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气说凉就凉了下来,宫中的人都换上了秋衣。只是一夜过后,庭院里几乎所有盛开的花都全部凋谢了,树叶被霜打过开始发黄,宫女太监们忙着把院中娇贵的花朵从土中起出来,搬入花窖,同时换上秋季的各色菊花。
秋猎并没有如期举行,萧紫依被告知需要多等几天。她猜测可能是因为皇帝的身体不好,秋猎说不定也会随之取消,但是她仍是吩咐着宫女们替她和两个孩子准备猎装和打猎需要的行头。孩子们在这期间也找到了好玩的东西,他们被获准每天去御马监参观一个时辰。
萧湛的那头小马驹被他命名为“瑞麒”,此马和它的母亲一样,遍体漆黑,四个蹄子和额头却是白色的。萧湛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要亲自去喂喂它。南宫箫挑的小马驹浑身雪白,但是只在鬃毛的部分有着点点红棕色的斑点,他喜欢叫它“玉麟”。
萧紫依听到他们两人为马取的名字时,都不禁好笑地觉得他们的品味也太一致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还以为秋猎都不会举行了,所以也就放任孩子们每日在御马监玩一阵,御马监的太监也都行了个方便,任凭孩子们欺负这些名贵的马。
结果没想到运动会结束的五天之后,未央宫那里传来了消息,确定三日之后举行秋猎。
“没想到最后还是要秋猎了啊!”当天晚上,南宫笙照例和萧紫依两人在长信宫的屋顶上赏月,他顺便还带着几支箭随手绑着。
“是啊,我都以为父皇不会逞强了呢。”萧紫依耸了耸肩说道。这句话也就对着他能说出来吧,换了这世上任何人她都说不出口。
“呵呵,皇帝有时候不逞强也不行啊!”南宫笙用嘴叼着牛皮绳费劲地系着,导致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用不用我帮忙啊?”萧紫依看他好像很勉强的样子,不由得一问。
“喏,帮我拿住这几根翎毛。”南宫笙放弃,再重新来一次,“我好久都不自己做箭了,手法都生疏了,以前小时候我爹曾经教过我一点。”
“嘻嘻,明天也可以教孩子们自己做一下。”萧紫依低头看着手中的翎毛,发现它们在月色的照耀下泛着青色的光芒,“这翎毛不错啊!还有没?给我留几根,我回去做羽毛笔。”
“还有没?”南宫笙怪腔怪调地反问了一句,随后无奈地叹道,“我的小公主,若不是这翎毛太过于贵重,我也不会不放心亲自来弄箭了。这是海东青的尾羽,有钱也买不到,我是用更贵重的东西好不容易搭人情才换来的。虽然纯黑和纯白色的才是最上品,但是我这几根天青色的没有一丝杂毛,也属一等品了。”
萧紫依被他说得越看越喜欢,越听越觉得这种翎毛用来做残杀生命的箭羽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放柔了声音软声求道:“南宫,做箭干吗啊?给我做羽毛笔好不好?真的,会很好用的哦!会比木炭笔还好用的哦!”
南宫笙被萧紫依故意嗲出来的声音雷得一震,手中原本绑好的皮绳又松了。他拿她没办法地叹了口气道:“好吧,送给你当羽毛笔。到时候若我用的箭太寒碜被人笑话就笑话吧。”
“你的箭法不让人笑话不就得了?”萧紫依目的达到,得意洋洋地把天青色的翎毛拿在手中,一语双关地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别太出尽风头为好。”
“怎么说?对了,为什么你突然也要去秋猎了?”南宫笙一挑眉,以他对她的了解,这小妮子这话肯定不是随便说说的,他索性也就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问题。
萧紫依用翎毛刮了刮脸颊,眼神飘忽地说道:“是为了不想让你被别的女孩子拐走……”
“骗人!你明知道秋猎不许带女眷的。”南宫笙一下子就戳穿了她的小伎俩。这个小丫头,总是措不及防地轻易吐出一些让他面红耳赤的话,可是偏偏口气却那么毫不在意,让他好气又好笑,恨不得把她抓过来逼问个清楚。
“咦?为什么不许带女眷?”萧紫依记得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打猎也会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堆家眷啊,那些妃子夫人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知道是猎动物还是猎她们。
“是因为几年前的一次秋猎上,有位妃子意外被箭误伤致死,所以女眷以后就再也没人主动提要去了。”南宫笙把剩下的翎毛连着精美的盒子都递给了萧紫依,别看他方才说得那么舍不得,为了博她一笑他宁愿几天几夜不睡去建一座皇家游乐园,区区这几根羽毛又算得了什么。
萧紫依接过盒子,全部心神却放在方才他说的那几句话上。“这么说,这还是个不是规矩的惯例咯,看来我又提出了奇怪的要求。”其实吸引她注意的是那个几年前,到底是几年前啊?不过问南宫笙估计他也不会知道得太清楚。
“没什么,听说这次连皇后娘娘都会去,看来皇帝是为了顾及紫依你的面子,所以请动了皇后。”南宫笙收拾好剩下的箭杆,打算回头请人去弄些隼的羽毛算了。
“连皇后也去?”萧紫依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她总觉得这次的秋猎不会那么简单。夜晚无风,可是她却无缘无故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令她不由自主地呓语道:“南宫……秋猎的时候,还是别离开我吧……”
南宫笙这时就算是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妥,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俊颜陷入沉思,不久之后才喃喃开口道:“原来,这次他要动手了。”
“谁?”萧紫依反射性地追问道。
南宫笙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盯住了萧紫依的双眸,认真地问道:“紫依,若是在萧景阳和萧策之间选一个,你认为谁最后能当个好皇帝?”
“这个还用问吗?”萧紫依皱眉道,“你说的话很奇怪耶!啊!你是说萧策他……”
“我看他并不想,但是这不代表他身后的人不想。”南宫笙轻蔑地一笑。
“他背后的人?你是说梅妃?”萧紫依不禁压低了声音,心内却在奇怪为什么南宫笙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梅妃?她也不过是个棋子,那人的棋子。”南宫笙向后躺去,双手交叠在脑后枕着。他仰望着天上的明月,面容上呈现出怀念的神色,缓缓说道,“那人虽然孑然一身,可是却控制了这京城中的许多人。甚至……曾经包括我。”
尽管萧紫依心里早有准备,但是听到他最后的那半句话时,也忍不住轻呼出声:“曾经?难道那人就是你的师父?”
南宫笙说方才那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离开过萧紫依的双目,待见她的秀眸和那天空中皎洁的月亮一般没有任何变化,心下方定。他怕她会因为他的过去而对他有所防备,所以今天才全盘托出。他在心中整理了一下思绪,点头道:“是的,那人就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时至今日,我也认他是我的师父,只是并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
他说话的语速非常慢,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包含着偌大的勇气。萧紫依在听他说话的时候,头脑中也在不断想着各种可能,千百个疑问涌上心头,但是她还是没有打断他的思绪,静静地听着。
“这其实还要从独孤皇后说起,从她下令要诛杀李家满门开始。”南宫笙叹了口气,“原来我并不知道为何独孤皇后偏偏要对李家赶尽杀绝,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许多人都猜测是李家在无意间狠狠地得罪了独孤皇后,又或者李家的人和独孤皇后有什么情史纠葛导致隋文帝醋意大发灭他满门。直到那晚我真正看懂了独孤皇后手札的最后几页才知晓。但是现在想来,在这之前,就已经有人知道了。”
“啊?怎么会知道?”萧紫依一惊,再也忍不住问道。难道除了她和独孤皇后,这个世界上还有过穿越者?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我推测,可能是因为当年独孤皇后劝隋文帝杀戮李家的时候,把原因全盘托出了。又或者没有全说,但是肯定说了李家是命定的天子,否则以隋文帝的性格是不可能对功臣施行灭族之举的。”南宫笙仰望着天上的明月,徐徐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萧紫依点了点头,历史上的隋文帝可是非常的仁厚。史书上说他怕老婆怕到连妃子都不敢纳的地步,但是她觉得这并不是怕独孤皇后,而是他在履行以前对她所许下的承诺:永不纳妾。一个皇帝能做到这种地步,至少他是非常爱惜自己的名声的。可是他却对李家下了那么大的毒手,这除了他相信李家会威胁到他的皇权,别无缘由了。
“我想,隋文帝晚年肯定也会后悔,所以也许和身边亲近的人说过这事,所以这件事就一直隐秘地传了下来。”南宫笙猜测地说道。
“身边的人?”萧紫依看他已经像是有了定论,所以轻声问道。
南宫笙轻点额头道:“嗯,我前几日好奇地翻进前朝的藏书库,发现当年隋文帝身边的一个老太监,很巧,他姓沈。”
“沈?”萧紫依一晕,这代表什么?
南宫笙唇角微翘,他当时发现的时候也觉得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巧合,但是在思考了一阵之后,他还是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其实姓沈也不奇怪,早就有人说过,沈家早年就是独孤皇后的家臣,但是在销声匿迹百余年之后,突然间大富大贵,这难道不让人怀疑吗?”
“突然间?也就这最近的三四十年……”萧紫依突然想到一个她以前就觉得奇怪的地方,“如果这个沈家就是独孤皇后的家臣后代的话,那为何还会和独孤家处处势不两立?难道……都是障眼法?”
南宫笙半撑起身,点了点头。他非常喜欢和萧紫依聊天,因为她很聪明。她虽然天真得不解世事,但是并不代表她单纯。她只是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了解。其实他也不想把这些事都告诉她,让她徒增烦恼。但是她既然在知道秋猎不简单的情况下还主动要求去,那他必须要让她知道这里面的恩怨纠葛,说不定两个人合力还会发现点什么。
萧紫依的心乱成一团,她以前的猜测全部成真了。独孤家和沈家,一个代表着旧势力的高门大阀,一个是新兴的商业豪富;一个控制着至少一支武器精良的精英部队,一个掌握着半个国家的经济动脉;一个武,一个商。若是他们两家真的在暗地里联合想捧萧策上位,那萧景阳就算是名正言顺也登不了基。
咦?不对,若是萧策当上了皇帝,那对于这两家会有什么好处?他们已经一个位极人臣,祖上有祖训不许当皇帝,一个是富至极点,就算换个皇帝也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而且南宫笙不会无缘无故提到李家……萧紫依不禁苦笑,怀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南宫,你的师父……不是叫李隆基吧?”
“不幸,就是他。”南宫笙陪着她苦笑,果然她什么都知道,“李家的人从一生下来就知道先人传下来的仇恨。当年他们的先人利用高祖报得大仇,按理说这个仇恨已经随着隋朝的瓦解而烟消云散了,可是本来有希望建国有功的李家先人却因为高祖在宫中得到的一个前朝手谕而没有得到一官半职,反而被人变相监禁了起来,以后李家的子弟也都承受如此待遇。许多人都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是时间一长,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认为太原李家并不是好东西,所以李云清和他的妹妹到处受歧视。”
萧紫依听得感慨道:“我想,当年就算是独孤皇后也不会想到她的一纸号令,会引出这么多的事情。”
“不只这样。”南宫笙坐起身,脸上的苦笑更深了,“李家其实多多少少也知道当年关于他们的传言,而且因为历代的皇帝对其的防备越深,就越加相信自己就是真命天子,所以几乎所有的李家子弟暗中都有所作为。这也是我当年和师父相处的时候,隐约察觉到的。而我觉得,沈家突然之间的大富大贵,也和我师父有分不开的关系。”
萧紫依想到之前在沈家的时候,曾经听说过沈老爷有个要好的朋友帮他制订的一系列计划,不禁无语。“那么当年你退出户部,原因也和他有关?”萧紫依最关心的还是南宫笙,既然他和李隆基曾经闹翻,那么转折点就在他辞官这里。
“嗯。”南宫笙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又回到了当年那段艰难的日子,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说出话来道,“其实主要原因,还是我的家人……”
“这么说……”看着南宫笙面上现出来的惨然,萧紫依又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几乎让她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她真恨她良好的记忆力。
“嗯,你猜得没错。我娘其实是他杀死的。”南宫笙说这话的时候俊颜上反而一点表情都没有,木然得让萧紫依心疼。
她不由得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手,南宫笙紧紧地反握回去,像是这么漫长的时间以来,才抓住了一个宣泄的通道。萧紫依体贴地调开眼神,看着天上皎洁的月色无声地叹息着。
他们两人久久没有出声,双手就那么紧紧相握,在冰冷的夜里互相寻找着彼此的温暖。
“紫依,你别对其他人说。这事谁都不知道。”
“嗯。”
“就连他都不知道我知道了。”
“嗯。”
“他还以为我因为我娘的死受了打击一蹶不振,才放弃了我。”南宫笙惨然一笑,“当年……他做的手脚还算是完美……真的,若不是当晚我贪恋我娘亲的琴声偷着想去学习,也许……也许我也不会知道。家里的人,都以为我娘亲她是身体虚弱才离去的。也就是那晚,我才知道我那完美的娘亲是为了控制我爹才下嫁的。我娘拒绝了他的要求,一点点地死在他的毒酒之下。”
萧紫依没有再说话,主动靠进他的怀中。
南宫笙抚着她如云的秀发,轻声道歉道:“紫依,所以别怪我一开始的时候总是试探你。实在是因为我师父、我娘亲……让我很难再相信任何人。”
萧紫依心中对他唯一的一个心结渐渐瓦解,真想这么握着他的手,永远都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