依然没打开。失败了两次之后,崔斯坦轻轻把她推到一边,帮她开门。他刚才几乎是把她扛上台阶的。
“好吧,这样一来,会让我们的故事显得更加可信。”迪伦昏沉沉地对崔斯坦说,“我感觉头轻飘飘的。”
他们之前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解释为什么两个人彻夜未归。参加聚会?交通事故?开车旅行?他们知道,不管编出什么样的故事,琼这次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自从审判官现身以来,他们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也做成了那么多事。在此之前,对崔斯坦来说,为编套说辞糊弄一下迪伦母亲这样的琐事发愁也挺荒唐可笑的。不过,迪伦为这事操心劳神也有道理。这毕竟是琼的公寓,不是迪伦的。何况,不管对崔斯坦来说迪伦有多么成熟,她仍是未成年人。如果琼把他扫地出门的话,她,还有相关政府机构,完全可以也一定会阻止迪伦和他一起出走。
那样就无疑是死刑判决。
崔斯坦他们就这样进了门厅。
“不,警官,请稍等片刻,”是琼的声音,“家里有人来了。”
迪伦爸爸——詹姆斯往走廊上看了过去。
“他们回来了。”他一边对琼说着,一边朝他们走过来。
他身材魁梧,比崔斯坦个子还高,对这个年纪的中年人来说,身体也算是很健康的。在他顺着门厅一步一步逼近的时候,崔斯坦心里暗自琢磨,如果自己慢慢往后退,显出害怕的样子——事实上,他也的确有一点点害怕,给他留下的印象会不会好一些,但现在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詹姆斯怒吼一声,“你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就是出去了。”迪伦小声说,警觉地眨眨眼,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爸爸没有跟她讲话。
“迪伦?”琼的声音听起来既紧张又焦虑,这声音并没有压住詹姆斯声音里的暴力威胁。她顺着走廊飞奔过来,“你没事吧?”
詹姆斯轻轻地但不由分说地抓着迪伦的胳膊,把她带进起居室,安置在沙发上坐下。崔斯坦跟在后面,紧挨着她坐。
“你们去哪儿了?”这次是琼在发问。她抱着臂,眼睛眯着。
“我们去旅行了。”迪伦说道。
“旅行?”琼的眉毛高高挑起,几乎要扎进头发里,“你一晚上都没回家,谁也没告诉,就跑去通宵达旦地旅行,有哪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干得出这样的事?”
“嗯,谁知道呢!”迪伦说,话音听起来就像个生闷气的大孩子。崔斯坦搞不清楚,她这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情流露,反正看上去挺像真的,“就是一时心血来潮、情不自禁了,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琼重复着她的话,“不好意思!”她一只胳膊像在表演似的在空中挥舞,“你这一走就是快两天,也不跟家里联系,我还以为你又死了呢!我只有请假回家,今天这班的钱也没了!我们都快急疯了,你就只会说个‘不好意思’?你们去哪儿了?到底去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迪伦张着嘴,但是没有机会说话。
“我真不知道你最近都在搞些什么名堂,小姑娘。其实,我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话锋一转,现在轮到崔斯坦成为盘问的焦点了,“你,”琼指着他,手指在空中划过,“就是你!她变了,问题就在你身上。”
詹姆斯走过来跟琼并肩而立,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对你了解不多,可自从你一出现,迪伦的举止就变了。”他话里带着刺,“你明显比她大,我不了解你的背景,不过我觉得,就是你把我女儿带到邪路上去了。”
“这不是崔斯坦的错!”迪伦插话了,“是我的主意,是我想去旅行的。”
“好,行。”詹姆斯走到她们中间,不管是琼还是迪伦,看上去都对他刚才那番说教完全无动于衷。他又不屈不挠地转向崔斯坦,“我注意到你一直不说话。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对不起。”崔斯坦柔声说。
琼冷笑了一声。
“詹姆斯、琼,我爱你们的女儿。”他继续说,“真心爱她,她就是我的一切。”他看了一眼琼,她依然板着脸不为所动。
“出去。”詹姆斯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不!你们根本不了解情况!”迪伦打算伸手去拉崔斯坦,可詹姆斯的手从半空中劈下来,迪伦的手势只能戛然而止。
“我们给他的机会够多的了,迪伦。怪事不断,你现在很危险。崔斯坦,你帮了很多忙,可你惹出的乱子也够多了。我们不能再留你待在家里了,何况,迪伦现在基本上已经痊愈了。”
“请您……”崔斯坦刚开口,詹姆斯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起居室,打开了前门,“出去。”
“您不明白,我不能……”
“不要让我叫警察,小子。走吧!”詹姆斯回身走到他跟前,抓着他的肩膀,开始硬拽着把他拖过走廊,然后把他往大门外拉。崔斯坦忍住了,没和他动手。当听到迪伦在和琼争吵时,他只有加倍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
刚走到公寓外面,他就感到胸口发紧。站在楼梯的最上面,好像有无数碎片划过双腿,疼痛难忍。他尽量想撑住,不愿走远,因为他知道迪伦现在肯定也忍受着相同的痛楚,情况说不定会更糟。
“崔斯坦,不要跟我对着干!”詹姆斯警告说。他逼着崔斯坦朝下走了一级台阶,“走吧,现在就走!”
“求你了,听我说!”崔斯坦喘息着说,“你不明白你这样做会对迪伦造成什么后果,你这样是在害她。”
“她会挺过去的。”詹姆斯轻轻推搡着,他离迪伦又远了一步。
不!崔斯坦心想,她挺不过去的。但他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之前也曾彼此分开过,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他们心里清楚,现在的分离,可能就是真正的诀别。
“爸!住手啊——你不能这样。”
迪伦从公寓门里冲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向父亲,但她还没有走到楼梯口,腿就软得站不住了。她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后背,泪水从脸上滚落。
“迪伦!”崔斯坦用嘶哑的声音喊。
“看看你都对她做了什么!”詹姆斯摇着他的肩膀,粗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走吧,这样她才能重新振作起来。”毫无征兆地,詹姆斯突然向前一趔趄,崔斯坦赶紧跟上,试图阻止他从楼梯上栽下来。
他们又往下滚了三级台阶,倒在了下一层楼板上。
此时,迪伦痛苦的尖叫声划破了空气。
“你这是在要她的命。”崔斯坦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她会没事的。”
“不,她不可能没事。”崔斯坦再也忍受不了身体的剧痛了。他倒了下去,但仍挣扎着爬行。詹姆斯被激怒了,他粗暴地趴到崔斯坦身上,拽着崔斯坦的胳膊要把他揪起来。
“崔斯坦!”崔斯坦头一歪,看见迪伦慢慢移到了楼梯口,伸向他的手上满是血痕。
“詹姆斯。”崔斯坦哀求道,“看看你的女儿吧。”
詹姆斯犹豫了片刻,抬头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迪伦!待着别动,宝贝儿,你把自己弄伤了!”
“不!”崔斯坦疼得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他低声说道,“让她受伤的人是你。”
詹姆斯低头看着瘫倒在地的崔斯坦,只见他脸上的血像是被吸干了似的,没有一点血色。崔斯坦能感觉到血正从自己T恤衫的后背渗出来,他知道,地板上一定也满是血迹。
“这到底是……”詹姆斯嘀咕着。
“之前就跟你说过,”崔斯坦说,“你不会明白的。但你不能把我们分开,绝对不能。”
有好几秒钟的时间,詹姆斯就这么一直俯视着他。崔斯坦能听到楼梯上迪伦轻柔的抽泣,詹姆斯一定也听到了,因为他抬头看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好吧!”他粗声粗气地说,“好吧,先把你弄上楼再说。”
把他弄到楼上挺不容易的,因为崔斯坦的腿似乎完全不听使唤了。不过詹姆斯还是设法把他扛到二楼,放在了迪伦身边。詹姆斯站在女儿身边,做出随时要保护她的架势。但崔斯坦根本不管这些,他把迪伦拉近自己的胸口。她的身体像是彻底垮掉了一样,不停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宛如幽灵。
“我不……”詹姆斯摇着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没办法跟你解释。”
“是那场火车事故,爸。”迪伦轻声告诉他,“现在的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离不开崔斯坦。”
“可……”
“我们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崔斯坦语气坚决地说。审判官说得很清楚了,他们现在告诉他的这一点真相可能都已经太多了。
詹姆斯叹口气,伸出手指捋了一下头发,“咱们还是先进去处理一下你的伤吧。琼可以……”
“不!”迪伦摇摇头,“你不能告诉她,这很重要。”
“迪伦,你在流血。”
“她现在已经不再流血了。”崔斯坦向他保证。
他对迪伦说:“让他看看。”
迪伦多少有些尴尬,但崔斯坦现在完全无法承受跟她分开。于是她转过身,把后背的衬衣撩起来。崔斯坦很清楚,詹姆斯会看到在浸满鲜血的衣服下,她的背部皮肤光滑如常,上面只有几道浅浅的疤痕。
“简直不敢相信。”詹姆斯喃喃自语。
“看见了吗,爸?”迪伦说,“我们两个必须在一起。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可事实就是这样。”
“出什么事了?”琼突然出现在公寓门口,三个人不禁吓了一跳,“他怎么还在这儿?”
“妈——”
“好了,迪伦。”詹姆斯插话道,“我来处理吧。”
“处理什么?”
“我们刚才谈了一下,我们三个。”詹姆斯说,“崔斯坦刚才和我谈了谈——推心置腹地——我觉得我们已经解开了一些疙瘩。”
“推心置腹?”琼的语气有一丝尖刻,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她因为担心而显得憔悴。崔斯坦为这个女人所经受的所有痛苦感到一阵内疚。
詹姆斯清了清嗓子,“我觉得我们现在彼此互相谅解了,以后再也不会有逃学这样的事了,也不会让迪伦晚上还在外面晃了。”
崔斯坦温顺地点了点头,“是的,先生。”他抬头,看到詹姆斯正满脸柔情地注视着琼,“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琼?”詹姆斯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