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从来没有出过克拉科夫,不过在战争的柩衣没有降临前,她陪父亲去过市里的很多公园。在远远的前方,安娜看到高个子陌生人已经抵达山冈,她简直陶醉地想,他这是要带自己到她见过的最宏大的公园里去了。
在市中心,穿过大街小巷追随瘦子的足迹并不难。他站着的时候,要高出大多数行人至少一个头,即便从遥远的后方,安娜都能毫无困难地定位出那颗高高蹿出所有人的脑袋,所以只要她别让那颗脑袋绕过街角消失就行了。
难的是不要引人注目,像瘦子指示的那样。战争期间出现在街上的孩子有两种——一种是引起过路的成年人扭头关心他们的窘境,另一种是刺激他们直接走开。虽然以目前的处境而言不太方便,很幸运的是安娜属于前者,那些落入后一个阵营的孩子常常得不到帮助。
然而,安娜绝对不想招致关注,而且很快她就发现了取得这个效果的窍门。一个身穿漂亮的红白相间裙子、吃饱喝足的小女孩,如果满脸焦急和辛苦的样子,如果她使劲想看清自己前方的某个东西,如果她走路时不时歇歇缓缓——正是眼前的苦差事需要她这样做——她很快就会引起别人的警惕。不过,在某个十字路口,安娜真真切切感觉看见了父亲的法国老朋友布夏德先生在前方的街上,她突然冲动之下放弃了跟随那位高个子陌生人的所有努力,她面带微笑,愉快地朝那个熟人奔去。
最后,发现那人不是布夏德先生,然而那股突如其来的愉悦在安娜身上却产生了很明显的效果。当她犹犹豫豫、焦急地穿过马路时,那些看着她的成年人似乎理解她的忧虑,不由自主想把那种忧虑拿过来分担些,尽管他们自己也有很多烦恼,这种努力的紧张会造成某种成年人与孩子之间不情愿的关系,直到他们淡出对方的视野。安娜确切地感觉到,就绝大多数而言,他们的本意是好的,但有人拦住她似乎只是个时间问题,然后她就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另一方面,当她脸上挂着若有期待的微笑跑着穿过大街时,过路的成年人还会侧目注视。但是他们却不想抢走她的欢乐——相反内心会激起类似的愉悦感,而且很享受这种感觉,尤其是在这种充满危险的军事占领的环境中,他们会继续赶路,片刻都不再去想她。
当时,正是怀着这种愉悦,而不是焦急,安娜追随瘦子通过了市郊的卫兵,他们甚至都没多瞧她一眼。这时,安娜已经来到薄暮笼罩的山冈。这种乔装开心的努力已经带来某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激动。
问题是,瘦子的腿好长,每步都迈得很快很大,安娜得跨三四步才能赶得上他前进的步伐。既然他们已经出了城区,既然已经看不到成千上万游移不定的居民,安娜想,现在该到他们会合的时间了吧。毕竟,她已经完成了高个子布置的任务,躲开了别人的关注,最后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尾巴,此时此刻,在日渐漆黑的暮色中,她迫切需要安全的陪伴。
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那边好久了,这时瘦子忽然在那条他一直顺着往前走的硬实的土路上站住。因为他是骤然站住的,安娜本能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她迎头赶上的良机。
站定的刹那,安娜才感觉到天气开始变得好冷。当她跟随高个子上山的时候,风在身边剧烈地抽打着,可当她觉得自己快要接近高个子、打算喊叫的时候,他忽然转身以双倍的速度,迅速跑进右侧黑暗、辽阔的牧场草地。
安娜没有多想就跟着他过去。
直到回头向来路望去时,安娜才看到来回胡乱摆动的手电光,听到正顺着那条路赶来的什么人嘈杂的谈话。
“不要引人注目。”他曾经说过。
对安娜来说,之前想要跟瘦子保持同步就很困难。现在已经几乎不可能。他已离开原路,深入辽阔的原野,尽自己所能迅速、悄悄地往前走去。漆黑的夜色笼罩在他周围时,安娜开始担心会看不见他的影子。安娜忽然快步走起来,然后又开始奔跑。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完全没有方位的黑暗中跑着追赶那个瘦削的陌生人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安娜还没有意识到时,黑暗早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厚,她已经几乎看不见前方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在田野里移动。她想喊叫,想到自己也许会走进某条路,没准让自己比刚才更加孤单,这时她感觉到那种恐慌的抽搐在不断加剧。但是,试图提高声音的念头感觉被洋溢在这位高个子身上的气质挡住了。他的整个存在犹如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食指,举起来放在这个宇宙的唇边。
嘘——
可是接着安娜又看见那东西了——在黑暗中逐渐靠近瘦子,迅速从草地更深处的一个角落抄进去,出现在她前面和他后方——罩住的灯笼反射出的柔光。暗淡的光焰模模糊糊。但是,在黑幕突如其来的原野上,它在安娜眼前好像灯塔般闪烁着。安娜清楚地看到有个宽大结实的男人牵着紧绷的套绳,绳子另一头是一条大狗。
安娜是个注意力非凡的小姑娘,但是,在她最近刚刚走出来的克拉科夫城,无需特别的能力都明白一条紧绷牵绳拖着的狗意味着什么。
安娜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犹豫。“嗨!”她喊道,接着又叫了声,“嗨!”
三个脑袋迅速转向她。高个子陌生人的反应很流畅,几乎天衣无缝,好像安娜和他提前排练过。
“哦!”瘦子舒了口气,那种解脱感难以言传,他丢下身上带的包,以最快的速度朝安娜站着的位置奔过来。
“谢天谢地,”他说,“你还好吧?”
安娜正要说话,可瘦子一口气滔滔不绝说了好多自责和宽慰的关爱话,安娜根本没机会插嘴,他不停地说着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你叫我好担心”。
他用那只长长的手亲呢地把安娜揽到身边,用另外那只手迅速娴熟地把眼镜从脸上摘下来,放进外衣的内兜里,他把外衣裹到脖颈上,想遮住宽大的翻领下面裁剪得体的西服。
那个魁梧男子和他的狗站在瘦子扔下包的地方,这时安娜被温柔地护送着回头向他们走去。关爱的滔滔激流将安娜淹没其中,她完全不知所措,瘦子问了个很直接的问题,她居然都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瘦子站住又问了遍。
“宝贝儿——我说,你能答应我再小心一点儿吗?”
安娜皱了皱眉头。她一直都很小心的。倒是瘦子自己没有注意到那条狗和提灯笼的男人靠过来。他曾说过不要引人注目,现在,她却刻意让人关注自己。也许这才是他的真正意图。安娜讨厌破坏规矩,讨厌做这种错误的事情,甚至这种她还不大理解的特殊的违规行为都会在她心里激起真正的痛悔。
安娜痛悔地点点头。“好的,”她说,“我答应。”
瘦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照不宣地看了眼灯笼后面的那个男人,仿佛想说,小孩子们怎么老没记性?
“这里肯定归你管吧,嗯?很抱歉打扰你了。宝贝儿,快跟这位先生道个歉。”
这时安娜才承认自己错了,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小孩不会道歉的,哪怕是三心二意多么不情愿。
“对不起。”她说。
“谢谢你。”瘦子说,“啊!我们比原来讲好的晚了许多。奶奶会很担心的。你可真要当心啊!”
安娜死活闹不明白瘦子到底在说什么。她的爷爷奶奶没有一个还活着。
可是没有时间质疑这些问题。瘦子再次转过身面对灯笼后的男人,用流畅从容的腔调搭起话来。
“真抱歉,”他说,“我整个绕了个圈子又回来了,你能指给我怎么回到大路上吗?”
气氛忽然凝重起来。
这是那个牵狗打灯男子首次被要求,甚至被允许讲话。
瘦子的问题悬浮在空中。
安娜的呼吸都要停了。
终于,那个魁梧男子举起手臂,用灯笼指了指。“顺着那条道走,”他用粗糙、轰鸣般的波兰语说,“十分钟的路程。”
瘦子面露微笑。“谢谢你。”他说,然后把安娜揽到身边,转身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领着安娜朝大路方向走去。
安娜不知道自己希望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但肯定不是这个。他们悄无声息地走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凝重。她让瘦子警惕即将到来的危险错了吗?她应该始终保持在遥远的看不见的距离之外吗?从瘦子在克拉科夫把小甜饼放在她手里以来,安娜第一次开始想,这位高个子男人当初是否真的想让自己跟着他。
可是,与此同时,安娜感觉当他把自己揽在身边时,她仿佛得到了真正的护佑,当他穿过田野跑来时,她感觉到了真正的关心。此刻,她从空气中体会到的那种情绪,可不是简单笼统的成年人不悦的感觉。这是某种忧心忡忡的东西——五味杂陈,充满了浓厚的互相交织又矛盾的担忧。某种事正在发生,这位高个子陌生人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就掩藏在帘幕后面。
安娜完全是凭借绝对的直觉确切地领悟到这一点的。她还是个孩子。
在克拉科夫的家里,安娜养成通过跟自己已经认识的熟人进行比较来了解人的习惯——就像调用自己全部的多语种词汇库来翻译每个不熟悉的新人的语词那样。每当父亲在场,自己被介绍给新认识的人时,安娜就很渴望私下找个时间,告诉父亲这位新结识的人身上有以前认识的某某人的什么影子。
“如果她没有那么老,也没有那么刻薄的话,倒挺像尼梅兹克太太。”
或者会这样说:
“如果他讲巴萨米安娜夫人那样的波兰语,又有布夏德先生那股疯傻劲的话,就像杜布洛维奇教授了。”
有时在描述过程中,安娜会灵感闪现,想出某些别样的特质或者特性——比如前面提到的疯傻——这种特质在许多人身上都有共性,父亲给她列出名称来:
疯傻。
柔韧。
沉着。
顺从。
骄傲。
此刻,在尝试理解瘦子时,安娜心想自己恐怕发现了新的品质样本。
当然,瘦子娴熟的语言能力可以跟父亲媲美。这点显而易见。但安娜想到父性这个词的时候,她的意思可不是指这个。
任何小孩在外面嬉耍玩乐的过程中很快就学会分清楚懂得跟儿童打交道的成年人和可能因为缺乏这种经验而可以被利用的成年人的区别——有些成年人的权威基础固若金汤,有些则单薄如翼,经常被高估,缺乏实力支持,只具备徒有其表的墙面。检验这些大型建筑的实力就是儿童们的事业。安娜跟任何别的孩子一样懂得识别这两种东西。
这项品质——父性——在安娜心中,在某种程度上是构成前者即更有经验感的权威的素质——但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当然还有其他要素,某种安娜使劲想在自己心里描述的东西,某种让安娜体会到某种绝对安全和保障的东西,这种东西往往在童年结束的时候就不再有了。这种东西有多半成分接近父性。不是每个男人在这个领域都拥有很大天分,就像很多人无法做到唱歌时不跑调,或者没法绘声绘色地描述一次日落的景色。
可是这个瘦子却拥有多种天赋。
他们走到大路上的时候,连一个字都还不曾说呢。他们走起来后瘦子一次都没有俯视过安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从来没有观察过安娜。
安娜早就准备好了,只要他们找到那条土路,就打算沿着它往回走,但瘦子却不打算这样。他只字未作解释,没有理睬那条小道继续往前走去,把自己的路线拐了个弯,向前朝地平线上一片茂密的树林台地走去。瘦子打破沉默开始说话时,安娜差点儿就要问瘦子他们这是去哪里。
“谢谢你,”他说,“警告我。”
安娜被这句话完全弄糊涂了。他这是感激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呢,还是生气了?安娜弄不懂。但是,安娜知道,如果有人对你说了谢谢,你不回应是不礼貌的。
“没关系。”安娜用那种自己能掌控的最大程度的沉着口吻说。
瘦子叹了口气说:“你做得挺好。”
他们大踏步走的时候,他明显出于照顾两人的差别放慢了步伐,可安娜还是要走两步才赶得上他的一步。此刻,打破夜晚宁静的唯有安娜旁边瘦子迅速移动的碎步踩在草上的声音。
终于,瘦子又开口说话了。“仔细听好了,”他说,同时又舒缓地释放出一声叹息,“世界目前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地方。”他的声音变得冷静和慎重起来。
安娜对这句话在自己心中引发的突如其来的害怕和沮丧毫无准备。往往,成年人当着她的面说到危险的事情时,会迅速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会很安全。瘦子根本没有这样做,夜里,他的这个疏忽发出的声响简直跟他刚才说的话一样逼真。
他说的每句话——也许尤其是他忘说的那些东西——似乎都携带着可靠的真理的分量。
安娜使劲抑制住突然发出的呼哧声,瘦子还是感觉到了。“这话吓着你了?”他说。
安娜点点头。“嗯。”
瘦子皱了下眉头。“很好。”
前方那片黑魆魆的树林像一群木巨人般赫然耸立,每个都是安娜这位同伴的摹影。
“克拉科夫有你认识的人吗?”
安娜点点头。
“是能照顾你的人吗?”
对这个问题安娜还没有理想的答案。以前,安娜可能会说是的,可是以前,她可以提什曼医生的,可以说是照顾她的人中排在最前面的了。再者,克拉科夫本身已经变成危险之地,虽然她从来不肯让自己承认这点。那地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房子、人行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城里的楼房、汽车和靴跟之间的每寸空间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它不是吞噬她父亲的大张的嘴的话。
从他们开始同行以来,高个子第一次低头俯视着一声不响的安娜。
现在他的语气有种循循善诱的味道,口气回落成有权威感的轻松活泼的调子,当某人向孤陋寡闻者传递信息时常用这种口吻。“听我说,如果你怀疑自己没有好事或者欣慰的事可指望的话,那么你就必须假设自己没有那些东西。”瘦子又沉默片刻,“现在不是憧憬的时候。”
安娜没有回答。两人一同在那片低矮的树枝边缘下面穿过去。
这次,他们又好长时间没说话。瘦子带路绕过一片又一片树丛,最后在远离大路的一个弯角落下脚。安娜在瘦子旁边坐下。地面又冷又硬。树根戳得她很不舒服。
安娜刚蠕动了几下调整好位置,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一口气坐几分钟,高个子随即站起来,开始脱掉身上的层层外衣。他把那件长袖西服外套递给安娜,安娜感激不尽地裹在身上拿来御寒,接着他又缩了下肩膀把大衣穿回去。
“明天早上,”他说,“我带你回克拉科夫,我们应该找个人来照顾你。这样的日子,一个小女孩没有父亲可不行。”
说完,瘦子翻过身,然后合上眼睛。
安娜的心像块沉重的石头般沉到肺腑的池底了。“明天早上,”他说,“我带你回克拉科夫。”
这是不可能的。安娜知道克拉科夫已经不复存在。至少在真实意义上不存在了。她不可能再回到那里。
可是他说的每句话都很沉重,像真理。
然而,瘦子作出的这个草率的决定让安娜心烦意乱。
她根本不相信。
安娜不禁想起用自己掌握的所有语言跟瘦子说话时,他大笑的样子,不禁想起他看着她伸手触摸瘦子变戏法般召唤来的燕子时,他藏在眼睛深处的闪烁的光芒。
说真的,这世上很多人讨厌孩子,他们对站起来没有屁股高的任何东西都有种天生的厌恶——这些人通常每天要在衣着和美发上花很长时间。不过,瘦子属于这种人吗?明显不算。在有些方面他挺吓人,真的——在很多方面,甚至——可他同时又阳光机智、令人振奋、具有强烈感染力。
还很善良。
尽管他说的话字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真理的分量,在安娜看来,感觉却很像谎言,说要把安娜不管不顾扔回克拉科夫的大漩涡中。
安娜从来都是成年人称作早熟的那种孩子,早熟这个词父亲曾解释过,有好多不同的用法。对某些成年人来说,这个词能让他们逃避孩子犀利的聪明:
“哦,”当他们面对某个孩子讲出的讨人嫌的妙语时就会说,“她可真早熟!”然后便走了。
对另一些人而言,这个词又发挥着提示作用,想到他们很轻松就拥有的成人至高无上的权威象征:
“哦,”当他们遇到对成人信誉进行令人尴尬却又正当的挑战时就会说,“她可真早熟!”然后就继续干自己的事去了。
安娜不敢向瘦子问此刻盘桓在她心中的那个问题——它具有经常被成年人贴上早熟标签,然后打包收集起来,随后又偷偷摸摸地扔弃了的那些问题不容置疑的特质——可是安娜非常想听,用高个子充满真理意味的声音说出来,看看父亲教的对不对。
每当自己的想法、主意和问题被那些年龄太大而无法忽略她的早熟的成年人置之不理的时候,父亲就轻轻捻着胡子微笑着安慰她。
“那是他们的问题,我的小安娜,不是你的过错,人们想要理解这个世界,却不借助孩子们的帮助,就如同烤面包却不想借用酵母。”
这句话似乎千真万确。
安娜在树底下纠结挣扎着,先决定说出自己那个早熟的问题,然后又决定保持沉默,这样反反复复地纠结着,最后直到自己的意识迷迷糊糊想睡了,她才鼓起勇气。
“打扰了,”安娜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女孩没有父亲照顾不行。可是父亲没有女儿就行吗?”
小树丛中安静了好一阵子。
接着安娜听到瘦子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很低,很活泼,而且在夜里听上去明媚得不可思议。
这是安娜第二次听到瘦子大笑。
对世上有些人来说,睡眠是种放纵,对有些人来说是种妥协,安娜从来都属于后者。即使在最舒服的环境中,她都睡得很浅,早早就醒来了。在寒冷的十一月,第一次在露天睡觉,四面八方被树木包围着,这些恼人的树根像是来参加世界大会,安娜根本睡不着。
不过,要说安娜睡不着仅仅是因为自己所处的外在环境——这也不对。
要让安娜的注意力离开瘦子可太难了,哪怕片刻都很难。在安娜大脑深处的某个地方,像挠痒痒般舒服踏实地感到,如果自己不始终看着这人,就会错过全部的奇迹,全部的美妙——那些他出其不意从身上抖落出来的东西,就像有些人会掉头屑那样。
黎明降临的时候,安娜仔细研究了一番酣睡中的瘦子——他的鹰勾鼻,他宽阔的前额,以及那毫无节制疯长的地毯般头发中的几缕灰发。他睡觉时抱着手臂,指头细长的手离她很近,几乎完全缠绕住他的二头肌。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需要解释。
安娜极力克制着不要想起自己那本厚厚的故事书结尾那幅阿德勒国王的插图。
瘦子好像连片刻醒来过渡的工夫都没有。此刻他还睡着,双眼紧合,下一刻几乎还原原本本保持着刚才的姿态,眼睛就睁开了,迅速处于完全清醒状态。
安娜多少有些失望地把瘦子的西装外衣塞到他等待的手中。此刻,虽然太阳已经升起,但空气还很冷峭,安娜很想穿件衣服多获得点温暖。
瘦子像昨晚一样脱掉外套,可是并没有把西服穿回去,而是解开医用包上的扣子,身背对着安娜,开始换衣服。
瘦子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安娜几乎完全认不出了。瘦瘦的胸上鼓鼓囊囊地裹着件没有颜色、粗糙宽大的衬衣,下身穿着条毫不起眼、显得很别扭的裤子,系着破旧的皮带。
这样子已经不是有权有势见多识广的城里人,变成卑微、纯朴的乡下农民。连外套好像都变了——更粗糙、更破旧——如果不是安娜看着他脱掉、放下,然后又从放的地方拎起来穿回去,还以为完全是另外一套衣装呢。
“你看着好像换了个人。”安娜说。
“没错,”瘦子说,“如果我看着太像自己,你可要告诉我。”
他卷起西服放进包里几件粗糙衣服腾开的空处。所有的东西都抚平、弄结实了,物归原位。瘦子提起包从树下大踏步走出来,安娜跟在后面。
过了会儿,安娜才发觉他们仍然在离开那条土路往前走——要远离克拉科夫。
这时安娜面临可怕的进退两难。她心里丝毫不愿再回到那个城市。她比昨晚更希望与这个人同行。她看见过他睡着了的样子。她听到过他的大笑。她甚至开始有点想喜欢他了。这个人跟她说过好多真心话,别人都不敢说。虽然这些话很伤人。
“世界目前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地方。”他曾说过这种话,从不模棱两可。
安娜不想回克拉科夫。
可他昨晚说过,那是他的计划。现在他却在偏离这个计划。装糊涂是不对的。
“哦,打扰下行吗?”安娜说,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名字。
瘦子已经在安娜前方好几步之外了,听到安娜的声音,他站住不走了,可并没有回过头看安娜。
“嗯?”他说。
“抱歉,”安娜说,“你说过要去克拉科夫的。”
“是吗?”高个子说。
安娜叹了口气。“可这不是去克拉科夫的路。”
这时高个子才转过身。他没有笑,但释放到空气里的某种气息让安娜觉得他在笑,于是安娜也想笑。“不,”他说,“不是,对吗?”
像在弗什曼药店对面街上那样,高个子为了直接面对安娜,蹲了下来。
“你想回克拉科夫吗?”
甚至他嘴里这个城市的名字话音未落,安娜就已经摇起头来。“不想。”
此刻,类似露齿而笑的表情浮现在高个子的脸上。他右边的眉毛轻轻挑起来,右边的嘴角撮在一起。这些都是细小、微不足道的动作变化,但正是这些变化让他严峻的长脸在安娜看来变得闪亮阳光起来。
“没有女儿对父亲也不好,是吧?”
这时安娜连呼吸都不敢了,就像前不久在那条狭窄的街上那样,很怕打扰燕子飞走。瘦子的目光迅速掠过安娜的脸,掠过一次后又掠过第二次。
接着,宽松的衣服猛然蹿动了下,瘦子站直身子又开始迈步走了。安娜跑着去追赶他。她想问问怎么回事,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她还没来得及找到措辞,瘦子就先说了。无论安娜刚才从他脸上看到的欢乐是什么,此刻已经从他的声音里消失了。
“你得向我作出两个承诺。”他说。
“好的。”安娜说。
“首先,”高个子说,“你必须永远像昨晚在草地上表现的那样。能答应吗?”
安娜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可她感觉自己那么想逃离克拉科夫的空虚,无论瘦子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好的。”安娜说。
“那好。”高个子说,“第二个要作的承诺是,你必须要问我任何你想问的问题,不得有任何例外。但必须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才可以问。你答应吗?”
安娜的眉毛蹙成一堆。“好吧,”她说,“可以,我能做到。可是,如果我能做到,我有个问题要问。”
瘦子回过头。“嗯?”
“你说‘必须永远像昨晚在草地上表现的那样’是什么意思?”
瘦子皱了下眉头说:“维斯拉河穿过克拉科夫城,对不对?你了解那条河吗?”
安娜点点头。
“一条河无论流向哪里,都是由河岸决定的。它永远没法要求流哪条河道,只能顺着特定的河道流。对吗?”
安娜又点点头。
“因此,”瘦子说,“我的意思是,我就像那河岸,你就像那河流。这就是全部答案。你能答应我这个吗?”
安娜第三次点点头。“答应。”她说。
“很好,”高个子说,“那你就跟我走吧。”
安娜心中涌起幸福的洪流。
“有朝一日,”高个子说,“等你长大了,长得很大了,你必须问我什么是侵蚀。”
你以为某个东西永远失去了,最后却失而复得,这时内心会有种往外洋溢的、心醉神迷的得意感。第一天早晨,安娜频频仰望高个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心里暗自微笑。
这位高高大大的奇迹般的人物是谁啊?
虽然安娜有些害怕,可他并不像邪恶的阿德勒国王。真的不像。安娜从来没有从头到尾把那篇故事读完,可是她把那本大书的第一页翻开过无数次,在那篇故事的标题下面,有幅这位国王的插图,高大、黝黑、瘦削,长长的手指横过那个页面上无尽的世界指过来。安娜很喜欢看那幅画。盯着这个瘦削不动的国王,用深黑色墨水画出来的形象,曾经让她有种甜蜜、安全的小小害怕感。
瘦子给她的感觉跟那幅画上的国王差不多,好像无论他身上存在什么样的危险——而且还不小——似乎都属于她。好像有那么点专为她才那样危险的。
不,瘦子不像阿德勒国王,虽然不乏相似之处。可是单从那个角度理解他会犯错误的。他要好得太多,爱微笑爱大笑,还会召唤燕子。
其实在安娜的那本大故事书里还有个人物,因为高个子的缘故,让她像阿德勒国王一样频繁地想起这个人物。这两个人物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不过第二个人物也是国王,很久以前的国王了,为人善良又聪明。同样,人们在这位国王身上发现有那么点可怕的地方。他喜欢把婴儿劈成两半,不过那只是个魔术伎俩——同样是个早熟的人,安娜心想——目的是帮助孩子回到母亲身边。他机智又聪明,更好的是,那本大故事书告诉她,上帝惠允他具备跟鸟儿交谈的奇妙能力。
他叫所罗门王。
“哦!”安娜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中愉快地喊道,“你是所罗门!”
高个子站住不走了。“你说什么?”
他似乎不太高兴,忽然变得更像阿德勒国王,不太像所罗门王。
“你是所罗门。”安娜又说。
他摇摇头。“不,”他说,“我不是。那个名字不安全。没有名字是安全的。”
这让安娜脑海深处有种让人讨厌又痒痒的惧怕感。她就有名字。其实,她有很多名字。
“名字是别人找到我们的路径。”高个子说,“如果你有了个名字,别人就知道该询问谁,如果被人知道该询问谁,就能发现你在哪里,这会让他们离找到你更进一步。我们可不想被人找到。”
“我们不想?”
瘦子摇摇头。“不想。”
这让人有些迷惑不解。在一个很深沉的地方,深藏在她内心的某个房间,安娜双手握着两个完全同样的确定性:很想让父亲来找到她,但同时又知道他不会来了。“为什么我们不想让人找到?”
高个子叹了口气。“你父亲是个好人吗?”
“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你认为他可能是故意遗弃你吗?”
“不是。”但是,安娜心想,他还没有遗弃她。父亲只是把她交给了弗什曼医生,是他遗弃了她。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可以的话,他早就回来接你了?”
“当然。”
“好,”瘦子说,“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回来吗?”
这个问题可不太容易回答,但安娜稍微犹豫了下后还是点点头。她想知道很多东西,如果自己能承受得了的话。
“你父亲不会回来接你了,”高个子说,“因为有人找到他了。”
说完他又转身开步走了。
安娜感觉内心最深处某个地方有种深深的恶心的坠落感。与此类似,内心深处那个隐蔽的房间没了,储存那隐秘的确定性的空间没了——甚至连它曾经占据的空虚之地都没了。那个空间消失了。连同她所有的确定性都随之不复存在。
父亲被人找到了。
这是燕子男上的第一堂课:
被找到就意味着永远消失。
他们不声不响地走了很长时间后安娜才开口说话了。
“可是……”安娜说,“如果我必须要叫你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她说,“叫什么名字”——安娜很快自己又纠正过来,“我应该用什么字眼呢?”
高个子想了想,同时也不打乱大踏步前进的节奏。
“我会叫你宝贝儿,”他说,“你就叫我爸爸。”
安娜不反对叫宝贝儿。“可你不是我爸爸。”
“不是,”高个子说,“但难道河岸不是河流的父亲吗?”
安娜默默地琢磨着这个说法,旁边这个高过她的瘦子想着自己的某个问题。
忽然高个子站住转过身来。只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才会让他站住不走,很快第二课随之而来:
只要你不停地移动别人就找不到你。
“听我说,”高个子说,“我想让你帮个忙。”
安娜点点头。
“你愿意把你的名字给我吗?”
“安娜。”
“不,”他说着低低地蹲下来,“放弃这个名字把它给我。”
这让人犯起糊涂又有那么点担忧。
即使安娜愿意放弃自己的名字,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做。“我不懂,怎么办?”
“哦,”高个子说,“如果我们商量好你的鞋子归我了,会怎么样呢?我仍然还会让你使用它们,穿着它们走路,可是鞋子属于我。”
“那好吧。”安娜说。
“你的名字就像你的鞋子,”高个子说,“你不见得因为把某个东西转让给别人就必须跟这件东西脱离关系。”
“好吧。”安娜说。
“那么,”瘦子说,“你愿意把你的名字给我吗?你仍然拥有这个名字,可有人叫这个名字的时候,或者问你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你必须记住:安娜不是你的名字。”
瘦子讲得这么柔和,这么漂亮,就像水在光滑的表面流动,安娜多么想同意乘着他的气息向她漂流而来的每个词语。可是她的名字完全属于自己——也许是她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放弃自己的名字让安娜感到胸口都憋闷了。
“可是那不公平。”安娜说。
“为什么不公平?”
“名字是我的,我喜欢。”
高个子皱了皱眉毛,点了点头。“我拿某个东西和你交换怎样呢?”
“什么?”
“哦,你觉得什么显得公平些?”
安娜不知道名字应该值什么价。她只知道不想放弃自己的名字。她喜欢“安娜”,她喜欢常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她的人们。另外,任何名字,任何东西,高个子都不喜欢拿来称呼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她可以从高个子那里拿走。他没有名字。
“我从你那里可以拿走什么名字呢?”安娜问道。
瘦子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这微笑却没有让安娜感到欣慰。
“你没法从一个没有名字的人那里拿走名字的。”
安娜觉得这话倒像出自阿德勒国王之口。她忽然希望管他叫所罗门的时候,他没有那么生气就好了。安娜希望他像所罗门。
“让我叫你所罗门,我就把我的名字给你。”
瘦子毫不犹豫地摇了摇脑袋。“我不能有名字,尤其不能有那样的名字。”
安娜不是那种爱使性子的小孩,可这好像不公平。她正要张嘴抗议,瘦子犀利的眼睛闪了一下,阻止了安娜。
“不过,”他说,“给个非常类似的名字怎么样呢?叫这个怎么样……”他的唇间随即传出啧啧咂嘴和叽叽喳喳的声音。“叫燕子男[7]怎么样呢?”
安娜忍不住笑了。
“好啊。”她说。
“不过必须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才能这样叫。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会把安娜这个名字借给你用。”
“好的。”
“好了。那么,安娜和她的爸爸,她在克拉科夫的家,等等,所有一切怎么办呢?都不属于你了。”
这挺让人伤心。
“不要紧,”高个子说,“我答应你会替你把她安全地保存起来,在黑暗中以及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照样可以拥有她。”
安娜听了想哭。
黑暗中名字有什么用呢?可是很少有什么东西逃得过燕子男的眼睛,特别是离他很近的东西。“有朝一日,你可以从我这里买回你的名字,我答应你。”
安娜几乎就要问他什么时候,燕子男却迅速转身走了,还继续说:“既然你已经没有名字了,任何名字,只要你喜欢都可以拿来用。还可以不止一个。”
安娜觉得这话挺有道理,她想得越多就理解得越深。一个名字就像一种语言。如果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如果“安娜”不是跟她“系”在一起——她就可以任意使用自己喜欢的名字。她可以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是我所有新名字的爸爸,对吗?”
燕子男笑了。“没错,是的。”
他伸出手,像一个男人谈成一笔漂亮的大买卖后即将画上个句号般伸出手。
可安娜不是男人,所以她做了当爸爸伸出手的时候任何小姑娘都会做的动作。
她握住那只手。