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原来沈芸的女儿也不过如此,和旁人一样的短视。”独孤炀冷淡地瞥了萧紫依一眼,语气中充满着不屑,显然是不高兴她面上的惊愕之色。
萧紫依回过神,发现独孤炀坐着的这个轮椅轮子是用木头制成的,所以如果想在地上滚动,就需要非常大的臂力,非一般人所能用的。萧紫依设身处地一想,自然知道这位之前位高权重的老头最见不得别人对他现在的样子另眼相看,连忙笑道:“独孤老阀主,晚辈只是惊讶居然在这里看到了轮椅,并无其他用意。”
“哦?你知道这是轮椅?”独孤炀收回本来想往书房深处转动的意图,转过来稍微有些兴趣地问道。
“略知一二吧。”萧紫依借故去看轮椅而上前走了几步,点头赞叹道,“这轮椅做工极好,只可惜这轮子应该用树脂一类的东西包裹上,减少摩擦损耗。”离得近了,她才看清这独孤老阀主的面目硬挺极了,额高颧骨突出,古铜色的面上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皱纹。双目炯炯有神,根本不像是在这里隐居了好多年的老人,就连头发上的白发都没几根。若不是知道他的腿脚不便,她毫不怀疑他几乎能继续担任大将军一职。
奇怪,听独孤烨所说,这独孤老阀主已经腿伤多年,独孤炽却是世袭的大将军,那么独孤炽的父亲呢?已经过世了吗?好像从来都没听他们提过。
萧紫依在打量独孤炀的时候,对方也在眯着眼睛打量着她,半晌之后点头叹道:“果然很像你娘,只不过眉宇间少了那股英气,逊色不少啊!”
萧紫依嫣然一笑道:“独孤爷爷,我怎么能和我娘比呢?”
这句独孤爷爷把独孤炀叫得老怀大慰。想当年沈家那老头非要让沈芸称呼他为独孤大哥,硬生生地想要在辈分上占他便宜,为了这事他们没少争得脸红脖子粗,私底下被那些下人们说笑了不知道多少次。“来来,到里面坐吧!”独孤炀招呼她往书房的深处走去。
萧紫依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但是还不知道是因为她无心的那句称呼。她自认为应该和独孤烨一辈,自然礼貌地称呼对方一声爷爷。她来到古代以后发现这里辈分乱得很,随便叫叫也就算了,也没放在心上。若竹可没少为此头疼。
也许真是见过沈泣玉之后,这独孤老阀主的心情大好吧。或者就是她又得了她娘的庇佑,借着老交情还能说上几句话。
独孤炀双手轻松地转着轮椅的两个木轮,慢慢地在书房的地板上前进。而萧紫依也没多一事地故作殷勤上前去推轮椅,只是恭敬地跟在他后面保持半步的距离。她知道像这样的倔强老头,就算是自己死了,都不肯让别人帮半个忙,更何况是让人承认自己身体有缺陷。
两个人走得很慢,脚步慢得足够萧紫依思考如何对独孤炀开口说有关于独孤炫的事情。书房的尽头是一个开阔的地方,三面都是窗户大开,阳光从外面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弄得这里暖洋洋的。摆设也都是名贵至极,地上甚至还铺着一条波斯地毯,萧紫依看到独孤炀毫不迟疑地转着轮椅压了上去,她才敢踏上这条羊毛地毯。
而更令她侧目的不是周围琳琅满目的收藏品,也不是这里一尘不染的感觉,而是透过大开的窗户,她看到外面的花园里夏意葱茏的景象,完全和她在外面另一边看过去的时候截然不同。
奇怪,难道是故意不打理外面的花园,好让人误会这里的老阀主已经不管事了?
“丫头,你来是为了炫儿那个小子吧!”独孤炀转到书桌后面,拿起桌上的一个类似烟斗的东西缓缓地抽了起来,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烟圈。
萧紫依在看过轮椅之后,就对这里再有任何超时代的东西都不感到惊奇了。事实上,这种淡淡的烟草味有别于现代那股浓重的烟味,反而让萧紫依闻之一振,应该是沈泣玉找到的某种药草。萧紫依扫了一眼发现这里居然没有椅子,可见平时基本上并没有人来。她只好站在那里轻叹一声道:“独孤爷爷,看来我还来对了,这独孤阀实际还是控制在你手中哦。”
单从她来到独孤阀的时间还未超过半个时辰,这独孤老阀主就知道了她来这里的目的,她就是再傻也知道这里实际掌权的人是谁。
“虽然不是老夫让炽儿把炫儿带回来的,但是老夫也同意炫儿不应该继续留在长乐宫了。丫头,你今天还是回去吧。”独孤炀心情颇佳地说道。他一开始因为脚伤隐居在此,初时也是因为不习惯自己行动不便,拒绝了任何来访,结果久而久之发现根本没人敢来了,让他不知道多难熬,但是总不能拉下老脸说自己很空虚很无聊吧。之前那个炫小子还时不时在翻墙去隔壁南宫家的时候,顺路跑过来看看他,但是在他去长乐宫上那个什么学苑以后,居然一次都没来过!哼!
萧紫依也不慌不忙,反正她也料到这样的要求肯定会遭人一口拒绝。她慢慢悠悠地环顾着周围摆放着的很少的装饰品,就算她都说不出名堂来,也知道这里摆放着的物品肯定都是稀世珍宝。而就在这些稀世珍宝里面,在最显眼的一个位置却放着一个头盔。
准确说来,是刀痕斑驳甚至还有血迹的士兵头盔。头盔上的红缨穗都已经变成了暗红色,说明了这个头盔年代的久远。萧紫依愣愣地看着这个头盔,有些移不开眼睛。
独孤炀也舍不得这么快就赶她走,平日里能陪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他倒要听听这丫头怎么劝他把炫儿交给她教。“丫头,你就是赖在这里不说话也没用,你那个长乐宫里那么多小子姑娘的在一起,我家的炫儿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吗?在独孤阀,他至少有十个夫子和长辈照顾着,肯定会成长为最完美的阀主,你就不用替我家操这份心了。”
萧紫依好半晌才回过神,听了独孤炀的话,却没有任何挫败之感,好奇地问道:“独孤爷爷,难道你也是这么长大的吗?”
独孤炀点点头,得意地把烟斗往烟灰缸上磕了一磕,继续加了点烟草。“那是自然。我们独孤阀的未来阀主,要在六岁起就接受阀主教育。学到十三岁时就由现任阀主带往边疆军营,直到军功足可以服众,便可以接手阀主之位。哈哈,这也是和其余独孤阀的人相区别的地方。在军营里和生生死死打交道的人,自然和那些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家伙们不同。”
萧紫依了解地点点头,她也在想呢,怪不得独孤烨那么有贵族派头,但是这样的性子却完全没有在独孤大将军或者面前这个独孤老阀主的身上看到。
“可惜我那大儿子死得早,老夫又帮不上忙,基本上就是炽儿一个人闯荡出来的。我们多少代独孤阀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丫头你还是死心吧。”独孤炀边说边吐出一串串烟雾,虽然话语不甚严厉,但是萧紫依听得出来已经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这样真的好吗?至少也要等独孤炫到了年岁才开始嘛!现在的他能接受吗?”萧紫依叹了口气,想象着独孤炫那个多动儿被一群老头子围观中被迫学习,她就有一种深切的同情感从心底涌上来。
“是有些突然,不过早半年和晚半年没什么区别。”独孤炀突然有些烦了,淡淡地说道。不就是为了个半大不小的小毛头吗?他是听说这丫头喜欢小孩子,但是她宫里面那么多,还缺炫儿一个啊?
萧紫依无语。对于他这种隐居小楼里多少年的老头子,半年当然是一个没有多少区别的数字。但是对于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来说,半年相当于他生命里的十分之一啊!尤其还要刨去牙牙学语毫无记忆的时候。不行,说什么她也要为独孤炫至少先争取来这半年的时间,更何况这也是她的责任,若不是她让他来长乐宫上学苑,恐怕他还会有半年的时间可以在外面玩耍。
不过要从什么方向下手呢?用她母妃的名头估计是不行,沈家不是和独孤家不和吗?萧紫依在思考的时候,下意识地把目光放回到面前的头盔上:“这个头盔……是不是独孤爷爷当年用的那个呢?”萧紫依不知不觉就把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也好,先转移话题缓解缓解气氛。
独孤炀微一愣神,也不知道是他这里来的人太少,或者是根本没有人会问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问?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萧紫依摇摇头,疑惑不解地脆声说道:“因为晚辈注意到这里一尘不染,外面的花园至少是您能看到的花园都是修剪整齐,猜想到独孤爷爷应该是很注意环境的一个人。”至于楼下的灰尘满布,可能是因为独孤炀根本不会下楼的缘故,但是萧紫依也不至于触独孤炀的霉头,巧妙地隐去不说。
“哦?继续说。”独孤炀饶有兴趣地把烟斗放回到桌上。
萧紫依越说越自信地扬起笑容道:“都说了独孤爷爷是这么注意的人,这屋子里面摆放的这么一个脏污的头盔,尤其是在所有名贵的器物之间,太引人注目了。这也是晚辈方才为何一眼就注意到这个头盔的原因。”萧紫依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后小小地捧了一下独孤炀道,“况且独孤爷爷如此神勇,怎么会让自己的头盔上有如此多的刀痕?”
独孤炀立刻收起笑容,一张脸沉了下来,双目杀机大起。
萧紫依话一出口,就突然后悔起来。她是说得一时忘形,忘记了这独孤炀的腿就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她这么恭维他岂不是被他当成了反语?怪就怪这个老头根本就不像是腿脚有伤嘛,坐在那里气定神闲的。
又或者……她大胆猜测一下,他根本就没有受过伤?
萧紫依紧张地吞吞口水,她根本不知道要不要道歉,她怕道歉说得又错了,反而是火上浇油。唉,真是祸从口出啊!
就在书房内的气氛紧张到极点的时候,独孤炀叹了口气,打破了犹如死一般的沉寂:“这个头盔是焱儿的。”
焱儿?那是谁?萧紫依根本没反应过来。哦,也许可能是前面独孤炀提到过的他早逝的大儿子。糟了,那她肯定是说错话了。
萧紫依还未想到用什么话做补救,就听到独孤炀出乎她意料外地继续说道:“丫头,你回去吧。炫儿的事老夫去和炽儿说,从明天起,让他在你的宫里再玩上半年,这就是最低的让步了。”独孤炀双目射出阴郁的神色,旋即又敛去。
啥?她准备的一大堆理由还没说呢?这就达到目的了?那她再说说得寸进尺可以不?但是她又不确定学苑的班级式教育会不会影响独孤炫的以后,所以萧紫依琢磨着,脚底下并没有往外走。
独孤炀那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横扫了她一下,用比冰还冷的声音沉声道:“老夫话说了算数,不过若是你和第三个人说这里的头盔是焱儿的话,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萧紫依见气氛不对,连忙低头施礼道:“独孤爷爷,紫依不知道哪里说错话了得罪了您,对不起。谢谢您让炫儿再来我宫里玩。您好好保重。”她说完这些话就断然往外走去,再也没回过头。
独孤炀冷着脸听着萧紫依走下楼梯的声音渐渐远去,随后就是“吱呀”一下门关上的声音。屋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但是独孤炀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半分松动的迹象。
“啧啧,没想到你会把这个头盔的来历说出来。”一个苍老而且嘶哑的声音凭空在书房内响起,一个身穿杏黄色道袍拿着拂尘的老道慢慢地从某个书架后面转了出来。
“你怎么还没走?”独孤炀看到这个老道,自然而然的面上就现出厌恶之感,抓起桌上的烟斗放在嘴里使劲吸着。
“外面有你们家的独孤烨和沈家的那个沈玉寒在,你说我能鲁莽行事吗?这万一被人看到我从独孤老阀主的书房里出去,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这个老道正是萧紫依想找想了很久的玄踪道长李隆基。他方头大耳,头发花白,蓄着五缕长须,乍看上去确实是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可是了解他的独孤炀却知道此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狠毒的魔鬼,也是他招惹上的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这人虽然在他人面前会装模作样,可是现在他双目之间流转的,是那种阴狠毒辣的目光。
“现在你可以走了。”独孤炀吐出一个烟圈,心情略略镇定了下来,淡淡说道。
“走?你就不怕那小丫头想起来什么事,把发现的蛛丝马迹向她的好皇兄只要说上那么一个字,就会给独孤阀带来多严重的后果,你独孤炀心里难道不知道吗?”李隆基用拂尘弹了弹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悠然说道。
独孤炀闭了闭眼睛,向轮椅后背靠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就说出了口,其实他完全可以默认那个头盔就是他自己的。
可是多少年了,来过这间屋子的人虽然屈指可数,但是却没有人问过一句。
也许每天对着这个头盔,心中压抑的愧疚感太强了,强到像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心内。他如果不说出来给谁听的话,就会喘不过气来。只不过他发现,就算是说出来也不会有半分好受。
李隆基走到他的对面,双手拄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压低了声音嘶哑地说道:“独孤阀主,不如由老道我替你解决后患吧。我会保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绝对不会让人发现当年叛国的根本就不是叶知秋,而是独孤……”
“住口!”独孤炀捏紧了手中的木制烟斗,深深地在上面按出了几个手印,“不许你再任意妄为!我说错的话我自己处理!”
李隆基缓缓站直了身体,捋了捋下巴上的五缕长须,满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